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校门口人来人往,一辆迈巴赫已经够引人注目。
裴拾音不想跟他再住同一个屋檐下,原本只打算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难而退去回绝宋爷爷,却没想到被他反将一军。
她是什么德行,他最清楚不过,只是她在校内的人设是温良恭俭,这会儿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没理由自己打脸。
裴拾音盯着他的长腿看了一会儿,冷嗤了一声,这才径自绕过去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在路面上飞驰。
裴拾音坐在后座,低头给卞思妤发消息,让她帮忙跟社团请假。
两人中间的距离恪守本分,再坐下个200斤的胖子都绰绰有余。
“什么时候搬家?”
“我后天要去老宅。”
裴拾音:“……”
言下之意,他后天要去老宅跟爷爷回话,所以搬家就仅剩了今明两天。
回国不提前说,搬家不提前说,敢情她就是任他摆弄的洋娃娃。
裴拾音心里压着火:“东西太多了,我明天还有课。”
宋予白连头也未抬,只拧亮了操作面板上的阅读灯,回消息。
如果不是宋墨然的体检报告出了点问题,他不至于回来得这么匆忙。
就连从小玩到大的那些好友,也是刚刚才知道他回国的消息,纷纷说要给他接风洗尘。
本来公司里的事情就多,裴拾音的婚事又似乎状况百出,他没时间跟那帮人在欢场里混,冷冷淡淡的推脱,群里的热闹霎时就偃旗息鼓。
“我让方宁带几个人帮你,你只要告诉她哪些东西要搬回来就行。”
公事公办的语气,生疏得跟她像是上下级。
裴拾音对他油盐不进的态度咬牙切齿,却也知道此刻的宋予白之于她,就像是如来的五行山之于孙悟空。
她寄人篱下,就连发脾气都要牢记“适可而止”这四个字。
恨恨地扭过看窗外,再也懒得多理他。
也就这种时候会怀念以前,后悔当初不该捅破那层窗户纸。
明明好脾气的宋予白,也曾经对她予取予求。
-
宋家老宅灯火通明,晚餐结束,家庭医生想为宋墨然量血压,老人家却摆摆手,示意宋予白陪他去花园里散散步。
不大的一间宅邸依山傍水而建,隐在一片叠嶂的绿竹林后。
青砖小路铺就的花园,空气中都能闻见夜雨过后,绿草青土的湿润香气。
小路的尽头,是一间古意黯然的佛堂。
“吱呀”一声推开木门,玲珑佛堂里,赫然一座莲坐观音像,宝相庄严。
观音像的偏殿里,昏黄的灯下,孤零零地供着块牌位。
宋墨然沉声:“回来这么久了,还没见过你哥哥。”
宋予年因故去世后,宋墨然中年痛丧爱子,险些一蹶不振,后来拜了西渝的大师,改信了佛法,做了俗家弟子,心里也算有了寄托。
宋予白将燃起的香高举过头顶,恭谨地对着菩萨拜了三拜,然后,又在偏厅宋予年的灵位前,上完了香。
他举香叩拜时,拉高的白衬衣袖口,露出骨骼感很重的手腕,以及腕骨上一串紫色的琉璃佛珠。
冷白的手腕搭配艳色的琉璃佛珠,更显得他清冷寡欲,如作壁上观的神祗,衣不染尘,高不可攀。
出了佛堂,父子两人一前一后,闲谈的氛围倒也融洽。
“公司里那帮人怎么说?”
“黄庭纵容投资部在项目上吃回扣,既然集团内部有人举报,自然需要严肃处理。”
“有人举报?”宋墨然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抬了一下眉毛,揶揄了儿子一眼。
宋予白面不改色:“已经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总得查一查,不然董事会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宋墨然:“特殊时期,的确得师出有名,内部的腐败要整治,但你也别寒了剩下那帮老家伙的心,毕竟当年也跟了我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宋予白:“我有分寸。”
宋墨然拄着拐杖,满意地“嗯”了声。
青砖小路上,树影摇曳,昏暗的廊灯将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出朦胧的长影。
说不欣慰是假的。
当年最器重的儿子身故后,也曾有人劝宋墨然续弦再娶,其中有个理由,就是怕硕果仅存的儿子不成器。
毕竟宋予白幼年时,贪玩又调皮,远不如他哥哥的性子稳重,更何况,如果不是宋予白那时候淘气叛逆惹了祸,宋予年也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
转眼也快过了二十年,眼前这个儿子,无论品貌性格,亦或手段能力,与宋予年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瑞士待的那三年,不仅海外市场的占有率翻了一番,这才刚一回国,面对集团内错综复杂的利益交割和沉柯已久的管理弊端,也依旧能找到突破口。
不像宁城那些擅长吃喝玩乐的富二代,宋予白没半点风言风语漏进他耳朵里。
父子两人并肩散了会儿步,宋墨然就有些疲了,正打算折道回去,却发现宋予白仍旧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知子莫若父。
宋墨然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心事:“在担心蓓蓓的婚事?”
