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月,不见星光。
漆黑一片的魔宫之中,两道人影借着廊灯,鬼鬼祟祟朝水牢奔去。
魔宫水牢空旷冰冷,昏暗潮湿。看似无人把守进出由心,实则危险遍布,杀机四伏。
而被这层层关卡困在其中的,既不是稀世之宝,亦不是贵重之物,只不过是一个修为尽失,筋脉尽废的废人。
寒冰为底,血水为泉。繁复符文闪烁,只为困住四方池中那抹身影。
夜风卷着凉意袭来,水池中泛起层层涟漪。池中人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带动满身铁链哗哗,又是一阵剧痛。
他皱了皱眉,不再动弹。
良久,前方长廊传来动静,伴随虚浮靠近的脚步,他闻到了血味。
不同于血池中的兽血,这血似乎刚流出体外,滴到鼻尖时还带着温热。
他虚弱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先是不敢置信,后又狂喜。须臾,俊美的脸庞露出慌乱:“快、快走……别管我。”
这可是生入死出的魔宫水牢,他们贸然闯入,若被发现焉有活路?
他已是废人一个,为救他冒此险,不值。
祝修不答,挥剑斩下,困住容尘的铁链尽数被斩断。
他扶住虚弱无骨的人,手掌触及之地一片冰凉刺骨。
他性子冷,也极少和师兄亲近,但也记得师兄身上始终泛着温热气息。冷不丁摸着凉飕飕的,心凉了半截。
见季容探查完对方伤势,忙道:“如何?”
经脉尽断,丹田尽毁,再无修复可能,此生无缘仙道。
季容收手摇头:“出去说。”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祝修也不欲再问。背起容尘,足下轻点,往出口奔去。
*
夜幕漆黑一片,幽暗林间,以灵石维持运转的传送阵闪烁着奇异光芒。
三人伤痕累累赶到阵前,早已有人在此等候多时。
见到徒弟,二人面上一喜,近乎脱力地向前倒去。
“师尊!”
祝南惊呼,接住近乎踉跄跌来的师尊。
凤醉月扶着季容入阵,观他伤势担忧道:“四师叔伤得太重,不若将三师叔交由师弟背着?”
祝修摆手。
尤记年幼时师伯总念叨取错了字,该给徒儿取个“轻尘”的,轻尘轻尘,听着就比容尘二字好听。
祝修苦笑一声。
这会儿背上之人倒真如那轻尘二字,轻若尘埃,一拂即逝。
他喘了口气,固执地背人站起:“快去启动阵法,我们带他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背上奄奄一息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皮。
望见熟悉的两位师侄,又见四周大亮,恍惚以为回到了青曜。
未来得及高兴,心脏仿若万蚁啃噬,痛得他险些晕厥。
片刻,疼痛消失,他却心下一沉。
“快、快走,他来了,你们放下我,快走……”
他声若蚊蝇,又碰上祝修伤势太重头脑发昏,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见他情绪激动,边压下喉间血边安抚:“师兄别怕,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祝修性子冷,又天天拽着一张脸,从未对人和颜悦色过。如此温声软语,是生平第一次。
可容尘却无暇注意这些,感受到体内蛊虫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欢快,声音登时只剩言之不尽的焦急:“快,快走,他在靠着蛊虫寻来,你们别管我了,快走啊!!”
晕眩过去,祝修这回终是听清了,但见阵法启动,四周光芒大盛,稍稍放心。正欲宽慰几句,就见光芒刹那黯淡。本在下一瞬就可离去的五人,随着光芒散去,依旧滞留原地。
“放下容尘,既往不咎。”
恐怖威压自天边而至,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一道黑色身影出现在阵法上方。
身着玄色滚金衣袍,腰悬漆黑宝剑,身形修长,五官深邃。深沉如墨眼眸自上而下俯视,带着股睥睨众生之味儿,看什么都似在看蝼蚁。颈间血玉闪烁,平添一抹诡异。
魔剑血玉,正是魔界至尊——顾笒煌!
