001
夏夜暴雨如注,雨打清荷,华灯下的衣香鬓影里,染着一股雨后湿泥的潮气。
“所以,裴拾音今晚真的来了?”
宁城的顶奢画廊里,后现代的光影布局,觥筹交错的高脚杯都映出璀璨流光,宁城商会总会长太太的这场生日晚宴尚未开始,三三两两的来宾已经忍不住开始议论近日闹得最沸沸扬扬的八卦。
“骗你干嘛?我朋友都在停车场看见她那辆悍马了,p字打头,4个1的嚣张连号,宁城除了宋家,谁还能拍下这样的车牌?”
“她来干嘛呢?她未婚夫不是前脚还刚给那个谁,就抖音上小50万粉丝的女网红,送了一辆大奔么?”
“哇哦,你也看到那个送车的短视频了?”
“废话,快20万的点赞,要不是后来那女网红把视频给删了,估计整个宁城都要知道她未婚夫出轨的事情了。”
“我要是她,我今晚肯定不来了,毕竟,连未婚夫都缺席了亲妈的生日宴,她一个还没过门的儿媳,何必来这里自讨没趣,多少人等着看她笑话。”
“嘘,真想看笑话也小声点,她好像来了。”
画廊进门处,浅色伞面下,一袭高缇耶的中裙吊带礼服,夜风吹开如蛋糕层叠的淡紫轻纱,纱内特有的灰蓝色珠光材质,如粼粼湖水,折出夺目艳光。
伞面上移,众人呼吸一滞,只觉周遭布置如瀑的明亮灯光,都在瞬间暗淡。
越是设计繁复用色大胆的高定就越是挑人,不够明艳的五官根本压不住衣服。
伞下少女冷白肤色,眉眼秀丽明艳,目光却清泠泠的,如琉璃碎瓷上凝的冷露,即便身处晦光,也自带吸引人眼球的高光。
原本看热闹的人回过神,纷纷收回目光,从身边同伴的眼中找到不解——不知叶兆言脑子被什么东西给夹了,放着这么好看的未婚妻不要,偏偏去追那种医美流水线上出来的网红。
裴拾音阖伞递给门童,赵曼冬已热络地迎了上去,取热毛巾去摁她脸上的雨渍:“怎么才来?”
吹弹可破的皮肤,凑近了看,连毛孔也无,像个完美的假娃娃。
“雨太大了,看不清路,找了好一会儿。”
赵曼冬关切地拉她手:“早说,我让人去岗亭那边接你。”
“赵阿姨,生日快乐。”裴拾音笑着递出礼物,精致镂空的木盒,弥漫出淡淡檀木香,“看您发的朋友圈,猜您最近喜欢张老的墨宝,特地求他写的。”
礼物送到心坎上,赵曼冬喜出望外:“你能来,阿姨就开心了,还送什么礼,这么生分?”
“要的,空手过来,宋爷爷都要怪我没有礼数。”
握着少女葱白似的手,赵曼冬没来由地一阵理亏。
她亲手养大的儿子,这眼光真的跟瞎没什么两样——裴拾音相貌家世礼数教养,哪一样拿出来,会比那个姓林的网红差?
赵曼冬不敢冷落她,忙拉着裴拾音的手往里走。
“阿言飞机晚点,这会儿可能司机刚接上他。”
裴拾音乖巧地眨眨眼:“不要紧,我可以等他。”
赵曼冬笑容一僵:“这死小子,打电话也不接,不知他到哪了。”
裴拾音眼角泛了点委屈的红,声音却格外温柔:“估计下飞机累了,在休息呢,您别打电话吵他了。”
叶兆言出轨的事情大概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可裴拾音依旧落落大方地来给自己庆生,这么好的儿媳整个宁城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赵曼冬见她懂事乖巧的模样,在心里已经把叶兆言来来回回骂了几百遍。
她怀着巨大的愧疚给自己不靠谱的儿子找补:“估计是在国外跟那帮人闹久了,疲累睡着了,我跟他说过,不要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交往,都被带坏了。”
裴拾音摇了摇头:“没事的,都是生意上的应酬,他也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一番妥帖话说得真心实意。
赵曼冬松了口气,心想果然也就只有宋家能教养得出这样识大体的淑女。
确切来说,也只有宋予白能培养出这样落落大方的侄女。
裴拾音虽然是宋家替故友收养的孩子,但这些年,礼仪教养、吃穿用度,是一点儿也没短她——重视得跟亲孙女没什么两样。
就连这些年的教养,都是宋老爷子钦定了最优秀的独子来负责。
偌大宁城,谁不知道宋予白礼仪心性?
