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心跳
有宋予白在场, 叶兆言根本不敢拦她。
黑色的奔驰驰离北郊的别墅群落,从副驾驶的位置, 能看到倒视镜里叶兆言满脸的愤懑却无可奈何的不甘。
直到那张讨人厌的脸终于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裴拾音绷了一晚的神经终于开始松弛,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让她靠在车玻璃上不想说话。
思绪纷乱,却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她的处境。
今晚真正让她失控的,不是叶兆言对她的威逼,而是他直截了当地点明了:她没有家。
没有话语权的孤儿, 看似背靠宋家这棵大树,但归根结底, 她是无根的浮萍,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
即便这十年来,宋墨然将她视如己出,宋予白对她百般呵护,甚至于,在日常相处的过程中,他们都会刻意绕开任何让她多心、多想的话题。
他们对她太好, 好到有时候, 她也会忘了自己的身世。
其实自打裴蓉去世, “无依无靠”这四个字,至始至终都是一个她必须直面的话题。
她可以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不能将这个问题当做不存在。
这么多年,她仗着乖巧懂事嘴甜讨喜,将宋墨然哄得高高兴兴, 人人都将她当宋家的大小姐一样惯着,她居安太久, 却忘了思危,以至于,到头来,居然能被叶兆言这样的人揉圆捏扁。
自作聪明以为能下饵钓鱼,瓮中捉鳖,但林蓁蓁的意外,让她在瞬间回局面的原点,腹背受敌。
委屈不甘而催生出的愤怒,让她心里的酸涩如涨潮的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点一点淹没到她的头顶。
无人的长街,路边静默驻立的路灯一盏一盏飞掠过眼前。
裴拾音扭开头,脸朝车窗,咬着牙克制了很久,眼眶最终还是不受控地泛出了湿意。
宋予白开着车,当然能听见副驾驶座上发出的一阵一阵压抑的小声啜泣,余光扫过她小幅颤动的纤瘦肩膀。
他记忆里的裴拾音,从住到宋家的第一天开始,就是一个害怕给别人造成负担的小姑娘。
每一步都谨小慎微,做任何的决定前,都会先看别人的眼色,再慎重地给出自己的答案。
她知道怎么做能最大程度地让所有人满意——即使过程里委屈求全。
“拾音?”
无形的沉默其实最能催动情绪。
低低的哭声止不住,一抽一抽的肩膀仿若让他重回她敏感易碎的青春期。
宋予白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从座椅中匣里,抽出了纸巾。
裴拾音接过纸巾擦眼泪,却仍旧扭头向窗外没跟他对视,也不说话,就只是哭。
抽泣里的委屈再明显不过。
他不知道两个小时前的别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这时候,同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拾音。”
他低叹着叫了声她的名字。
“别哭了,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不知道是他哪个字眼触碰到了她情绪的开关,裴拾音抽动的肩膀忽然一僵,吸着鼻子愣了愣,下一秒,嚎啕的哭声响彻车内。
宋予白:“……”
他极少见她情绪崩溃的样子。
即使要哭,她也更喜欢躲起来偷偷地哭,绝对不可能这样当着他的面,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这十年来,他亲眼见她掉眼泪的场面寥寥无几,以至于出现这样的突发情况,根本不知道如何劝慰。
红灯停。
宋予白伸手捏了捏眉心。
愁绪千丝万缕。
“拾音,到底怎么了?”
眼底微沉,声线却足够和软。
像哄小孩子哭的大人,只要愿意止哭,就有糖吃。
然而哭声止不住。
只是她哭累了,音量自然比之前要小了一些,揉着眼睛,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
她倔强地抿着嘴,一言不发瞪着他的眼睛更像是在跟他怄气,微肿的眼眶里仍旧包着一小团泪,怨怼地看着他,责怪的意味明显。
“发生了什么?”
他有耐心,情绪又稳定,并不打算去计较这场突如其来的迁怒。
裴拾音不说话,赌气似地伸手去座椅中匣里找纸巾。
微暗的车内仅靠电子仪器照明,她到了夜间本来视力就弱,看不清中匣的开关按钮在哪里,一顿乱摸,匣盖却纹丝不动,心里的火气又莫名其妙积了起来。
也不怪她不熟悉这车的控制面板。
这辆车他不常开。
或者说,这辆车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开。
毕竟往常,他有周权做专职司机,并不需要亲自握方向盘。
宋予白看她烦躁得下一秒又要哭,沉默着伸手替她在总控台摁了钮。
然而等匣盖开了,才忽然想起里面有东西不适合被她看到,下意识要伸手合盖的时候已经晚了。
黑色的皮匣子被打开,塞在纸巾旁边的,赫然是一包红色玻璃纸包装的糖果,小小的一包糖果,巴掌大小的外包装上印着一串花体的英文字母“larporate”,底下是用水彩油画风格画的两颗荔枝。
裴拾音抽纸的手一顿,忪怔地盯着那袋糖果愣了很久,连眼泪都忘了擦。
阔别三年,味蕾居然还能回忆起这股带着柠檬酸的荔枝甜香。
静谧的车内,沉默是一个塞满旧事的布袋,袋口的绳结被不具名的道德感收紧,将两道微不可察的呼吸声也填埋入内。
这是她的许愿糖果——一颗糖果,就可以满足一个愿望。
可以是一支口红,也可以是一瓶香水,可以是一套昂贵的水彩笔,也可以是一套手账的胶带。
他那时候担心她的牙齿,总不敢让她多吃,所以拐着弯控制她的饮食。
订好规矩,乖乖听话,他会在机场里给她带手信,但如果她能够控制口腹之欲,那存下来的糖果就能跟他兑现愿望。
只是她已经成年,不再需要用这种过家家式的奖励手段。
两人像是约定俗成,似乎也将这段过往遗忘。
回忆戛然而止。
“不是已经停产了么?”
秀致明丽的脸上犹有泪痕,脆弱的易碎感看得人徒增保护欲。
她杏瞳里不可思议的微光是朦朦胧胧的,是敏感而柔软的。
像一只翻起肚子等人撸的小刺猬。
不是那种惯常有的,带着明显聪明劲儿、明显攻击性和明显算计性的眼神。
此刻,水汪汪的一双眼睛,似迷雾森林里走出来的懵懂小鹿,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绿灯行。
他重新踩下油门,开车时,目不斜视,说得轻描淡写:“布鲁塞尔的机场还有,转机的时候偶然看到了。”
男人侧脸干净的下颚线,在飞逝而过的灯影里,清冷如水。
借着车内电子仪器投映出的微光,她看到糖果外包装上印的日期,保质期24个月的食品,生产日期却是半年前。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并没有出过国。
她很快就用一种不能置信却明显惊喜意味的语气问:“送给我的吗?”
宋予白声线很平:“开会中途赶场的时候,我拿来补糖分用的。”
裴拾音撇了撇嘴,心想谁信。
连包装都没拆过的糖,你什么时候补的糖分?
她懒得戳穿他刻意的疏远。
“那我能吃吗?”
她鼻腔里还有水汽,让声音听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娇气和软糯。
“可以。”
耳边“窸窣窸窣”拆包装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就忽然停住,宋予白犹疑的余光扫到副驾驶座,却意外捕捉到她的失神——裴拾音低着头,将巴掌大的糖果牢牢攥在手心里,像陷入某个漫长的梦魇般,一动不动。
低落再次肉眼可见。
“又怎么了?”
“不是送给我的糖,是不是就不能许愿了?”
少女垂落的眼睫中,孩子气的嗓音里腻着撒娇,却有明显的失意。
在宋予白短暂的沉默里,她自嘲牵了一下唇,将只拉了外包装口子的糖果放回原位,委顿地靠在椅背上不再开口。
“里面的都是你的。”
言外之意自然是她有处置权,她可以说了算。
“但我要你亲口说,”裴拾音从座椅背上侧身看他,认认真真地看他,一瞬不瞬盯他侧脸,像是铁了心要一个答案,执拗地要他改口,“你送给我。”
宋予白静静抿着唇线,保持着稳定的缄默。
在她的坚持中,全程不置一词。
“我要你说,你专、程、买、了、送、给、我。”
“你喜欢吃就拿去,是不是送你的东西,有这么重要么?”
“宋予白,我不要施舍,我也不做任何人的备选。”
裴拾音一板一眼地告诉他,执着着强调:“任何到我手上的东西,我都要它是真心实意的,单单就给我一个人的。”
“……”
父亲把她送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他没想到,看似乖巧到无可挑剔、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实际上却难哄得要命。
执拗到有自己的坚持。
骄纵做作起来的时候让人无法招架。
霸道起来的时候特别蛮不讲理。
他有的时候会想,到底她是天生就是这种性格,还是被自己惯坏?
明明哥哥跟裴蓉都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知道遗传得谁——
当然,哥哥的基因并没有贡献在她的血脉里。
这种质疑显然也有失偏颇。
红灯停。
他踩下刹车。
有些烦躁地微扯松领带。
“专程给你,想跟你道歉。”
裴拾音哑然地张了张唇。
满意于前半句,却意外于后半句。
但愉悦已如泉涌,她需要克制地抿紧唇线,才不至于让他看出自己小人得志的端倪。
“道什么歉?”
宋予白再次沉默,但她向来懂得见好就收。
“那你要道的歉可太多了。”
边说边伸手去中匣里掏糖。
剥了一颗糖往嘴里塞,想了想,又很自然地从袋子里掏了另一颗剥给他吃。
弥漫着荔枝甜香的水果硬糖被放到唇边的时候,宋予白对这种程度的亲密本能地抗拒,脸很自然地往旁边一别,就避开了她的示好。
知道他不喜欢甜食。
本来也就是一个很无意识的举动,她懒得去计较他那点心思。
剥了糖纸的水果硬糖不吃就等于浪费,所以她刚打算把这粒即将报废的糖果塞进嘴里,就看到他下意识蹙起的眉心。
裴拾音:“……”
她有蛀牙。
高中的惯例是一天一颗不能超标。
遗憾地犹豫了几秒,还是老老实实将糖果暂时放回小袋里。
但他今晚的示弱,对她而言,是某种阶段性的胜利。
他是该跟自己道歉的。
要道歉的地方,可太多了。
她在心里一件一件数。
三年前拒绝完她以后不辞而别。
三年后突然回来又不声不响。
久别重逢后各种拿话气她,分毫不让。
就连现在让她头大如斗的叶兆言,也是他捅出来的篓子。
然而糖果是甜的。
糖分刺激多巴胺,让低落郁结的情绪逐渐一点一点回升,久违的甜感也在舌尖一点一点化开。
她将糖果从口腔的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硬糖在口腔内部摩擦过牙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想,她应该是原谅他了。
她这么好的脾气,很容易就能做到自洽。
糖分进一步在口腔里融化。
错过她,宋予白肯定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好哄的女朋友了。
这是他的损失。
“不管你信不信,情书的事情。”
车里的沉默被再次打破,她没想到他会主动解释,含着糖果甚至忘了吮吸融化的糖汁。
“我当初跟爸爸说,叶兆言给你写情书,是想让两边的家长注意一下,别让他影响到你,毕竟,”宋予白顿了顿,“我那个时候也还在上学,从身份上而言,去交涉也不合适。”
“更何况,你还在念书,谈恋爱会分心,”他有些头疼地看了她一眼,“本来给你补课就累。”
裴拾音被提醒得一下子语塞,脸上原本旗开得胜的得意,却被一种难言的学渣尴尬所取代。
她高中的时候,成绩常年处于中游,如果不是宋予白一日三餐式的保姆辅导补课,她压根不可能以艺术生的身份考入宁大。
恨恨地将口腔里的糖渣咬碎,裴拾音捂上耳朵:“都过去的事情我不要听了。”
亡羊补牢没用,道歉除了让心理短暂愉快外,也没太大的意义。
毕竟往前看,好好想解决办法,才是正道。
“你都不问问我想许什么愿。”
宋予白跟着她的状态开始放松:“叶兆言欺负你了,对吗?”
