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人?这话如何说?”
容尘稍稍仰头与他直视,微微启唇,将蹊跷之处一一道来:“为何那日你能在街边檐下找到我。”
“为何那老鸨一眼就能认出你的身份,而其他人对你却好似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般?”
“为何我们明明置身闹市,却又好似并未融入?”
纵使对方步步逼问至此,顾笒煊也不见半分慌张,反而目露赞赏:“公子心中如何想?”
容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依旧喧闹。将他二人隔绝在外的喧嚣。
“我们仿佛并不存在于这里。”他一指身后的少年与姑娘,认真道,“除了南音与这位姑娘,没人注意到我们。就连买物品也是。若非我们先开口,他们便好似压根不曾看到我们。”
顾笒煊大概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公子觉得是我把你带到了这个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不清楚。”容尘摇头道,“我无利可图,或者说失忆的我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对于这样的我而言,你的好太过奇怪。”
“或许并不奇怪。”顾笒煊忽而靠近一步将他笼罩在阴影里,眸中一片坦荡赤诚,“我是别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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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似的低吼,压抑中含着警告。如绝境孤狼,强撑着力竭的身躯,妄图用虚张声势的吼叫喝退什么。
容尘被这吼声吵醒,迷迷糊糊间伸展手臂,下意识于枕头处摸索。摸了半天一无所获。他睁开眼,望着空无一物的枕侧,疑惑着自己方才在寻什么。
他转了转头,借着外头日光看见了一颗头。
一颗凌乱得好似与谁打了一架最后输了的后脑勺透着倔强,容尘坐起身,看到少年仰着头冲着外头那人凶着脸咧着牙,一副护主的忠犬样。
当着可爱。
容尘伸手揉了揉那颗脑袋,将那本就乱得能筑巢的头发弄得更加不堪入眼。
瞧见那满眼敌意的凶相,又觉得狗这一动物与他不太相符。
像一匹狼。
落于头顶的手掌力度轻柔好似安抚,带着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南音回头,身体比脑子先一步扑到对方怀中,小狗般蹭了蹭。
嗯……是个未长大的小狼。
那面容有几分眼熟,似乎不久前才见过,可仔细回忆却是一片空白。
容尘捂着发疼的脑袋,试图从记忆深处扒出那么点印象,却发现不仅是这少年,他连这几日自己做了什么、如何过的都毫无记忆。
就好似中了邪般,一觉醒来记忆全失。除了面前这位叫顾笒煊的公子还有些印象,旁的人、事、物一概模糊不清如雾里看花,奇怪的很。
回忆无果,容尘将目光投向门边的男子,试探问:“……公子?这小孩好生眼熟,我从前可是见过?”
“这小孩是公子同我一同在人市所买,公子不记得了吗?”顾笒煊望着他,眼中神色莫名,带着几分试探。
人市……
经他提醒,容尘这才恍惚记起自己确实买过一个孩子。
可他买来的小孩,是这般吗……?
容尘模糊的记忆里,少年分明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与他相隔极远,日日除了泡茶便侍立一旁,像个不会说不会笑的假人般。
“那他……可有姓名?”
“南音。”
容尘于是将手悬至少年头顶,试着唤他:“南……音?”
少年刹那仰头,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眸晶亮盯着他。那眼神,好似下一秒便要扑上来舔他脸。
容尘将另一只手搁在少年头顶,一边理着他参差不一的刘海一边同他商量:“这小少年合我眼缘,做端茶倒水的事可惜了。既还年轻,不若留在身边好生教导?”
他这话虽是问询,却在出口时便已料定对方不会拒绝。待人同意,当即下床穿上鞋袜,抱起少年便欲去拿笔墨纸砚教人识字。
顾笒煊瞧着这般亲密举动脸都黑了。
“他这般大会自己走,你刚醒不宜劳累。”跨过门槛时顾笒煊不由分说将少年从他怀中接过放至一边,牵住他的手笑得如沐春风,“我买了包子,去吃些?”
“也好。”容尘点点头,回头去寻被他扔至身后的小少年,“南音,走了,吃包子。”
南音牵住他衣角,亦步亦趋跟上。虽不言语,但那望来的眼神却满是欢喜。
这般喜形于色,与记忆中一板一眼的少年大相径庭。容尘不禁开始怀疑这是否是他记忆里的少年。
“他从前……似乎不是这般。”容尘撕着包子,一边送入口中咀嚼一边盯着他神色。
“从前确实沉默寡言。”顾笒煊替他倒了杯热豆浆,“这几日也不知怎的,突然活泼了起来。”
容尘想起早上少年咬牙切齿一副护主模样,不由失笑:“倒也不算坏……”
话至一半,容尘忽想起少年好似是面前这人所买。那为何会对他那般警惕防备?
