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方铭从自己的出租屋醒来,今天是田仔女儿的周岁宴,要早点过去帮忙。
想起田仔那个粉嘟嘟的女儿,方铭笑了。
干女儿叫田小铭,是以方铭的名字命名的,田路夫妇为了纪念失踪的挚友——她出生时,方铭刚好失踪两年。
对于跟自己同名的干爸爸,田小铭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和喜爱,也让方铭在重新认识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的初期,有了个亲密的战友。
“嘟嘟嘟……”电话铃声在响。
不用看都知道是田路又来查勤了,方铭翻个白眼,但不敢不接。
现在只要连续三条消息没回,必然是一个电话打过来,如果电话都不接,那就等着他上门教育,那可不是什么好体验。
方铭抗议过几次,但连续失踪两次,又说不出自己去向的方铭,被田仔无情地剥夺了抗议权。
半年前,自己在a市医院凭空出现时,能清楚说出自己的名字,身份,包括紧急联系人田路的名字。
但是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也记不清自己怎么来的。
他只记得,自己明明在老家后山爬山。
但当他被告知他所记得的这些,发生在两年多以前时,他张大嘴久久反应不过来。
田仔接到电话赶来的时候,抱着他痛哭了半天。
好不容易安顿好他之后,田仔宣布:“你小子,以后要给你植入芯片才行。”
因为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次失踪了。
据说,六年前,他短暂地失踪过半年,同样对失踪的半年毫无记忆。
而两年半前,他的第二次失踪,持续了整整两年半,除了田路,恐怕没有人还对他的生还抱有希望了。
医生在做完检查后说,身体一切正常,或许是患了什么离奇的记忆缺失症,换了这种病的人,会突然去陌生的地方,忘记自己的一切。
重点是,医生们也不知道这个病怎么治,主打一个随缘自愈。
说实话,刚开始那一个月,方铭感觉自己都是晕的,一切都不现实,无论是六年前的失踪,还是两年前的失踪,都是外人告诉自己的,他没有实际的感觉。
田仔说,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咱们就立足当下,展望未来。说完又加一句,防止再次走失。
芯片是没植入,但也差不了多少,各种定位手环,手机定位共享,甚至门口的摄像头,配套齐全。
记忆缺失并没有损害方铭的智商和人格,他就像穿越时空来到不远的未来而已。
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工作,是在一个社区附近的幼儿园做老师,外向热心帅气的他,很受孩子们和家长们的喜欢,而他也发现自己似乎很适合教孩子们识字讲故事。
一切在慢慢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只有方铭自己知道,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心里好像多了一个若有似无的黑洞。
“就像七魂六魄少了一魄”,最开始那一个月,露露时常担忧地看着他。女人总是更加敏感,对田仔和其他人有效的演技,往往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他常常看着天空发呆,陪干女儿玩耍的时候走神,没找到工作那段时间,他就成天成天在市区里瞎逛,走着走着就会来到a市医院。
那个月,他经常梦到自己冲进a市医院那间急救室,梦里他很急,仿佛那扇门后面有很重要的东西,但他每次推开门的时候,迎接他的都是一片刺眼的白光。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哭。
他总觉得那天自己去医院,一定是因为某个病人。
自己在医院被发现时穿的那一身衣服上,有大量的血迹,但那不是他的血。他保留了那一身衣服,总是不自觉地拿出来,摸着上面的血迹时,心里隐隐作痛。
田仔陪着他几乎问遍了当天在医院那一层的所有病人和家属。
当时的急救室里,做手术的只有一个出车祸的男人,方铭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他,后来方铭还去找过那个病人,病人见到他也是全然陌生的态度。
他“回归”以后第一次看到熟悉的能量异动,是那个月快结束的时候。
当他又看到了空气中那些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活动的能量团时,不知道为什么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就像出了故障一样,他急切地在四周的能量块中寻找,但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原来我这么想念这些毫无意义的幻觉吗?方铭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能量异动出现的频率和时间都亳无规律。
过去的二十几年,他已经习惯了它们毫无预警地出现和消失,不期待也不讨厌。
但“回归”之后,他总有一种想要靠近它们的冲动,只是每当他一走进去,那些光影就像烟圈一样散开来,始终保持着和他有一层“毛玻璃”的模糊效果。
他张口想要叫,但却不知道自己要叫什么。
当一切消失的时候,他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又有种莫名的期待。
他想,这也是后遗症。
对于他这个特殊能力,田仔一直是知道的,不过当方铭有一次不经意提起时,他有一丝地错愕:“你第一次失踪回来之后,就看不到那些幻影了,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能看到过,我还寻思,是不是外星人把你抓去做了修复手术,治好了你的阴阳眼。”
方铭也有些吃惊,他怎么不记得了,不过关于过去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他更相信田仔的版本。
“难道你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因为外星人后悔了,又把你抓回去,恢复了你的阴阳眼?”如果有人比自己心还大,那一定是田仔,这要放在旁人少不得要送去看看心理医生的情况,却被他煞有其事地分析着。