裴拾音低着头品尝着口腔里残存的甜意不说话。
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严格上说,叶兆言其实并没有在行动上给她吃太多的苦头。
他只是提醒并告诉了她是个孤儿的事实。
是她自己玻璃心,受不住,才觉得委屈。
如果添油加醋的告状,按照宋予白的阅历和心计,绝对能听得出来,意图太明显,反而过犹不及。
但如果她实事求是,难免会避重就轻,这么轻易放过那个傻逼,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反正这婚,她绝对不可能结。
她不单不会结这个婚,她还必须得让叶兆言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孤儿。
但至少这次,绝对不能再像林蓁蓁那张牌一样,放其自由发展,她必须一击必杀。
所以现在,她能依靠的,或许真的只剩下宋予白。
但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将他绑到自己的船上?
第一次的失败太过惨烈,她实在没信心能保证自己第二次一定成功。
然而,他今晚会出现在叶家的别墅里,她不信他真的对自己无动于衷。
如果仔细想,宋予白之于她,不外乎是两个身份,明面上的“男妈妈”,她幻想中的“男朋友”。
“男妈妈”这条路她之前走得太舒坦,也曾获益颇丰。
只是她之前一时脑热,勇于挑战极限,结果却走错了路,导致“男妈妈”这个进度条归零。
她差点连读档都读不了。
“拾音,叶兆言如果真的对你做了过分的事情,你跟我说,我去替你交涉。”
前提是——“过分的事情”。
叶兆言的轻蔑言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她当然相信他会替自己出头,但问题是,如果出头,仅仅只是某种不痛不痒的口头警告,那于她而言,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口腔里最后一点糖果的残渣被她彻底吞咽进肚子里。
舌尖那点带着柠檬香的酸甜却忽然让她横下心——
不试怎么知道?
现在好不容易有重新开局的机会,无论是“男朋友”还是“男妈妈”,无论从哪个方向攻略,她都有极大概率收获自由。
更何况,她锱铢必较,叶兆言今晚阴阳怪气说的那些话,她一定要让他后悔——毕竟,宋予白是她狐假虎威最好的依仗。
“他晚上回去的路上,趁我睡觉,想摸我的腿。”
红灯猛停。
猝不及防的急刹车。
对上宋予白明显从诧异到愠怒的眼神,裴拾音连忙补道:“我其实那时候有点晕车,并没有睡着,所以他也没得逞。”
“然后呢?”
她如实将过程说给他听,不断强调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体验糟糕的感受,宋予白皱起的眉心已经打结。
“所以,婚前他就不打算给我尊重,婚后大概率也不会有。”
裴拾音叹息的语气里,充满无奈的自嘲。
绿灯行。
宋予白伸手按了按酸胀的眉心,重新踩动油门:“那你打算怎么办?”
裴拾音将手里的糖果包装纸揉平褶皱,宝贝似地珍藏收回到袋子里。
“所以我想许愿不结婚,可以吗?”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想要出口恶气。
他完全可以让叶家登门致歉,并允诺下不为例。
但退婚显然是在他意料之外。
宋墨然今天对这位未来的孙女婿的喜爱,肉眼可见的直白。
古板封建的大家长,年纪越大,就某些决定上就越执拗,还不准任何人跟他唱反调。
更何况,父亲的担心已经摆到了明面,之所以急着撮合裴拾音和叶兆言。
无非是怕别人看宋家笑话,看他跟裴拾音的笑话,怕在背后说裴拾音是宋家的童养媳。
关键童养媳好歹还是同辈,他辈分大了她一轮,倘若真有点什么,才是罪该万死。
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这件事情不是儿戏。”
“换一个吧。”
毕竟婚事是当初宋墨然点的头,她也知道他不会轻易忤逆父亲意思。
所以听他这么说,倒也没有很失望。
只是意料之中,忧愁地叹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昏暗的车内,她一双莹亮的眼睛,已经一瞬不瞬盯着他的侧脸,跃跃欲试地按捺不住:“宋予白,那你抱抱我吧。”
“……”
赶在他皱眉拒绝的前一秒。
她原本幽亮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孩童的虔诚。
“像天底下最平常的叔叔安慰侄女一样,抱抱我吧。”
沉默是一张洇了水的宣纸,轻轻一戳,就会留下方便窥视的指洞。
然而宣纸两侧的人,谁都没有先动手。
“有血缘关系的叔侄做这种事情,很别扭。”
他没见过世上有这样一对叔侄,能在侄女成年后,还能做这种拥抱的亲密举动。
多半叔叔不是叔叔。
是变态还差不多。
有柔软的手指攀上湿漉漉的窗楹,圆润的指尖在宣纸上留下影子,却只是逡巡。
她很聪明,知道怎么说不会点破窗户纸。
“那我们为什么不做第一对吃螃蟹的叔侄,反正也没什么血缘。”
强调只是叔侄,不是男女。
他招架不住,只能主动举白旗,打开天窗。
“拾音,不要为难我。”
“言而无信,”裴拾音有些恹恹地在副驾驶座上坐好,“是你为难我。”
她垂下头,披散的长发散至脸颊两侧,露出白皙的一段天鹅颈,细腻的皮肤,脆弱的颈骨。
他饲养过白天鹅,时间到了自然要迁徙南下。
他不可能永远将之圈禁在花园里。
他没有理由,规则也不允许如此。
裴拾音将手指戳在车窗上,跟着自己的脸型描绘轮廓,看着窗外临近仲夏夜的凉星,微弱地一闪一闪。
“要是一辈子不长大就好了。”
这样,她就可以借年纪小的借口,在他身上获得各种便利。
走路累了可以让他背。
心情不好了可以撒娇让他抱。
心血来潮,拿童话书递给他,他也会乖乖就范,事后还会不好意思地问她,到底讲得好不好。
宋予白毫不留情地拆台:“你16岁那年,还许愿想要快点长大。”
裴拾音撇了撇嘴。
那个时候我想快点长大是因为成年了就可以跟你告白,万一你喜欢我也不至于犯罪。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你好。”
她对着副驾驶的车玻璃扮了个鬼脸,愤懑不平地嘀咕了一句,他却没听清。
“什么?”
“耳背的人就是会错过秘密。”
今晚气氛实在很好,即便她偶尔毒舌两句,他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针尖对麦芒般退避三舍。
大概示弱卖惨有用,但如果两个小时前没被叶兆言羞辱,裴拾音的今天晚上就堪称圆满了。
然而目光落到窗外。
却发现车子停下了跨江大桥下。
江面的浪水拍打着石岸,在夜风里是舒适的白噪音响,落在耳里,相当舒服。
天幕的夜星倒映于江面,被粼粼的江水用潮汐的频率均匀打散。
她下意识回头。
眼底忽然盖落一片阴影。
丝屡柔韧的发丝之上,是男人粗粝温暖的掌心,很快,头顶的重量就迅速消失了。
揉弄头发的动作,也不过就是短短的几秒,而那几根调皮的毛糙碎发丝扎在他的手心里,却有一种微微麻痒的触感。
少女忪怔和不可思议的目光,温顺柔软得像只小猫。
考砸了需要安慰。
考好了想讨夸夸。
一个人睡觉害怕会拎着枕头敲他的房门。
他受不了她委屈巴巴的样子好心让出半张床,她却得寸进尺地从枕头里掏出一本童话书,软软地问他,能不能哄她睡觉。
十几年的光阴里,枕着他肩膀睡觉的小女孩已经长大。
蒲扇似的睫毛不知因何在轻轻地颤,被眼泪泡过的眼圈,红丝尚未消退,连脸上都还有很淡的泪痕。
“拾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低沉的嗓音带着磁性,像有人抓了把碎沙在她耳膜上细细地碾磨。
耳道里的震颤感,在幽闭的车内,显得尤为明显。
突如其来的温声安慰里,头顶仍留有他手掌的余温。
裴拾音的目光下意识追向他落在方向盘上的手上。
他开车时,习惯将长衬衫的袖口往上折,禁欲地半挽至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而饱满,是健康的、偏白调的浅小麦色。
男人的掌面宽大,掌心干燥而温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淡淡的青筋在崩起的骨线里若隐若现,骨线起伏,联结的每一寸指关节都透着健康的、甚至有些诱人的浅粉色。
她心跳有短暂的加快,像荼蘼的晚霞。
“这碗鸡汤我不爱喝,有别的吗?”
宋予白的唇角忽然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笑。
金丝边眼镜后粉棕色的、像是蔷薇花瓣上的露珠般好看的瞳孔里,是让人望一眼就能熨帖进心里的舒畅。
弯起的眼帘,眼尾能看到他情绪松弛下,一种让人心折的风流恣意。
他想了想,轻笑说:“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
裴拾音:“……”
你这嘴长了还不如不长。
赶在他启动车子前,她忽然伸手拍了一下他放在操纵档位上的手背。
柔软的指腹像是很不小心拂过他的指骨。
无意识的。
明明是蜻蜓点水的触碰,她指腹留在他皮肤上的温度,却意外像跳跃的星火,麻痒、灼人。
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解了安全带,倾身靠了过来。
“别动,你镜脚上好像有东西。”
幽闭静谧的车内,随着她探向前的身体,两人的距离也比之前要靠得更近。
逼仄的环境里,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里横冲直撞——荔枝的清甜里藏着一丝淡淡的青草花香,在闷热的仲夏夜里,无端带着诱人的清凉。
宋予白本能地将身体往后靠了靠,克制地与这股无孔不入的甜香保持距离,左手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按钮。
“咔嗒”一声轻响,是黑胶CD被中控台成功读取的声音。
低柔舒缓的钢琴前奏缓缓响起,有女声开始温柔地低吟浅唱。
“你能不能不要动啊?”
少女小声的抗议在背景音乐里变得有点不耐烦。
“……”
已经无处可退。
他的后背抵着驾驶室的门和椅背。
车内的冷气似乎也嫌不够。
鼻尖沁出汗。
视线的正前方是她的锁骨。
白皙细腻的颈下,精巧的左侧锁骨上有痣。
然而瞳孔还没来得及对焦,视网膜上那粒带着欲和诱的小痣已经随着那股荔枝甜香,一并离开。
“这是什么?”
就着她伸到眼前的手指,饱满的指腹上沾着一团棉絮一样的白球。
“某种植物的花絮吧。”
大概率是在叶兆言家的花园里碰到的。
宋予白捻过那团花絮,落下车窗,将白色一小团东西吹至窗外。
江面的凉风,无声而短暂地化解了车内升温的浓稠。
然而车开了没多久。
裴拾音却越坐越不舒服。
带着轻微颗粒感的雪纺纱布料贴在她的后背,被座椅挤压在中间,竟意外地膈得人皮肤发痒。
痒意先是若有似无,但随着渐渐升高的体温,难忍的麻痒如同一把燎原的火,蔓延到整个后背、颈项和手臂。
也不知道是车里空调坏了还是怎么回事,她越抓越热,越热就越痒,忍不住抱怨:“宋予白,你车里的空调是不是坏了啊,为什么会这么热?”
车内恒温是23度,对他来说,是体感最舒适的温度。
之前上车怕她着凉,还特地调成了小风。
宋予白伸手拨高了空调的风量,余光不经意瞥向她正抓挠不止的颈项,大面积的红疹子从锁骨一直蔓延到她雪纺连衣裙下的肩颈,只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肉跳。
他眉心一跳,本能地做出判断:“你怎么过敏了?”
“啊?”
自从上高中之后,“过敏”两个字仿佛已经跟她彻底绝缘。
裴拾音痒得六神无主,脑子已经乱成浆糊,压根也想不起来,她是哪里被染上了过敏原。
明明不是花粉季,为什么还会中招?
宋予白重新把车停靠到路边。
他解开安全带,不由分手伸手按住她抓痒的手。
男人的五指有力,掌心带着滚烫的热意,从皮肤熨帖入骨骼。
他强势地攥紧她的双腕,性别所带来的天然力量差下,裴拾音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
双手被禁锢,身上的痒意却无孔不入,像细小的蚊虫叮咬,啃噬皮肤,每一分钟的难耐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她整个后背都痒得不行,着急就会出汗,出汗就会更痒,她开口时声音都带着哭腔,问他要怎么办。
过敏来势汹汹,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双手被他牢牢握着,她就算再痒,也只能被迫强忍着。
唯一的止痒手段,只能靠后背在座椅上左右来回蹭蹭,才勉强能缓解。
只是,这种程度的隔靴搔痒根本没什么用。
她额上早就渗了层薄汗,裸露在外的皮肤,每一寸都浮着小小的红色颗粒,她肤色偏白,更显得一切都触目惊心。
宋予白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千万不能再抓,越抓会越痒,知道吗?”
