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心跳
也许是记挂着心事。
当清晨的太阳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洒进来的时候, 浑浑噩噩的清醒几乎是本能。
裴拾音从床头柜上捞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6点15分。
困到极致的时候, 闭着眼睛都能打出字。
她将信息编辑好,从善如流地逐条点了发送。
就不打算再管它——
反正对方回不回都无所谓,她只要确保心意准时抵达就行了。
重新将手机丢回到床头柜上的时候,不小心将放在案上的一叠文件扫落。
纸页散落的哗啦声让她本能地扒着床沿往地上扫了一眼。
迷迷糊糊地眨了好一会儿的眼睛,她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是那几份网配合同。
干净的纸页上,已有人细心地将合同装订, 并在一些关键条款事项中做好了批注和注意事项。
至于乙方可能会遭遇的风险,对方甚至用红笔给她标注加粗, 警示她需要注意。
想都不用想,这么工整的作业会是谁的手笔。
老宅通电是在凌晨两点,她是凌晨两点半等整个别墅都重新安静之后,才偷偷独身溜回了房间。
打了个哈欠。
裴拾音把薄薄的秋被盖过头顶,挡住光线。
迷迷糊糊入睡前的那几秒,到底还是没想明白宋予白是在后来几点进的她房间。
宁城北郊的机场,澄亮的阳光已经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洒进贵宾休息室内。
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半小时。
修长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端, 迟迟不落。
【不知道叔叔现在有没有想我, 希望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偷偷想你。】
【看在我特地订闹钟想你的份上,请一定一定告诉我, 你的返程航班。】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想在第一时间欢迎我敬爱的叔叔,可以吗?】
宋予白垂着眼帘, 他几乎能够想到,裴拾音在极度困倦的情况下, 会如何用撒娇的表情打出这三句话。
“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旁边有座椅拉动的声音。
隋东端着咖啡好奇探头来看,宋予白已先一步将手机屏幕锁屏。
“一大早跟谁聊呢?”隋东揶揄地打量他的脸,“心情这么好?”
宋予白:“国庆隋宁是不是让拾音替她去相亲了?”
隋东愣了愣:“还有这种事?”
最近家里的确忽然开始焦虑隋宁的婚事,给她安排了好几个不在她审美范围里的相亲对象,妹妹病急乱投医,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以后这种事情别让隋宁拉拾音一块儿,”宋予白顿了顿,皱眉,“她还是个小孩子。”
隋东要笑不笑地哂了声。
“谁家小孩子明年3月都要结婚了,好歹我妹妹跟人家八字还没一撇呢。”
宋予白沉默了几秒。
“结不结婚都还不一定,有些话不能说太早。”
他的语气再自然寻常不过,但隋东却听得有些愣,半响才回过味来,立刻正色问:“喂,你别告诉我,那些谣言都是真的啊?”
“……”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有什么情况你至少先跟我和姜岩通个气,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宋予白很寡淡地掀起眼皮,平静地跟他解释。
“你想到哪去了?”
“我的意思是,叶兆言跟拾音,不见得合适,临到边了,我爸爸改主意也不是没可能。”
隋东嗅到了点不一样的苗头:“好端端的,你爸爸为什么会改主意?”
他狐疑盯住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我只相信有人从中作梗,绝不相信会好事多磨,再说了,如果拾音不跟叶兆言结婚,那她要跟谁?”
他越想越不对劲,但碍于两人关系,又不能明晃晃地质疑。
“上次姜岩还开玩笑,说他有个ABC表弟,想介绍给拾音,人品学历相貌,哪样比叶兆言差,你是怎么说的?”
“你说,同龄人不会照顾人,同龄的异性在心理年龄上往往幼稚于同龄的女性,结婚对女性来说,无异于提前养一个孩子。”
“但我明明看他表弟样样好,偏偏你鸡蛋里挑骨头。”
年纪太大的看不上,年纪一样的,又嫌心理年龄幼稚,年纪小的——
哦,还不到法定。
你不如自己把拾音娶了算了,反正也没有血缘。
只是这话,隋东之前已提过一遍,惹对方不快。
宋予白沉默了几秒:“有合适的,固然很好。”
见对方脸上仍旧是一副滴水不漏的平和,隋东套不出更多别的信息,只能悻悻然下结论。
“我看在你跟你爸爸的双重夹击下,压根没什么人合适,可怜拾音长那么漂亮,注定孤独终老。”
昨晚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到最后受困于各种凌乱的梦魇,连囫囵觉都没睡太深。
趁起飞前的间隙,宋予白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
然而就在隋东以为他不打算再搭理自己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他怡然松弛的声音——
“这也没什么不好,又不是,不能养一辈子。”
裴拾音彻底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假期的老宅,到了白天,反而安静得没什么外人。
昨晚一场秋雨,让山脚下被茂林修竹环绕的宅邸,在晨雾清风中,有一种青草葱翠的浓郁绿意,就连空气里每一丝清清淡淡的泥土香,都旷人心神。
她吃完早午饭,宋墨然正好做完例行的血压晨检,很自然地问她,要不要去花园跟他一起去花园散步。
裴拾音来这边就是为了陪老人解闷,装乖了这么多年,即便她困倦得再想回去睡回笼觉,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拒绝对方的好意邀请。
宋墨然似乎多少也能猜到,几个月前她在叶兆言手底下受的委屈不小,所以一大一小聊天时,对叶家,对那场即将到来的婚事,都很有默契地选择避而不谈。
不再热衷做月老的宋墨然,反而让裴拾音相处下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仿佛又回到了幼年,在对方身边膝下承欢,被呵护备至的时光。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佛堂门口。
宋墨然出神地望着微掩的柴门不说话,裴拾音就安安静静在旁边等。
下个月月底就是宋予年的忌日,同样,也是裴蓉的。
如果知道她在二十岁这个年纪,会在阴差阳错里,在宋墨然乱点鸳鸯谱的错误下,困扰、烦恼,夜不能寐,机关算尽也只能赌一个可能,妈妈还会不会选择在宋予年忌日那天殉情?
可能也会的吧?
毕竟,虽然她那个时候年纪小,但随着年岁日增,加之单亲早慧,也知道越往后,妈妈的抑郁症已经痛苦到了让她无法承受的地步。
就在裴拾音以为宋墨然要进去悼念宋予年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忽然拄着拐杖,掉转了方向折返。
裴拾音意外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重新乖乖地跟了上去。
“这段时间,跟予白在宋公馆住得还好吗?”宋墨然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向花园另一头走。
“挺好的,叔叔很照顾我。”
宋墨然点了点头,说:“应该的,还是那句话,受了什么委屈,就跟你叔叔说,他会替你出头。”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他也应当替你出头。”
眼前二十出头的少女,五官眉眼,细看之下,仍旧还能找到宋予年的痕迹。
其实,在她小的时候,尚未长开时,还要更像一些,只是,随着年岁渐长,那种让人怀念的过度肖像,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佚失。
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时光如梭,他的儿子死了,他的孙女却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顾盼流辉。
流转的生命,似乎也在长河岁月里,完成了一次从死亡到新生的更迭。
体检报告的结果不太理想,宋墨然也不知道肺部的病症,能否支撑他看到这对孩子成家,但至少,在他离开之前,这个家里不可以出现任何的丑闻。
任何捕风捉影的谣言,都是对早逝的儿子的一种污蔑,以及,对宋家这么多年清白坦荡的家风的一次挑战。
“我知道,叔叔一直都对我很好。”
裴拾音温柔应声,一如她幼年那般乖顺懂事。
“如果予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要同我说。”
裴拾音摇了摇头,认真地强调道:“叔叔对蓓蓓,已经很好很好了,爷爷您不用担心。”
宋墨然听她一个劲说宋予白的好话,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如果爷爷希望你搬出宋公馆,跟你叔叔分开住,你会怪爷爷吗?”
话锋急转直下,裴拾音本能地愣了一下。
宋墨然转开目光,转身缓步往花园外走。
“你叔叔年纪大了,也是时候考虑结婚的事情,再跟你住一起,”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我们一家人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担心别人会误会。”
裴拾音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抓到了关键词——别人。
是聂宏谣言的余波,还是另外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宋墨然是个浸淫商场多年的老人,无论是嗅觉还是眼光都比普通人要毒辣,洞察秋毫。
只是,有些事情,倘若他想装不知道,那就会彻彻底底做一个充耳未闻的瞎子——就像叶兆言跟她。
她静静地跟在老人家身后不说话,直到对方率先开口。
“其实予白这趟去瑞士,之所以时间这么久,本来也是特地要见一个人。”
裴拾音想了想,试探回:“他是说过,要约一个设计师的时间。”
“他出门之前没跟你提吗?”见她懵懂不知,宋墨然也颇有些意外,“是我有个朋友的女儿,比你大几岁,刚好在那边出差,就约了他半周时间,一起度假。”
裴拾音怔了一下。
所谓的度假,归根结底就是相亲。
她赖在他身边的那两个晚上,从未听他提过分毫。
“如果予年还在,以他跟你妈妈的关系,倘若在予白这个岁数,小孩子也都该念书了。”
宋墨然看着她,像是忽然陷入某种惆怅的缅怀。
即使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假设,但眼前的老人,现在的的确确在期盼她的叔叔尽快成家。
裴拾音平静地站在拱行廊的木花架下,头顶是如火如荼生长的绿植,将拱形的花架缠绕出一片苍翠的绿意。
入秋的中午,昨夜又下过雨,即便晴时有阳,空气里湿润的潮气随风吹在身上,依旧有一丝很明显的凉意。
悬在花架上的吊兰叶从她肩侧垂下来,长长的叶子尖轻微地在微风中刮蹭她的手背,皮肤被尖尖的叶子戳到,有一种如被毒虫啃噬般的麻痒。
昨晚电闪雷鸣,似乎有吊兰被吹翻在地,花盆摔碎,她脚下有明显被清扫后残留的细小泥胚瓦砾。
摔碎的一盆花,无人在意。
她翻转掌面,用指尖掐下一段吊兰花的叶尖。
宋墨然沉吟:“也是爷爷之前没考虑周到,让你搬来搬去,确实挺麻烦。”
寄人篱下,她说不出一个“不”字。
她连家都没有。
她是一只无脚鸟,不管多久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休憩之所。
处境比一盆吊兰花也好不到哪去。
花盆只是被虚虚的两根细绳悬空在花架上,一阵狂风骤雨,对它们而言,就有可能是覆顶之灾。
“不高兴?”
裴拾音闭眼,又睁开,冲宋墨然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搬走比较合适。”
年逾古稀的老人,不动声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相当满意她的反应。
没有一丝心虚,也没有一丝慌乱。
向来乖巧、善解人意的小孙女,甚至还露出了“都是因为我的问题才让您这么为难”的歉疚,看得宋墨然于心不忍。
让她搬离宋公馆,是无奈之举,他不能让那些可能辱没宋家门楣的谣言进一步甚嚣尘上。
“这个看你,爷爷跟你叔叔也不急。”
裴拾音点点头,只乖乖巧巧说了一声“好”。
相比宁城中秋的潮湿,瑞士的秋天晴朗异常,气温却比宁城要低。
宋予白落地后,就跟隋东一起马不停蹄,忙得连轴转,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有了喘息的时间。
接到宋墨然电话的时候,他正在房间里喝咖啡处理公务。
老人家寥寥交代了几乎公司里发生的事情,临挂电话前,将话题转回到了他身上,是跟他商量要给裴拾音在荣玺那边买房子的事情。
宋予白不解:“在宋公馆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去那边买公寓?”
“阿蓉留给拾音的那套房子小区有点老了,她一个人住那边我不太放心,买套环境治安地段稍微好一点的现房,到时候搬过去,也不会出乱子。”
宋予白皱眉:“她才刚搬过来不久,为什么好端端的又要搬家?”
短时间里频繁搬家,未免太过儿戏,而且,这于宋予白看来,也实在有些不尊重人——裴拾音已成年,并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摆弄的洋娃娃。
宋墨然显然知道他的顾虑,但碍于谣言在前,也容不得大意:“毕竟女大当婚,再跟你一个未婚的叔叔住在一块儿像什么样子。”
宋予白沉默着未置一词。
宋墨然:“而且我也跟拾音说过了。”
房间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瑞士雪山皑皑的白雪,正午的阳光落在雪峰顶,映得窗外白雪都亮得刺目。
宋予白目光微滞,话音却缓缓地低了下去:“她同意了?”
宋墨然:“她向来懂事。”
宋予白微垂的眼睫颤了颤,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宋墨然见他同样接受良好,心里那点对裴拾音的过意不去和歉疚,顿时也就释然了一大半——这两人追究是自己的孩子,他是长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个孩子好。
“你也老大不小了,过了年,侄女都结婚了,你还孤零零地像个什么样子?这两天,你王伯伯说了,明天王馥雪也会到瑞士,你别怠慢人家,省得你王伯伯对爸爸有意见。”
宋予白已经几乎是花了点时间,才想起“王馥雪”这个人到底是谁,下意识想找烟,却忽然想起来,身上最后半包烟,早上被隋东拿走了。
只好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斟酌地找说辞:“让拾音搬家这件事情,可以等我回来再说吗?”
宋墨然没想到他破天荒会跟自己在电话里纠结这种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顿时不悦就溢于言表:“怎么?”
想到那些令人头痛的谣言,所以他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给彼此留下任何可以商讨的余地,只沉声说了一句:“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你不要再跟我说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你没听累,我都说累了。”
宋予白沉默了几秒,面不改色:“我只是担心她一个人住照顾不好自己,也没有其他意思。”
“这些事情我会让方宁去帮蓓蓓安排好,”宋墨然对他的顾虑不以为意,“与其操心这个,不如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不要等我躺进棺材里,还得为你的事情头疼。”
“知道了。”
宋墨然会为了他的事情有多头疼,宋予白并不想去知道,他只知道眼下令自己头疼的,除了那个记不清长相的王馥雪以外,还有——
裴拾音已经整整四天,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了。
虽然两人之前在微信里的联系并不算频繁,但宋予白觉得,她应当是该找他的,碰到任何棘手、麻烦的时候,她理所当然都应该找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躺在列表里。
瑞士纬度高,雪山附近的度假酒店没有光污染,酒店房间的窗外,阳光漏进落地窗,刺得眼睛有种不真实的迷幻感。
宋予白坐在窗前发了会儿呆。
然后翻出相册里在闲暇时拍好的星夜照片,选了张好看的给裴拾音发过去,抽完半支烟,才收到对方不太走心的回复。
7小时的时差。
如果她准时在家里吃饭的话,国内这个时间点正好是她餐后消食的空闲期。
裴拾音:【这是什么?】
宋予白:【瑞士的星夜,随手拍的。】
等宋予白将剩下的半支烟抽完,终于收获到了对方一个猫猫大拇指的表情包。
然而再等,却没了下文。
男人眉心微蹙,问她今晚吃了什么,他不在的时候,她跟宋墨然在老宅里过得怎么样。
除了消息回得稍慢以外,裴拾音基本上有问必答,偶尔也会关心他在瑞士的近况。
明明很和睦的家常聊天,对方却总给他一种怪异的敷衍。
回复的每一个“嗯嗯”里都有种迫不及待放下手机的匆忙感。
宋予白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反常,但明明在国庆前,两人偶尔的闲聊,也不过就是这样寥寥数语。
临近国内10点,一贯晚睡的裴拾音,却说自己准备洗漱睡觉了。
宋予白:【没别的要跟我说的事了吗?】
“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半分钟,就在宋予白以为裴拾音要就搬家的事情跟他告状的时候,一条消息倏然而至。
裴拾音:【没有了呀,我在这里一切都挺好的,叔叔放心出差吧。】
裴拾音:【猫猫比心.jpg】
宋予白盯着那个软萌的表情包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将手机丢到沙发旁边的玻璃几上,又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
她决口不提宋墨然要她搬家的事情。
没有撒娇没有耍赖,更没有为了留在他身边而百般央求。
就连像那天晚上一样,仗着自己眼盲,在他身边浑水摸鱼的心机都没了。
什么也没有。
她平静得就像无事发生。
——爸爸有跟你说,什么时候搬家吗?
删掉。
——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家?
删掉。
——搬家的事情,可以等我回来再说。
删掉。
宋予白:【27号下午6点落地。】
裴拾音:【?】
宋予白:【不是说要来接机?】
热闹的苍蝇馆子里,她冲坐在对面的朋友扯了个抱歉的笑。
麻木地看着手机里给出的时间信息,她这时候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明明之前问一个航班号还推三阻四。
“怎么了?”
对桌的朋友笑吟吟,试图将开了盖的乌龙茶饮料往她的杯子里倒。
裴拾音眼疾手快,伸手挡了一下。
“我不爱喝这个,去帮我叫份炒酸奶,多撒点坚果。”
好友起身去吧台下单。
她捧着手机独自坐在长条凳上想了想。
【真的好不凑巧耶!】
【那天我们配音社里有个线下见面会,可能推不掉呜呜呜呜】
不知道隔了多久,久到裴拾音已经被火锅辣到又加了一碗炒酸奶,随意被丢在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震了一下——
是宋予白毫无感情的一个字。
【好。】
第032章 心跳
不知道宋予白在瑞士跟自己未来的婶婶相亲如何, 裴拾音偶尔通过朋友圈,可以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正在这个假期里醉生梦死, 流连于不同的酒吧寻欢作乐。
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根本无法撼动两人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毕竟万一两边的长辈给她来一句“他只是犯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的时候,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哪句脏话可以不至于当场发疯。
也不知道宋予白那边相亲的进度如何,她要是努努力有没有希望横刀夺爱。
然而撬墙角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裴拾音理智地一脚踩回了土里。
她有最基本的自尊心。
宋予白之于她, 从始至终都只是一盘名为“鸡肋”的菜。
她早过了一腔孤勇的18岁,这个年纪的她, 很清楚地明白,什么叫爱人之前要先爱己。
虽然从头开一局游戏,让人沮丧。
但经历过林蓁蓁的失败后,她对接下来的一切反而也看得开。
叶兆言不是个能管得住下半身的人,只要他一天在这些酒吧里鬼混,总会有留下马脚的一天。
如果能查到他的开房记录,那就意味着有守株待兔的可能——只要有录像, 只要有案底, 她不信叶家有脸在宋爷爷面前让她说原谅。
但是如何查到他的开房记录是个难题。
裴拾音躺在床上为难了半天, 后来是在卞思妤的提醒下,才想到了一个人。
从好友列表里点开周榕的头像。
裴拾音:【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裴拾音:【我有一些小小忙, 想要请教一下你。】
作为宁城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周榕从入校开始,参加各类数据编程获奖无数, 刚上大三,陆陆续续已经有一些互联网的企业向他们这样的学生递出了管培生的橄榄枝。
在咖啡馆里等待的工夫, 她仍下不定决心,毕竟涉及他人隐私,分分钟都有可能成为法制咖。
卞思妤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你这算什么?”