但这才恰恰是方铭愿意跟他无话不说的原因。
然而,就算是对着这样的田仔,他也有了说不出口的秘密——
第二个月的某一天,他一个人又晃到了a市医院。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病房外发呆。
那个病房是一个两人间,相对于医院的条件来说,装修相当完备。
病床上躺着两个病人,正在休息,他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病房中的那个简易书桌,就好像,那里应该有一个人,趴在书桌前写字。
空气中的能量又翻动了起来,方铭习惯性地寻找着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的东西。
这一次,他看到一团黑影,不远不近地在“毛玻璃”后一动不动,他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从那之后,他每天都盼着能量异动的出现,他想不起来以前为什么会嫌它们出现的次数太多,太烦人,却也想不起来以前是否曾经也这么喜欢过某个能量团。
但自己这种不可言说的情感——“我好像迷上了一团能量”,哪怕对着田仔也无法启齿。
一开始,他只要看到那团能量,就会莫名开心。
他也不会去惊扰它,担心它像烟圈一样消散,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它,静静地享受它的陪伴。
慢慢地,他开始跟那团能量说话。
他看过一个电影,电影里的人对着房间里的东西说话,他曾觉得很好笑,但原来真的会有人会对着不会回答的东西说话,就像他。
“田小铭已经会说话了,她第一个叫的人是方方,哈哈哈,把路露两口子嫉妒死了。”
“幼儿园的小孩儿都很乖,聪明得吓人,三四岁的小孩,已经会读完一本《小王子》了。”
“前两天看了一部电影,特效超级好看,如果能带你去看就好了。”
带着一团能量块去看电影,是不是就跟那些跟玩偶约会的怪咖一样,方铭自嘲地想。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就像野草在心里疯长。
他连续一个礼拜,下了班就去看电影,一场一场地不停看,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在电影院里等来了熟悉的能量波动。
黑暗中,他得意地朝那团让他谜之喜欢的能量笑。
只是那场电影播到一半的时候,能量就消失了,电影正放到最精彩的地方,方铭献宝一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冲出电影院,冲进夜幕中,回到自己的家,站在冰冷的淋浴头下,让水冲走他因为愤怒、失落、羞愧、或者某些他都无法定义的强烈感情而流下的眼泪。
自己变得太奇怪了,方铭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说,不能再这样了。
从那天起,他不再跟那团能量说话。
假装不再注意那团能量,当它不存在。
“迷恋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连个人都不是的东西,是一种病态。”方铭不断告诉自己。
“我必须要振作起来,回到现实,返回正轨。”
当田仔开始带他去相亲的时候,他虽然兴趣缺缺,却没有拒绝。或许有了现实中的情感寄托,就能快点从虚幻的迷恋中抽身出来,他想。
只是见了不少优秀的而魅力十足的女生,他都没有一丝心动。
连田仔都觉得不大对劲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皮肤白一点,头发黑黑的,”具体的要求脱口而出:“脾气可以暴躁一点,对了,跟我差不多高。”
最后一个要求出口时,方铭和田仔两个人大眼对小眼,都目瞪口呆。
“原来我喜欢男生吗?”
“原来你喜欢男生。”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方铭窘迫地挠了挠头,尴尬地说:“我也刚意识到这种可能性。”
田仔瞪了他半天后,从善如流地掏出手机:“好说,安排。”
田仔不愧是方铭的发小,对方铭的需求把握得相当到位。
那天那个男生远远出现的时候,方铭的心竟然扑通地漏跳了一下。
那个男生跟自己差不多体型,远远看去,黑色的头发下有着白皙的脸庞。
“看来我是真的喜欢男生。”方铭暗自惊叹,这样紧张的反应,在以前的相亲中,他从来没有过。
然而,当男生走近,方铭看清他的脸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失望。
并不是因为他不够帅,相反,他长得很周正,但就是不是自己盼望的样子。
而自己在盼望对方是什么样子,他却也说不出来。
男生很友善,年龄相当的他们聊得也很投缘,但方铭却找不到一开始那种心动的感觉。
他们吃完饭,沿着河滨路散步,一旦打算跟对方交个普通朋友,方铭变得自在开朗起来。
空气中的能量波动起来的时候,方铭条件反射地心跳加快起来,接着又像最近的每一次能量出现时那样,佯装着毫不在意,却偷偷摸摸地寻找那团能量,一旦确认它还在,又装模作样表现得很忙。
他常常自嘲自己戏多,因为哪怕自己开始“冷落”它,它也总是一如既往地存在在那里,直到消失,根本不受自己的影响。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生的?”
方铭被身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正在约会!
约会!方铭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拉开了跟那个男生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我又在自作多情了,方铭在心中苦笑。
见方铭没有回答,男主主动说:“我中学的时候就知道了,比起那些漂亮的女孩儿,我更受男生的吸引。”
他看着方铭的眼睛里闪烁着欣赏和渴望:“你很像我的初恋。”
他的话音刚落,方铭紧紧锁死在眼角边缘视线范围内的那团能量——
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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