即使两个的座椅中间,隔着一个置物的中匣,但裴拾音已经被他抓着双手提溜近他身边。
悬在头顶的声音,温柔地顺着她垂在耳廓的发丝,不疾不徐地爬进她正嗡嗡耳鸣的耳道里。
拂在耳廓的,是他清冷调的木质香气,带着点淡淡的凉薄荷的味道,掺在空调的冷风里,笼在她的头顶。
随着彼此身体的靠近,他身上的淡香却在此刻意外成为她转移注意力的良方。
她在难言的困痒里,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
裴拾音贪婪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像一只无意识地毛茸茸地拱进他怀里的小兽。
宋予白无奈,只能按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外推了推。
脖颈皮肤的红疹愈演愈烈,之前她挠得厉害,隐隐已经能看到血痕。
他才略略松了点手劲,她挣扎着又想去抓,他只能将她细细的腕骨重新握进手里,从她皮肤中透出的温度却在不知不觉间,已到达了惊人的灼热。
裴拾音实在痒得忍不了了,带着哭腔的告饶声听上去绵软又无力:“就抓一下嘛,一下都不行吗?”
宋予白耐着性子哄:“都说了不能抓,会留疤的,你忘了吗?”
被“留疤”两个字吓到,她委屈地包着两团泪,却不敢再动,难受地抬起眼睛:“那我该怎么办啊?”
宋予白皱着眉,从她几乎遍身的红疹上担忧地收回目光:“也千万不能揉眼睛,知道吗?”
裴拾音被他提醒了厉害关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以前最严重的一次花粉过敏,她连发了一周的烧,躺在病床上,连意识都是模糊的。
后来,好不容易烧是退了,但身上的红疹却迟迟不消。
医院查不出除花粉过敏外的其他毛病,是宋予白特地托人从国外请了皮肤科的专家,才症断出,她的在花粉过敏症里,对一种花的花粉反应尤为明显,那就是夹竹桃。
也就是那年,宋家向她所在的中学捐了一栋教学楼,最终将整个学校里临河外廊的夹竹桃换成其他不开花的绿灌。
然而,北郊别墅里,绕着花坛一圈种植的,于夏夜盛放的艳丽花朵,正是导致她今晚过敏复发的罪魁祸首。
宋予白想到这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由此可见,叶家对这门婚事不可能像父亲想象中那么理想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如果叶兆言真的追她追了那么多年,不可能连这点小事都注意不到。
所幸,对她这种突发情况,他有处理经验,知道哪些常用药最对症。
他将车内的空调温度打到最低,调大风量时,还不忘伸手探了探空调口吹在她身上的力道。
在空调风叶巨大的嗡嗡声里,他平直的嗓音,穿过她抓心挠肝的麻痒,最后平稳地熨帖到了她的胸口。
“前面就有家24小时药店,忍一忍。”
宋予白买到药的时候,裴拾音双手抠在副驾驶座椅的皮垫上,已经快被痒哭了。
拿到舒缓的药膏,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场,迫不及待就拉开衣领。
“拾音。”
他皱着眉提醒了一句。
裴拾音痒得多一秒都不想忍,委屈地瞪着眼睛,催他赶紧走。
宋予白绕到驾驶位,替她重新将车内的温度调节到合适,然后才关上门,绕到了车后。
从北郊新区到宋公馆,一路上本就没什么人,只有街对角那家24小时药店往外透着点昏昏欲睡的微光。
车被停在两盏路灯中间,是最暗的地方,副驾驶座边上一个废弃的采石场,被灰砖砌的围栏高高围在里面。
天然的遮蔽,让她完全放心地扯开了领口的衣服。
高浓度的清凉薄荷膏体被涂抹到红疹上的时候,迅速发挥作用的药效,几乎是在瞬间,让裴拾音觉得自己从奇痒无比的困苦里,找回了半条命。
副驾驶座的空间密闭狭小,她身上出疹的面积太大,前胸、肩膀和脖子大片的红疹,干脆拉开背链,将上身的裙子脱了下来。
车身因为里面的动静小幅晃动,连带被路灯拉长的车影,都跟着在地上轻摇。
宋予白垂落的目光从晃动的车影上移开。
傍晚下过雨,被雨水洗过的天幕,干净得万里无云,素月高悬,白透而明亮,于夜幕中撒下清辉。
裴拾音跟他提过,月相对星象的影响。
月亮太亮,星星就不容易被看见。
露天的视野辽阔宽广,他扫视过头顶的天幕,零零散散也只能看见几颗不太明亮的星星,微弱的光,一闪一闪。
周遭安静,耳边是夏夜特有的虫鸣,清亮的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
带着热气的徐徐夜风拂身而过,吹动路边芒草摇曳。
宋予白收回目光,汽车反光镜却在无意间撞入他玻璃镜片的流光中。
从他侧眸的角度,副驾驶侧的反光镜里刚好能照到车里。
他还来不及反应。
眨眼的功夫,姣白丰盈的圆月就重新隐没回了黑暗里,只露出被纤瘦的骨骼支撑起来的白净底色,细腻得过分刺眼。
他怔愣了三秒,然后重新错开目光。
垂在身侧的指尖,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烫。
忽然就觉得喉咙痒,想抽烟,后知后觉才想起来,烟盒放在西装内袋里,而西装则被丢在车上。
等待似乎变得比之前要更加漫长。
想去24小时的药店里买瓶水,又怕这种偏僻的角落里忽然出来个什么不相干的人。
直到身后传来开关门的轻响,她已经重新穿好了衣服,下了车。
“宋予白。”
宋予白回头。
她裸露在裙外的皮肤,红疹的颜色已经开始变淡。
就连脸色也不至于像先前那么惨白。
裴拾音捏着药膏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有些为难。
“怎么了?”
夜风掠过耳畔,吹起她散在脸侧的发丝。
似乎是很艰难才下了决定。
“能不能帮帮我?”
“……”
“就背上。”
后背的皮肤像火烧般地麻痒,她看不到状况,抓也抓不到,药也上不了。
知道这种逾矩会让他戒备反感,但她太难受了,顾不了这么多。
也抱着一丝希望,觉得他应该能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过敏这么严重,他不至于还端着规矩的架子拒人千里。
不然“男妈妈”这条路,她走得也太坎坷了。
明明以前过敏,他都会那么仔细地照顾她。
毕竟,也不过就是上个药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然而宋予白的沉默反而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再开口时说的话,她简直不想听。
他柔声问她能不能忍着回家,回家可以让方宁帮忙。
有抗生素的药起效很快,不至于像以前一样要挂一个多月的盐水。
这是她能设想的最坏打算。
裴拾音已经懒得听他继续讲,他会在路上开快一点回家,径自越过他,往有红路灯的路口方向走。
“去哪?”
胳膊被硬生生拽住。
“叫个网约车,看看能不能叫到个女司机帮我上药。”
裴拾音低头摁键盘,满不在乎的语气像是在说“你不帮忙就不帮我有的是办法”,但话音出口还是有点急躁——
身上过敏的地方养得厉害,她像是一分钟都等不了。
连声音似乎都又有些委屈的哽咽。
明知她身体不适要拒绝她,对他而言,本就是一件于心有愧、良心难安的事情。
听她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宋予白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得脑仁疼。
“胡闹。”
异想天开的博概率。
宋予白的唇线抿得很紧,就连眼镜后的粉棕色的瞳孔里有蕴出一丝薄怒。
“那万一是个男人呢?”
炙热有力的大掌,拽着她的肘弯紧紧不放。
——男人也不至于像你一样古板、小气,连个忙都不肯帮。
裴拾音梗着脖子不说话,但气到通红的耳朵已经出卖了她的情绪。
心里的委屈和身体的难受再次让她的眼眶泛红。
纤浓的睫毛颤得厉害。
她像是一心要让他低头。
就像那包必须承认的、专程送出的糖果。
倔强的只剩蛮力的小刺猬,只知道横冲直撞。
宋予白的唇角抿得很紧,纹丝不动。
僵持的对峙里,再次进入一场谁比谁先低头的角斗。
不远处的公交站牌,白亮的灯光里,有飞蛾不断扑入灯罩,即便燃尽生命的那一刻,也有一种让人厌恶的沉闷。
修长的手指忽然抽走她手里的软膏。
宋予白别开眼没看她。
路灯下,立体的眉骨将那双蔷薇星露般瞳孔里的所有情绪,掩得无声无息。
妥协像一场等了很久姗姗来迟的雪,落在夜旅人的肩头,无声融化,留下微不足道的一小滩水渍。
“回车里。”
“……”
“脱衣服。”
第017章 心跳
月光透过车窗, 斜撒进昏暗的车内,落在她光裸圆润的肩上, 凉冷的光线给凝玉般冷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光,很淡很淡的光晕在她裸肩上细小的、短幼的绒毛上,晕染、起伏、跳跃。
连衣裙的背链被拉开,上半身的衣料已经被完整剥离了下来,只有吊圈在身上的乳白色蕾丝内衣尚未摘下。
她将脱下来的裙料拢在前胸,将乍泄春光挡住,白皙光裸的背脊面向他。
少女脊背纤瘦单薄, 两块耸拱而起的蝴蝶骨随着呼吸的起伏,像蝴蝶休憩时缓慢的振翅。
夏季特有的、带着饱满汁水的甜荔香在静谧的车内, 一点一点充盈鼻息。
明明暧昧却又浸润着令人不耻的罪恶感拉扯着他,人像身处泥沼,四肢都被束缚,越挣扎,沉沦下陷反而越快。
宋予白好不容易从袭人的香气里找回注意力,仔细看她背上的红疹。
肩带和扣带下的皮肤已经因为过敏被勒出红肿的痕迹,触目惊心, 未免红疹蔓延, 需要尽快处理。
她不自己动手脱, 他也没办法说服自己,越过那条线。
更不知道该如何提醒。
只能捏着手里铝制的软膏管, 感受着掌心愈演愈烈的潮热。
他忽然嫌空调温度热,但又怕打得太低她着凉。
本来过敏的时候抵抗力就差,真生病了不知道又要怎么闹——提那些稀奇古怪、令人头疼, 但不答应又于心不安的要求。
奔驰的轿跑,后座的空间不如suv开阔, 车顶低矮压下来,逼仄环境,仿佛浩荡天地也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们像是被困在一隅。
一前一后挤在后座,默声无言,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裴拾音抱紧胸前的衣服,急躁地回头看他的一眼,显然是在催促他为什么还不动手。
不满的声音哼哼唧唧。
“你要是改主意了就早点说,我现在就叫车。”
威胁的话音刚落,又去摸丢在座椅上的手机。
手背却被他下意识按了一把。
“我没有。”
男人的掌心炙热得如喷薄的活火山,像星火落在手背,裴拾音被烫得蒙了一瞬,下意识收手就躲避。
但松动防御的右手,却来不及拢紧身前的衣服,右侧衣料有一寸松散——
乍现短暂春光。
他不知该如何跟她提解开内衣搭扣的事情。
这样逾矩的一脚,像是让他踩入不伦的泥泞,他完好无缺地站在平地里踟蹰不前,不想顺从美杜莎的恶念。
喉咙里像坠了块热铁,就连喉结的吞咽都变得艰难。
她已经受不了难言的痒意,忍不住伸手挠背,松散的肘弯,让胸前的领地再次失守。
春光在寂静的车内,存在感实在太强。
他不想自己的注意力再被罪恶感左右。
艰涩嗓音,为难得像有刀架在脖子上逼供,他无奈之下只能语焉不详地提醒:“衣服底下还有。”
裴拾音:?
衣服底下?
不是早就把衣服脱完了吗?