“你就算想查叶兆言,那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正当防卫,没必要这么过不去。”
裴拾音头疼。
“不是过不过得去的问题,我就是担心,万一周榕他们的专业不涉及这块,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冒昧了?”
“信我。”
卞思妤已经跟她打包票。
“你忘了之前校门口的那条关于我校大学生刷单被骗的横幅通告了吗?”
去年春天,有个富二代被网络刷单诈骗,套进去40万,血本无归。
卞思妤当时就跟她吐槽,都有40万的存款了,为什么还要去刷单赚零花钱。
裴拾音对这段旧事记忆深刻。
“宁大计算机系内部有自己的黑客组织,周榕就是其中一个大神,富二代被诈骗后,那帮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顺着网线摸到了对方老巢,扒出了人家信息,才让对方还了一部分钱。”
具体的过程,卞思妤也不太清楚,但她笃信,查开房轨迹这种小事,周榕他们绝对分分钟搞定。
卞思妤说的没错。
等她犹豫着用“我有一个朋友”跟周榕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对方的脸上没有一丝惊异,只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理论上说,如果你的朋友在知道对方手机号码的情况下,是很容易查到她男朋友出轨的证据的。”
裴拾音震惊:“一个手机号码就够了吗?”
周榕:“当然,实名认证的手机号码就意味着会绑定身份证,有了身份证号,想查开房记录就变得简单。”
周榕甚至还给她提供了第二个思路。
“听你描述,你朋友的对象多半是个惯犯,那这种人的手机号码一般会关联注册了很多app,你甚至可以利用市面上常见的约炮软件,通过系统根据手机号匹配的熟人模式,直接钓鱼。”
这大概就是微博或者小红书相关人推送。
“当然,只是这种办法相对来说,没有那么立竿见影,不如直接查开房记录来得有效。”
周榕继续说:“你知道社工库么?”
“这是黑客将获取的用户大数据进行整合分析,然后集中归档在社工库里,你想要的资料基本上应该都能从里面调取到。”
“无论是对应身份证的开房记录或者实名认证下账号的常用密码,都可以在里面查到。”
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暴露在这样的信息不安全下,裴拾音心情复杂。
“这么做,肯定是非法的吧?”
周榕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私自调用公民隐私信息肯定是违法的,但如果你不将这些信息用于违法途径,那基本上,你就是一个安全的法外狂徒,毕竟法不责众,没错吧?”
对方显然很想借这个机会帮她的忙。
“其实你朋友也不用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主要是我们系里,稍微有点技术的,都上过社工库,或多或少都查过点东西。”
虽然很想抓到叶兆言切实的把柄,虽然周榕也在劝慰她这种事情稀疏平常,但她仍然不想做一个潜在的法制咖。
但至少,她现在有了一张保底牌。
距离婚期还有半年时间,如果想不到其他退婚的办法,她再来违法犯罪的边缘疯狂试探也不是不行。
见她犹豫,周榕也很知趣地没多问。
“如果学姐的朋友有需要的话,这个也不难,随时找我就行。”
裴拾音缓缓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今天下午临时约你出来也挺麻烦的,要不然晚上我请你吃饭?”
咖啡店本来就是一家周边商圈口碑极佳的小馆子,到了晚餐饭点,供应样式丰富的定食套餐,味道都相当不错,尤其是有个叫开心果布蕾的甜品,在小红书上风吹得很大,据说还是老板特地从瑞士的某个西餐厅里偷师回来的复刻品。
甜品供不应求,但每桌限定两份,
不走寻常路的饥饿营销,再搭上“情侣”这个特定标签,在网上宣传得铺天盖地的时候,吸引了相当一部分猎奇的受众。
卞思妤也曾几次提过,约她来这里尝鲜,但屡屡因为订不到位置、排队时间太久而错过。
引得她在朋友圈都抱怨过两次。
今天跟周榕见面能约到这里,实在是破天荒的运气。
翻菜单的时候,周榕笑眼弯弯,露出一口很干净的白牙,说:“本来上学期社团公演结束的时候,就想找你一起吃串的,结果你中途跑了。”
是那次宋予白刚刚回国,为了满足爷爷的要求勒令要她搬家的那次。
裴拾音有些尴尬地笑笑,只能推说家里临时有急事。
“那既然这样,这顿就应该让我请。”
裴拾音:“为什么?”
周榕:“反正社团里你聚餐没去,国庆的时候团建也没去,这么多次公演排练你都有出力,没道理社团的收入你一分钱都享受不到吧?”
“没事,账目到时候我拿发票回去报销就行,也不完全算是我请。”
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他笑眯眯地摁了桌铃。
小资的咖啡馆,氛围和情调到了夜间都恰到好处。
晚餐时分,隔壁桌陆陆续续开始坐满人。
成双成对进来的情侣,点的都是咖啡馆里特供的情侣套餐。
她跟周榕不是情侣,正准备各自点餐,服务员却充满歉意地表示,周六的晚上,门店不提供单点,仅有几种不同口味的双人定食。
所谓的双人定食,也不过就是情侣套餐另一种说法而已。
套餐里提供一份主厨沙拉和小食,两份主食,可供应煎烤牛排或者猪扒,外加两例招牌甜点,以及两份餐后的鸡尾酒和水果——光看搭配已经情侣味十足。
服务员热情地跟他们介绍广受好评的开心果布蕾,这份招牌点心,目前只在双人套餐中供应。
周榕下意识看她反应。
裴拾音无所谓:“我都可以,没什么忌口的,套餐就套餐吧。”
坦白说,她对开心果布蕾的确好奇,打算仔细品鉴一番好给卞思妤一个repo,以便两人下次相约。
等上菜的间隙,暗置在桌面上的手机却忽然开始震动。
周榕见她伸手毫不犹豫地按掉铃声,好奇:“你电话?”
“是闹钟。”
是宋予白航班落地的提醒闹钟。
虽然之前明确回复了他,自己并不会去接他。
但下午出门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
潜意识里她想去接机,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但理智又在劝阻她——万一不小心看到宋予白跟王馥雪两个人进展神速的话,她可能真的会因为心态不稳而当场不给所有人好脸色看。
思前想后,与其当着别人的面发疯,不如专注做当下最重要的事。
毕竟,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头盘是凯撒沙拉和被烤得很松软的牛奶小面包。
两人边吃边闲聊。
周榕问起她毕业后的计划,是打算去实习,还是继续读研深造。
她跟叶兆言的事情,在学校里真正知道的内情的人反而不多,很多人只当她跟叶兆言家世相当,从小关系好,自然在走动上也比普通朋友要来得更加亲密。
裴拾音:“我想去外面看一下。”
“外面?”
周榕问:“你毕业以后想出国?”
“对,其实我妈妈去世后,因为怕家里人担心,所以我就再没有一个人去过太远的地方。”
即便有,也只是短途旅行,而且在宋爷爷面前,需要各种各样的掩护。
也许是宋予白幼年被绑架害得宋予年身死的经历过于惊悚,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老人家更希望她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获得他认定标准里的各种程度和各种意义上的完美。
念一个不错的大学,嫁一个家世相当的年轻才俊,拥有一份清闲却不失意义的工作。
早早地怀孕生子,过那种能一眼能望到头,却也能获得人人羡慕、称颂的人生。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老人家以过来人的眼光,为她挑选的最平顺的路。
他是为了她好。
但她不想这样。
她参加话剧社,背着所有人,偷偷在网上投简历,应聘cv,研究配音设备,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配音演员,渐渐在网上拥有自己的粉丝,偶尔还能接到一些小网剧的配音商单。
她有小小的虚荣,也希望在网上分享日常生活时,受人追捧。
即使夜盲,也渴望天南海北观星,听一个又一个背包客讲述那些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经历。
她想拥有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人生。
不需要再为宋墨然的乱点鸳鸯谱发愁。
不需要去思考,根据自己的本心拒绝他人好意,他人会否生气。
不需要将别人的情绪,放在自己意志的首位。
她想要一个完完全全独立自主的人生。
不用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或者有一天,她可以靠裴蓉留下来的积蓄和自己的努力,拥有属于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周榕:“那你有想要去的学校么,以及,你家里人是怎么想的?”
“我家里人,”她想了想,“应该不太愿意我一个人出远门。”
周榕惊呼“怎么会”。
他知道她家里的经济条件,堪称优渥。
但她待人接物教养极好,一点也不像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大小姐。
裴拾音迟疑,斟酌着给出了解释:“主要是,你不太了解我的情况。”
她是为了满足他人愿望而诞生的。
因为就连她的出生,都不是正常选择的结果。
她像被裴蓉培育出来的一粒带着某些特定属性的豌豆——夜盲、花粉过敏,五官里那些神似宋予年的、模棱两可的轮廓。
她是裴蓉亲手打造的工艺品——
自打她记事起,裴蓉看她的目光,就不是一个妈妈看待一个女儿,而是一个处心积虑的艺术家看待一件完美无缺的工艺品。
裴蓉死后,宋墨然将她作为早亡儿子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寄托。
与其将她视为一个独立人,不如将她当做一件用来缅怀逝者的文物,一件完美的艺术品,需要被放进玻璃柜中,专门用来给所有人观瞻。
自然而然地,她在意什么喜欢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安安全全,承载着所有故去的希望,按既定的轨迹生老病死。
裴拾音无意在这个话题上深聊,周榕识趣,便也没再继续追问。
套餐在后厨早就提前配好餐,上菜的速度很快。
她点的牛排是西冷,不喜欢带血,选的全熟。
牛排的切面厚实,肉质偏老,然而配给她的刀叉却不够锋利,切割的时候费劲。
“我们换一盘?”周榕大大方方地举过切成小条的牛排递给她,“我这份战斧还没吃过。”
“麻烦了。”
餐盘隔着桌子递过来,裴拾音意外于他的信心,与他交换牛排,并微笑道谢。
周六情侣聚集的咖啡馆,内部陈列设置的小物件,充满恋爱的氛围。
每张小方桌上都点着小小的蜡烛,烛火在玻璃香薰盏里轻微晃动,烛火旁边的碎琉璃小花瓶里,插着含苞欲放的玫瑰。
暧昧的爱心气球轻飘飘地悬浮于天花板顶。
从木框玻璃窗上映出的年轻男女的侧脸,氛围融洽,相谈甚欢。
他们交换彼此的餐点,互相品尝对方的美食。
然而,时不时有信息短暂打破了两人融洽交谈的氛围。
少女每一次拿起手机的时候,脸上都有浅浅的不耐和被打扰,但很快,她就调整好表情,一脸漫不经心地咬着甜品勺,敲键盘。
她回消息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在匆匆回完消息后,就随手将手机丢回到了包里。
——再也不做理会。
不知道她对面的年轻人说了什么令她感兴趣的东西,她目光炯炯,咬着饮料的吸管,一边笑一边专注地听。
散在肩上的长发随着她倾身抽纸巾的动作,有几缕勾上了摆桌花瓶里的玫瑰。
她伸手想去解,却被对面细心的年轻人捷足先登。
那些被她匆忙递出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地,在几秒钟后,被传送到了另一头。
静谧到只能听见呼吸声的车内。
宋予白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垂下眼帘,平静地看手机屏幕上的聊天记录。
宋予白:【我到了。】
裴拾音:【嗯嗯!叔叔辛苦了呢!我们现在还在唱k,我陪卞思妤P几张图就差不多好啦!】
宋予白:【需要我顺路过来接你吗?】
裴拾音:【不用了呢!叔叔到家之后好好休息,我跟社团里的朋友再聊一会儿,他们真的都太热情啦!晚点自己打车回来就好了!】
裴拾音:【发射爱心.jpg】
裴拾音:【叔叔,我真的太想你了呜呜呜,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呢!】
第033章 心跳
考虑到今晚宋予白回家, 裴拾音不敢在外面逗留太晚。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明天搬家,但她对“宋予白”这个资源, 还是秉承着“可持续发展”的态度,不会在不必要的场合里,去轻易挑战他的底线——
比如过晚归家。
所以,掐点到家的时候,她的心情是轻松且欢快的。
进门,绕过几个不大的搬家纸箱,意外地看到宋予白居然坐在客厅里看书。
裴拾音还没开口, 宋予白已经先问:“这么早回家了?”
偌大的别墅中,他只是平静地看书翻页, 全程连余光都似乎吝于分给她。
裴拾音:?
早么?
他之前给她订的理想门禁是8点半,底线门禁是9点半。
今晚回来的路上有点堵,她几乎是踩着9点半的钟进的家门,这要换以前,不得被数落死?
不知道他的心思到底如何,裴拾音决定先自我批判一下。
“哪里早啦!都怪卞思妤,反反复复坐在那里修图, 我等她都等得无聊死了, 巴不得早点回家。”
“其实我一路上都在想, 哎呀今天回来的真的太晚了,我都担心你倒时差先睡了, 没办法跟你道晚安。”
宋予白闻言,这才缓缓地从书页中抬头。
头顶明亮的白炽灯光,在他干净透亮的玻璃镜片上折出条状的白光, 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听见他平静到没有感情的嗓音——
“总要确认, 你今晚会回家,我才放心。”
对话的气氛有些诡异,像身处两个不同的空间。
她如同被雾气团在黑暗森林里,朦胧里不见方向,也不敢贸然前行。
“在外面吃饱了吗?”
他看着她,语气平和且自然。
“还,还行。”
裴拾音将帆布包抓在手里,紧张到苟在玄关口,一动不敢动。
说不出哪里反常,但总觉得,哪哪都反常。
“叔叔真的,不用去倒时差休息吗?”
少女漂亮的杏瞳里的试探,并不是关切,似乎仅仅只是在担心东窗事发。
宋予白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到铅印的书页里。
“我不累。”
不知怎地,宋予白忽然觉得,如果他一个月前没有去瑞士,假设她是真的跟朋友结伴出去游玩,这时候回家,应该像只柔软的小猫一样,伏在他腿上撒娇。
跟他说肚子饿,让他帮忙做夜宵。
拿出布偶娃娃,让他帮忙检查针线。
仰起脸,让他喂樱桃。
——这明明是两个人这几个月里,约定俗成的习惯。
驯养习惯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而戒掉习惯却很难。
他翻一页书,却想不起前一页到底看了什么。
于是干脆放下书,径自起身去厨房里倒水喝。
裴拾音站在玄关口,认真复盘了一下自己这一个月来的所作所为,除了今天想去通过周榕扒一扒叶兆言的隐私外,好像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
她放下心来,大着胆子走近流理台。
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大理石台面上一个系着珠光白礼物丝带的薄荷绿色的小方盒所吸引。
盒子表面印着一串法文,底部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水渍,在白色的台面上悄无声息地晕开。
裴拾音眨了眨眼,福至心灵,开心地仰头问他:“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宋予白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没喝。
她眼中的喜悦却已经先一步让他心里那股没来由的毒火降温。
“看看,喜不喜欢。”
“肯定会喜欢啊。”
裴拾音专注拆礼物的时候,决定将这一个月里对他不声不响往外爬墙的怨气稍微放一放。
会是什么?
毛绒玩具还是水晶摆件?
宋予白以前给她买的礼物,多数都是心头好。
后来因为告白被拒,她怕睹物思人,就干脆把那些礼物全部够收拢规整到了一个暗不见天日的箱子里,主打一个心狠手辣,眼不见为净。
然而等盒子被打开,她眼中的迫不及待的期待却在一瞬间降了温。
柔软如少女酥//胸的开心果布蕾,被精心盛放在淡绿色的礼物盒子里,盒子四周被人用心地绕上冰袋,冰袋已经在塑料薄膜里开始融化。
受热融化的布蕾表面,泛出一种粗糙的颗粒感——也许长途的飞行路程,能将甜品风味保存至此,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裴拾音眨了眨眼,将从话剧社里学到的精湛演技融汇贯通进一句标准的台词里——
“哇!看上去好好吃哦!”
她脸上夸张的惊喜,像是收到了最意外也最心仪的礼物。
但如果仔细辨认,所谓的惊喜,并不是由衷而来,并不是期待的、想要大快朵颐的惊喜,而是一种“糟糕我吃得这么饱怎么又要干一份我的胃可太不容易了”的负担感。
他辗转两个机场,带回来的礼物,成为了她的负担。
“不想吃吗?”
宋予白仰头喝冰水,微垂的眼睫没再看她。
裴拾音:“……呃。”
怎么可能吃得下?
得益于周榕的慷慨,她晚上刚刚吃掉2个山寨款,这种正版别说一整个了,半个她现在都无福消受。
如果是小物件,她还能贴心收到床头,通过伴睡入眠来证明自己对它的喜爱。
但眼前这个,是个沙包大的面包和布丁组合——
太难了。
裴拾音有些为难地鼓了鼓嘴巴,沮丧地向他坦白。
“我晚上吃得太饱啦,这个东西在冰箱里放一个晚上,明天可以继续吃得吧?”