宋予白想到拍卖场中那些流言,沉默了一瞬:“虽然女大当嫁,但如果年底就让她结婚,我还是觉得太早了一些。”
宋墨然狐疑回头:“不是你跟我说,叶家那个小孩子喜欢了蓓蓓很多年,情书一封接一封?我就想着,这种少年意气不能浇灭了它,让他得偿所愿,他多半都会珍惜,他对拾音好,我们也算给她的妈妈一个交代。”
宋予白语塞了半响,觉得这理由实在是荒诞无稽:“我当初跟您说这个事情,是为了让您考虑,是不是该找叶家的长辈说一声,让这两个人保持点距离——”
老人家更觉莫名,直接截断他的话:“连蓓蓓都没反对的事,你瞎嚷嚷个什么劲?”
宋予白孝顺,极少正面反驳他的意见,父子有今天这番争辩,实在已经是破天荒。
男人愣了足足半分钟:“她没反对?”
“这丫头打小就乖,有什么好反对的?当初你走得急,我担心没人照顾她,早点订亲,在外边,也有人护着。”宋墨然严厉地剜了他一眼,显然是在指责他三年前二话不说撂挑子。
宋予白知道,有些事不能跟宋墨然说,说了反而平白让对方担心。
“反正婚前你多照顾着,别让她在家里受了委屈,小姑娘有脾气,你就哄着让着,不然说出去,还显得我们怠慢故人的女儿,”宋墨然顿了顿,“好歹,裴蓉当年,也是为了你哥哥。”
宋予白沉默半响,慢声回了个“知道了”。
-
从老宅回到宋公馆,已是11点。
宋予白进门看见二楼走廊被点亮的灯,那扇曾经无人叩响的门扉上,已经再次装上了小小的陶瓷兔子铃铛。
目光转向正在收拾的管家方宁:“东西搬完了?”
方宁笑着点头:“是的,安排了几个人一起过去搬的,可东西却比想象中要少许多。”
裴拾音也算是她从小一路照顾过来的,就是这搬出去的三年,她的喜好兴趣,全令他们摸不着头脑,衣服没几件,倒是书房里全套昂贵的录音设备,搬得他们心惊胆颤。
过两天还得专门找人来安装隔音棉,还是个不小的工程。
宋予白皱了皱眉:“东西不多?”
方宁:“对,主要是拾音觉得那些用不上的小玩意儿,没必要专程理回来。”
宋予白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好半响才注意到沙发上那个被随意丢着的帆布包。
“啊,这是拾音的,她吃完饭忘记带上去了,刚才我还听到她房间里有动静,我现在就给她拿过去。”
“我去吧。”
宋予白的手指刚刚挑上帆布包的肩带,一本蓝底封皮的《备孕指南:100天好孕速成》就从没拉好拉链的口子里掉了出来。
书名不过是简单的文字组合,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地上,一时之间竟无法凑出这个封皮上印的书名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宁将书捡起递给他,语声欣慰,感慨里都带着点哽咽:“刚到家的时候,那么小一个女孩子,转眼年底都要结婚做妈妈了。”
书籍烫手,重如千钧。
宋予白闭了闭眼,按了按太阳穴。
倘若不是知道她主修文学史,这样认认真真的笔记,他都怀疑她是不是要辅修医学二专。
只是哪怕真要辅修,一本《备孕指南》肯定不够。
心里百转千回了无数种可能,最后都被逐一否定。
唯一剩下的最终的答案——或许,她真的在为即将到来的婚姻做准备。
但是——
不行。
她还太小了。
生育对女性身体的损伤是不可逆的。
她尚未经历过人生的无限可能,不应就这样被困囿于家庭,被消耗青春和灵气。
宋予白压下上涌的气血,提着《备孕指南》上了楼。
他站在那扇由兔子铃铛点缀的门前。
要如何跟她开口?
她有未婚夫,他没有立场,去控制他人婚育的进程。
他也曾想以身作则,教授她正常的恋爱观和婚姻观,但中间出了岔子,最终事与愿违。
无论如何,至少这半年里,父亲让他照顾她。
宋予白在门口踟蹰良久,才下定决心伸手敲她房门。
只是曲起的指节尚未碰到门扉,房内细微而压抑的声却让他如遭雷击——
是汹涌的海潮拍打豆蔻,是新鲜的莓果被挤出汁水,是极尽缠绵的暧昧里拉出的糖丝。
他于门外,像多年行路受旱的旅人,在门内心满意足的喟叹声里,突逢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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