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生理烧红的耳朵,已经先一步暴露了她的慌乱。
即便的确打了点不一样的心思,但眼下这种情况,对她而言,实在有点超纲了。
难题是个死结。
她可以暗示他,可以调侃他,可以漫不经心说不在意他,但她做不到这样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裸诚相见。
至少现在做不到。
之前作用在身上的软膏似乎起了点药效,让她不至于像刚刚下车那样,燥郁不安、横冲直撞。
凉凉的薄荷冰片渗透进皮肤血管,浇灌熄灭冲动,让冷静和理智回归。
To be or not to be的选择实在令人左右为难。
“男朋友”和“男妈妈”两个选项,在这个问题里,分道扬镳。
但是,是她自己让自己身陷囹圄,好像连责怪旁人,都显得无理取闹。
裴拾音咬着下唇,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脱到底”和做个不惹人生厌的“病号”面前,举棋不定。
宋予白忽然低叹一声,“算了,我——”
——避开就行。
然而话还没说完,有人已经先一步,背过双手解了搭扣。
他的眼睛来不及躲。
猝不及防的视觉冲击,如同一个毫无预兆的浪潮,扑面将他浑身都浇得湿透。
是潮热的汗。
又或许是深夜时,更粘稠的牛奶。
心脏像是被一只苍白的手从虚空里探出,毫无预兆地紧紧握住,用力捏紧。
从心房里喷涌出的大量血浆,将泥塑的神佛绘上重彩浓墨。
庄严宝象,面目狰狞。
白色软兔的沿侧有劲劲的肉感。
挺拔饱满的下弧线 ,在仅靠电子仪器照明的车内,底缘投落的阴影更深。
旁边晃动的,是两根白色的、虚晃晃地吊在肩侧的系带。
——其实你刚才可以让我先下车。
只是,这种马后炮讲了反而显得他心虚。
宋予白适时选择沉默,克制地闭了闭眼,将注意力放回到她过敏的后背上。
微微耸动的纤薄肩骨,拘谨地拢高、拱起。
能看得出,她也在紧张。
显然这样的坦诚对彼此而言,都是某种情感和道德的考验。
伦理身份的拉扯,在天然的年龄差面前溃败。
他知道分寸,知道进退。
知道什么叫“清者自清”。
心如明镜,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耳后,是铝管药膏的盖帽被扭开的细微声响。
裴拾音低低垂着头,将拢在身前的衣服往胸前又拉了拉,尽可能挡住春光。
温热的指腹带着很凉很凉的冰片薄荷软膏轻揉上后背,发挥药效的涂面再次让理智降温。
裴拾音忽然有点后悔,刚才下车的时候不应该关掉音乐。
车里太安静。
安静到任何一丝情绪都被无限放大。
宋予白肯定不喜欢这样。
她太急于求成,难免被看出道行浅。
他应当在心里怪她骄作、不知进退。
指不定明天就要借故跟她保持距离。
这次会去哪里?
瑞士、澳洲还是纽约?
又要去多久?
如果他真这么做,那么“男妈妈”和“男朋友”这两个档,她一个都别想读。
一种游戏机被没收的无力感,让她原本因为紧张而耸起的肩胛骨下落,连肩膀也颓唐地拉耸下来。
“还难受吗?”
幽闭的车里,男人微沉的声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熨帖在耳膜上,痒意顺着血管像毒虫爬进心里。
她忽然觉得,其实她一开始就没得选。
她早就病入膏肓。
之前预设好的两个存档,她贪心——
她都要。
“好多了。”
裴拾音咬着下唇,搜肠刮肚不知道该怎么确认他此刻情绪——是负面,还是极端负面?
但身体已经先情绪一步放松了下来。
沉默再次蔓延。
有柔软的膏体被涂抹在她发痒发麻的皮肤上。
男人饱满的指腹带着薄茧,摩擦在后背的小红疹上时,能感受到明显的磨砂感,但这种磨砂感,在软膏的缓冲里,又被来回地润了又润。
仅有微弱阅读灯的环境下,视野朦朦胧胧,像罩了一层柔光的纱。
裹着软膏的手指,顺着她蜿蜒纤薄的脊椎骨往下,却委顿在了衣料松垮堆叠的腰间。
他太久没动作。
裴拾音闭上眼睛,将脑袋靠在车玻璃上,冰冷的纤维面让昏昏涨涨的脑袋变得更加清醒。
“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
她腰上有个纹身。
距离左侧腰窝两指宽的地方。
S&S。
宋叔叔和拾音。
“什么时候弄的?”
避开纹身,他再次从铝管里挤出一截药。
“7月2号。”
没讲具体哪年,但他知道,这是他三年前离开宁城的第二天。
视野里的空气升温似乎到了某种极限。
嫩白的荔枝果肉被放进高温的牛奶里煮,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香得有些要命。
像绞刑架上悬空的绳索,似乎已经量好了他头颅的尺寸。
“纹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
不管你躲到哪里,我就偏不如你的意。
“算了,你肯定也不想听。”
她像是对过往一笑置之,笑着回头,在昏暗的阅读灯下,去看他的表情,却意外地发现金丝边眼镜后,他瞳孔里深浓的复杂暗色。
摸不准他心思。
裴拾音收回目光,继续保持额头抵在玻璃上的姿势。
“叔叔不用觉得有什么,反正都过去了。”
沉默逼仄。
“有时间还是去洗掉吧。”
“但是洗的话,据说会很痛。”
她怕疼,以前打吊针,都要他捂住眼睛才敢伸手给护士。
宋予白沉声,有浅薄的怒气:“纹的时候不知道疼?”
“更痛的又不是没体验过。”
她应得太漫不经心,以至于他不敢在这个答案里多想。
她像是特地为了宽慰他的情绪般,又补了一句:“真的没关系啦,反正这种地方一般人也看不到,等再谈恋爱了,想办法把字母补一补,谁会知道我以前中二过?”
纹别的男人的名字在这种地方。
轻而易举就能抹掉他的存在。
就连一开始留下痕迹,都没有任何知会他的意思。
不知道他按到了哪个穴位。
裴拾音“啊”地一声,身体本能的反应让她几乎从半靠的姿势猛地一下坐直了,腰上不疼,受罪的是撞到玻璃的脑袋。
宋予白施施然地将药膏盖好盖帽,从中匣里抽了纸巾,将指腹残留的软膏擦拭干净。
“让药先吸收一下再穿衣服。”
他神色平静,和缓语调里听不出一丝异样。
下车前,捞过座位旁边的西装内袋。
裴拾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拿走了什么,就被“砰”地一下关上了车门。
耳朵里残留的余音,嗡嗡地,隐隐约约,她甚至怀疑他刚才生气。
生什么气?
她明明藏得那么好。
宋予白这次站得离车远,背对着她。
点烟的时候,才发现空气中有一股很淡很淡的幽香弥散于鼻息。
他咬着烟愣了半秒,才后知后觉地举起右手,将指尖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甜甜的荔枝香,不知道是在揉她脑袋的时候染上的,还是在握她手腕时,亦或者是刚才替她上药的时候。
他抽了两口烟,又缓缓吐出。
背上的过敏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么严重。
尤其是腰侧,触手的皮肤细软而滑,根本没有红疹的颗粒感。
他在阅读灯下看的确不太清,只能凭手指的感觉走。
后知后觉才发现异样。
他不该心软上当,更不该被她牵着鼻子走。
半支烟走得很快。
胸口难言的郁堵和烦躁却始终消解不去。
他从通讯里翻出隋东的联系方式,拨号。
那头响了很久才接。
宋予白开门见山,问他,接下来是不是要跟叶朝林一起竞拍秦安那边的地。
隋东:“怎么,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你居然也有兴趣?”
宋予白:“把它拍下来,超出预算那部分,我替你出。”
半秒的错愕后,隋东犹疑:“主要是上回他特地跟我爸打过招呼,让我放他一马,我都答应了,这不就是出尔反尔,戏弄人么?”
宋予白呼出一口烟:“你们是签协议了,还是立字据交保证金了?”
隋东听到他居然抽烟,更加意外,知道他没烟瘾,烟酒不过是烦乱时短暂避世的调剂。
实在没耐住好奇。
“你这未来亲家,得罪你了?”
宋予白没说话。
隋东:“我可以替你做这个恶人,但你要想,万一他不依不挠来堵我怎么办?总得给个理由,不然我爸那边交代不过去。”
宋予白又深深吸了口烟,而后,不紧不慢地将那股淡淡的薄荷香吐出。
不远处昏黄的路灯投在他脸上,他眉骨高,眼眶深邃,搭配他金丝边眼睛,将他本就惊艳的眉眼笼进阴影里,看不见任何的情绪。
仲夏夜的傍晚刚刚下过一场雨,将地面的热气都蒸发进了空气。
夜风细微,吹在身上也察觉不到一丝凉意。
昏黄的路灯上,有飞蛾虫萤在灯罩上扑闪。
透过被擦拭洁静的后车窗玻璃,看不见车里动静,朦朦胧胧也只能看见她穿衣的轮廓动作。
宋予白将未燃尽的烟蒂,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那就让他来求我。”
“让他带着儿子,来我这里,登门道歉。”
第018章 心跳
躺在家里打点滴的这段时间, 裴拾音觉得,宋予白有可能是在治她。
虽然医嘱的确说了要清淡饮食, 规律作息,但是他不让她晒太阳,不让她熬夜,不准她午睡的时候还躲在被子里刷短视频就有点过分了。
尤其是,偶尔刷短视频的时候还被精准推送了糯米肠抹茶鸡蛋仔麻薯布丁这种网红小吃的时候。
裴拾音:“……”
不能第一时间尝鲜,人生的快乐堪比跳楼打折大减价。
然而,小小的抗议没有用。
等到下一顿餐点, 方宁照例端上来的一盘小兔子、小猪形状的红豆花卷时,裴拾音再次沉默了。
她试探性地问宋予白, 能不能让方宁给自己弄个炸鸡翅,加个餐。
宋予白正慢条斯理地吹开汤勺里山药粥的热气,闻言,略略抬眼:“如果不够饱的话,等午睡醒了,让方宁再给你炖个雪燕银耳。”
裴拾音:“……”
陪着她清淡饮食的这段时间,宋予白跟她的食谱基本一致, 这让她的心里好受不少。
但好受归好受——
不!一点都不好受!
宋予白习惯清淡饮食, 过这种清汤寡水的日子对他来说, 也不过就是刷刷日常。
但她不一样,她们老裴家的祖先进化了上千年才站到了食物链的顶端, 真的不是为了来吃素的。
裴拾音闷闷不乐扒拉着蒸屉里的花卷,又丧又不满:“天天吃这些东西,你不如干脆把我送到尼姑庵里算了。”
“六根不净, 七情不舍,佛门不入, ”宋予白顿了顿,很淡地扫了她一眼,“那种地方你想去都去不了。”
“我要真想去,怎么可能会去不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洋洋得意,表示自己如果想装想瞒,就连佛祖也能骗得了。
掰了一小块花卷塞嘴里,像是非常非常无意地,扯家常般闲聊,随口问他。
“是你舍不得吗?
咀嚼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含含糊糊。
然而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北欧原木制的长餐桌那头,有只骄矜洁贵的布偶猫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一秒钟就在阳光底下炸开了毛。
不动神色地眨了眼睛。
吞咽下喉管的花卷是新一轮战役的开始。
对面没出声。
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花卷上。
被掰开的花卷内侧,被蒸开的面团切面是很蓬松的蜂巢体,内里嵌着几粒红豆,她专注地红豆一粒一粒抠出来,放到骨碟里,然后抬起头,认认真真地问他:“叔叔,你会舍不得我的,对吗?”
诚恳而真挚地等待一个答案。
厨房的水龙头上,将坠不坠悬了很久的那粒水滴,终于“滴答”一声,砸在槽面。
太长时间的安静让耳边任何纤薄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就连彼此的呼吸都在一瞬之间定格。
阳光太烈,嗜睡而慵懒的布偶猫,却像蛇一样警觉地竖起了瞳孔。
浮上脑海的字母纹身,是某种警告的信号灯。
他自乱阵脚,无非徒增把柄。
宋予白在她无辜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能判她死刑的证据。
就连莫须有的罪行,都会让他套上“自作多情”的枷锁。
“你是我侄女,肯定会舍不得。”
他低头,若无其事地喝粥,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骨碟里的那几粒红豆上,皱了皱眉,像是找到能够表达不满的论脚。
“拾音,不要浪费食物。”
在生病的时候管控她的饮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吃饭不太乖,尤其是碰到不喜欢的食物,会用各种拖延时间的办法,直到食物转凉变味,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东西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自己没有胃口。
宋予白起身,去厨房里交代了方宁几句话,重新坐回到餐椅上时,少女坦然而好奇的目光却一直追在他身上。
“是哪种舍不得?”