摆上台面,克己复礼、洁身累行,样样都是同龄人中的标杆。
只可惜,三年前他因故出国,迄今未归,要不然这些年,借着裴拾音的关系,叶家的生意还能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里,赵曼冬满意地拍了拍裴拾音的手背:“既然今晚都来了,就好好陪阿姨坐一坐,也顺便认识认识你叶叔叔这边的人,等以后跟阿言结婚了,不至于喊不上号。”
“结婚”这两个字几乎是在瞬间触到了裴拾音的某种本能保护反应机制,她下意识想撤手,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艰难地控制表情,从脸上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咬牙切齿地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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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曼冬的引荐下,叶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各个都是闲扯的好手。
裴拾音只觉得自己像初进大观园的林黛玉,需要八面玲珑,随机应变,但所幸,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已在宋家锻炼得如火纯青。
一通应付下来,人人都感慨赵曼冬找了个好儿媳。
寒暄的功夫,有人忽然端着酒杯,问裴拾音,宋予白是不是好事将近。
裴拾音茫然地眨了眨眼。
“哎呀,他不是昨天刚刚从拍卖会上花了近三千万拍下了一副帝王绿的金镶玉细镯么?”好事者见她一脸全然不知,只絮絮叨叨地跟她解释,“他一个劲地叫价,直飙到两千九百万,对方总算是放弃了,我琢磨,他既然对这个镯子势在必得,多半是要送给谁吧?”
“怎么,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裴拾音张了张唇,发现今晚第一次说不出话。
赵曼冬心想这两人多半就是单纯叔侄关系,叔叔即便回国,也没必要向侄女汇报行踪,笑着打圆场:“是不是要跟王家的千金定亲啦?”
好事者恍然大悟:“哦,也对,整个宁城,能跟宋家门当户对的也没几家了,王家做珠宝生意,金镶玉的镯子也算送得出手。”
喝的酒没什么滋味,裴拾音听得兴致缺缺,小小打了个哈欠,被赵曼冬注意到。
“累的话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我让司机送你?”巴不得她早点回家,以免呆久了,戳穿她儿子压根也没从机场往宴会赶的事实。
这次,裴拾音难得没跟她客气,乖觉地点点头,只说下次有时间再登门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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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悍马驰出画廊,急骤的夏雨已停,路面湿滑,低洼处积水。
回家的路上,裴拾音开车的时候有些出神,记忆里的旧事刚刚起头,就被来自后座的冲击力打断。
眯着眼睛看后视镜。
被追尾了。
确认她是按交规老老实实开在路中央之后,她跳下车,检查情况。
追尾她的,是辆骚包黄的保时捷。
她的悍马无事发生,倒是对方的跑车,明晃晃地被撞凹了引擎盖。
矮座的跑车,在她高底盘的越野车面前,跟个娇妻似的袖珍。
透过挡风玻璃,隐约能判断,司机是个男的。
裴拾音绕到驾驶室的门那侧,屈指敲他车玻璃:“帅哥,不是你这样搭讪的。”
她心情欠佳,对陌生人自然也懒得再装,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恹恹的不耐烦。
伴着落下来的车窗,是递出来的手机。
“美女,那我到底能不能要到你的电话号码?”
吊儿郎当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儿拽。
裴拾音却在看清对方脸时,讶异得瞪大了眼睛。
申城商行会长的公子哥,斯景飞扬的眉眼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少年意气。
回忆被拉扯到很远之前,妈妈还活着的时候,逢年过节,总会带她拜访斯叔叔,对方的长相已经在她脑海里模糊,但春节那些厚实到沉甸甸的红包,却让她依旧记忆深刻。
不需要多余的寒暄,裴拾音接过他手机,懒懒靠在他车门上输电话号码。
“你怎么从申城过来了?”