“随你。”
宋予白收回目光,声线平静寡然到毫无情绪。
裴拾音松了口气:“那就,明天再吃吧。”
坦白说,从她记事起,就不曾这样怠慢过他心意。
以前无论他给她送什么东西,总是会在她这里接受到一万分的热诚和欢迎。
但礼物跟食品实在不一样,吃撑了晚上会睡不着,纯纯就是受苦体验。
“叔叔不会生气吧?”
宋予白已喝完了冰水,转身将洗好的杯子放到了杯架上。
忽地就哂笑了一声。
“我有什么好气?”
对话中诡谲的气氛随着男人脸上露出的笑容,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英俊的眼角眉梢里,都是很温柔平和的笑意,他涵养好,从来不至于不留情面,不给台阶。
“不过就是一份,随处可见的小玩意而已。”
嗯?
在小红书上一盒难求的正版,被你说成是随处可见的小玩意。
远在欧洲的主厨大概会伤心的吧?
“算了,放到明天估计味道就不行了,我要不还是晚上吃掉吧?”
在叔侄感情受损和吃撑到睡不着这两个选项里,裴拾音痛定思痛,决定挑战一下胃的极限。
然而甜品勺拿在手里,却迟迟下不去手。
她明显在踟蹰、犹豫、为难。
她不想接受这份好意。
因为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负担。
宋予白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问:“是不是还是觉得外面的更好吃?”
“啊?”
裴拾音还来不及反驳,就看到男人忽然伸手抽了张台面上的湿纸巾。
少女的眼神里有明显的躲闪和抗拒,但宋予白显然不打算跟她任何逃避的机会,一手强硬到甚至有些粗鲁地按住她的后脑,掌心攥紧她头发的时候,甚至扯到了头皮。
轻微的痛感让她本能地顺从。
而捏着纸巾的手,已经擦上了她的唇角。
湿巾的凉意在唇角渗开,隔着他有些发烫的手指,熨帖在脸上。
她脸小,他的手掌却大。
修长的手指禁锢住她脸颊的时候,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外面的,有这么好吃吗?”
隔着玻璃镜片,他平静地望进她的眼睛。
他说话时,那股熟悉的木质冷调香开始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注意力中。
裴拾音心跳加快。
万万没想到,他眼睛能这么尖。
她明明出来的时候擦过嘴的啊?
总不至于是口红没有涂好,花妆了吧?
唇角感受到被他指腹掐狠的痛意,她呼痛,倒抽一口凉气。
他从容撤手,后退。
他叠纸巾的动作有点快,她甚至来不及确认上面被涂开的污渍,到底是食物的残留还是仅仅只是自己口红的口脂。
因为之前跟他沟通的版本,都是社团会在ktv里聚餐,裴拾音想了想,也许是自己的晚餐漏了馅——今晚的食谱里,重油的,只有一份牛排。
她拉耸着脑袋,跟他抱歉:“是卞思妤啦,缠着我要带我去吃新开的烤串店。”
宋予白垂着眼帘,看她细腻的脖颈,脆弱到只稍用力就能折断。
她还在面不改色的撒谎。
仔细看,她的唇角,仍有黑胡椒汁的痕迹。
他笑。
很温柔的语气,似循循善诱的哄。
“是家里的让你腻了吗?三天两头就想着去外面吃?”
“也没有三天两头吧?”
裴拾音怕自己再露什么马脚,连忙打开手机的前置相机,检查她脸上还有没有偷吃的痕迹。
没有,一点痕迹都没留。
她偷偷松了口气。
味蕾对于咖啡馆里周榕递过来的那份牛排仍印象深刻。
她忍不住感慨:“但是偶尔吃一两次,确实挺香的。”
宋予白又笑了一声,坐在流理台前,漫不经心地问她:“那你以后是打算经常在外面吃了?”
裴拾音瞪眼,表忠心:“怎么可能,长久还是家里的好吃,外面的偶尔吃两次就行,调味品放太多了。”
顿了顿,怕他以后断了自己吃外卖的后路,又忍不住补道:“解解馋可以,当正餐还是不行。”
“解馋?”
这个形容似乎令他觉得好笑。
眼看话题即将滑向某个诡异的极端,裴拾音迅速正色:“但是我发誓,只有家里的,才是最合口味的!”
方宁做的还没有宋予白做得还吃,这种马屁,他应该是喜欢的……吧?
“好,既然觉得家里的最合胃口,”宋予白含笑的目光落到玄关口那几个搬家纸箱上,“那为什么一定要搬家?”
终于不在这个总让她怀疑自己走钢丝的话题上纠缠,裴拾音决心好好卖一卖惨。
她颓唐低头,小声嘀咕:“有些事情又由不得我。”
今晚,是她住在宋公馆里的最后一天。
之所以不打算回家太晚,她也是想,能不能趁最后一个晚上,能不能在他面前挣个同情分。
“毕竟,我们两个这样住在一起,也不太像话。”
“这些是谁说的,我爸吗?”
“外面的流言,我或多或少也听到了,”她叹气,用目光向他抱歉,“总不能让你难做。”
宋予白沉默了一瞬,缓声道:“拾音,我们清者自清。”
“但我不是啊。”
说话的时候,她偷偷斜眼看他表情。
宋予白难得眉尾一挑:“不是什么?”
“鉴于我有不良前科,我怕自己又被人诱惑,所以决定还是跟叔叔保持一些该有的距离。”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略微有些哀怨。
“所以我想,我还是搬出去比较好。”
“更何况,我都已经答应爷爷了。”
宋予白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你答应他又不做到的事情,还少么?”
阳奉阴违,东窗事发又睁着眼睛狡辩,到最后是他替她遮掩。
这种事情,两人配合起来,早有默契。
早年宋墨然信佛,清明给宋予年和裴蓉上香时,都要抄经。
裴拾音嘴上答应,但等真抄经的时候又坐不住。
临到边了,宋墨然要检查。
她花了点钱找外边的人,但到底字迹不一样,一眼就被人发现。
宋墨然要追究的时候,是他温声替她解围,说她最近临别的字帖,字迹有变化,也是人之常情。
宋墨然这才将信将疑,放了她一马。
旧事重提。
她被问得噎了一下。
“我现在想做个好孩子了,不行么?”
搬家于她看来,并不是退出主战场,而是又一次博大小的以退为进。
宋予白轻扫她一眼,说:“真的?”
甜品勺在开心果布丁的表面绕着边缘,一圈一圈,像刮Gelato一样刮着。
她只是玩,却不吃。
“我就是觉得,叔叔可能有喜欢的人了,所以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免得以后让婶婶误会,对吧?”
说话的时候,她偷偷看他,仔细解读他脸上每一个可能的微表情。
反驳。
给你三秒钟的时间反驳。
她从十倒数到一,见他仍旧垂着眼帘,似在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裴拾音故作镇定地咬了口面包,一边咀嚼一边等他反应。
少女的唇瓣柔软,是淡淡的樱粉色。
她显然是吃饱了外面的东西,所以现在每咬一口甜品,都在各种花式拖延时间。
嘴上粘了面包屑。
他起身,很自然地伸出手。
然而她似乎也在这一刻,感受到唇角上沾染的痒意,柔软的舌尖下意识往唇角旁边刮。
湿热的舌尖和饱满粗粝的指尖意外轻触。
她的舌头本能地躲了回去,可宋予白微潮的指尖,却仍然轻轻地摁在她嘴角上。
他站在她身前,垂眸看着她。
“根本没有这种人,为什么会误会?”
带着布丁甜香的面包被她咀嚼到后牙床,刚刚咽下面包。
她还来不及反应他这句话的意思,牙床上钻心的疼忽然让她打了个冷颤,“哎呦”了一声。
宋予白微怔:“怎么了?”
裴拾音捧着脸,眼眶先一步红了,哆哆嗦嗦地倒抽气,说自己牙疼。
“好像是我的智齿。”
“让我看看。”
宋予白再次很自然地捏起她的下巴,修长的手指弯着地探入她的口腔里。
贴着她湿滑的内壁摩挲。
“是这颗?”
她含含糊糊说不是。
“这颗?”
“也不是。”
她快要痛出泪花。
再往里,抵到喉管会想吐。
他修长的手指指节很硬,需要在她口腔内屈指,才能完整逡巡。
“这颗?”
“唔。”
应声时,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少女的口腔内温热湿滑。
涎在唇角的口液似乎还有布丁的香气。
宋予白一边用手指检查她的牙齿,一边低声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牙疼吗?”
他目光温柔地落在她口腔里,他似乎是真的在认真检查她的牙齿。
裴拾音嘤嘤呜呜说不知道。
突如其来的牙痛,让她根本来不及考虑其他,却只听到他微微压沉的声音。
“都是外面的东西不好。”
第034章 心跳
修长的手指仍在她口腔里进出、试探, 耐心地找寻是否还有其他漏网的智齿。
微曲的骨节抵在她上颚,摩擦得她喉咙发痒, 刺激到了唾液腺。
她这时候不方便吞咽,只能任由口涎从唇瓣,顺着下颚,淌滴到他掐住下巴的左手大拇指上。
即便他有洁癖,却依旧觉得她的□□,即使黏腻,也绝不会令人讨厌。
少女水津津的唇瓣上沾染着湿润的红艳, 如带露的玫瑰,散发出甘甜的香气。
“可是我刚刚也吃了叔叔买的东西。”
为避免被阻挡视线, 宋予白用右手中指压住她的舌面,饱满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柔软舌面上有很明显的颗粒感。
她会因为不适,而小小地挣扎,指腹在舌面上前后摩挲,指根被她张口呼出的热气完整包裹,就像在梦里包裹住——
裴拾音费力地吞咽了一下,无辜地强调:“虽然只有一口。”
“对啊。”
他微垂着眼帘, 专注地检查她的口腔, 一整排干净整齐的牙齿。
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 温柔到就像小时候跟她讲寓言故事——用放羊的小孩屡次三番狼来了的寓言,尊尊教诲, 告诫她,要做一个诚实的小姑娘。
“明明家里都有的东西,你为什么非要去外面吃?”
嗯?
裴拾音忽然有点听不懂了。
她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回家之前又不知道他也买了这个口味的布蕾。
更何况,忽然之间的智齿疼, 本来就是食物的问题,但是都是食物,家里的和外面的,有什么区别?
“以后要尽量少去外面吃,知道吗?”
“哦。”
也许是她懵懵懂懂的认错态度没令他满意。
宋予白停下手里检查的动作,一瞬不瞬地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高高仰起头。
他的目光居高临下,隔着干净的玻璃镜片跟她对视。
裴拾音能从他的镜片中,看到倒映出的自己。
因为吞咽不畅,眼角生理性地洇出泪液,让她漂亮的杏眼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
也更加地——
容易被外面的人欺骗。
她还小。
她什么也不懂。
不明白隐藏在毫无美感的黑色牛皮封笔记本中,那个阴暗的、龌龊的、自以为浪漫却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只是把人家当朋友,而那个臭小鬼却利用她的好意,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令人不齿,也令人不屑。
她却为了这样的小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
宋予白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如果真的想吃,你可以跟我说,我带你去。”
裴拾音:“……”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宋予白是不是猜到自己今晚没有跟社团里的人聚餐,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即便他真的发现了又怎么样?
她不过就是跟学校里的同学友好地吃了顿饭,很正常的社交而已,压根没必要上纲上线。
顶多是没去接他的机。
但接机不接机,对他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应该是她杯弓蛇影,多想罢了。
然而她的下巴还在他手里,这时候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又“哦”了一声。
乖乖地,听话的。
也许是为了尽早完成宋墨然交代的任务,方宁的效率很高。
所以即便牙疼,裴拾音搬家的进度也丝毫没落下来。
小两居的一手房自带北欧风的软装,一应家具陈设,也都是从裴蓉那套小公寓里全须全尾地搬过来,不存在通风晾晒的顾虑。
第一天晚上,裴拾音哪怕有小小的认床,但在熟悉的家居氛围里,倒也没在失眠里挣扎太久。
补完牙之后,有一段时间,没办法胡吃海塞。
大四学校里的课不多,不用担心教授会突然点名,她干脆懒在新家里,等方宁过来投喂。
中午11点的光景,裴拾音还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密码锁被摁开的声音,也只是在被子里翻了个身——
按前两天的惯例,方宁会将她的生滚牛肉蛋花粥炖煮好,温在煲粥的瓷罐里,她只需要睡舒服了再起床就好了。
她打了个哈欠,继续闭上眼睛去接续刚才那个未完待续的香香梦。
然而剧本,并不想她所认知的那样——拎着从生鲜超市里买好的蔬菜水果走进小公寓的宋予白,在看到一个稍显凌乱的客厅时,几乎是本能地夹了一下眉心。
沙发上的靠枕被主人随意地扔在沙发两头——
能想象她昨晚是以怎样慵懒的姿势,躺着看电视。
垃圾桶里还有薯片的包装袋,明明这两天牙口不好,还敢吃这种硬质的膨化食品。
也不知道咀嚼薯片的时候,她脆弱的牙齿是否还会觉得疼。
想到这里,宋予白的眉头皱得更紧。
尤其是,薯片的包装袋里,还被扔进了一个塑料瓶盖。
是一个深棕色的瓶盖。
这么晚还喝饮料,不仅有伤肝胃,甚至第二天睡醒了,多半还会水肿。
万一连眼睛都肿了,她又要对着镜子自怨自艾,长吁短叹小半天。
她糟糕的生活习惯,这两天方宁只字不提。
对方只跟他说,蓓蓓一个人在公寓里也住得很开心。
能不开心吗?
她这个年纪的人,无人约束,当然是怎么随心所欲怎么来。
不该让她一个人独居。
她根本照不顾好自己。
宋予白叹了口气,将东倒西歪的靠枕一个一个整齐码好,然后他开始收拾被随意、凌乱地丢在沙发玻璃几上的各种小玩意。
有绑头发的皮筋,也有手掌大小的塑料小玩偶,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结账小票。
知道她从小就喜欢收纳一些设计精美、富有特殊时间意义的小票,所以他也没有擅自处理她票据的恶习,他也只是将小票一张一张地摊开,捋平,工工整整地叠好。
直到,他拆到了一张——
零点十分的结账小票。
是宁城某条烟火气很重的老巷子里的火锅店。
如果按时间推算,正好是他在瑞士给她发信息,告诉她回程航班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国内时间11点,她曾用一种非常敷衍的态度告诉他,她已准备睡觉,用切实的行动表示,她不愿意再跟他多聊。
宋予白面无表情地看那天晚上的结账明细。
首当其冲的类目是甜品饮料。
一共只有两份,证明那天晚上,是两个人。
拌了坚果的炒酸奶,是她的口味偏好。
而紧随其后的,却是某日系牌子的0糖0卡乌龙茶——
裴拾音在饮料甜食上有很挑剔的口感,不喜欢任何宣称无糖或者采用了代糖的饮料。
长长的、明细繁多的结账票据,不可能是两个女生的食量。
宋予白捏着小票纸缘的指节有轻微的泛白。
茄子是她最讨厌的、只要闻到就会皱眉的蔬菜,而票据上,却有一份烤茄子。
涮锅的牛肉,她永远只挑肥瘦相宜的肥牛卷,而眼前,繁多种类的牛肉,分散的部位胃口大的简直就是想生吞一头牛。
她吃火锅只喜欢辣锅。
如果点鸳鸯,那肯定是为了照顾另一个人的口味——
一个清口却嗜肉的男人。
就在他做出判断的瞬间,身后的卧室传来有人惺忪而起的动静。
宋予白不动神色地将玻璃几上的结账小票放回原位。
居然有短暂的侥幸,他寄希望于,这个喜欢喝0糖0卡饮料的男人,是个有减肥需求的胖子。
裴拾音是一个以貌取人的坏孩子。
所以对他的敷衍、撒谎,兴许也只是一次正常范围的社交。
他克制地抿紧唇线,不再去思考那天晚上,她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不耐烦地与他周旋。
直觉在烦乱的蜘丝马迹中,感受到一丝失控的脱轨,他尚未来得及理清这股突如其来的郁气,身后已经适时传来一道软糯的、不能置信的声音,轻轻叫了他一声“叔叔”。
宋予白回头。
小手小脚的他的小侄女,正懒懒地靠在卧室的门框上,像还没睡够般,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惺忪的眼睛向他问好。
恒温地热让整个公寓都处于一种如春日暖阳般怡人的温度里。
离开了宋公馆,她身上不再是那套保守到恨不得立上一块贞节牌坊的海绵宝宝长袖长裤睡衣。
她的上半身是一件软胸垫的吊带背心,恰到好处地包裹住一半的蜜桃,下半身是短到大腿根的纯棉灰白条的运动短裤——不需要去考虑宋予白脆弱的神经,她一个人在家,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一种让人炫目的瓷白。
“衣服穿好。”
宋予白低着头,将散落在茶几上那些明显是垃圾的东西收拾好,见她仍旧昏昏欲睡地站着原地没有下一步动作,干脆起身,将一件挂在沙发椅背上的开衫卫衣递给她。
裴拾音还在犯困,胡乱把衣服往身上套,将两只纤白的胳膊塞进宽松的袖管里。
她只是很随意地拢了拢胸前的衣服,就叠手在胸前,懵懵地看着他做家务。
睡衣的吊带本就有些松垮下坠,她抱臂的动作,反而让春光更甚。
宋予白额角的青筋跳了好几下,才放下手里的垃圾桶,特地绕去流理台洗干净手,走到她面前。
“不是让你把衣服穿好?”
他站在她面前,皱眉,沉声,不悦。
“我穿了呀!”
她刚刚睡醒,有起床气。
反驳的时候声音不自觉都高了一个度,像在埋怨他在自己的地盘里吹毛求疵。
背心是低胸,她不满的时候脾气大开大合,连起伏的呼吸也跟着如此。
他又足足高了她一个脑袋,只稍低头——
她对他不设防,反显得他像个小人。
之前几次窥见,都是在夜里。
他尚且可以自欺欺人。
如今是白天,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耻。
视线多逗留一眼,都是罪恶。
他弯着腰,垂着眼帘替她拉好拉链的时候,有那么短暂的几秒,不知道该将目光放到哪里才算真正安全——
对两人都安全。
地暖的温度,似乎也有短暂的失控。
像潮热的夏夜,摁错了空调的模式,好端端的制冷,出的风,却闷热到窒息。
端端正正将拉链一路抵到她喉颈,宋予白转身又去给她拿拖鞋。
“把鞋穿好,光脚会感冒。”
长袖的卫衣在室内穿着嫌热,裴拾音拉起两条胳膊。
“不是说好今天是方宁阿姨过来么?”