她像是执着于讨要一个答案,又像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跟他闲聊,仿佛答案如何都无甚要紧。
是模棱两可,如雾里看花。
含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仿佛想从里面找到蛛丝马迹。
“是白天晚上都想我,巴不得第二天就能见到我,还是一想到我立志清修出家,无心尘缘,你会觉得遗憾,会觉得可惜,会想要——”
“我的确会想早点把你接回来。”
宋予白很自然地跟她对视,很自然地接话,就像很自然地回应她的闲聊。
“毕竟那种地方,一般都建在避世的山上,生存居住条件好不到哪去,你体质这么差,很容易待到生病,我跟爸爸都会担心。”
他坦然、诚恳而平静,理智得像在分析一个商业计划报告。
金丝边眼镜后的眼帘很小幅度地弯了弯,他目光温和,连催促的声音都充满关切。
“好了,拾音,这些面食如果不想吃,就换个别的口味,但是,不要再浪费方宁的心意了。”
成功将两人放入浅水区。
儿童游泳区,水位只到脚踝,压根淹不死人。
而宋予白依旧先她一步,迈出了泳池,留她一个人在水里,像只落汤鸡一样,面对一碗浓香四溢的芝麻汤圆。
虽然相比起红豆花卷,裴拾音的确更喜欢芝麻香味浓郁的汤圆。
但她今天差点被他摁在儿童区里溺亡,心情和胃口都被大大打折。
眼前是一粒一粒饱满圆润的白团子,但每一粒汤圆上,都写满了“无懈可击”四个字。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小刺猬,试图半夜爬进农夫的果园,趁对方不注意扎个苹果跑路,没想到,农场主已经不知不觉加固了防御,变换了保卫苹果的策略。
她过敏的这段时间,裴拾音还是那个拿着破鱼竿的裴拾音,宋予白已经不是那条关心则乱的鱼。
她像一个低端玩家,操纵着名为“裴拾音”的npc小人,在“男朋友”这条道路上,撞到了一鼻子灰,在“男妈妈”这条路上,被迫吃掉了三个红豆花卷和一大碗芝麻汤圆。
不会有比那天晚上的车里,更好的时机了。
她本应该衣衫不整压住他强吻,窄小幽闭的黑暗空间内,道德感的防备会大大减弱,指不定能将生米煮成熟饭。
可惜她经验不足,胆子不够大,手段不够巧,眼睁睁看他溜走。
铺天盖地的沮丧,让每一口汤圆都食难下咽。
午休的时候躺在床上复盘。
她需要尽快试探出,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不是那种叔叔对侄女的“有”,而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有”。
不然她接下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徒劳无功。
不仅无功,反而有过。
如果再像以前一样,被他刻意疏远。
那么她就真的得好好规划一下,逃婚的路线了。
自食其力没什么可怕,任由叶兆言再有羞辱她的机会,才是真正的噩梦。
她怎么甘心咽得下这口气?
直觉告诉她,宋予白心里多少是有她的,不然那天晚上不可能跨大半个宁城去叶家找她,尤其是跟在宋爷爷保证“都听安排”的情况下。
这不是阳奉阴违,是什么?
但是,如果他心里真的有她,那么这个“有”,到底又有多少?
能不能多到,能像她一样拥有抛开所有顾虑、不畏世俗偏见的勇气?
复盘的间隙,收到叶兆言的短信,想约她出去,字里行间表面上是想跟她道歉,但实际上,是在探她口风,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跟宋爷爷告状。
裴拾音扯扯唇,忍着将对方拉黑的冲动,干脆利落地删掉了对话框,只当一切无事发生。
不能出门的日子,往往要在家无聊上一整天。
生病期间,控制饮食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强制性规律作息。
因为不早睡根本不行,她清汤寡水,熬夜一分钟,饿晕三小时。
标准老年人的作息,时间到点,就必须乖乖上床睡觉。
宋予白在整个过程中配合她的康复疗养,到了11点,偌大宋公馆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卞思妤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约她晚上出门,都被她以“有门禁”这个理由给拒了。
电话那头,卞思妤的声音很吃惊:“你现在每天睡这么早,对得起你这20岁的大好人生吗?”
“要怪就怪叶兆言,我不过敏就不用受这种罪。”
裴拾音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台灯照了照自己因为不出门而又白了一度的手臂。
“不跟你说了,我真的得睡了,再不睡,我熬半个小时就得饿得半死不活,我现在惨得简直没处说。”
每天6点准时用完餐,最迟11点半必须睡觉,否则她脆弱的消化系统根本没办法支撑她的身体在清醒的状态下,运转超过7个小时。
抓耳挠腮的饿,会让她开始怀念白粥的味道。
她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的肉食灵魂被这种寡淡的食物CPU。
临挂电话,却被卞思妤叫住。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缺少奶茶小龙虾麻辣烫烧烤油炸串串炒河粉章鱼小丸子糯米凉糕的夏天,是不完整的。”
裴拾音听到肚子里很应景地一声咕噜,痛苦哀嚎着让对方住嘴,这种话她现在听不了一点。
晚上只填了碗黑虎虾芒果沙拉,听到卞思妤报的这一长串菜谱,唾液腺已经开始疯狂分泌存在感。
没有垃圾食品的滋养,她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下一步就真的得出家了。
“想吃就吃啊,难不成他们管你管这么严?”
裴拾音叹了口气:“你怎么会懂。”
白天虽然宋予白去公司很忙,到他安排了方宁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
四舍五入,她等于被变相禁足,连去街上便利店进货的可能都没有。
“你都不知道,这两周来,我有多馋学校门口那条垃圾街上的桥头排骨。”
卞思妤:“这还不简单,你点个外卖不就行了?”
裴拾音:“早看过了,太远了,没骑手送。”
宋公馆跟学校,一个在南边,一个在西边,开车都得半小时。
以前她的公寓就在学校附近,炸排骨几乎是她夏天雷打不动的解馋零食。
卞思妤:“跑腿呢?”
裴拾音:“别提了,老板那辆油炸小推车就只是借用了鸡蛋灌饼店小小的半个门面,外卖平台上的跑腿根本就定位不到。”
“这倒是,那你怎么办?”
“忍着呗。”
有时候口腹之欲就是能在夜深人静时,烧得她整个人都抓心挠肝。
嘴上说忍着,但味蕾上,对桥头排骨的记忆已经完全复苏。
将被调料腌入味的排骨裹上薄薄的一层面粉,放进油锅里来回地炸几遍至金黄色。
被炸透的面粉外皮酥脆,再撒上摊主特制的辣椒面和白芝麻,一口咬下去还会爆汁,内里被提前松弛好的排骨肉肉更是嫩得人直流口水,劲道十足的。
短短几秒钟回忆的工夫,裴拾音脑子里已经播完了一整集《舌尖上的中国》。
“真的不跟你说了,越说越馋,我今晚铁定睡不着了。”
先引起话题的卞思妤过意不去,忽然灵光一闪:“哎等等,我好像有个办法!让我来试试看!”
对面匆匆挂了电话,裴拾音将信将疑,但多少有点不放心,又给她发了条消息提醒。
【我现在跟我叔叔住在一起,又在脱敏康复期,晚上偷摸着吃夜宵跟做贼没什么两样。】
【要是被他发现,少不了一顿道德的审判,可能还会生气。】
【所以到时候备注里千万跟跑腿小哥说清楚,不准按门铃!!!到了给我打电话!!】
卞思妤:【拜托!!我还不至于这么蠢!!】
卞思妤:【放一万个心,OK??】
喧闹的酒吧里,卞思妤给裴拾音回了一个骄傲袋鼠摇的表情包,然后就点开了学校附近的外卖。
果然,一到暑假,学校周围的商业圈就跟半个鬼城没什么两样。
临近十二点,不但开门的店很少,就连附近跑腿的骑手也寥寥无几。
卞思妤皱着眉,刷了会五花八门的店铺。
她原本是打算曲线救国的。
找一家开通了全城送的店铺,买个不相干的东西,然后打赏点小费让骑手顺路去带包桥头排骨,但无奈的是,她们学校位置偏僻,周围又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店,压根没有门店开通了外卖平台全城送的这项服务,除了——
那些24小时情趣用品店。
卞思妤盯着外卖平台上那些花花绿绿、热辣奔放的爱如火标题沉默了。
但很快,她就眯了眯眼睛。
脑补了整个配送的流程。
虽然操作有点骚,但可行性很高。
毕竟裴拾音馋桥头排骨都这么多天了,她作为对方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能想到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随手下单了店里销量最高,排在最前面的某个小东西,从善如流地付款下单,为避免骑手看不到自己的要求,她还特地点开了跟骑手和卖家的聊天页面。
顾客:【@骑手,麻烦你去垃圾街5号的鸡蛋灌饼店门口的油炸小推车里买一包大份的桥头排骨,中辣不要醋!我到时候以三倍小费的形式给你打赏!谢谢啦!】
等退出聊天界面,卞思妤又猛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没交代,于是又细心地点开了订单里的备注,认认真真打上了一行小字,严防骑手乱摁门铃。
原本想着保险起见,是不是该给骑手打个电话再确认一遍,但奈何酒吧太吵,卞思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就此作罢。
一切工作就绪,她花了几分钟时间感慨自己真是个如假包换的小机灵鬼,然后,给裴拾音截了张骑手接单的图片。
卞思妤:【姐妹,大恩无需言谢。】
卞思妤:【狗头叼玫瑰.jpg】
苹果手机的图片只能截一屏,虽然看不到对方购买物品的完整记录,但裴拾音已经彻底跪倒在了她的神通之下。
【爱你两个字我已经说累了。】
能吃上一顿桥头排骨这居然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的好消息。
真是想想,她都觉得自己过得惨。
《小王子》里,狐狸曾经告诉小王子,何为驯养——明明是下午四点钟的约定,会让人在三点钟就开始感到幸福。
然而此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裴拾音,就是一只被桥头排骨驯养的狐狸。
半点时分,她琢磨骑手差不多也快到了,就穿好衣服偷偷溜出了房间。
她就算有夜盲,这个时候也不敢开客厅的灯,磕磕绊绊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猝不及防感受到头顶骤然亮起的灯光。
裴拾音后脊一僵,默默叹了口气。
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墨菲定律果然就是永远的神。
“大晚上,下楼为什么不开灯?”
声音嗓音微沉,有很淡的倦怠感。
你见过哪个贼敢开灯入室行窃?
胆子肥到上天吗?
裴拾音有些无力地回头。
不知他刚才有没有睡着,英俊的眉眼里,也没见什么惺忪之意。
脸上老实,嘴上同样很乖。
“我下楼倒水喝,怕吵醒你。”
宋予白穿着一套黑色的家具睡衣,平静地上下看了她一眼,问:“那你不开灯,不是白倒水了么?”
“……”
裴拾音深吸气。
真是个逻辑鬼才。
很不错。
伤害险不大,侮辱性极强。
“我担心你还不行,”她嘴上小声嘀咕,心里骂得超级大声,“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说话的时候,她一只眼睛还得分神看花园,免得不明状况的骑手跑进来,被宋予白撞个正着。
“好了好了,你快点回房间睡觉吧,我倒完水也准备睡觉了,灯我自己会关的。”
冲他摆摆手,脸上的催促已经开始不耐烦。
到了晚上,宋予白会习惯跟她避嫌。
她倒不担心他会跟自己过多纠缠,只等敷衍完对方,重归清静,好让她顺利完成跟骑手的接头。
然而她急着下楼,反被楼梯口的木架绊了一下。
“卧槽”两个字都来不及说,裴拾音耳边已经清楚地听到脚背经骨扭到时的“咯叽”声。
有那么一瞬,疼得眼睛都黑了。
摇摇欲坠的身体忽然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被拦腰抱起放到沙发上。
清冽的乌木沉香仿佛只是在她的鼻尖不经意散过一缕,就不着痕迹地离开。
“怎么下个楼都毛毛躁躁?”