“还不是看有人太惨,想来解救一下。”
裴拾音把手机丢回去:“银行卡我也输进去了,想帮我解决困难先打一千万进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斯景趴在车框上打量她:“我看宋家也没把你养多好,替你垃圾堆里找的男人吧?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你妈当初把你交到我家呢。”
他听了一晚上的风言风语,好几次袖子都撸上去了,一想到叶兆言缺席,顿时又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恍惚感。
裴拾音白了他一眼:“都一样。”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施舍,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宋家几代从商,最会算计的就是投入产出,直系几代全是男丁,有她这样一个处境尴尬的养女,最适合拿来笼络联姻,嫁好嫁坏,都与他们没关系,没有人会感同身受。
她从8岁起就寄人篱下,学着察言观色,如履薄冰讨好长辈,长辈的任何安排她都欣然接受,即便有小小的反抗之前,都得看他人的心情才能做决定。
斯景看她脸色不虞,灵机一动:“不然我今晚带你去酒吧里解解闷?毕竟,你在酒吧里随便抓一个,都能把叶兆言那种蠢逼比下去。”
裴拾音远远看见不远处的路口,有辆黑色的库里南打双跳靠边停下来,嚣张的连号在双闪的光照下,有种刺目的红。
副驾驶座的门打开,有西装革履的保镖正往她的方向走。
即便隔着十字路口,即便隔着雨后深浓的夜色,她依旧觉得那辆库里南的后座,有静如止水的目光投射过来,像深海的兽,蛰伏于沙底,凝视猎物。
若有似无的目光似在跟她对视,裴拾音别开眼,心不在焉:“酒吧没意思,万一被人看到了,还觉得我因为叶兆言的事情借酒浇愁。”
今晚已丢了够多的脸。
斯景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我可不得给你出出气?”
裴拾音抬眉。
“反正今晚闲着无聊,我们也去开房,真被人看到了,也只说你们豪门联姻,各玩各的,谁也不吃亏,怎么样?”
夜风吹动刘海,拂面隐约闻见雨后湿润的草木香。
“你车都这样了,还要跟我开房?”裴拾音笑了声,冲他抬了抬下巴,“上我车,今晚先带你找个酒店住下。”
-
宁城寸土寸金的金融中心里有两栋前后相邻的大楼,靠东一栋高耸入云的是君豫集团总部的办公大楼,而旁边那栋稍矮的,则是集团旗下最具代表性的高奢酒店。
临近深夜十点,一前一后两栋大楼,通明灯火仿若白昼。
顶奢酒店的大堂,空气中有清甜冷香,如瀑华灯将足足五米宽的整切大理石吧台上的黑金暗纹都照出肃然的气派。
穿着酒店工作套裙的前台挽着发髻,礼貌地要求两人出示身份证。
大床房售罄,但总统套房还有,升级办理需要时间,前台经理让人送来小份果盘,并请两人稍安勿躁。
然而等待的工夫,偌大酒店却热闹非凡。
临近十一点,整个酒店值班处的所有人,都像是从各个办公室里急匆匆地跑出来,连带隔壁办公大楼里都有人一边整理着西装领带,一边小跑着赶过来。
原本空旷的酒店大厅几乎在几分钟之内站满了人,从胸牌的颜色判断,基本都是管理层起步,职级由高到低,从外至里自觉地整齐地站成两排,所有人面色凝重,战战兢兢。
两分钟后,三辆黑色的轿车依次驶入半月形的酒店门廊。
打头的宝马停在黑金的大理石圆柱前,中间那辆连号的库里南,流线型的车身,在月光和华灯的交织中,泛着肃然的冷光。
副驾驶座的门打开,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保镖,恭恭敬敬地弯腰拉开后座的车门。
酒店大堂钢琴声舒缓低柔,裴拾音却在大厅里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
这种感觉她以前也有过,被长辈抽查作业,小疏忽他会放过她,倘若偷奸耍滑,越界踩线,就需要手心向上,迎接10下的戒尺。
惩罚完,那人会替她揉揉手,边揉,边沉声问她——“你想怎么解释?”
她刚刚寄人篱下的那段时间,最害怕被送到福利院,就连乖巧都努力装到120分。
从车里出来的男人,带着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一身挺括肃穆的黑色正装,表情平静,卓绝内敛的气质中,带着一股天然的矜贵冷感,无声夺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站在队列最前面的酒店副总率先反应过来,疾步替他引路。
队伍末尾站得离电梯最近的业务经理,早已小跑着到电梯间,极有眼力地摁好了礼宾电梯的上行钮。
相比起众人的的诚惶诚恐,宋予白目不斜视,信步入内时,视线随意掠过前台,镜框折出冰凉的光点,点缀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拒人千里的冷漠无声蔓延,
裴拾音看完热闹,正准备在漫不经心的一眼中,却像只狡猾的兔子不着痕迹地钻回森林,却不慎被老练的猎人牢牢锁在枪下。
她来不及躲好,所以她再次,清晰而久违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你想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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