宋予白已绕到流理台处洗牛肉
冰凉的水流顺着手指浇熄地暖失衡带来的热意。
“她有点事,过不来。”
“啊,这样。”
“那她其实可以跟我说一声啊,我叫外面的吃也行。”
洗牛肉的手一顿。
宋予白忽然发现,他现在耳朵真是刁钻,居然听不了“外面”这个词。
他斜眄过来,惯来在小事上温和的男人却没来由地怼了她一嘴。
“嫌我过来烦?”
过激情绪,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那倒不是,”裴拾音没往深了想,只是打哈欠,脑袋钝钝的,“就是觉得工作日你还专门抽时间过来,好像,挺麻烦的。”
宋予白继续洗菜。
“我看你就是不想我过来。”
裴拾音:?
这口气莫名让她听出一丝怨气,连忙发誓表忠心。
“哪有!我还不是怕耽误你的事情嘛,牙痛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毕竟,外面的东西也不是不能吃。”
“吃多了又牙痛?”
他声音硬邦邦的。
“怎么会!荣玺这边是出了名的美食圣地,搬家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这附近能叫外卖的店有这么多,就算你跟方宁都没时间,我也可以一个月90顿,顿顿不重样。”
裴拾音怕他担心,又迅速解释:“至于那些门店的卫生情况你也不用操心,反正我就挑商场里评价好的大店买,绝对不会选那些便宜的、只做外卖的店,你放心吧!”
任何一丝涉及“里外比较”的话题,他现在听不了一点。
将牛肉拍到案板上的时候,宋予白转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不是你自己说,外面的吃两顿就腻了,只有家里的,才最合你口味?”
裴拾音瞬间哑声。
对视三秒的静默后。
宋予白重新背对着她,倒酱油腌牛肉片,花了点时间平复心绪,然后,缓声催促她去洗漱。
“哦。”
裴拾音也不知道两人好好聊着聊着,会是这个古怪的走向。
不大的客厅,随着她关门的动作,再次陷入一片沉寂里。
安静的空间,让原本莫名绷紧的情绪开始逐渐松弛、放缓。
小孩子只是长大了。
她不想再处处被他管着。
她没有其他的意思。
心理安慰起到作用,连带那张火锅结账的小票给他带来的不快,似乎也开始随着这阵安静逐渐消减了影响力。
方宁跟他说过,她今天的早餐是生滚牛肉粥。
宋予白将牛肉腌好备在旁边,切好姜丝,最后一步是打鸡蛋。
然而就在他拉开冰箱门的刹那,目光没有找到鸡蛋,却在逡巡到冰箱门侧那一排3瓶放好的乌龙茶时,视线本能地一滞——
0糖0卡的乌龙茶,拥有着跟被随意丢在空薯片袋子里一模一样的瓶盖的颜色。
短暂的错愕和震惊,在身后卧室门被拉开的瞬间,被尽数吸纳在一个黑洞里——一个源源不断裹挟着不满、愤怒的负能量黑洞,无声的,却深不见底的黑洞。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宋予白终于在不知因为什么情绪而愈演愈烈的心跳中,找到了自己游离在外的注意力和声音。
“拾音。”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
然后,他很自然地关上冰箱门,像一个非常乐于倾听小孩心声的家长,温和地对她微笑,循循善诱地开口:“这两天有朋友过来找你玩吗?”
第035章 心跳
“叔叔为什么会这么问?”
裴拾音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 从即热的饮水机里,倒出一杯45℃的水。
然后, 她打开冰箱,找到第二层架子上的果酱罐,用银质的小夹子夹出两片沾满了蜜糖的、黄澄澄的柠檬片,丢进水里冲泡。
关冰箱门时,蜻蜓点水的目光从三瓶乌龙茶上不着痕迹地一扫而过。
安静到堪称气氛诡谲的厨房里,只有白米在瓷罐里被煮开的咕嘟咕嘟声,以及静音冰箱底部压缩机运作发出来的声音。
宋予白的注意力似乎仍然平和地专注眼前的食材:“那看来就是有了?”
“我朋友好多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双手抱住玻璃杯,裴拾音靠在冰箱门上看他做饭, 乖觉地小口小口喝水。
柠檬片微酸,让晨困彻底清醒。
她已是迷雾森林里,准备开始捕猎的小狐狸。
尖尖的耳朵立起来,连瞳孔都警觉地竖着。
眨的每一下眼睛里,谨慎而小心——
她的防御毫无破绽。
“叔叔,你指的,是哪一个呀?”
她又问了一遍。
她脸小, 杯口大。
喝水时, 下半张脸就隐藏在杯里, 说话时,娇气的声音被罩在圆圆的玻璃杯里, 含糊不清。
即使有有小小的心虚,也完全可以蒙换过关。
火候差不多了。
宋予白将牛肉和姜丝一起放进浓粥里搅拌,也没有看她, 侧脸却仍有浅浅的笑纹,预示着他此刻和善的、从容的、松弛的情绪。
“能荣幸被你邀请到新家的朋友?”
他声线温和, 轻松无意到,像是在跟她闲聊家常。
比如,今天的菜价上涨了。
比如,最近的螃蟹,蟹膏肥美,最适合用腊肉切半清蒸。
又比如,倘若晚上失眠,可以听点轻音乐。
很随意的聊天,希望小狐狸在看到他左手心里放的小肉干时,能够大着胆子、卸下心防过来亲近他。
用小动物之间更可爱一点的说法是,他希望她能够像以前一样,软乎乎地跟他贴贴。
然而裴拾音只是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就放下杯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遗憾道:“这还真得没有。”
小半杯蜂蜜柠檬水,已被她喝得只剩薄薄的一层底。
宋予白握着汤匙搅拌的手忽然被白粥的热气烫了一下,干净的镜片上,也短暂地蒙上了一层水雾,很快,又褪了下去。
“没有?”
他平和的声线,笑意已经隐没到微不可闻。
“对啊。”
“这两天我都是一个人住的,再说了,我牙都痛成这样了,压根也没办法跟朋友一块儿折腾吧?”
——那火锅是怎么回事?
——薯片是怎么回事?
——深夜的乌龙茶饮又是怎么回事?
脑中在瞬间充斥出了太多的问题,但话到嘴边,他还是选择理智地,不去预设立场——这些都是侵犯她隐私的推论,空口栽赃,不是君子所为。
“那你怎么,突然之间开始喜欢喝乌龙茶了?”
他关火,用仍在冒着热气、沸腾不止的粥的余温烫入两粒打好的无菌蛋。
然后,他重新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她。
“还不是因为……”
短暂的迟疑,像极了正计划临阵磨枪的急智。
裴拾音一本正经:“因为最近不都流行抗糖控糖的概念嘛,说是日常摄入糖分太多,会让皮肤加速老化。”
她煞有其事地摸了一下自己青春到胶原蛋白饱满的脸,认真地跟他说:“我现在必须防范于未然。”
“散播健康焦虑的文章看看就好了,没必要真把自己践行成苦行僧。”
宋予白温柔的目光仍驻留在她的身上。
“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锅里的热粥已经在循序渐进的搅拌中停止了沸腾,而他也像是跟自己达成了一次和解。
“先吃饭吧。”
不能逼得太紧。
这一切,不过只是她迟来的青春期叛逆。
慢慢来。
牛肉粥做的是两人份。
有一说一,就单单一份粥,就能看出一个人在烹饪这件事情上的天赋——
从口味细节上而言,宋予白做的东西,比方宁要细腻不少,口感上也更入味,让人印象深刻。
米被熬得糯糯软软的,牛肉片的嫩度也刚刚好,鸡蛋丝不至于因为闷煮太久而过于干柴,也不至于因为搅拌时间太短,而有蛋腥味。
一切都鲜美得恰到好处。
裴拾音一边幸福喝粥一边忍不住赞美。
宋予白听着也只是笑,很随意自然地接话,说:“你要是喜欢,可以搬回来,刚好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也不太忙,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做。”
她吹开汤匙上肉粥的热气,说:“天天喝粥,那也受不了。”
“所以,你偶尔还是想换换口味,解馋对吧?”
裴拾音也不知道为什么,“解馋”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总有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是错觉?
她想了想,还是放下汤匙,像个乖学生一样叠手在餐桌上,问:“叔叔希望我搬回来,是因为太想我了吗?”
问得太单刀直入,反而少了旖旎。
然而她光风霁雨的态度,反而显得他的弯弯绕绕更像是做贼心虚。
宋予白很平静,说:“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
“这样?”
她轻轻笑了声,像是不信,右手捏起架在碗沿上的汤匙,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仍旧热腾腾的暖粥。
“我还以为,是叔叔太想我了,睹物思人已经不能满足你了。”
瓷白的汤匙时不时敲击碗沿,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叮叮”声,可于他听来,却像是丧钟。
他笑:“什么睹物思人?”
她无辜眨了眨,轻轻“咦”了一声:“难道是我会错意了吗?”
满打满算,今天其实是她自打搬家以后,第一次见到宋予白。
这一周多来,方宁做家务的时候,怕她独居无聊,也会跟她闲聊。
聊宋爷爷最近的身体情况,聊宋予白工作忙碌早出晚归,同样也会聊——
某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起早去搬运被骤雨打坏的花,却发现宋予白从她房间里走出来。
一脸倦容,一身疲惫。
方宁不带感情色彩的描述,难免会让她多想——这人到底在自己房间里做了什么?
一个成年的男人,在一个成年的、青春的、长得还算不赖的侄女房间里,待一个晚上,是为了什么?
裴拾音给自己多角度地贴上了还算谦虚的标签,然后,她用一种非常自然的口吻,像他简略地转述了方宁那天早上的所见。
几乎没有留给彼此任何静默的时间来做心理拉锯。
宋予白垂着眼帘,用筷子将粥里的姜丝挑出来。
“之前你问我借过一本书,我那天晚上睡不着,想看,所以就去你房里找,因为记挂着那个故事的结尾,忍不住就看到了第二天早上。”
滴水不漏的解释。
滴水不漏的表情。
但越是这样无懈可击,就越是让她的直觉本能怪异。
她蹙着眉想找漏洞,却忽然听到对桌发出轻叹。
“但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有些想你。”
裴拾音心跳漏了一拍,不能置信地抬起眼帘,跟他四目相接。
干净的金丝边眼镜后,是一双温柔平和到不染尘欲的眼睛。
他和缓从容的语气,一字一顿,都坚定有力。
“毕竟这段时间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忽然之间有一个吵吵嚷嚷的人一下子从身边消失了,难免会不习惯。”
只是习惯。
换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样。
裴拾音放下勺子,又喝了一口酸酸的柠檬水,有些气闷:“原来我在叔叔眼里就只是这样。”
不是独一无二。
他仅有的留恋,也只是习惯使然。
也难怪这狗东西三年前能真的做到对自己不闻不问。
那她现在是在做什么?
鬼打墙吗?
气馁铺天盖地,裴拾音瞬间连喝香香粥的欲望都没了。
少女的低落肉眼可见,散在两侧的长发碎发,在胸前摇摇欲坠,差点要掉进粥碗里裸泳。
宋予白的目光忽然就温柔下来,很自然地隔着桌子探手,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
饱满温热的指腹不着痕迹地刮过她柔软的耳廓时,有一阵触电似的麻痒。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冷调木樨香,从她鼻息中转瞬而逝,然后,她听到他淡声温柔说——
“但是,别人就算再吵,我也不会亲自过来给她煮粥做饭,担心她乱吃外面的东西伤害到牙齿。”
裴拾音张了张唇,理了理头发,小心翼翼地将微微泛红的耳朵尖藏进乌发里,重新小口小口地捡勺子喝粥。
不能逼得太紧。
她之前行事莽撞,他对她的小伎俩,已有天然的免疫力,不可能一蹴而就。
她需要循序渐进。
慢慢来。
吃完午餐,裴拾音有心在他面前刷好感,推着宋予白去客厅里休息,并非常主动地开始收拾起厨房。
其实这也是两人早年一起吃饭的习惯。
她不是一个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的坏孩子。
相反,她甚至只要他给一点点的甜头,就会变得很乖。
而现在她却已不愿意跟他分享秘密,这中间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会是什么?
宋予白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观察她的居所,想要从中找出任何能够作证他猜测的蛛丝马迹。
刻意去忽视那一叠小票里某张她“偷吃”的罪证。
他看到茶几下的夹层中,在一堆小说漫画里,居然塞着一本雅思真题册?
仿佛是有人出于掩饰的目的,匆忙塞进去的,如果不是封皮那个过于正统的配色,让它在一众闲书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否则宋予白也不可能注意到它。
他垂着眼帘,从一堆闲书里抽出了那本题册。
雅思的真题已经做了四分之一,然而正确率可谓惨不忍睹。
黑色签字笔的字迹,是她的,但红色部分的批注……显然来自于另一个人。
批注干练,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有板有眼地提示她需要在题干里注意的点。
他能想象,至少批改她作业的那个人,是个思路清晰、逻辑条理都非常在线的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
字迹清秀干净,只是英文字迹较难看出性别。
他沉默翻看,心中无数个猜测开始零零星星浮出水面。
“拾音。”
“怎么啦?”
勤劳懂事的裴拾音仍在快乐地做属于自己份内的家务,丝毫没有察觉到,潜伏在亚马逊草原里的危险。
“最近学校里怎么样?”
每一声说话的声音,恰好能盖过他翻页的“沙沙”声。
“就正常上课咯。”
“有没有考虑过毕业之后想做什么?”
“我啊?没有呢,可能考研吧?”她背对着他,顿了顿,“反正我也不想太早接受社会的毒打。”
“你考研……学雅思吗?”
整理的动作,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裴拾音直起腰,缓慢地转过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有阳光透进来,落在宋予白翻页的指尖,却如同悬在她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宋予白仍在心平气和地审阅她的雅思成果,说话时,连语气都没有丝毫改变。
“要是想补英语,我可以教你,你自己摸索,可能会走一些弯路。”
裴拾音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开口时居然破天荒地结巴了。
“这,这多不方便呀,我以前有多笨,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有些惆怅地长长叹了口气,几个呼吸之后,她的声音终于恢复如常。
“还是让我自己一个人乌龟慢慢爬吧。”
“是你不方便,还是我不方便?”
他问得慢条斯理,于她而言,却如钝刀绞肉。
“我是,担心你,太忙,主要是,我真的,太笨了。”
她必须每一个字说得很慢很缓,才勉强做到流畅、不磕巴。
宋予白说:“还好,我没什么不方便的。”
裴拾音干笑:“其实,我学这个,也只是心血来潮而已。”
“这样。”
他扯了一下唇,没什么情绪地哼笑了一声,然后随着他翻页的下一秒,当一串字迹隽秀的中文赫然映入眼帘时——
大小姐,我的乳腺难道不是乳腺?
宋予白唇角的笑意在读懂这句话的瞬间,彻底僵在了脸上。
红笔的批注,字迹横轧撇捺都非常工整,笔画里的大气,显然这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专业书法的指导。
是,男人的字迹。
要让裴拾音专注念书背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以前给她补课,她总是坐不住,各种试图聊天找话题。
他甚至能够想象,对方在写下这句话时,脸上露出那种懒倦而无奈的宠溺。
空气里的氛围不知不觉已变得僵滞,胶着。
他在书页里平静地抬头,看到她一脸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失控。
裴拾音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了那本真题册上的批注。
眨了眨眼,反应几乎是在瞬间。
“书是我问别人借的,这些批注估计是上一任留下来的吧?”
她伸手将他手里的题册抽走,一边翻一边看。
“哇,看来上一任的学长学姐学习也很努力呢!”
她说话的表情镇定且随意,然而直觉依旧在无时不刻告诉他——
她、在、撒、谎。
空气中非常生硬的融洽感,就在两人都沉默的间隙,她丢在沙发几上的手机屏幕忽然被两条连发的短信所点亮……:【大小姐,怎么刚才一直不回信息?】。:【我现在给你送奶茶上来,记得开门。】
亲切熟稔的语气,显然相识已久。
少女僵硬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然后心惊胆颤地对上宋予白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门铃按响的那一瞬间,已经彻底沉下脸的宋予白比裴拾音先一步走向了门口。
第036章 心跳
宋予白一把拉开房门的时候, 站在门口的两个物业工作人员被他气势汹汹的黑脸吓得本能倒退了一步。
“那个,我, 我们是荣玺的物业,打扰您就是想来问一问,业主有没有车位的需求。”
宋予白张了张唇,满腹的质疑却最终变成不能置信的忪怔。
迟疑的目光扫过面前两个人,一个人空着双手,一个人只捏了本登记册——
没有奶茶,也没有任何饮品。
公事公办的态度, 统一的物业制服,不可能作假。
过于巧合的乌龙, 如兜头一盆冷水在瞬间浇熄了他心里熊熊燃烧的毒火,可残留的余温,依旧能让郁气找不到宣泄口,在胸腔里肆意横冲直撞。
他抿着唇线一言不发,看得两个工作人员心里发怵。
“车位吗?”
裴拾音从客厅绕出来,站到宋予白面前,很自然地接过物业手里的信息册。
“可是我平时还是喜欢坐地铁, 车位暂时还不需要呢。”
作为一个中高档的楼盘, 虽然地下停车库的车位已经被售卖一空, 但物业手里还有一些地上车位可供业主短时租赁。
“把我的登记下来。”
几乎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时间,宋予白已经冷着脸报出了他的车牌号。
男人周身过低的、几乎阴郁到极致的气压, 对在场所有人的来说,都是一场无形无声的威慑和折磨。
应付完物业,裴拾音关上门之后好一会儿, 才调整好心绪,大着胆子笑问他:“叔叔脸色怎么这么差?”