突如其来的痛觉将时间按了1.5倍的快进速。
等意识附体,宋予白已经拿干毛巾裹好了冰块敷在了她的脚背上。
直接贴冰袋会冷。
有了干毛巾的隔温缓冲,终于让她一点一点找回了身体的知觉。
他蹲在她身前。
冰敷时会怕她觉得凉,会用另一只温热的掌心托住她的脚底,源源不断的热意抵消下渗的冷。
中间还会时不时掀开干毛巾检查她的脚背情况。
有力的拇指隔着毛巾揉了揉她的脚背,会反复问她疼不疼。
确认没有任何骨裂或者红肿扭伤的迹象,宋予白松了口气:“没肿,只是脚背别了一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最开始扭到的那一下,的确疼得人倒抽一口凉气,现在坐了五分钟,果然好多了。
只是抬眼时,她眼眶依旧红得水水的。
“嗯。”
鼻腔里仍旧有水汽,脆弱的,听的人徒增保护欲。
“我不疼了,叔叔回去睡觉吧。”
搁以前当着他面,她绝对800个心眼耍泼撒娇,缠着要他哄,好试探他心意。
但今晚不行。
今晚她有桥头排骨。
香香松松的炸排骨。
无人可比的脆排骨。
宋予白看到她委屈疼红的眼睛里有很复杂的挣扎,沉默了一会。
花了点时间判断她用意。
“要喝温水?”
裴拾音满脑子都是她的桥头排骨,听宋予白问她,“啊”了一声,才后知后觉点了点头。
接过对方递来的杯子,装模作样喝了两口。
坐在沙发上仰头看他,很乖很听话的模样。
“宋予白,要不你先上去睡觉吧,都这么晚了,”她脸上露出一丝哀怨的为难,“我们两个人这样让人看见也不太好。”
一副泫然欲啼的乖巧模样。
宋予白下垂的眼帘,睫毛轻轻颤动。
她有急事,在催他离开。
无论是欲擒故纵还是以退为进,他至少都应该在这种时间点跟她保持距离。
“那好。”
他起身。
“如果有事你可以叫我。”
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响彻耳畔的“滴——滴——”门铃,却如同黑白无常的催命符,听得裴拾音再次眼前一黑。
果然,又是一个叛逆的、不看备注的骑手。
然而她现在算半个脚伤患者,当然不能像之前设想一样,一个箭步身手敏捷地赶在宋予白面前截胡自己的夜宵。
门铃还在响。
放肆狂野的骑手已经开始用力敲门问里面有没有人。
对上宋予白犹疑不解的眼神。
裴拾音有一瞬只想自尽了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毕竟,他的饮食起居,用“严苛自律”这四个字形容完全不为过。
严格控糖控油,垃圾食品的绝缘体。
如果不是她有喝饮料的需求,家里绝对不可能会有任何除苏打水以外的碳酸饮料。
就连每天的主要热量摄入,都有营养师完整配比的一套食谱。
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大概率是要嫌校门口的东西不干净,食材不卫生。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姓裴又不姓宋。
她裴拾音到了晚上,就是爱吃垃圾食品有什么办法?
痛定思痛。
她尴尬地放下手里的杯子,沉痛地、视死如归般点了点头。
“是我的。”
看在她今晚足够惨的份上,宋予白应该会让她吃一口排骨的……吧?
宋予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去开了门。
7月的夏天,花园里的热浪随着拉开的门缝扑面而来。
站在门口的骑手黝黑的脸上全都是汗,一见有人开门,连连道歉。
“这边别墅有点难找,来的路上被路牙子给绊了一下,东西摔了,送得迟了,太不好意思了啊兄弟。”
宋予白只当她嘴馋想吃夜宵。
但等对方把牛皮纸袋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里面的东西很轻,轻得根本不像食物。
纸袋一侧有明显被刮划开的一条纸口子,的确好奇她三更半夜叫了什么吃的。
然而宋予白寡淡的目光不经意扫进去的刹那,瞳孔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尤其是,在确认了外卖单上的“裴女士”三个字之后,大脑竟在很短暂的一瞬,有了缺氧般的晕眩。
“这是,什么?”
关门。
屋内的气氛在宋予白转身问话的瞬间跌入某个冰窖。
艰涩语声,生硬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放在刀刃上磨砺。
裴拾音头痛到失语。
心想一顿垃圾食品真不至于让人这么生气。
但这种时候,人赃并获。
她根本赖不了。
“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我想偷吃还不行吗?”
她颓丧,无力,自认倒霉。
“你不停地让我回房间,就是为了,一个人,去偷吃?”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缓很慢,像是每吐一个字,都会用尽全身的力气。
其实鬼鬼祟祟摸黑下楼喝水这种理由根本骗不了他。
虽然也可以当做外卖送错,抵死不认。
但这么跨了小半个宁城送过来的桥头排骨,她真的不舍得错过。
尤其是,她现在受伤了,更需要进补。
无论是脆弱的心还是脆弱的脚。
她真得很馋这一顿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夜宵。
哀怨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个牛皮纸袋上。
以往摊位的老板为了节约包装成本,最喜欢直接把排骨装进小四方两面开口的一个纸袋子里,然后外面再套个最便宜的透明塑料袋了事,今天居然特地用这种淡棕色的牛皮纸袋子包装,真是过分讲究了,只可惜她今天大概率无福消受了。
“不然呢?”
宋予白有一瞬间,思绪是乱的。
心中竟有一丝庆幸,庆幸自己在听到动静后特地起床。
又有很短暂的一瞬,他希望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误会。
所以,他问她:“如果今晚我没有起来,没有开灯,没有看到你下楼,你打算怎么办?”
裴拾音心想你这问的跟废话没什么两样。
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还是想在宋予白手里拯救一下自己的夜宵。
“那不就正好躲在客厅里偷吃了嘛。”
宋予白“嚯”地一下抬起眼。
干净的玻璃镜片后,一双粉棕色的瞳孔中,淬着如同冰原莽雪般不能置信的冷意。
“你还想在客厅里?”
陡然提高的声音,惊得她本能抬头,一瞬间,男人愠怒到无以复加的目光盯得裴拾音根本不敢跟他对视。
从认识他迄今,也没见他对她这么凶,这么失态过。
至于么?
不过就是一顿夜宵而已。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知是被吓到,还是仅仅只是失落于一顿不能自主掌握的夜宵。
难以名状的酸涩和沮丧,忽然之间就堵上了咽喉。
她张了张唇,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已经一个字也说不了。
无声垂下的目光落在他拎着夜宵纸袋的手上。
白皙的手背,青筋崩露,原本有着诱人淡粉色的指关节,也因为过度用力抓握而寸寸发白。
“那我现在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下心中的火气。
“想听实话吗?”
生气的时候,反而什么都无所谓了。
大不了不吃了。
反正她现在倒尽胃口。
“你说。”
“你一直管着我,我真的素太久了,我现在特别想找个机会去外面偷吃,大吃特吃。”不避不让地印上他的视线,裴拾音望向他的目光中,甚至有种报复的快意和挑衅,“尤其是,我现在还受伤了,我就更想了。”
宋予白有一瞬的晕眩。
脑中莫名闪过的,居然是年初的体检报告。
他的血压、血糖一切正常。
一切数据是他这个年纪的人里,很拔尖的指标。
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有这种头脑空白、四肢乏力的状态。
感受到额角的青筋疯狂跳动时,太阳穴中,仿佛有被针刺般的痛楚。
他用尽了自己毕生的修养,才克制地,尽可能平和地跟她交流。
但每一字眼,依旧像是被咀嚼在齿缝里般,嚼碎了才吐出来。
“这是第几次?”
“第一次。”
所以说她惨。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缝。
宋予白的胸膛用力起伏。
“第一次,如果我没发现,你就打算去外面,偷吃,对吗?”
一顿桥头排骨而已。
她是杀人放火了吗?
要被这样吊在绞刑架前来来回回地鞭尸?
裴拾音听他训话,心里的火气在不断发酵的酸涩面前,已经开始烧出了火星。
“裴拾音,你怎么这么不自爱!”
宋予白伸手按住酸胀的眉心,他不想用yp、滥交这种词去形容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养大的,恨不得放进温室里保护的小姑娘。
然而今晚的对谈,终于第一次让他后悔,也许三年前就不应该去瑞士。
有一瞬,她觉得自己耳朵大概是坏掉了。
为什么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如果吃顿外卖都能跟“自爱”这个品行挂钩的话,那全中国那些提供外卖的餐厅门店,遍地都是窑子。
“你什么逻辑啊!天底下不自爱的人多了去了,你管我这么多!”
凭什么扣这种莫名其妙的帽子在她头上?
凭什么管着她不让她吃想吃的东西?
她都坦白从宽了,他为什么还这么这么得理不饶人?
“你管我!”
宋予白完全没想到,裴拾音会不顾脚上的伤,气势汹汹地上前来抢夺他手里的纸袋。
瞻前顾后怕伤到她,以至于她扑过来的时候,他连伸手挡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胸口被撞到,他没吃住力,身体往后,跌坐在地毯上。
隔着柔软的睡衣,能感受到那股带着荔枝的甜香正在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注意力——
这柔软的、温润的、如果他稍微不注意,就会属于别人的香气
裴拾音也没想到急转直下会是这种发展。
跪趴在他身前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她撑在地上的手,刚好盖在他支撑的手的手背上。
然而意外的是,这次,宋予白并没有主动地、警觉地抽开。
柔软的掌心下,男人的掌背有很重的骨骼感,炙热的温度灼得人脑袋都有点懵,以至于,等看到那个从纸袋子里被摔出来的镭射小盒子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裴拾音觉得自己的九年义务教务大概是白读了。
她居然认不出——“超薄、水感、润滑”这六个加粗的黑体打字。
裴拾音:?
说好的排骨呢?
像是极速从一个时刻跳跃到另一个时空。
她脑海中的线路来不及链接两端,头顶已有沉沉的,带着明显薄怒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她。
“我再问你一遍,你还要去外面偷吃?”
牛皮纸袋上,被折叠起来的外卖单子上,是“裴女士”没错。
虽然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卞思妤又整了什么骚操作。
但是从之前地图的定位来看,刚才那个人的确就应该是给她送桥头排骨的骑手。
原来两个人鸡同鸭讲了这么久。
他一直以为的“偷吃”跟她强调的“偷吃”,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
但误会,向来都是最好的遮羞布。
她现在有了一张绝佳的盾牌。
进可攻退可守。
她跪趴在他身前,他仍旧保持着一个跌坐后仰的姿势。
即使除了手以外,两人的肢体都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但离得太近了。
交缠的呼吸,也能将带着彼此热意的气息传递。
冷调的木樨沉香随着他升高的体温,拂上她的脸廓,痒痒的。
而她垂着眼帘在他上端看他,鼻腔中因为紧张而缓缓吐出的热气,在他眼镜的下缘打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带着热忱的勇敢甚至称得上莽撞。
第一次能够用这种视角观察他。
离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镜片底下他纤浓分明的睫毛,像蒲扇,又好似蝶翼,每一次颤动,都让人心痒。
难得她高他低。
不用像以往一样小心翼翼、饱含心事地仰视他。
她可以光明正大、野心勃勃地俯视他。
他看着唇薄,但不可思议地张着唇喘息时,能更清楚看到,下唇有肉,饱满有弹性。
平时喜欢端起架子,所以他的唇角一直都抿得平平的。
唯有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他不刻意拒人千里时,唇角天然带着一点点上翘的弧度,平和温柔,诱人想入非非。
这样的嘴唇,用卞思妤这个老司机的话来说,就是亲起来会很有感觉。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居然有这种反差?