他身影动了动,又近了几分,目光略过容尘,只在另外几人身上扫过。
下一瞬,威压消失,他落于地面弯眸浅笑:“师姐师弟走的匆忙,还以为有什么急事,原是师叔师伯来了。”
他迈步往前,脸上仍是笑着:“师叔师伯来做客怎的不提前知会一声,师侄好备好酒菜为师叔师伯接风洗尘。”
伤势过重,季容和祝修已有些力不从心,知晓逃脱不了,只得护着人步步后退。
凤醉月和祝修提剑护在几人身前,时刻警惕着对方动手。
几人后退一步,顾笒煌便往前一步,一退一进,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祝南有些绷不住了,冲他吼道:“你站住,不准过来!”
顾笒煌脚步一顿,满目惊诧:“你在喊我?为何?你怕我?不,你不该怕我的,我们曾经出生入死,是最要好的伙伴,我们应该并肩作战……”
他自顾自说着什么,不自觉又往前一步,凤醉月拿剑的手微微发抖,想起他近乎屠光整个山派的血腥场面,心中恐惧更甚,终于控制不住冲他道:“你别往前了,算我求你,别动了行不行?!”
这声音近乎带着哭腔,刺得面前之人一颤,果然站着不动了。
他有些无措,似乎想上前将那哭泣之人的泪抹去,却又顾着她先前恳求不敢动作。
“你……你别哭,我不过去就是了,不过去就是……”隔着几米距离,他生涩地安慰。
见她稍稍止住哭泣,他试探伸手,连指尖都带着颤抖。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轻声诱哄:“醉月,过来,到我身边来。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慢慢走过来好不好?”
凤醉月一抹眼泪,举着剑果断摇头后退。
几人越退越远,顾笒煌的心也跟着直往下沉。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开口道:“为什么……你们要他不要我?”
声音隔着老远,裹着魔气乘着夜风,在一行人耳边回荡。几人同时沉默。
片刻,季容道:“因为你弑师。”
“弑师?”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放声大笑,直到笑出泪来。下一刻,脸上笑意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恨意。
他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所有恩情未曾沾染,所有苦难未曾落下,仇人都没他那次次到位的本事!”
“这种人,也配为师?!”
他望着季容,似质问似不解:“我不过将他对我做的对他也做了一遍,同样的事,怎么换个身份,还错了?”
容尘眼眸低垂,心道确实。
当初他将顾笒煌废修为,挑经脉,锁妖塔,如今他将他废修为,毁经脉,关血池。种种惩罚,一样不多一样不少。他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抛开师徒关系不谈,确实算不得错。
祝修微揭眼皮:“本就是你不该。”
“我何错之有?”
“你为魔族。”
“魔族?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两声,下一秒便瞬移至几人眼前。薄唇微张,明明是笑着的,伴着那眼角泪痕,说出口的话却像受了无尽委屈。
“那是否有人问过我,我愿不愿意当魔?”
“你们逼我如此,反倒怪我?”
容尘闭了闭眼:“怪我。”
“闭嘴!”顾笒煌突然朝他吼了声。
先前四人与他对话,哪怕字字责备,他也皆是笑着,最不济也会好声回答。到了容尘这,开口才两字,他就气急败坏怒斥他闭嘴。这对比,当真一个天一个地。
容尘乖乖闭了嘴。
顾笒煌却尤嫌不够,怒瞪着他,嘴里喋喋不休:“你不该与我说话,你不配与我说话。你身为师尊,却连一天师尊的义务都没尽到,我受尽同门折辱你视而不见,蒙冤受罚倒是回回亲力亲为,我恨死你了!你不配为师!我不要与你说话!”
“我讨厌你!”
“像你这样的人,就该……”
“够了!”为防他说出更伤人的话刺激到那本就气息微弱之人,季容怒声打断,“他闭关了,你受欺时他并不知晓。如今你已将当初欺辱你的人尽数斩杀,那么多条人命死在你手,你还嫌不够吗?还要如何?!”
“闭关?”顾笒煌嗤笑,“是,这关闭的,我多年受欺是一次没看见,我几次受罚倒是次次在场。这点掐的,比敲晨钟暮鼓的弟子都准时准点,你管这叫闭关?!”