“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差?”
他第一次不想跟她绕弯子, 单刀直入。
这是一只很狡猾的小狐狸。
如果他真的采用慢慢逼供、循序渐进的方式,只会被她在眼皮子底下挖出数不尽的巨坑,令他应接不暇。
裴拾音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
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像是不打算再挣扎般长长吐了口气,妥协道:“是语c啦。”
宋予白:“语c?”
又是他完全陌生的认知领域。
“你可以理解为这也是cosplay的一种,但是仅仅只局限于文字层面。”
“我没有骗你,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网上查一下,什么叫做语c。”
干净的玻璃镜片后,是他微微眯起的眼睛。
他显然是在认真判断、审视,她是否仍在撒谎。
然而,裴拾音解释的口吻已经越来越正常也越来越镇定。
是的,她已经,渐入佳境。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在玩一款乙女游戏,我很喜欢里面的一个角色,所以想打破次元壁,看看能不能发展到线下。”
“小红书上,会有一些妈咪,这个妈咪不是你理解的那种不正经的妈咪,而是给我们做香香饭的妈咪,香香饭的意思就是,唔……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
她露出为难、苦恼的样子,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再在两人的认知差异上再做任何无意义的纠缠。
宋予白坐到沙发上,示意她也坐到自己对面。
“你慢慢说。”
裴拾音:“……”
好嘛,这是打算问到底了。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将整个语c圈的生态给宋予白科普了一下。
“总而言之,就是我在网上找了个能够发展到线下的妈咪,她来扮演我喜欢的那个二次元老公,然后那个老公平时在游戏里,对我所扮演的角色的称呼,就是‘大小姐’,我们日常也的确会在微信里聊天。”
“至于她说要给我送奶茶,也只是因为最近游戏的文案更新到了这部分的内容,我们只是在线模拟了一下而已。”
她叹气,委屈巴巴地说:“叔叔,你要是再问下去,真的,我对这个妈咪的感情都快要没有了——次元壁已经完全被你打碎了。”
“给我发微信的人,皮下她真的是个女生。”
“虽然她跟我聊天记录看着,挺像男生的,但这也恰好说明了,这个妈咪的业务能力是真的很棒,她的档期好难约的!”
她一字一顿,解释得有板有眼,还很诚恳。
全程保持得一种极端的坦然。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直视他的眼睛,连一丝闪躲也无。
宋予白敛眸,又问:“那那个雅思题册?”
裴拾音:“我知道这个说了您也不会信,但这,真的只是巧合。”
“也许这位不知姓名的学姐,真的有一位非常疼爱她的男朋友也说不定。”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你说你要考研,却开始学雅思,雅思明明是留学才用得上。”
裴拾音痛苦地抱住脑袋:“我病急乱投医还不行嘛!给废物学渣留点最后的面子吧好叔叔!”
空气里的沉默有如实质般胶着。
裴拾音撒泼耍赖后,见宋予白仍旧一脸审慎的模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起桌上的手机,解开锁屏,将手机递到他面前:“妈咪的事情我真的没有骗你,不然你自己看咯!”
宋予白的视线从手机主屏缓慢地移到她的脸上——她目光泰然自若,光明坦荡,但显得他心思诡谲,暗藏鬼胎。
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曲了两下,最后他终于选择,不去检阅她的自证。
——做得太过,反而显得他的在意过于反常。
她有正常的交友权力,他不能这样打破原则,随意翻看侄女的手机,侵犯她的隐私。
他更不能纵容自己生出这种病态的控制欲。
“我以为——”
然而宋予白话还未说完,就被她提前截住。
裴拾音低低哼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叔叔是吃醋了呢。”
室内寂然无声。
在短暂几秒的沉默后。
“我吃什么醋?”
宋予白反驳时,也神态自若。
然后,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替她洗水果。
“我是你叔叔,我是担心你一个人独居,会被坏人骗。”
裴拾音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说:“怎么可能,我去不骗别人,别人都该谢天谢地了。”
宋予白不说话,只将从超市里买好的樱桃倒进玻璃碗。
水流冲刷鲜艳樱桃的表面,将疏疏落落的短梗冲落。
宋予白将细梗收拾好,正准备扔进流理台旁的垃圾桶时,忽然动作一顿——
空空如也的垃圾桶,连垃圾袋都没套。
他皱了皱眉,有短暂的恍惚,想起他中午的厨余垃圾明明只在垃圾桶里铺了薄薄的一层,根本没有到需要清理垃圾袋的地步。
裴拾音在生活能力方面不是一个太细心的人,甚至有时候称得上懒惰。
她被娇惯坏了,能坐着绝不站着,能省事的地方,绝对会偷懒。
没必要换的垃圾袋,为什么要提前换掉?
这个举动对她而言,太反常了。
他忽然想到刚才开门时,放在门口的那一小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垃圾。
宋予白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闭了闭眼,不可思议的猜测已经浮出海面——
除非,这是一个警示。
一个对门外的人的警示。
然而,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只是短暂地浮了一瞬,就被他克制地压在了脑后。
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正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看小说的少女身上。
天真、活泼、无邪——她只是偶尔有小小的坏心眼,但总不至于处心积虑地谋划全局。
更何况,有谁会陪她一起玩这种捉迷藏的把戏?
简直太荒诞了。
是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或许,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裴拾音也没想到,宋予白今天像是铁了心要让她多角度全方位地好好品一品“家里的味道”。
晚餐是被熬得香香油油的卤肉饭,外加一小盅香芹牛肉丸子汤。
她讨厌芹菜,但很神奇的是,宋予白用牛肉汤烫出来的芹菜碎,却有一股异乎寻常能接受的香味。
小口小口啜饮着对方的爱心手打牛肉丸子汤,裴拾音的心里却忍不住打鼓,想不明白他的用意。
也不怪她多想,毕竟,距离她上次喝到这个丸子汤,已经是4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高二暑假的夏令营,几个学校组织了艺术特长生去宁城某个古镇上写生。
那时候临近中秋,小镇有夜集的习俗,不算太长的一条青石板路,两边都是各种摊贩,临湖的广场旁边,还专门为中秋搭了个戏台子,演的还是《貂蝉拜月》的戏。
可是学校担心他们的安全,为了方便管理,过了晚上7点就不再准许学生离开住宿的小四合院。
院外的戏台敲锣打鼓,声响喧天,无论是耳边的热闹亦或者是空气里炭烤油炸食物的香气,都弄得人心痒难眠。
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互相怂恿,决定从偏门偷溜出去凑热闹,其中,有个外校的男生对她有好感,就托人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
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当然也好奇古镇里的夜集。
当下,就跟几个男生一起,去夜市玩了个痛快。
因为怕被舍管老师抓到,她出门匆忙,连钱包都忘了带,还是那个对她有好感的男生,请她吃了好几串羊肉串,最后以“还钱”的名义,成功加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一晚上的高高兴兴没有被任何家长知道,直到夜集散场,所有人才在凌晨时分偷偷摸摸地从偏门溜回了房间。
结果没想到第二天,裴拾音打开发到手里的盒饭,顿时脸就白了——
没有夏令营食谱配好的炸鸡,而是几粒用牛肉汤专门烫出来的碎芹菜牛肉丸子。
她起初以为是领队的老师临时改了菜谱,可瞄一眼旁边好友的小饭盒,顿时就有了大概的猜测。
这道食谱是她过敏前期预防和后期调养时特定的食物,像鸡肉这种发物,又是容易留疤的油炸做法,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阶段的她的餐桌上。
她体质易敏,非常容易因为食物而水土不服,本来在秋季临时转换居所,就有过敏的风险,如果不控制好饮食,就更容易遭罪。
然而她昨晚仅仅只是贪嘴吃了点炭烤的羊肉串,身上连过敏的小红疹都没开始起,就这样急着掉换她的饮食,实在有些兴师动众。
想不通是谁告的密。
为了避免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只能跟水煮肉丸作伴,无奈之下,她心累地给宋予白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之后,两个人都没开口,最后还是她先服软,叫了一声“小叔叔”。
宋予白也没跟她绕弯子,只是用一种很平直的声线,缓声问了一句:“知道错了?”
她能有什么错?
裴拾音心里吐槽,嘴上委屈:“不应该不听老师的安排。”
敌暗我明,她只能斟酌着一点一点给到他信息量。
宋予白一沉默,她就知道,大概是自己反思还得不够深刻。
“不应该大晚上吃那么多肉串。”
控制她的饮食餐谱,显然就是怪她没管住嘴。
因为宋予年的关系,宋予白有定期去西渝悬空寺里修行的习惯,就连平时的饮食,都尽可能的清淡干净,但她不一样,她是个标准的肉食动物,一顿没有荤腥大鱼大肉,就感觉一整天都不得劲。
可没想到,裴拾音忐忑得等了足足半分钟,却只是听到他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那个人昨晚牵着你?”
到了晚上,她视力下降,弱光的地方,难免行动不便。
但她夜盲的事情,除了亲近的人以外,几乎没有别的人知道。
因为宋予白担心,如果有心人知道她的弱点,难免要害她被人欺负。
所以她初高中时,从不住校。
“怎么可能,昨天有邱露全程陪我。”
怕他还为了自己偷溜出去玩,乱吃一气的事情生气,裴拾音只能破罐子破摔,把责任一股脑地往别人身上推,不满地嘟嘟囔囔:“再说了,东西是人家一定要请我吃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也许是她抽鼻子装哭的声音听上去实在委屈,宋予白再开口时,硬邦邦的声音里多少带了点妥协的无奈。
“给你写情书的,你不拒绝,请你吃点心的,你不拒绝——你明明知道这些人别有用心,偏偏纵容他们在你身边不怀好意。”
旧事如潮,言犹在耳,裴拾音平静地翻搅着瓷盅里浮沉翻滚的牛肉丸,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什么意思?
是嫌她白天招供得还不够彻底?
但是他要是再逼供,她就彻底词穷了,保不齐会前后矛盾露出马脚。
然而偷偷看了眼正在对桌默声用餐的宋予白,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裴拾音悬在半空中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又稳稳地放下来来。
呵,多半是没证据,有证据早发难了。
莫名想通了症结,裴拾音喝汤的时候得意地抿了一下唇,嘴里的卤肉饭顿时又重新香了起来。
“考研有想过去哪个学校么?”
是宋予白先打破晚餐的沉默。
“唔,还没有。”
宋予白:“想读本专业还是跨专业?”
裴拾音想了想:“文科也没什么太多专业可以跨吧?但是我这专业,本科毕业跟硕士毕业,在就业上来说,都没什么两样,无非就是晚几年出社会毒打的区别而已。”
宋予白沉吟了几秒:“我这两天先帮你问一问,到时候我们再来做备考计划。”
他像是真的把这件不起眼的小事放在了心上。
一听他要给自己做学习计划,裴拾音连忙做了个“达咩”的手势,正色拒绝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初步有个想法而已,身边的人都在准备考研,我单纯就是凑热闹。”
顿了顿,又有些悻悻地小声嘀咕:“再说了,毕业以后我做什么,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宋予白喝汤的手一顿,垂着眼帘的睫毛轻颤,旋即,他慢慢地放下手里所有的动作,望向她的目光也前所未有的慎重和认真。
“拾音,无论你以后选择什么,叔叔都会支持你,爸爸那边如果有反对的意见,我会去替你说服他,在你未来的人生道路选择上,不需要来顾虑我们会怎么想,你自己高兴、感兴趣是最重要的。”
干净的玻璃镜片后,男人的目光从容平和,连允诺都掷地有声。
她即便之前离开的意愿坚决,即便她已经在为以后做准备,即便她已经拥有一个很可靠的同盟,但这时候也忍不住会有轻微的松动。
她咬了咬下唇,闷闷道:“我才不信。”
有本事先替她把婚约解除了,别把她的后半生绑在叶兆言这个烂人身上。
宋予白向来习惯在这种地方包容她突如其来的小情绪。
“没什么好不信的,不是你自己说,我们两个不结婚,”他垂下眼帘,也没看她,只是声音却很温柔,“不结婚,就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过一辈子吗?”
至少,他愿意在这种关系里,尽可能地为她创造自由的环境。
她跟他之间的关系,清清白白,没有人可以指责他们。
他愿意用他手里的一切,替她营造一个舒适的、安全的、充满幸福的环境。
原本以为老宅那晚的允诺,只是他随口应声,没想到居然真的是这个走向?
然而跟叶兆言的婚约一天不解除,她一天都不敢放松。
裴拾音实在摸不准他的心思,到底是想钓鱼执法,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思来想去。
她忽然露出遗憾的表情,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可以不结婚,但是我要谈恋爱呀,你又不可能跟我结婚,对吧叔叔?”
男人脸上一贯而来的从容平和似乎在瞬间被下了定身符。
他怀疑自己听错,错愕地抬眼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裴拾音像个乖觉的学生般,认认真真叠手在桌上,一板一眼地跟他解释道:“我可以不结婚,但是我想谈恋爱呀,毕竟,你又不可能跟我结婚,所以某些方面的需求,我总要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吧?”
她说话的时候,一瞬不瞬注意他的表情,不愿意错过纤毫变化。
然后,她几乎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跟他半开玩笑地说:“所以,跟叔叔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过一辈子,跟我是否跟其他人谈恋爱,并不矛盾,对吧?”
见他仍在愣神。
裴拾音又笑了。
“谈恋爱也可以不结婚,因为享受性完全不需要以结婚做基础。”
“结婚对我来说不是终极,享受才是。”
隔着不大的、甚至有些温馨的日式餐桌,头顶暖黄的吊灯徐徐地撒下柔光,然而整个内室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现代开放的性教育、丰富多彩的流媒体,似乎能让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清楚地将爱与性分割。
反而显得,他像一个半只脚入土的老古董。
她仍旧在漫不经心地微笑着,与他对视。
不知道隔了多久,他终于在安静的内室里,找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心跳,也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你,已经有想要一起享受生活的对象了吗?”
裴拾音坐在他对面,单手支腮,像只好奇的小动物般,对他露出狡黠的笑意:“如果我说有,叔叔会怎么样?”
第037章 心跳
月光爬上小玻璃房的矮花架, 翠绿的叶片在暖风中摇曳,圆柱立柜里的热带鱼怡然自得地在柔软的水草里穿行。
窗外, 有焰火升空,转瞬即逝的美丽打破室内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的死寂。
宋予白垂眸,吹开牛肉丸汤表面的芹菜碎,舀了一勺汤,平静道:“我会担心,你是不是被人骗。”
裴拾音眨眼:“你为什么总是担心这个?”
“可能是因为,我一直觉得, 你还是个小孩子。”
心智不成熟不坚定的小朋友,总是很容易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迷惑。
他将她富养这么多年, 为什么还是轻而易举地,能够被一张不名一文的素描、一块三位数的牛排所引诱?
拙劣的暗恋技巧真的能骗到她?
又或者,她仅仅只是将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
好让之成为她人生履历里一件不起眼的蝴蝶标本?
裴拾音是一个坏小孩。
她需要被人管教,需要被人约束,需要被牢牢圈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然而他所期望的一切,都随着她搬家这个举动,逐渐偏离航线。
不能放任她在“性与爱分离”这个论点上一意孤行。
这种事情, 无论如何用文字美化, 归根结底, 还是女孩子更吃亏。
她还小,面对那些心怀叵测、只图一时肉//体欢愉的男人, 不可能不受伤。
宋予白想到这里,镇定自若地望向她:“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世上到底谁那么幸运, 可以获得我小侄女的青睐吗?”
“当然不可以。”
裴拾音遗憾地叹了口气,似乎是为了不能跟自己亲爱的叔叔分享秘密而遗憾。
“毕竟我现在这种行为, 一头还钓着未婚夫的情况下,在您眼里,跟红杏出墙,也没什么两样对吧?”
绝对不能以普通人的道德标准看待他。
也绝对不能对他过高的道德感掉以轻心。
她有些得意地对他扬了扬下巴。
“所以,我现在就只是打算把那个人放在心里想一想,毕竟,只要没踏出实际的那一步,我都是一个能站在道德高地的清白人。”
宋予白默了几秒,笑了:“我发誓,只要你告诉我,我绝不会带上任何有色眼镜批判你。”
他甚至放松地往后靠在椅背上,给两人的对话拉出了足够的空间。
裴拾音:“那你会怎么样?”
宋予白想了想:“我会认真同你分析,这个人到底在这个阶段,是否真的适合你。”
“以及,”他顿了顿,忽然觉得喉间涩哑,“他是否真的有能力,满足你在生理需求上的幻想。”
裴拾音目光炯炯:“你真的这么想知道?”
宋予白面不改色:“我说了,我是你的叔叔,担心你,也是人之常情。”
裴拾音露出短暂的失望和惋惜:“可是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别人的秘密。”
宋予白很有耐心:“那你想要什么?”
裴拾音认真道:“我想要什么,我觉得叔叔应该是知道的。”
贪心的、狡猾的坏孩子,她在下饵,等他自投罗网。
“你想要的太多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是哪个?”
裴拾音见他油盐不进的,只能气鼓鼓地说:“难道叔叔眼睁睁看着,我明明有喜欢的人,还一定要让我满足爷爷的愿望,跟叶兆言结婚吗?”
缄默的间隙。
他忽然听到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只是在耳边短暂地盘旋,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如果我两个都不想呢?