她在“亲一下试试”这个选项里,及时地悬崖勒马。
她终于有机会真正意义上占据上风。
各种意义的“上风”。
露了馅的芝麻汤圆,她闻到了浓浓的芝麻香,每一丝每一缕都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所以,她决定,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小口小口地将他吃掉。
少女眼睫轻颤,用带着一圈委屈红晕的眼睛,试探的目光柔软地递进他的眼里。
用天然的脆弱感和破碎感,将“求而不得”四个字,演绎得惟妙惟肖。
“谁让家里的,不给吃。”
第019章 心跳
金丝边眼镜后的瞳孔在刹那之间剧烈收缩。
有一瞬间, 连胸腔里的呼吸都停滞。
裴拾音一瞬不瞬地望进他的眼睛,目光坦然而直白, 盖在他手背上的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曲了一下。
紧张似乎也有些欲盖弥彰。
宋予白试图抽回手,退意昭然,连目光都在闪躲。
他别开脸,她居高临下俯视时,能看到他耳廓的血丝和绒毛。
离得这么近,她难得拥有攻城的特洛伊木马,决不允许他就这样不声不响、轻易溃退撤军。
“宋予白, 你先告诉我,家里的, 到底给不给吃。”
她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揣着明白装糊涂,生硬而直接地讨要一个让人根本无法宣之于口的答案。
宋予白抿着唇线不说话,但咬紧的下颚线上有细筋肉眼可见地一鼓一鼓。
记忆里的宋予白,光风霁月,从容温和,克己复礼, 从未有过任何的失仪失态, 就连当年听到她的表白, 也只是短暂的错愕,很快就恢复如初。
她似乎从来不曾将他逼供到这种程度。
“拾音。”
他闭上眼, 吐息时,音节艰涩,像是陷入一场难堪的羞辱。
“你起来。”
他投降, 却不肯招供。
隐雾山月心底事。
她是兵不血刃,他是临水照花。
裴拾音还没试探出深浅, 当然不想这么轻易遂他的愿,正准备撒娇说“偏不”,丢在沙发上的手机铃声却很不应景地响起。
宋予白绷紧的身体有短暂的松弛,低哑了一晚上的声线如蒙大赦般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看她,不容置喙地催促:“去接电话。”
裴拾音:“……”
循环的铃声一遍一遍催得急,盘丝洞的妖精这时候也得放唐僧一马。
被他扶着一跳一跳走到沙发旁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
果然。
成了卞思妤,败也卞思妤。
知道宋予白这个时候不可能放任自己一个人在客厅里自生自灭,正好接电话的空档,也算是给他的解释。
她开免提。
卞思妤问她东西收到了没有,好吃不好吃。
当着宋予白的面,裴拾音做戏做全套,装模作样往地上扫一眼,露出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生气地质问卞思妤,为什么好端端的炸排骨会变成byt这种东西,以及,说好的不按门铃,为什么这个骑手恨不得在她家门口敲锣打鼓。
宋予白正蹲在她身前,检查她扭伤的脚背的情况,在听到对话的那一刹那,手里的动作有几秒的僵滞。
卞思妤在电话那头大骂骑手瞎。
“卧槽,我发现那个骑手根本就没读我的消息!!”
“不是,这个骑手是傻的吗!大半夜的外卖情趣用品送过来一个多小时,再硬的兄弟都要凉了啊!”
有了卞思妤的提示,裴拾音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骑手临走前,会看看她,又看看宋予白,最后那种古怪忸怩的表情跟宋予白道歉了。
好嘛,所有证据链上的人都误会了。
卞思妤不去应聘话剧社编剧,简直就是中国编剧界的一大损失。
卞思妤压根没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为了自证清白。
“不信你看看那张外卖单,我备注都写得一清二楚,姐妹,我俩这么多年交情,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害你!”
你要是不打这个售后电话,你就已经是我的神了。
裴拾音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目光往宋予白递过来的外卖单子上一看。
眼前一黑,大脑都在瞬间宕机。
——“@骑手,家里有个中老年人睡眠浅,有心脏病,麻烦千万千万不要按门铃!!”
裴拾音:“……”
好家伙。
不愧是顶级编剧卞思妤,没想到还有这么歹毒的剧情在等着她。
不管卞思妤在电话那头如何哇哇大叫,未免她再给自己安排其他的古怪剧本,裴拾音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
偌大的客厅于重归宁静,静到只剩两人起伏的呼吸声。
静到裴拾音脑中只闪过一句话——“沉默是再别的康桥”。
她确定今晚宋予白应该不会再像三年前一样买第二天的机票跑路,但会不会把她各种意义上的送走,不好说。
干咳两声。
“是个误会。”
牛皮袋子里的Byt助她势如破竹,但“有心脏病的中老年人”这盆污水,真的浇得她心如死灰,透心凉。
一个晚上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她不知道被卞思妤摆了两道的宋予白,会怎么对待她。
战战兢兢地跟他解释,揣着手坐在单人沙发的角落里,垂头丧气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弱小、无助、可怜。
从来没觉得,等待也会这么度秒如年。
虽然今晚算是大获全胜,但她也算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伤亡惨重,她需要休生养息,不适宜大举进攻。
“对不起,宋予白,主要是晚上我熬夜看小说了,然后肚子实在有点饿。”
坦白说,会饿也是她应得的,如果不是她晚上又磨洋工试图在根本没有红豆的花卷里扣红豆粒的话。
客厅里空调恒温送风,等待回应的工夫,她却如坐针毡,后背已经焦虑得出了一层薄汗。
本来过敏就刚好没几天,这时候人一紧张,之前过敏的地方就开始发痒。
她忍不住伸手抓挠左肩。
宋予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顺着她的手,落在了她的肩上——睡衣的左肩领口被她扯松,露出的一小片皮肤白皙净滑,细腻得像在视野里打了一层柔光。
即使匆匆一瞥,也能看到她的肩线纤薄,锁骨小巧。
确认不是她过敏复痒,没起红疹,他沉默着错开目光。
少女声音低软绵柔的,仍在用撒娇的语气道歉,丝毫不见卧趴在他身上,讨要“给不给吃”这个答案时,那样野心勃勃。
拖长的尾音染着淡淡的鼻音,装乖装委屈,她向来是个中翘楚。
眨着一双很无辜的眼睛,老老实实地握着双手,如乌缎的长发自然垂落披在肩上。
接连两周的素食,已经彻底调养好了她的过敏,但太过清淡的饮食,显然令她胃口不佳。
巴掌大的瓜子脸,偏瘦的下巴似乎比上个月要更清减,鹅黄色卡通睡衣穿在身上都显得宽松。
她拉耸着肩膀,不知所措得像个小孩子。
于他看来,她也的确只是一个小孩子。
一个狡猾的、不知悔改的坏孩子。
所以,他在半分钟的沉默后,低低“嗯”了声,说“我知道”。
一切只是误会。
但他自乱阵脚,显然已经落了下风。
看清事实,理清乌龙,才更显得自己之前的反应过激到可笑。
就像鸡蛋壳表面那一道浅浅的、不为人知的细缝。
腐败发酵,只是时间问题。
他需要尽快想到合情合理且不伤害两人感情的应对方式。
然而当务之急,是要喂饱这个满脑子都想着“偷吃”的坏孩子,以免她再有下一步不遵守规则的、不按常理出牌的过分举动。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安静的时间间隔太久。
她按耐不住忐忑,偷偷瞟他,然而视线被他捕获的一瞬间,立刻就缩回了试探的触角,脸上的懊悔却没来得及藏好——像个没有耐心的猎人,生涩地将猎物吓跑,空手而归还不忘抱怨。
每一个生动的微表情,他都在前十年的时间里,见过无数次。
这是他用心养护过的玫瑰,也是唯一的一支玫瑰。
除了裴蓉以外,没有人像他一样,不计成本、不计得失地爱护过她。
他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对她说过重话,就连她成年那次越界都没有。
想到这里,宋予白缓缓叹了口气,沉默着起身走向厨房。
裴拾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紧张地用目光追他的背影,大气也不敢出。
“想吃什么?”
裴拾音怔怔地看着站在冰箱前面的宋予白,怔讷三秒:“最后一顿吗?”
宋予白单手扶着冰箱门,微微蹙了蹙眉,侧眸斜睨她。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男人侧脸的弧度泠然而瘦削,抿紧的唇角弧度,都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倨傲。
他冷嗤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视线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我敢做,你敢吃吗?”
裴拾音咬了咬下唇,试探他反应:“你要是舍得下毒的话,我没什么不敢吃的。”
宋予白:“……”
怪他自己,自乱阵脚,平白无故送人把柄。
从今往后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言慎行。
裴拾音早早坐在餐桌前,雀跃地伸长脖子等自己的夜宵。
说不期待肯定是假的。
她当然也知道他不至于真给自己弄断头饭。
但也明白,按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让她随意点外卖,在垃圾食品的海洋里畅游。
原本以为宋予白是打算给她划定好食材后,就召唤方宁过来做夜宵,但这又是从壁橱里拿面,又是从冰箱里找蔬菜,在流理台上放砧板的架势——
裴拾音不能置信到都开始结巴:“你,你是真的要自己给我做吗?”
“不然呢?”已经挽好袖口的宋予白从案板上抬眼,“你现在的肠胃,油烟一重就会拉肚子,进甜滋补又容易乳糖不耐,现做的面点蒸煮的时间又久,你一定会喊饿。”
“这么晚了,我不给你做,谁给你做?”
他反问得太理所当然,裴拾音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那你其实可以——”
欲言又止。
“可以什么?”
隔着餐桌和大理石的流理台,宋予白遥遥递过来的一眼,是她记忆里对望过无数遍的耐心和温柔。
可以给方宁打电话,让她过来解决我这个麻烦精的饮食。
如果在意有十级。
她现在在他心里,应该能上到五级了吧?
或者更多?
裴拾音怔怔地看了他几秒,然后粲然一笑,用力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高兴是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
如果不是考虑到他那些刻板的原则性,她大概会兴奋地扑进宋予白怀里,就像以前每一次收到意料之外又喜欢得要命的礼物一样,用尽世界上最浮夸的词汇,一边撒娇一边讨他欢心。
但是现在,她需要适当克制,以免吓跑这只矜贵的笼中雀鸟。
“小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我最喜欢小叔叔了!”
愉悦的欢呼声,少女眼中的欣喜如炽光,一眼能烫到人心口,四肢百骸里浸润的血液都开始升温、发热。
宋予白扶案的指尖微痒,垂眼,低声,语带告诫:“拾音,我们说好,这种话以后不能再乱说。”
裴拾音“咦”了一声:“我连敬爱您都不行了吗?”
“……”
宋予白用刀背拍碎一颗姜,面无表情:“可以。”
小狐狸四点钟的等待,从桥头排骨变成了久违的、宋予白的私房菜。
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厨艺这种技能明明是最不需要,也是最无足轻重的技巧。
但宋予白不走寻常路,力争做一个德智体厨全面发展的好叔叔。
即使阔别三年,裴拾音的味蕾依旧残存着对他技艺的记忆。
她刚刚到宋家的时候,因为裴蓉去世,大病了一场,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
宋墨然秉承着小孩子只有多吃饭才能长高才能健康的逻辑,每天勒令她吃两碗米饭。
她消化不了,又不敢违逆老人家的意思,只能在夜里催吐,好让自己不至于胀气失眠。
转折出现在宋予白某个下楼找充电器的晚上。
那时候三个人还一起住在老宅里,路过她房间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影影绰绰的哭声。
他敲开门,纤瘦得脑袋只能够到他胸口的小姑娘,揉着红红的眼睛跟他说饿。
他下意识就想唤住家的保姆起来做夜宵。
转身时,睡衣的衣摆却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
不想宋墨然担心,不想破坏宋家“一日三食”的规矩,也不敢麻烦佣人,怕私下里落一个不好相处的恶名,惹人讨厌。
小小的年纪,心思缜密敏感到几乎让人错愕、心疼。
宋予白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她偷偷开火。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里,终于跟她脆弱的肠胃磨合出了最完美的适配度。
所以,如果真要说厨艺起步,应该是她刚刚被接到家的第二年。
宋予白背对着她清洗菜苗。
阔别三年没下厨,他技艺生疏,以至于就做阳春面,都要看教程温习。
“叔叔做饭这么好吃,除了我,”看他熟练热锅下面拌猪油,裴拾音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这世上还有哪个幸运的小婶婶知道吗?”
天真得像是在问一个很稀疏平常的问题。
只是例行公事的寒暄和关心。
绝对没有其他的企图。
宋予白背对着她,垂眸切菜。
视线不经意落到左手食指第一个指节旁边,这是高中那年假期,切菜不慎,而留下的浅浅的疤痕,经年未消,也不过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一个裴拾音已经足够麻烦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去自找苦吃。”
餐厅柔白的灯光下,男人穿着深色的睡衣套装,挺拔的后背,宽肩窄腰,是赏心悦目的比例。
裴拾音有些遗憾:“你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宋予白甩掉手上的水珠,将菜苗码好放到案板上,有些不客气:“得了便宜就卖乖,你说你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显然是在怪她得寸进尺。
裴拾音只当没听懂,眨眼:“哪有,我运气一直都不好,这辈子2块钱的彩票也没中过,商场抽奖永远都是阳光普照,就连氪金冲卡,也只能轮到卡池保底。”
宋予白问:“卡池保底?”