季容一时无言。
倒不是她不信师弟为人,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
但见对面之人自说完这话后便站定不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思索片刻,隐隐猜到几分,低声冲一旁的几人道:“许是想起往事心境有了波动,让心魔趁虚而入了。我们快趁机逃!”
三人一点头,凤醉月与祝南断后,护着人往后逃。
“等等醉月,别走……站住……回来……”
顾笒煌急于抓住那远走身影,不曾注意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往前窜了几步堪堪稳住。
望着越来越远的背影,黑眸逐渐被血色取代,费力压下的心魔也有了卷土重来之势。
“醉月,我不准你走,不准你离开我身边……”
他呢喃着,望着那伏在背上的单薄背影,手中缓缓聚起魔气。
“是你……都是你……都是因为你醉月才会离开我。你死了就好,死了醉月就会回到我身边了……”他喃喃自语着,在心魔加持下,嗜杀的念头瞬间占据脑海,“对的,杀了你醉月就会回来了,对……杀了你……”
裹着杀机的攻击转瞬即至,祝修瞬间察觉,下一刻反应迅速转身结印,两道攻击在空中相撞。
须臾,魔气的那一方占了上头,眼看那蕴含杀意的一击就要袭来,祝修当机立断背着人往旁掠去,险而又险地躲过这一击。
但随着他的动作,背后的人也被甩了出去,几番滚动,仰面躺在了杂草丛中。
如此大好机会,顾笒煌自不会放过,手指成爪就向他擒来。
一旁四人亦不会眼睁睁看着,当下忍着伤痛,拼尽全力与魔头斗在了一起。
容尘经脉尽断,别说站起,就是翻个身都困难。他犹如一滩烂泥般躺在草丛里,除了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无助望着面前扭打的两方,见祝修明明不敌,被打得吐血仍是不管不顾硬扛着,眼睛逐渐湿润。
师兄和师尊为护他死了,长老与一众青曜弟子殊死抵抗也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养出了一个魔尊徒弟,一个对他和宗门深恶痛绝的魔头。可他这个养虎为患之人却活到了现在,苟延残喘着,宛如死狗,却还要仅存的人为自己拼命。
他怎配?
远处烟尘滚滚,各种攻击相碰光影闪烁,各类兵器符纸砍来飞去打斗不休,容尘盯着飘到身上的断草碎符出神,突然看到什么,眼前一亮。
他小心翼翼吹开表面碎屑,望着底下完好无损的一张符纸,眼眸晶亮。
“顾笒煌。”
兵器碰撞声和符咒爆破声此起彼伏,打斗中的几人突然听到有人连名带姓唤出那许久无人敢喊的名字,声音熟悉,语气陌生,不由愣了愣。齐齐停手,朝出声处望去。
“顾笒煌,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
“我以命赎罪,你放他们离去吧。”
容尘知晓,在场几人除了他,皆对顾笒煌有恩。顾笒煌很珍惜曾对他好的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杀有恩于他的人。
所以只有他死了,一切才好。
他仰头盯着漆黑天幕,缓缓念了声咒语,胸前符纸白芒一闪,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师尊。
熟悉的脸,熟悉的笑,容尘眼眶一热,那含在眼里的一滴泪终是不争气地滑了出来。
师尊呐,徒儿好像……又搞砸了。还把你……也害没了……
“乖徒儿,又闯祸了?瞧你这满身草叶,又偷偷找药老学认草药去了吧。”
“说罢,这次又把药老的哪株灵植当杂草拔了?”
“看在你如此好学的份上,这次就不罚你了。”
“走吧,随为师回峰。今日得空,为师教你吹新曲儿。”
熟悉的声音响起,容尘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微哑,带着颤音:
“师尊,徒儿随你回家。”
*
一切发生的太快。
众人眼中,只见容尘说了两句话,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白光一闪,血花四溅。再看去,草丛中哪还有什么人影?
除了耳边回荡的那句“师尊,徒儿随你回家”外,一切恍如做梦。
顾笒煌手指拭过脸上血滴,盯着那鲜血看了片刻,似乎在猜味道如何。
下一秒,就见他伸出舌头,将那滴血舔了去。
他的视线在草丛中的血坑上停留了片刻,似十分不解。
“疯了?”他歪了歪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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