幻听仿佛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宋予白的犹疑在她看来,已经等同于赤裸裸的拒绝。
她不想在这种没有结果的对峙上浪费时间,扯了个很敷衍的笑,就推开面前的碗筷。
“我吃饱啦叔叔,先去洗澡了,你走的时候记得帮我带门。”
不再顾及他的反应,裴拾音起身就进了洗手间。
结结实实锁好门,后背靠在门上,她紧张了一天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
从口袋里翻出手机。
宋予白白天可以说是看了她一下午,她连读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将手机屏幕解锁,这页面上已经出现了一堆app的消息推送。
点进微信,找到那两条一直没来得及回复的消息。
裴拾音:【今天差点吓死我。】
对面几乎是秒回……:【我看到你中午门口放的垃圾了,就知道你家里应该是来人了。】
她捏着手机出了会儿神:【我有的时候觉得,你分析的那些还挺对的。】。:【当然,毕竟男人最了解男人了。】。:【所以,你要不要再试一次?】。:【反正都到这一步了,至少临走前,别给自己留什么遗憾。】。:【我们就当是,尽人事听天命。】
宁城的冬天来得比想象中要晚,却也猝不及防。
12月中,几乎没有征兆地,一夜入了冬。
好不容易挨过考试周,宁大的寒假也近在眼前。
天气预报说最近会有雪。
裴拾音跟宋予白一起在老宅里陪宋墨然吃过晚饭,就被后者送回了荣玺。
等车到了公寓楼下,裴拾音见宋予白熟练地给车熄火,解安全带,不免愣了愣。
注意到她眼里的疑惑,宋予白替她解安全带的手一顿:“还早,我可以上去坐坐吗?”
早吗?
这都九点了。
以前在老宅,10点可是我们两个私下见面的安全红线。
像是读懂了她的迟疑。
宋予白平静地解释道:“今天买了樱桃,我上去给你洗完就走。”
“那叔叔要是想多待一会儿,我也没意见。”
她想了想,又补道:“你每次水果都买好多,我一个人都吃不完。”
这是邀请他小坐的意思了。
宋予白玻璃镜片后的眼睛弯了一下,笑着应了一声“好”。
其实自打她搬家以来,方宁过来的次数,远没有宋予白多。
他一般都是选择下班之后顺路过来做晚饭,起初她还会问方宁怎么不来,但久而久之,也逐渐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搬出来住,其实好处有很多。
至少不用再像以前待在宋公馆里那样心有戚戚,她跟他但凡有逾矩的亲密,总是担心会被第三人看到,即便两人真的坦坦荡荡,在旁人别有用心的注视下,也难免别扭、膈应。
倒像是现在这样,距离产生美,离开旁人目光的焦点,反而让日常交往也更加自如自在。
所以,即便中途宋予白曾经旁敲侧击问过她,要不要搬回去,她都选择了义正言辞的拒绝。
搬回去没什么好,至少她一个人住在外面,自由度简直爆表,想干嘛就干嘛,她甚至还有充足的时间条件和空间条件好好筹备她的Plan B。
晚上9点,裴拾音到家之后先洗澡,宋予白则打开冰箱,将前两天买的蓝莓和树莓,也倒出来洗了一部分。
听到洗手间里传来放水声。
宋予白重新打开冰箱,伸手摸了一下放在侧门那三瓶乌龙茶的瓶身,在光滑的塑料瓶身上准确地摸到三条几乎肉眼不可见的细短透明胶带之后,终于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唇——
至少这段时间,在他加班的时候,没有不速之客上门拜访。
裴拾音洗完澡,宋予白正坐在沙发上看邮箱里的财报,见她出来之后一直皱着眉头用力摇头,问:“怎么了?”
她伸手掏了一下耳朵:“我好像,耳朵进水了。”
宋予白将手里的平板放到沙发几上,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躺下来,枕到他腿上。
裴拾音愣愣地站在旁边,迟疑道:“这样,不好吧?”
宋予白很自然地在茶几斗柜里找出圆头的软棉签,粉棕色的瞳孔只是很平静地望进她的眼睛。
“你又不是没躺过,以前我看书,你哪次不是非要挤过来?”
裴拾音被反问得噎了一下。
“你也说了,是小时候。”
更何况,这都是她上初中以前的事情了。
想了想,她好不容易找到拒绝的措辞。
“现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宋予白捻了根棉签,漫不经心在指尖转着。
“还是,”他若有所思地递她一眼,“你在等别人专程过来替你掏耳朵?”
别人?
什么别人?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联想?
“过来吧。”
宋予白在沙发上让出能够给她躺下来的空间。
“叔叔替侄女掏一下耳朵而已,去瑞士前,你不是也这样躺在我腿上?”
“耳朵进水会发炎,到时候又要哭。”
裴拾音:“……”
总感觉,有哪里不一样。
小时候是小时候。
老宅是老宅。
每一次都是她死皮赖脸赖上他,哪有像今晚一样,主动被他催着枕到他腿上过?
就像忽然之间被开发了个通商口岸,一贯以不讲理的海盗著称的裴拾音,一下子都不知道这个着陆的部落到底是什么打算。
她要是贸贸然弃船上岸,会不会被食人族的族长绑回寨子里做成一顿晚餐?
忽然之间,就像一盘叫“鸡肋”的菜,改了烹饪手法,变成了“满汉全席”。
说不馋是假的,但她又怕这是一顿断头饭。
她心里有点虚,总觉得宋予白可能是在钓鱼执法,但私心又觉得对方总不至于这么无聊,拿自己的清誉跟她开玩笑。
然而他似乎很坚持如此,裴拾音咬了咬下唇,将信将疑地躺了上去。
“叔叔,我有点害怕。”
“不会弄伤你的,我会很小心。”
温暖的手指轻轻捻起她的耳廓。
她的耳朵小小的,耳道也不开阔,棉签小心翼翼往里探的时候,能看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咬住了下唇。
躺在他身上的姿态,也相当拘谨、不安,远不似那天晚上在老宅停电时那样亲昵、自然。
她又紧张又忐忑,像是非常刻意在跟他保持一种最礼貌的安全距离。
洗完澡的少女,瓷白的皮肤像剥了蛋壳的鸡蛋,身上弥散出一股独特的沐浴露奶香。
暖气开得很足的内室,她身上仍旧是那套吊带背心加运动短裤的睡衣套装。
毫无防备地在他腿上侧躺时,柔软的奶桃,曲线也若影若线,一对漂亮的蝴蝶骨,蜿蜒的腰脊,能看见那个在衣料下露了半截的纹身。
她背对着他,侧枕在他腿上,右手很随意地扶在他膝上。
“叔叔,好像下雪了耶。”
落地玻璃窗外,宁城第一场初雪如纷纷扬扬的鹅毛,无声无息地飘散在湛黑如墨的夜空里。
“嗯。”
“这么看,荣玺这边的夜景是真的不错。”
“但这边没办法堆雪人。”
宋予白小心翼翼地转动着她耳道里的棉签。
裴拾音感受着贴近耳膜的、几乎能酥掉人骨头的沙沙声,舒服地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轻轻低吟了一声。
她惬意到伸了个懒腰,脑袋本能地靠后时,忽然被他抬掌挡了一下。
生理反应似乎是一件难以控制的事情,近距离的接触、气味的侵袭、声音的诱惑,反而更能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宋予白喉结微滚,轻叹:“但去我那儿就可以。”
宋公馆里有花园,一到下大雪的日子,整个花园都会被银装素裹。
堆雪人、打雪仗的空间也足够大。
裴拾音假装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冬天堆雪人还是太冷了,我这样隔着窗户看看就够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他能渐渐感受到她声音逐渐逐渐微弱。
“拾音。”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
得到的,是少女迷迷糊糊呓语般的回应,像是即将陷入梦境。
半寐半醒的时候,人最容易放松警惕。
从她耳道里抽出棉签之后,他伸手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替她放松,然后他缓声问:“乖孩子,告诉叔叔,你喜欢的人是谁?”
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在砰砰乱跳的心绪里被结结实实给咽回到了肚子里。
裴拾音在警觉惊醒的第一时间,脑子里反应过来的,只有两个字——
妖妃。
她伸手拨开他替她按太阳穴的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叔叔是想逼供我,还是真心想替我掏耳朵?”
宋予白笑了:“我只是担心,那个人比我大。”
裴拾音眨眼不解,呆呆地“啊”了一声。
“叔叔的担心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
宋予白面不改色,将表面洇湿的棉签扔掉,又重新换了个干净的,示意她躺好,他再替她好好检查检查耳朵。
“因为,我不想面对一个年纪比我还大的人,叫他侄女婿,这样——”
裴拾音:“这样怎么?”
他垂目,温柔低声:“这样很奇怪。”
裴拾音悻悻地“哦”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会说,既然我能接受年纪比你大的,为什么不能接受你。”
宋予白又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你叔叔,你是我侄女,我们两个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就足够了。”
不要再进一步了。
他的人生受限,没有任何逾矩的可能。
像现在这样,也已经是在盗窃欢愉。
“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如果他真的年纪比我还大,在未来,你需要考虑的东西其实有很多。”
他像一个阅历丰富的长者,对她循循善诱,妥善地替她规划未来。
裴拾音:“比如?”
“你首先就需要确认,你对这个人产生的感情,是见色起意的多巴胺作祟,还是其他什么短暂的刺激,你需要区分出什么是崇拜,什么是爱情。”
“唔。”
“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罗马假日》吗?”
当然记得,有年暑假她失眠,靠在他身上看完了小半部《罗马假日》。
她对剧情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果然黑白纯爱电影最催眠。
“记得我跟你说的吗?”
“对公主而言,和记者分开,是最好的结局。”
裴拾音:“为什么?”
她当时粗略地看过一眼介绍,记得那个风流潇洒的记者,似乎比公主要年长,社会阅历也更加丰富。
宋予白声线一如既往的平静:“因为但凡他们两个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公主就会因为那些快速褪去的多巴胺而对他这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失去兴趣,更何况,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等待记者的,只是提前衰老,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目光浑浊,甚至有可能因为年迈而疾病缠身,需要长久的卧床照顾,出行也只能依靠轮椅,对深爱公主的记者而言,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这些画面出现在心爱的人的面前的时候,她会怎么看待他。”
“曾经吸引公主的那些阅历、见识,信手拈来的气度仪态,博闻强记的处事谈吐,以及落落大方的自信,在无情的时间面前,总有一天都会变得面目可憎。”
“然后,公主就会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找一个跟她更合适的。”
裴拾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之间说这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了想,忍不住提醒道:“可是小叔叔,电影根本不会拍到这些内容。”
所有的电影、名著小说、童话故事,主角的世界只会停留在“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但作者对所谓的“幸福生活”却从未有多一字的描述。
等待他回应的过程中,空气中有一种过分的诡异,似乎氧气都稀薄到趋近真空,逼仄的气氛,让她不敢大声呼吸。
“是的。”
宋予白垂落看她的平静目光里甚至有一种残酷的,近乎残忍的冷漠。
“电影不会,但现实会。”
裴拾音咬唇:“但是,叔叔,即便有可能发生的现实,但你说的这些对我而言,也都太远了。”
宋予白又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所以,这就更不行了。”
“这种年纪的男人,情感经历丰富,甚至很有可能滥交,如果你只是追求短暂的欢愉,明明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裴拾音忐忑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叔叔是这样的人吗?”
她觉得自己快要碰到核心。
宋予白弯了弯眼睛:“但我并不在你的择偶范围之内。”
裴拾音沉默了。
“所以,你真的要考虑这种,年纪跟我差不多,甚至比我还大的……糟老头子吗?”
裴拾音觉得,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真的生气了。
所以,她决定捂上耳朵:“好歹是我喜欢的人,你不要这么骂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唇角温柔的笑容已经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褪去。
“一个仗着年龄、阅历的优势,欺骗小女孩的老男人,不是禽兽是什么?”
这是一个不要脸的窃贼、劫匪、强盗。
不知羞耻、没有道德观念,只知道拐带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世风日下都有这种人一份功劳。
他更不能接受的是,精心养护的玫瑰居然真的有一天有拱手他人。
“都说了,我只是放在心里想想而已,你不要不停地往他身上泼脏水。”
“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会像月光一样,落在我心里。”
她维护对方的样子实在有些幼稚。
宋予白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
“拾音,我们不聊这个,好吗?”
“那聊什么?”
“聊你到底什么时候愿意搬回来。”
“不要,我也不想聊这个。”
话题陷入死胡同里。
两个人都在没再说话。
宋予白只是认认真真低着头替她掏耳朵。
“另一只要检查一下吗?”
“也行。”
这个晚上的对话聊天实在有些莫名的诡异,早知道这样她刚才还不如别邀请他上楼。
裴拾音心里有事,翻了个身,面朝他。
只是这个姿势,不由自主垂在他腰下的视线难免令人尴尬。
鼻尖凑得很近,伴随着他体温的热浪,扑面而来。
她甚至能闻到一股带着檀香和石楠花香混合的、成年熟龄男人身上特有的、荷尔蒙的味道。
注意到她的目光,宋予白垂眸,很自然地问:“怎么了?”
裴拾音移开目光,深吸气——
如果单纯只是聊天,都能有这种反应,这也太变态了吧!
她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老宅那晚中秋的夜雨和雷鸣。
“差不多了。”
心跳的速度紊乱。
她拨开他掏耳朵的手。
微微红着耳朵,从他腿上起来。
双腿几乎在脑补到刚才看到的画面的时候,本能地夹了一下。
她口干舌燥,端起了玻璃几上的茶杯,喝水。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裴拾音坐得离他有半个枕头的距离,她抱着杯子,喝水的时候也不敢看他,只是思来想去,多少还是得有点表示,不然实在对不起这天赐良机。
“叔叔,你的皮带怎么总是这么硬,平时不难受吗?”
宋予白原本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耳朵,检查是不是自己刚才手重,伤到了她,然而手探到一半,本能地就折了回来。
他若无其事地将棉签丢进垃圾桶。
“平时还好,可能跟坐姿有关系吧。”
短暂的沉默后。
他问:“你冷吗,要不要盖条毯子?”
尴尬到像是在没话找话。
裴拾音有点僵硬:“也行。”
宋予白起身去单人沙发上抽那条被随意丢着的卡通小毛毯时,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被盖在绒毯下面的、半瓶没喝完的乌龙茶饮。
第038章 心跳
处处透着古怪的“乌龙茶”似乎在无孔不入地侵占她的生活, 以及,他的视线。
但他没有证据。
他不可能仅仅凭借着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的猜测, 就审问她,让她招供——
更何况,除非罪证当头,否则按她性格,绝不会跟自己说真话。
揣测的余光若有所思地看她镇定的侧脸。
即便跟他一样注意到了那半瓶被随意丢在沙发上的乌龙茶饮,裴拾音依旧乖觉坦荡,仿若无事发生。
然而直觉, 却在无时不刻告诉他,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她从宋公馆的搬离而一点一点失控。
他见证眼前这个小风筝一点一点长大, 也见证她在他手里像蝴蝶一样被放飞。
然而无论他们中间相隔再远,她飞得再高,时间再久,他从始至终都确认自己的手里还牢牢握着那个牵引她方向的线锥。
但此刻,随着各种各样挤进她生活的东西不断映入眼帘——阴魂不散的乌龙茶、那个叫她“大小姐”的语c、那本错误百出却仍被努力修订的雅思题册——曾经的笃定,也已经变成了不确定。
刻意忽视掉那半瓶碍眼的饮料,宋予白将卡通的小绒毯盖在她肩上, 看她垂着两条光裸修长笔直的腿, 在羊绒地毯上来回摇荡。
灵动、活泼而天真, 干净纯真到让人觉得染指都是一种亵渎。
如果真的把她关起来。
她是否还会这样招蜂引蝶?
她是否还会对自己满口谎言?
她是否仍然会沾沾自喜地将“性与爱”完整切割,将自己拱手送给一个他不知道姓甚名谁的老头子?
然而恶念一起, 盘旋在道德律令上的理智,决不允许他做出跟梦里一模一样的事情。
一切都是他不好。
是他没来得及教她,什么叫“从一而终”, 什么叫“有诺必践”。
——明明说好的,两人仅仅只需要保持现在的关系, 就可以相安无事过一辈子。
是他不够好。
宋予白终于平静下来。
“对了,上次考研的事情,我找了我一个在宁大授课的学长了解了一下,他说月底有时间,可以亲自帮你参谋,你要试试吗?”
“可以啊,反正我都听叔叔的。”
裴拾音小口小口地喝着玻璃杯里的柠檬水,乖巧而充满信赖感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好,到时候我来安排。”
幸好,风筝的线仍然还在他的手上。
送走宋予白的时候,已经接近11点。
没有有心人注视、旁观的空间里,她再次享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度。
裴拾音打着哈欠趴在落地玻璃窗上,看楼下固定停车位里,那辆亮着车灯的奔驰,驰离小区,这才放心地捞过丢在沙发上开了静音的手机。
深夜的消息不多,无关痛痒的也就那么一两条……:【等了你一晚上都不来,我都无聊死了。】
裴拾音:【今天不背单词了,好困。】
对面的人几乎是在收到她消息的瞬间,就弹了过来……:【大小姐,知识改变命运这种话不用我多说了吧?】。:【困了就开冰箱喝个乌龙茶,那玩意儿对我来说,有时候比咖啡还提神,你要不试试?】
裴拾音现在看到“乌龙茶”三个字就头疼,皱着眉很不满地敲字——你下次走的时候,能不能顺手把自己的垃圾捎上?你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容易搞崩我心态。
然而消息还未发出,对面已经又弹进来了一条……:【听我的,你要是不想被宋予白拿捏,至少该把今天的单词份额背完,等真出国了,我保证一时半会儿绝对没人能找得到我们。】
裴拾音将刚刚打好没发的消息又删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我觉得,在被雅思拿捏之前,我指不定可以先拿捏一下宋予白。】。:【?】
她抱着手机懒洋洋地坐回到沙发上,正斟酌着要怎么跟对方解释,可后背的靠枕下,却明显感觉到有硬硬的纸张膈着她。
从靠枕下摸出那个牛皮文件袋的时候,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个位置刚刚宋予白坐过,绒面沙发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但她不记得刚才上楼时,他到底有没有带除了水果以外的东西过来。
这段时间,来过她公寓的,也就两个人——那家伙跟她住同个小区,回回都是只拎了瓶乌龙茶的饮料空手过来,怎么可能这样大张旗鼓地给她准备学习资料?