“就是有一些抽卡游戏,每到活动的时候,运营会放出画面超级精美的卡,让玩家充钱抽卡,但是这些卡的掉率很低,通常保底80来抽,才有可能会抽到漂亮卡,运气不好还会歪卡池。”
n卡上有sr,sr上还有ssr,ssr之上更有ur,ur最强,最实用,也最好看。
裴拾音在玩的那个二次元恋爱游戏,因为可怕的掉率,经常被愤愤不平的非洲玩家在超话屠版。
裴拾音认认真真地跟他解释专有名词,宋予白耐心地听。
“所以,我这人运气向来很差,卡池保底就算了,还经常会歪卡池,抽到别人的老公。”
宋予白:“没关系,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零用钱还够吗?”
真是简单粗暴的安慰方式,不仅适用于游戏,也适用于现实。
裴拾音叹气:“但是我也好想被人挂在超话上用力给吸一口欧气啊。”
宋予白:“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你也可以一次就抽到自己想要的老公。”
“不会了,”裴拾音摇了摇头,“就算有,我也不需要了,因为我知道,人这一生的好运是守恒的。”
宋予白取碗碟的手一顿,犹疑地递了她一眼。
裴拾音漂亮的小鹿眼里,隐然升起的雀跃和由衷的欣喜像初升的朝阳,充满希望。
“因为我遇见宋予白的时候,就已经提前花光了这辈子的好运了呀。”
她声音偏软,腻着嗓子撒娇的时候,连尾音都是裹着甜的蜜糖。
宋予白握在手里的菜刀,顺着左手食指指背的那个浅浅的疤痕,猝不及防滑了下去。
没出血。
锋利的刀刃只是擦着甲面,缓冲到了蓬松沾着水的菜叶上。
轻微的痛感在他震颤的心跳里,也显得微不足道。
他张了张唇,喉咙却是干的。
像缺了机油的齿轮带,卡着。
出不了声。
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出声。
柔光下,少女眼睛里的欣喜和崇拜,像初生的小兽,在寻找自己的主人,懵懵懂懂的每一瞬眸光里,都是无害的天真和纯良,干净得挑不出一丝杂质。
“而且,宋予白,最重要的是哦,我是单抽就出了你这张ur诶。”
第020章 心跳
透明莹润的水滴, 从他修长的指关节,无声地滑到砧板上翠绿的菜叶苗里。
刚刚洗过手的水龙头, “嘀嗒”一声,终于落下那粒悬了很久的水珠。
像窒在胸腔里很久来不出来的气息,在一种恍惚的、不真切的朦胧幻梦里,缓缓吐了出来。
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聊天。
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比喻。
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属于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叔侄的一个不起眼的晚上。
宋予白收回目光,用同样平常的口吻问她:“是么?那我是你的ur卡,你是我的什么?”
裴拾音托腮:“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咯。”
不该接这个话, 后面多半是陷阱。
这是一个狡猾的坏孩子,但同样, 也是一个生疏的猎人,她刚刚上路,以为前途平顺,但要躲开,其实并不算太难。
只要他不轻易走进森林,就不会有纵容她拆家的机会。
宋予白垂眸,沉默地将菜苗平整地切成一段一段。
然而, 她并不打算给他退避的机会。
“对了, 宋予白, 回答我呀,你在国外的时候, 到底有没有给我找过婶婶?我不要那种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被吵得心烦,后悔今晚不该多管闲事替她打开那盏灯。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要是有, ”脑补的画面只是起了个头,她就有点生气, “我绝对不可能再吃一口宋栗!”
连不食周栗都用上了,很有气节。
宋予白面不改色:“然后饿到了,你再想办法去外面偷吃?”
宁愿跟她绕弯子也不否认。
裴拾音不满地低哼了一声。
“我用不着偷吃,我光明正大地买外面的吃。”
他即使背对着她,也能听出她故作不在乎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高兴。
偏执的占有欲,像一只护食的小猫。
即便他只是靠近她的餐盘里加粮,她也会龇牙咧嘴地冲他哈气。
烧开的水将细面烫出高高的浮沫。
“咕嘟嘟”的水泡泡,盖掉他平稳和缓的呼吸。
宋予白将燃气关小火,平静的声音里有一丝生硬的冷意:“没有。”
“是没有过,还是想过,但一直没机会?”
她咬着下唇,有短暂的犹豫——如果宋予白给她的答案是她不想要的,这个攻略游戏还要不要继续?
她不介意全身心投入这场马拉松,但她不希望这场比赛,还有其他的竞争对手,无论是潜在的或者是过去式。
虽然爱情不是必需品,但她仍然希望,在有可能的情况下,自己是他坚定的唯一选择。
犹疑失神的间隙,宋予白握着汤勺的手被沸腾的热气烫了一下。
他关火,沉声:“我说了,一个裴拾音已经足够麻烦,我没那么多时间去自找苦吃。”
骄纵偏执,不依不挠,得理不饶人,他所能接受的全天下女孩子的坏品性似乎都在她一个人身上汇集。
“哦,这样。”
裴拾音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凉哂的一声轻笑似乎是在嘲弄他撒谎。
“你没时间给我找婶婶,但有时间在拍卖场里给婶婶拍金镶玉的镯子咯?”
宋予白皱眉:“什么镯子?”
裴拾音静静地打量他脸上的表情,不情不愿地替他回忆:“就是你回国那天,还是别人跟我讲的。”
王家那个小姐的名字她不想提,提了心里会堵。
宋予白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姜岩母亲的捐赠,我不过是帮他物归原主,讨他母亲开心罢了。”
就这?
裴拾音有短暂的僵愣:“……”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伴着男人落下的话音,呈到眼前的是一小碗干干净净的阳春面。
厚实的肉酱浇在韧劲十足的素面上,小颗粒的葱花或盖在肉酱上,或浮在干净的面汤上。
被炸酥松软的油渣沉在汤底,小油花一朵一朵铺于金黄色的细面。
油渣的松香和肉酱的咸香混合在一起,光闻着味道,都让人食指大动。
足足两周没闻到过一点油荤的裴拾音眼泪就差没从嘴角流出来,兴奋的目光抬眼看他,却在腾腾热气里,撞进一双疏离的眼睛。
干净的玻璃镜片后,双眼皮的褶皱深而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眉骨的棱角深邃,粉色偏棕的瞳孔,清凌凌的,像盛了两季冬雪的寒潭。
“但不管我之前有或者没有,以后碰到合适的,我也会考虑结婚。”
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在它该有的正常轨迹里。
他觉得自己像是硬生生被一场意外撞到了另一道陌生的轨道上,一条他以前不敢触碰,只是远远看着都让人惊惧,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列车自毁的轨道。
他已被窥见一角,劣势占尽。
于情于理,都需要尽快悬崖勒马、粉饰太平。
“你也会结婚。”
冷静而理智地跟她分析现状。
“……”
“我们不可能一辈子住在一起。”
裴拾音低着头盯着眼前久违的阳春面,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沉默着取过架在碗沿的木块,用最喜欢的夹面的姿势——将面一圈一圈绕在筷子尖尖,然后幸福地一口吃完被高汤泡得饱饱的面条。
但这个吃法有个坏处,吊在末端的面尾巴不受控制,会在绕的过程中,四处甩动,油污溅到身上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抬头看他。
很早以前,她就是喜欢这么吃面的,有油污溅到脸上、身上,宋予白就会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不厌其烦地替她擦拭。
她似乎从小,就在试图用各种方法引起他的注意,占有他的目光。
然而这次,宋予白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她面前推了一包湿纸巾,示意她自己动手。
裴拾音不接,也不动,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确定,喉咙已经没有酸到让人说不出话的时候。
“你说的对,我们反正也不可能一辈子住在一起。”
“我以后结婚了,会怀孕,会生小孩,如果有小朋友的一天,等他能开口说话了,他应该叫你什么?”
她像是真诚地向他提问,而回应她的,是二楼卧室关门的声音。
偌大的一楼只剩她一个人。
即便心情影响胃口,但她依旧不会浪费这顿暌违已久的美食。
无论如何,这是她的战利品,不管结果如何,她有权利享受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成果。
阳春面里的油渣酥脆。
肉酱也被熬得很入味。
汤底干净咸香。
面条的口感也刚刚好,爽口的韧道。
除了分量偏少以外,她找不到其他的缺点。
但也明白,宋予白多半是不希望她吃多了积食。
小碗的阳春面,填填腹,过过嘴瘾刚刚好。
裴拾音将汤底喝得一干二净,开了静音的手机屏幕上,消息仍在不断闪动。
卞思妤时不时给她发几条短信,问她生死。
裴拾音坐在餐椅上,一边回消息一边出神地想。
即使失态到这种地步,宋予白的道德感比想象中要高。
他没有异性伴侣,就说明她还有机会。
但如何攻略,是个难题。
“男妈妈”显然比“男朋友”更好入手,也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今晚是她急功近利。
裴拾音眉头皱了皱,思来想去,决定再给卞思妤一次做朋友的机会。
裴拾音:【有没有什么养父文学?】
卞思妤:【啊?】
裴拾音:【我从小就没有爸爸,不知道爸爸跟女儿之间要怎么相处,所以想找本书学习一下。】
总不能跟她说,她又打算再泡一次宋予白,因为碰壁严重,所以这次决定曲线救国。
卞思妤:【?】
卞思妤:【姐妹,你口味好重啊。】
卞思妤:【你是不是今晚被吓坏脑子了?】
裴拾音:【?】
裴拾音:【你但凡回去翻翻聊天记录,看看你给我的保证,你都没脸跟我提脑子这个器官。】
卞思妤:【……】
卞思妤:【对不起。】
卞思妤:【不过我不好这口,你等我去论坛帮你问问。】
裴拾音不知道该如何隐晦地描述跟宋予白的关系和相处模式。
只能隐晦地问:【最好是那种女儿不管做什么,爸爸都全盘接受,且无条件对她好,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的那种。】
卞思妤:【…………………………】
卞思妤:【我真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裴拾音:【?】
刷完牙洗漱完,裴拾音躺到床上的时候,卞思妤已经给她发了好几个链接。
台湾的文学小说网站,登录上去还得翻墙。
裴拾音账号注册加充值,一气呵成。
但等完整打开小说的目录,裴拾音还是被那些非常露骨的标题给干沉默了。
将信将疑地点开第一章 。
越看越不对劲。
她要是敢像文里的女儿一样,明目张胆穿着吊带裙在养父跟前走来走去,宋予白能立马买张去瑞士的机票避嫌避到她趟进棺材里。
等看到第三章 那些令人大开眼界的道具的时候,裴拾音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直呼好家伙。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情节,能不能有点教育指导意义!
她气得一口气把ipad里的链接全部给关了。
抄起一旁的手机。
裴拾音:【就没有正经点的吗?】
卞思妤:【你在养父文学里找正经,就跟你在gay吧找直男一样。】
裴拾音:【?】
卞思妤:【这个题材,不可能,你知道吧?】
裴拾音:【……】
裴拾音:【想想你今晚对我做的事,你就不该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裴拾音:【气死猫猫.jpg】
裴拾音:【我要的是养父文学,是女儿用真情付出感动爸爸,获得爸爸这根金手指,而不是单纯地dododododo!】
就算要do你也得告诉我!到底怎么做才达成了do这个奖励目标,而不是上来就把车轮子往我脸上碾!
卞思妤:【天呐!我给你推荐的还不够真情实感吗?女儿有的不都给养父了吗?而且养父是有金手指的啊,只是有点粗而已。】
裴拾音:【……………………】
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peace and love,咬牙切齿地向卞思妤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裴拾音:【别给我搞黄色。】
卞思妤:【……………………】
卞思妤:【你这人怎么要求这么多?】
裴拾音:【我哪知道你大半夜这么努力想给网警冲业绩!】
裴拾音:【气晕.jpp】
卞思妤:【老实巴交.jpg】
五分钟以后,裴拾音眯着眼睛看着聊天界面里出现的链接——
《纯情爹地温柔宠:总裁女儿三岁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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