猜测仅剩一种可能。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裴拾音虽然没有偷看他人文件的爱好,但为了确认这份资料的主人,还是犹豫地解开了文件袋封的绕线。
文件的纸页仅仅只被抽出一个头,她就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叶兆言的名字。
手机铃声忽然在寂静的内室响起来的时候,让这场对于秘密的偷窥,也显得心惊胆颤。
裴拾音在文件资料带来的巨大冲击下回过神。
看了眼来电。
是宋予白。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敢接他电话。
“拾音,睡了吗?”
“还没呢。”
“我好像有东西掉在你家里了,应该是沙发上,我坐过的地方,你帮我找找?”
“我看看啊。”
她装模作样的起身,让电话那头听到动静。
“看到了!是个牛皮纸袋对吗?”
她将文件全须全尾地从袋子里倒出来。
从第一眼的错愕震惊后,她彻底平复下心绪,已经可以面对宋予白,应对自如。
小心翼翼地确保宋予白不可能听见自己翻动文件的声音。
她一页一页仔细地看。
里面有叶兆言的开房记录,也有他流连欢场时,跟那些网红外围的亲密照——数量之多,尺度之大,足以将他在所有人面前,锤到永无翻身之地。
宋予白到底哪弄的这些资料?
雇的私家侦探,还是别的什么途径?
“叔叔,这个文件,你急用吗?”
透过手机的听筒,男人的声线低沉而饱满,带着细微的颗粒感,混着短促的、微不可察的电磁音波,好听到仿若有人抓了把细沙在耳膜上研磨。
“还好,你要是晚上不打算太早休息,可以帮我送过来吗?”
裴拾音翻页的手顿住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到光洁的、映着都市斑斓夜景的落地玻璃窗上,也映出她唇边越来越深的笑意。
她像一只馋嘴的、喜欢偷吃的小狐狸,在快要冻死的冬季,居然被人拎起后颈脖,一下子给丢进了米仓里。
偌大的米仓里,每一个角落,都堆满了她喜欢的食物。
她将眼前铁证如山的资料往外一推,慵懒而惬意地后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绕着垂在胸前的头发玩。
“叔叔,现在好晚的,我这一来一回,都要折腾到凌晨了。”
宋予白沉默了一瞬,说:“我这里又不是没有你的房间,留下来暂时住一晚,也没什么关系。”
她都忍不住要笑。
“唔,可是我现在真的好困。”
又立刻装得很为难。
“东西真的很急用吗?实在不行,我送完了再回家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温柔终于开始延时。
“其实也还好。”
妥协即意味着退让,也意味着纵容。
意味着,他在缴械投降。
“那这样,你下班再过来拿就好了。”
“东西我会给你收好,保证不会弄丢的。”
她应允得过于认真,真的就像是一个乖巧的侄女,想要替叔叔用心地保管东西,且绝不会监守自盗。
对面又是轻轻的一声“嗯”。
然后,宋予白告诉她,他会在未来一周出个短差,预计会在下周五傍晚的样子回来。
她现在只觉胜券在握,他短暂的出差,在她心里,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你下周五想吃什么?”
“啊?”
电话那头的男人几乎是在瞬间警觉到了她的反应,沉下声,问:“你有别的安排?”
裴拾音:“……”
是的。
不是恃宠而骄,也不是故意拿乔。
她是真的另有安排。
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下周五晚上,我们话剧社的社长阑尾开刀,我们约好了要去医院看她的。”
她顿了几秒,也觉得两件事情太过凑巧,所以只能小声嗫喏着道歉。
“真的不是故意的。”
良久的沉默后,宋予白只是静静地回了她一个“好”字。
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她周五的傍晚应该不会在家,但等他结束出差的行程重新抵达宁城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将车停在了她小区楼下。
宋予白看着小区里零零散散散步的住户,坐在车里出了会神,最后还是给自己找到了下车的理由——
裴拾音图新鲜买的书柜应该刚到不久,尚未预约人上门安装,不算太复杂的安装流程,对他而言,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
他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她冰箱里应该还有一些素食的意面,他可以一边做饭,一边等她。
如果她回来得足够早,他还赶得上给她做一顿夜宵。
然而等电梯的功夫,却意外地接到了宋墨然的电话。
宋予白简单跟他讲了一下这次出差的结果和收获,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忽然听到对方话锋一转。
“其实上次把叶兆言叫到家里吃饭的事情,我这两天其实也一直都在想,兴许是我没考虑周到,没顾忌蓓蓓的感受。”
临近婚期还有3个多月,林林总总的准备已经开始,可临到边了,宋墨然却自己先打起了退堂鼓。
“主要是最近,我总是梦到你哥哥还有阿蓉,有点心神不宁。”
宋予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您的意思是?”
宋墨然低叹:“我想,如果蓓蓓真不喜欢了叶兆言,那换一个也成。”
“反正,我们这样的人家,真想招个疼人的孙女婿也不是什么难事。”
“明后天,你要是有时间,就来我这儿商量一下,你了解她,也跟我说说她的想法。”
那叠牛皮文件袋里的资料似乎是在瞬间失去了成为筹码的价值。
宋予白握着手机的手指本能地紧了紧。
“好,正好,我也有事想跟您商量。”
宋墨然忽然之间改主意是意料之外,然而于他而言,更意外的,则是当他解锁裴拾音的家门时,面对的不是寂静黝黑的暗室,而是——
一室温馨的暖黄灯光,满屋飘散的食物香气,还有那一张从流理台前探出的年轻稚嫩却朝气蓬勃的脸。
距离上一次看到这张心机十足却蠢而不自知的脸,还是隔着咖啡馆的那扇玻璃。
“你是?”
周榕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些愣愣地看着他,回不过神。
举着他曾经用过的锅铲,系着他曾经系过的围裙,擦着他专门用来净手的、她专门给他买的软毛巾,就连拖鞋——
都是他之前穿过的那双。
进门口,甚至还有一个崭新的、刚刚被安装好的小书柜。
宋予白的心脏像被吊上了一块重铁,将他的理智、克制和教养,一寸一寸拽入深渊。
涉世未深的周榕,尚未发现环境的异变。
他只是呆呆地看了看宋予白,又呆呆地看了看他身后空空如也的走廊,然后,他呆呆地问道:“拾音呢,她怎么买酱油还没回来?”
第039章 晚霞
“小叔叔?”
周榕疑惑的话音落下的瞬间, 裴拾音惊异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你怎么——”
少女不能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 他清楚地看到她有一丝躲闪的慌乱。
他立刻就意识到,她不想看到他——
至少在这一刻。
然而很快,她就重新找回了她的镇定。
“你怎么来了?”
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是她撒谎时惯有的小动作。
宋予白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只正在被逐渐灌铅的气球,不断填充而入的重物,让他的心也跟着一寸一寸下沉。
巨大的坠痛感让他几乎无法自如呼吸。
铺天盖地的愤怒几欲将肿//胀到疼痛的肺部炸裂。
——“我为什么不能来?”
只是,话还未出口, 裴拾音已经非常自然越过他,进屋, 对着他面前那张惹人生厌的脸,抱歉地说:“酱油我是买到了,但你说的那个牌子的鲍鱼鸡汁,我们小区门口的超市好像没有,是叫Brus对吧?”
周榕懊悔抚额:“我都忘了跟你说,只有进口超市才有这个,实在不行, 普通的鸡汁也可以做辽参小米粥。”
裴拾音:“那要不我来叫个外卖吧, 就是不知道送过来要多久。”
周榕:“也行, 你看着时间来。”
和谐、融洽的交谈氛围,显得他这个不速之客, 像个多余的、根本不该出现的人。
是的。
在裴拾音的计划里,也许今晚本来就是她跟周榕的烛光晚餐。
他本该被排除在外。
只是被他不幸误闯,打破了他们原本该有的二人世界。
她特意提前将他支开, 但他依旧不知好歹。
“我知道附近哪里有卖那个牌子的东西。”
宋予白一把将裴拾音从门口扯离的时候,几乎没给别人任何反应的时间。
半拉半拽地将她强行拖到电梯口, 裴拾音才意识到对方到底在干什么。
电梯刚好停在当前楼层。
宋予白单手摁下行,几乎没给她任何反抗松手的空隙,二话不说将她拽进了电梯里。
说是拽都有些绅士,他的行为看上去,更像是不计后果、不顾颜面的强塞。
用于五星级酒店的高速电梯,急速的下行里,会让耳膜产生轻微的不适感。
光洁的电梯镜面,映出一张连宋予白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而被强行拽在他身边的少女仍在费力地、专注地掰他的手指,想要挣开他。
直到——
他听到她低声呼痛,才微微松了松圈紧她的手腕。
“不是说今晚要去医院里探望病人吗?”
气息镇定地吐出每一个字眼,都需要耗尽他毕生的自制力。
他良好的修养,稳定的情绪,温和的包容,在她费尽心思的挣扎面前,都滑稽得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试图不去看镜面反射过来的那张脸,刻意忽视心底里那个正在唾弃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的声带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颤动,就连愤怒都带着可笑的哀求,在质问:“就不能把他们都留在外面,非得一个一个都往家里带?”
绷紧的下颚线有青筋一鼓一鼓,他的忍耐也似乎到了极限。
裴拾音还在致力于挣开他,想都不想就跟他呛声:“既然是我家,为什么我没有把朋友带回家的权力?”
傍晚五点,小区里人来人往,多得是买菜回家准备做饭的老人和下了班行色匆匆的年轻归客。
她挣扎不停,宋予白不顾周遭的目光。
强行将她按进副驾驶座,他仍不忘替她系好安全带,然后下一秒,他就第一时间锁上车门——
裴拾音:“……”
“宋予白,你今天到底发什么疯?”
发动机的轰鸣声,替代了他的回应。
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以及不断稀疏的建筑群,他的方向似乎是城市的边缘,但又似乎是真的在往那个进口超市的方向开。
周榕给她发消息,向她抱歉,并关心她,跟家人有没有好好沟通。
他兴许已经猜到了宋予白的身份。
裴拾音有些头疼地告诉对方,自己没事,如果他着急去医院,可以不用等她。
她回消息的过程里,宋予白全程不置一词,只是余光偶尔扫过来,脸色依旧冷得可怕。
裴拾音记忆里的宋予白向来行事从容、情绪稳定。
除了那次卞思妤买的排骨乌龙外,她从未见他有过这种难看至极的脸色。
车里的气压低到可怕。
两人谁也没说话。
僵持似乎是对彼此情绪的一场凌迟。
红灯停。
他踩下刹车。
“拾音。”
干涩的嗓音叫了她的名字。
“抱歉。”
她不搭理他,只是放下了揉手腕的手。
细看,冷白的纤腕上,有明显的掐痕。
红灯时间很长,还有倒数30秒。
他隔着座椅,伸手来,温热的掌心圈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揉,并再次道歉。
为他不知轻重的下手道歉,却不讲更具体的原因。
她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接受他的服软、示好。
然而男人掌心的温度却像是能熨帖进她的皮肤,炙烤着她的骨骼,沿着血管动脉,一寸一寸烫进她心里。
几个深呼吸之后,她从他掌心里抽回手,缓声解释说:“社长阑尾动刀已经有两天了,她说术后实在吃不惯医院里的东西,所以周榕才想借用我的厨房,替她做一顿病号餐。”
“荣玺离市一医院也近,东西送过去还不会冷。”
她目视前方,平复心绪,然后,她转头,像一个知道自己即将赢得比赛的顽童,冲他微微地抬了抬下巴。
“但是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我——”
红灯骤停。
他没控制好车速,猛地踩住急刹车。
无需一心二用的场景,让他能更好地找回镇定的情绪。
宋予白一本正经:“我生气,是因为我担心你总是把那不明不白的人往——”
“宋予白,你还要跟我装蒜吗?”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扭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不给他任何一丝躲闪的机会。
“你生气明明是因为你在吃醋。”
“你见不得我跟其他男生走得近,你见不得别人用你的东西,你见不得我在你不知道的环境里,跟其他异性独处。”
“宋予白,你就是在吃醋。”
窗外晚霞如荼。
心跳在血红的倒计时里骤停。
车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明明有车身阻隔做屏障。
宋予白依旧觉得自己四肢百骸的热血都在这场无足轻重的落雪里彻底静默、冷冻、凝结。
“其实叔叔一直是有办法,帮我解除婚约的,对吗?”
“但是因为你很清楚地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从来都是如此,我有所求,就会依赖叔叔。”
“从那天晚上,您将我从叶兆言身边带回来的时候,您就发现了,对吗?”
“但是迟迟不替我解决叶兆言,叔叔是不是想拿这个幌子,在爷爷那边挡掉我其他的桃花?”
或者,他甚至将这个作为鱼饵,吊着她。
她握着安全带的手心在出汗。
他出短差的这小半周里,她想清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毕竟,一个愚蠢的、会到处犯错的未婚夫,比那些工于心计的、会讨到我欢心的野心家,要容易对付得太多太多了,对吗?”
“主动权,只会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对吗?”
半年前他回国,他对付黄庭的那些手段,她也略有耳闻。
如果褪去智性恋的滤镜,她眼前的男人,是一个真正的野心家和阴谋家。
然而殊途同归,在对“叶兆言”这个人的看法上,两人似乎出奇得一致——叶兆言是个新手村的玩家,他可以做一个称职的障眼法和陪玩,但只要有机会,他就可以被随意出局。
“你故意将叶兆言出轨的证据遗漏在我家里,就是想让我看到,你有能力替我解决这件事情,这样,我就会因为对你有所求,而重新搬回来,是吗?”
“所以你今天过来,原本是想对我守株待兔,然后借机拿这个筹码达成你的目的,我没说错吧?”
至于他的目的是什么,她大概也已经能猜到——在不惊动宋墨然的情况下,让她阳奉阴违地搬回去跟他合住。
他或许真的想跟她,暗度陈仓。
保持着最纯洁无害的叔侄关系,把控着她的社交圈,然后两个人,过一辈子。
宋予白:“拾音,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有趣的猜测?”
他神态从容,仿佛永远都是那副处惊不变的样子。
心脏好像被灌满水的气球,沉甸甸的、摇摇欲坠。
她的发现如同悬在球体上的那枚细针。
针尖微微下坠,他就会溃不成军,无所遁形。
“因为我觉得你喜欢我。”
车里的呼吸声停了下来。
车里的氛围凝滞下来。
周遭的声音安静下来。
只有少女从喉咙里逸出来的轻笑,轻柔地,像只迷人的精魅,攀在他耳畔,引诱他。
她像是不费吹灰之力,抬起手,连脚跟都不用踮,就摘到了一颗熟透了的红苹果般,意外、开心、满足。
“你爱我。”
得出这个结论的的裴拾音坐在副驾驶位上,微笑着目视前方。
“只是你不敢说。”
“……”
有巨大的水泥桥横卧在道路中央,不知不觉,他选择了一条断头路。
鹅毛大雪已经在路面积了一层薄霜。
宋予白沉静地挂挡、倒退、打方向盘。
熟练地转弯、掉头、折返,重新上正轨。
周榕已经决定自行前往医院,她已不需要去专程买那瓶鲍鱼鸡汁。
“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又笑了。
她在中控台的扶靠上开始托着下巴打量他,微微弯起的眼帘,像是很得意于自己的发现。
“不希望我搬家,隔三差五总是过来送温暖,总是千方百计想让我搬回去,不准我跟男生走得太近,就连很正常的社交,你好像都会在意。”
裴拾音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好像其实,我高中的时候,你就这样管我,其实,并不是我订婚后,对吗?”
她将一切反常串联。
高中时,她误将这一切,都以为是宋爷爷希望他如此管教。
他将她当女儿看待,所以有异性侵入女儿的领地,为了保护女儿,他理所当然要警觉。
但回忆起那次下乡采风,她被人引诱拐带,从宿舍里溜出去逛夜集的时候,其实他真正在意的是——
“那个男孩子有没有牵你的手。”
他在意的,或许是,有没有人跟他一样,与她共享夜盲的秘密。
“你怎么会这么想?”
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宋予白目不斜视,神情淡漠到,像是完全对她的说辞不为所动。
“抛开你那些有趣但不着边际的想象,我的确只是将你当亲侄女。”
“是么,你敢摸着你的良心,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句话么?”
“拾音,我在开车。”
“那好,等等车到了,你再摸着良心,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这句话。”
她不依不挠。
他以沉默回应。
公寓楼下就在不远的前方。
他们一来一回,像过家家一样,开了场玩笑。
窗外晚霞褪去,夜空湛黑。
路灯下,皑皑白雪纷扬而落,有一种让人心平气和、尘埃落定的美。
彼此相爱是一段关系的终极。
她决定,就以前的事情,或者就截止今晚,截止这一刻——
她彻底原谅他。
裴拾音看着他寡淡的侧脸,笃信地一字一顿道:“你喜欢我的,对吧?”
说完,又忍不住好奇。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能装得这么好?”
愉悦像一口刚刚挖开的井。
清润甘甜可口的清泉,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冒。
“叔叔,如果你担心会有非议,我们两个人可以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只有你跟我。”
“我其实并不需要婚姻的保障,不结婚也没有关系。”
她对爱情的憧憬,并不需要一份结婚证做保障。
她已经调整了坐姿,侧身,目光炯炯看着他,志在必得。
如果得不到宋爷爷的祝福,没关系,她也不忍心他被千夫所指。
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什么也不介意,只要他是真的爱她。
她愿意为这段时间的发现,冒冒失失做一次恋爱脑。
宋予白之于她,不是“鸡肋”,而是冬夜里暖暖香香的烤红薯,是炎炎烈日下冰西瓜最里面最甜的那一勺。
裴拾音忍不住开始畅想:“你愿意替我解除婚约也好,拐带我逃婚也好,我都可以,只要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
永远保持一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关系,也可以。
只要对象是你。
“没有。”
两个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宋予目视前方,紧抿的唇线,侧脸的肌肉微微抽动,像是在酝酿某种情绪,做着某种前置的准备。
“是我引诱了你吗?”
“我有对你说过什么好话吗,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得误会吗?”
“我记得,一直以来,我都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你,我们不行,也不可能,你难道忘了吗?”
“……”
尊严被打碎的时候是无声的。
从宋予白说第一句开始,裴拾音的眼泪不受控地忘下掉。
哭泣似乎是本能。
她的眼睛已经不能置信般地睁着。
所以视线很快就被汹涌而出的眼泪模糊了。
然而,她抽噎得太厉害了。
她想,她这个时候一定哭得很难看。
比18岁那年哭得还要难看。
从来没有在宋予白面前,这么难看过。
但是她现在难过得心都要碎了。
她喉咙酸得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做一只小刺猬,像以前一样,轻而易举找到他的破绽,像刚重逢的时候那样,满不在乎地告诉他无所谓,你不要自作多情。
但那一身的刺,是她养了三年才养出来的盔甲。
靠辗转反侧的思念,用温润眼泪的巢穴,才滋养出的盔甲。
宋予白牵一次她的手,带一次她回家,给她煮一碗面,缝一个布娃娃,喂几颗樱桃,她就把刺丢掉了。
她把刺丢掉了。
她没有武器。
手无寸铁,尸骨不存。
可她哭得这么厉害,他为什么还是能像以前一样,无动于衷?
他不会心疼吗?
不会难过吗?
不会舍不得吗?
然而她哭的时候,他只是沉默。
安静的沉默,像放在颈上,能绞杀人的双手。
无情又冷漠。
这双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硬生生往冰窖里按。
裴拾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全身都出了汗,黏黏腻腻的全身都觉得难受。
开口的时候,发现自己除了浓重的鼻音外,连嗓子都是哑的。
“宋予白。”
“嗯。”
她抬起眼帘。
哭得多了,打湿的睫毛一溜一溜粘着,有额外的重量。
眼眶里都是泪,逆光看车里的他,都有虚叠的重影。
她看不清他。
“你别后悔。”
——“你别后悔”,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虚无缥缈的以后,是她唯一可以对着这个遥不可及的男人,放出的、最有分量的杀手锏。
微不足道,又无人在意。
他不会因此受伤分毫,甚至还可以在心里笑话她孩子气。
宋予白别开眼看窗外,静默几秒后,平静的声线,理智到冰冷:“至少这样,以后你不会后悔。”
巨大的年龄鸿沟,他永远会比她先一步衰老。
裴拾音觉得好笑,就笑出了声。
哭哭笑笑,她自己都觉得傻透。
眼泪流进咧开的嘴里,咸涩微苦。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从始至终都看着他,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意跟自己对视的侧脸。
她从始至终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本心。
“我努力了两次,失败了两次,做了两次傻瓜,我以后,绝对不后悔。”
裴拾音用力擦了一把眼泪,生气地甩下车门离开。
耳边嘈杂的哭声消失了,连带鼻息里那股绵的、令人心醉,却令人无比伤心的甜荔香也消失了。
宋予白孤身坐在透骨寒冷的车里,却无比清楚地知道,今晚,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近距离地接近这股香味。
从今往后,这股甜香,会成为他的魂牵梦绕,也会成为他的附骨之疽、求而不能。
忽然,驾驶位的车门被拉开。
甜荔香伴着风雪,再次扑面而来。
金丝边眼镜后的粉棕色瞳孔不能置信地蓦地撑圆。
宋予白忪怔地看着站在车外的仍旧满眼是泪的一张脸。
她还在哭,口鼻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被风雪吹散。
在喉间跳跃的心意,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受控地宣泄,然而他忽然颈项一紧,领带就被人扯着往上提。
他跌跌撞撞地被她拖出了车里,后背抵上冰凉的、沾着雪尘的、微微湿润的车身,他还来不及反应,嘴唇已经重重地、用力地撞上了她的嘴唇。
毫无章法,毫无技巧的亲吻,在他唇上辗转,捻压。
一身蛮力。
她还没学会换气。
与其说是在吻他,不如说是发泄似地撕咬他。
她在报复他。
她哭得太厉害,鼻子还是堵的,亲吻他的时候也像是一场溺水的自我折磨。
直到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终于知道要让自己放开。
然而宋予白身体的本能,几乎是在察觉到她有退意的前一秒,掌心用力地扣住她的后脑,然后——
他重新将她压在车身上。
重重地回吻向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要挣扎,他已经提前掐住了她的颈,虎口抵住她下巴,变相抬高了她的脸,让她抵唇迎向他。
每一次留出供她喘息的短暂间隙时,心底都会有一个声音,啃咬着他每一寸筋骨,然后跟他说——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这四个字似乎有缓解镇痛的魔力。
无声落下的每一粒雪,都是一道短促的叹息。
有雪落进她因为不能置信而睁大的眼睛里。
宋予白腾出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
而她眼中的错愕、失望、不解、震惊却开始随着流逝的时间倒带。
不断定格的画面,是她成年那天穿的吊带裙,是她抱着排球对她比的一个“耶”,是她红着脸从他手里接过的那一包卫生巾。
也是她8岁那年撞破他躲在阳台上抽烟时,叫的那一声——“哥哥”。
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法将这些画面驱逐出脑海。
他忽然觉得,至少这一刻——
用“禽兽”这两个字来形容他,居然也算是一种仁慈。
第040章 晚霞
鹅毛大的雪粒落在他挡住她双眼的手背上, 转瞬又被彼此在亲吻时呼出的紊乱鼻息所融化。
“再来一次”是一场无限循环的魔咒。
然而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下,却开始有丰沛的水泽渗出。
她的脸仍被牢牢地禁锢在他身前, 仰面被动地接受他单方面的压力——用力的、缠绵的回吻。
不用去直视那双能够望进自己心底的眼睛,让宋予白能够在短暂的瞬息里,重温旧梦——忘记彼此的身份、年龄、距离、过往经历,忘记落在身上的目光、父母亲友的期盼,以及在伦理道德下难以承受的负累。
他像掩耳盗铃,又如一叶障目。
直到品尝到唇齿里生涩的铁锈腥气——
唇瓣已被亲吻到发麻,失去知觉, 他感受不到疼。
宋予白终于克制地放开她,喘息。
抵额时, 呼吸交缠。
他垂落的眼睫下,能看到她微微张开的、柔软的唇瓣上还有鲜艳的银丝。
银丝的一端连着他。
在冬夜已经转冷的温度里,在万家灯辉的映照中,也有一种缠绵的旖旎。
像饱满丰盈的玫瑰花瓣上,沾染的那滴夜露,无声却诱人流连忘返。
她如重获新生,在桎梏中大口大口喘息, 连艳色的舌尖都在贪婪地攫取久违的氧气。
微微松开掐在她虎口上的手掌。
宋予白仍旧牢牢地捂住她的眼睛, 只能感受到他掌心有一片湿濡, 像笼罩在心房上,巨大的、绵绵的阴雨, 压得他快要喘不上气。
他的额头无力地抵在自己手背上,隔着手背,压在她的眼睛上。
理智重归, 发热的身体也跟着一寸一寸转冷。
“我们不可以。”
“不能这样子。”
他想在劝慰自己,又像是在说服她。
她不应该诱惑他, 他也不应该轻易上饵。
裴拾音因为亲吻而缺氧的大脑,已经麻木的四肢因为身前巨大的热意,终于逐渐地找回了知觉。
干涸的眼泪,又再次从他掌心里流下来。
两人仍旧保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亲密到缠绵的相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的鼻尖,蹭到他脸上,根本收止不住。
“你说不可以。”
她被捂着眼睛,哽咽的声音在抽泣。
喉间像坠了一块铅,难受的酸涩,几乎让她每吐一个字,都觉得费力。
“你有本事推开我,我就相信你不可以。”
宋予白张了张唇,空白的大脑里有短暂的时间,组织不出语言。
三秒的静默后。
她于目不能视物的环境里,仰面,踮起脚。
摇摇欲坠的银丝随着再次贴近的唇齿而消融。
原本彼此生涩、禁忌的亲吻,在一来一回的练习中,已经开始熟稔。
他们熟悉对方的温度,了解另一个人呼吸换气的频率,掌握双方亲吻里的技巧。
少女柔软细腻的嘴唇,是包裹着丰沛露珠的玫瑰花瓣,唇齿之间能饱尝到她身上特有的、馥郁的水果甜香。
而男人的唇则更加温暖、循序、进度有度,能将她的呼吸彻底包裹、容纳。
——她的勇气太过热烈,热烈到,他的回应也身不由己。
锈涩的血腥气在唇齿里弥漫。
被吮吸,被品尝,被吞咽。
被贪得无厌地一遍一遍琢磨。
他的呼吸完全被她掌握,摇摇欲坠的理智却在愈走愈近的人声里,惊如大梦初醒。
手掌从她眼帘上滑落小小一寸,有湿润的睫毛扫过他掌面下缘。
迷蒙的泪眼几乎能挡住她的视线,却依旧能看到他眼睛里挣扎地写的“不可以”。
“你说不可以。”
她闭上眼睛,盈在眼眶里的眼泪随着阖起的眼帘,无声从脸颊滚落。
手掌隔着平坦的西装裤,轻轻覆盖了上去的时候,能明显感受到,他有一瞬的僵硬。
柔软、纤细的手指,也无法包裹住西裤下隆起的全部。
“那你告诉,这是什么?”
他应该开口拒绝,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谎言已经无法再欲盖弥彰——
他做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欺人欺己。
“拾音,你松手。”
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连颈项的经脉都贲紧凸起。
简短吐息的五个字里,字句都是忍耐。
人声渐远,路灯下,她耳空目明。
“你不想要吗?”
“你不是想要很久了吗?”
宋予白张了张唇,拒绝反驳的话,却随着她手下的动作,伴着无可遏制的战栗,尽数滚回到了腹中。
“老宅里我碰到的,以及那天晚上你帮我掏耳朵的时候碰到的,真的是你的皮带吗?”
撕开的真相就最令人难堪。
他别开的脸,却被两只冰冷的手捧住,强迫他回过脸,跟她对视。
他的灵魂和罪恶被她释放。
少女颤动的眼帘里,含泪的目光也有微弱的希冀,哽咽的每一个字,都是哭腔。
“宋予白,你回答我。”
“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对我没有感觉!”
“没有。”
“没有。”
他重复了两边,最后又跟自己确认了一遍。
“没有。”
裴拾音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杏瞳里的微光,却如升空的烟火,转瞬的灿烂后,是永无止境的熄灭。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正在发抖,紧绷的肌肉像是已经无法再支撑身体的重量,摇摇欲坠地要在他身前滑落,他本能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又带近了一寸。
但转念,觉得逾矩,又将她松开,只是虚虚扶着她的后腰。
克制而礼貌。
雪夜中,裴拾音靠扶住冰冷的车窗勉强让自己站稳,然后,她点了点头,平静地望他的目光里,很缓慢地说了一个“好”。
“如果你不想,那你松开我,今晚有的是人想跟我——”
然而她还没说完,身后依靠的车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身体跌入后座的时候,她双手还来不及挣扎、支撑,已被人紧紧握住手腕,拉高至头顶,强摁在真皮椅面上,□□直接抵进她膝盖,让她根本没有动弹的空间。
“裴拾音,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伴着被重重关上的车门,他压在她上方的气音,一字一顿都咬牙切齿。
今天晚上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
他不该在出差回来之后心血来潮特地绕到荣玺,想着替她做一顿夜宵。
也不该轻轻松松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刺激。
更不该放任她在车里说那些不可挽回的话——他居然可笑到,妄图在她面前自证清白。
他应该跟她保持距离,在各自生活的地方,两不相干。
她被仰面制在车内,光线微弱的视野里,只能看到黑灰的车顶,以及从他玻璃镜面上反出来的仪器微光。
“不是你自己说,你说,我但凡做春梦,你都但愿我梦里从来没有过你!”
就像是很久以前射出的子弹,正中眉心。
长久的沉默里,她终于听到他生涩的、挣扎的妥协。
“我们也说好了,两个人,保持现在的关系,一辈子。”
每一寸呼吸,都觉得这么多年恪守的规则教养,也如同灵魂被撕扯般,七零八落。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贪心?”
她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了声。
“到底是谁在贪心?既要又要,不要跟我做,又不准我跟别人做。”
她所说的保持现有的关系,两个人过一辈子,只是经停的权宜。
而对他来说,居然是目标的终极。
咽喉忽然被一寸滚烫的掌心卡住,就连稀薄的氧气也呼吸困难。
晦暗的视野里,她第一次在这么微弱的光线里,看到一个人的眼睛——通红的、愤怒的、几乎被压迫着逼到绝境的眼睛。
他从齿缝见咬出来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愤怒的颤音。
“你想怎么做?”
“你要跟谁一起做?”
“你知道要怎么做?”
她在短暂的濒死中,又被他的理智所释放。
禁锢在手腕上的力量松开,强挤在她腿间力量后撤。
他忽然如同一个挫败的、不知所措的迷途人,跌坐在椅上,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我们的关系,在别人眼里,就是苟合。”
“我怎么忍心,用自己的私欲,就这样,毁掉你的人生?”
黑暗再次让她看不见,让她仿若置身孤岛,在浮沉的浪面飘摇。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可笑地觉得,今晚似乎并不比18岁那年糟糕。
至少她亲到了他,至少他也给予了热烈的回应。
挣扎的、痛苦的、爱而不得的回应——
至少他松口。
至少他也动摇了。
也许是觉得,反正已经这样了。
也是是觉得,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也许是觉得,或许她在努努力,就可以够到月亮了。
裴拾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后座挣扎起来,又想去吻他。
“不用你毁,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可以做主。”
她最想要的,就是拥有给自己人生做主的权力。
在他的猝不及防中,裴拾音压着他的肩膀,径自跨坐在他的身上。
她穿长裙,开衩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屈压在他身侧的皮椅面上,拉高,露出一截白皙的、瘦而不柴的腿。
宋予白未料她还有力量,本能地想要制服她,然而骨节分明的手掌却隔着细滑的丝袜触到了她富有弹性的白皙,修长的手指深深掐进肉里,将圆润修长的腿型,都挤压出了他掌心的轮廓。
他陷入泥沼,退而不能。
彼此贴进的身体,让车内里的温度升高。
有保安巡逻的手电一摇一晃掠过车玻璃前。
他不敢设想她此刻出声,只能再次扣住她的后脑,用力堵上她的嘴唇。
禁忌、压抑、逼仄、随时都会被人发现的环境里,身体的反应跟她的回应一样热烈。
她已是一个熟练的猎手,轻而易举就能再次挑起他的谷欠念。
直到微弱的灯光渐远,停在车位上的车,再次成为安全的无人之地。
宋予白挣扎着推开她的时候,滑落的掌心却在意外中碰到她胸前的柔软。
身体再次僵住。
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有可能让他陷入无法挣脱的蛛网之中。
“宋予白,是什么感觉。”
她轻轻笑了一声,双臂环着他的颈项,像只乖觉的小猫,用冰凉的、还粘着眼泪的鼻子,贴贴他的耳垂。
“……”
“舒服吗?”
“……”
因为失误而获得的触感,几乎让他四肢发凉,而被她紧紧抱住的身体,却如被烈火炙烤。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为什么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
在他眼里,她一晚上的努力和勇气,似乎也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如果我们在一起。”
巨大的挫败感,让他微哑的声音听起来,都相当颓唐。
“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会怎么看你?”
她固执地抱住他的颈项,满不在乎地低哼了一声。
“我不在乎。”
“他们会说,你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爬上我的床,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做,最能取悦男人,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连死去的哥哥都会看不下去。”
拦在两人中央的伦理道德已是一道天堑,更遑论足足八年的年龄差。
她从小被他看着长大,如果放任道德感隐匿,那这十几年对她的好,算什么?
别有用心,蓄谋已久?
宋予白从未设想过越界之后要如何生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他更不想,她未来会活在他人似是而非的嘲讽中,会有多少人往她身上泼脏水?
他比她年长,享有更高的社会地位和权势财富,她在流言蜚语里,注定是劣方,百口莫辩。
她年轻,尚不知人言险恶。
他人即地狱。
他们都会因为这段关系,永劫不复。
“裴拾音,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
他没有像之前一样扶着她的后腰,拥抱她。
他甚至不敢再触碰到她。
他所描述的设想,丝毫不会让她产生一丝的退却。
她松开环抱他的手。
即便夜盲让她看不清,但她依旧努力地,用自己最认识的神情,去寻找、去注视他的眼睛。
“我只想要叔叔爱我。”
“怎么爱你?”
宋予白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像禽兽一样,瞒着所有人,把你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在陌生的环境里,我们彼此慰藉,白天黑夜,为了满足你旺盛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在那个地方的每个角落,互相品尝彼此?”
“把你的身体折成能够充分容纳我的姿势,你会哭着跟我求饶,说你怕疼,说你很累,说你已经到了。”
每一个设想,都曾经入梦。
如附骨之疽。
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挥之不去。
黑暗中,他绝望地抬起眼睛,看着她。
可惜,她什么也看不见。
“然后等你厌倦跟我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两个,就什么也不是了。”
打破这段关系,是一张无法回头的单程票。
他怎么敢赌上全部,却还只能接受,被独自一人遗忘在原地?
不越过那条线,他们永远都会有除血缘外,最深的羁绊。
吵再凶的架、闹再过不去的别扭,也不会有隔夜的仇。
时间能够冲淡一切。
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他们总有在檐下守望彼此、共同看雪的一天。
他可以不结婚,跟她一起,两个人,以叔侄的名义,互相照顾一辈子。
面对流言蜚语,他清者自清,能堵悠悠众口。
他忽然牵过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在黑暗中,掌心触到他温热的脸颊,柔暖的大拇指,在他鼻翼侧摸到很浅很薄的一层湿濡。
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亦或者只是她的错觉。
“拾音,很抱歉,生理反应的确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但是我永远能控制的一件事,就是——”
他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嘴角,礼节性的,不含任何□□。
克制而疏离。
“不去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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