“但他似乎……有些怕你?”
顾笒煊自然懂他意思:“应当是失了忆,不记得我了。”
他这话说的轻飘飘,容尘却是一惊:“他也失了忆?”
这也太巧了,巧到诡异。
顾笒煊:“嗯。买来便已是记忆恍惚不会说话,应当是受了刺激。”
容尘却对这番话半信半疑。瞧见搁置一旁的茶具,放下豆浆对身旁少年示意:“南音,替我泡杯茶。”
顾笒煊疑惑望来,他淡然应对:“豆浆太甜了,不喜欢。”
南音提来水壶,烧开水直接将茶扔进去,等茶叶泡开再倒入茶盏。从始至终未曾碰那些茶器。
容尘瞧着这一套动作直皱眉,心下更是生了几分怀疑。
若是如记忆般日日泡茶,哪怕失忆,也绝不会生疏成这般。简直像是不谙茶道的门外汉。
随意喝来解渴倒还好,若日日品这等茶水,他是决计不能忍受。
盯着杯中茶水,容尘忽道:“公子可知……我是谁?”
这话不是容尘第一次问,顾笒煊也不是第一次听。
但这一次,顾笒煊不想那般一板一眼。
他把玩着杯盏,眸中藏着狡黠,难掩兴味:“你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三字出口,容尘脑中刹那空白。
那一瞬间,容尘世界观崩塌重组重组崩塌……不知过了多久才试着鼓起勇气确认:“当……当真?”
一觉醒来,未婚夫都有了。
见对方淡笑点头,容尘试着问:“那我与你……如何认识?”
顾笒煊:“于生死存亡之际初见,一眼入心。后追随多年,终于……鼓起勇气靠近……”
他说着抬眸望去,看到了一双茫然无知的眼。
轻轻摇首,断了话头:“罢了,你不记得……”
他这幅落寞伤感属实感染人。容尘虽对二人关系无法接受,却也不由得被他带入了爱人失忆忘却自己的悲感中。
“抱歉,可我脑子里只有近几天有关你的一些模糊记忆。其他任何人事物乃至更久远的从前,我都毫无印象。”他不自禁握住杯盏,垂下了头。
“这不是你的错。”顾笒煊拿去他手中茶盏,将他手掌摊开,轻轻揉着烫红处,温声道,“你不必介怀,也不必勉强自己接受。”
“我会等。”
这动作太过亲昵,偏偏他一副关切模样神色认真地说着真心话,真真撩人而不自知。
容尘不自然偏头,视线恰好撞上手拿笤帚进拱门的姑娘。
他心觉这张脸有几分眼熟,却总也叫不出名。见人直直走来好似要与他打招呼,当即在对方出言前先问:“姑娘可是与在下认识?”
那姑娘脚步一顿,面上闪过茫然:“我以为……公子认得我。”
容尘一愣:“你也失忆了?”
一个失忆原因不明,一个失忆刺激过大,这第三个……
容尘心中警铃大作,当即起身欲跑。
可不待他付诸行动,那姑娘便摇头道:“奴婢不曾失忆。只是觉得公子眼熟,一时想不起来,这才过来欲询问一番。”
原来如此……
容尘心下一松,余光却见对面那人站起身朝这边行来。还未来及反应,察觉到手上动作低头一瞧,见他那未婚夫正慢慢将手指伸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见他望来,温柔一笑:“公子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了?”
容尘这才意识到动作过大,慌忙遮掩:“大抵是瞧这姑娘眼熟,想上前多看几眼,寻些记忆片段。”
他这话同方才动作相比显得有些欲盖弥彰,顾笒煊也未戳破。
“既好奇,那便叫来好好问问,以解心中疑惑。”
容尘自然赞同。正欲点头,余光却见那姑娘瑟缩了下,好似对顾笒煊十分畏惧,当即阻止:“就一个问题,不必让她上来。就这般问吧。”
他抽手往前两步将顾笒煊挡在身后,见她慢慢放松肩膀抬头望来,便问:“你可能试着记起在何处见过我?”
那姑娘盯着容尘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后背一凉才猛地回神,慌张摇头:“不……不记得。”
容尘皱眉:“当真不记得?”
“确实不记得。”那姑娘摇头道,“我自幼生活在落雁村,很少出来。所见人不多,公子这般霞姿月韵,若见过定然不会忘记才是。”
对方神色坦然不似作假,想来是真的不记得。容尘大失所望,挥手让人退下,扶着石桌皱眉回忆。
落雁村……这名字好似有些耳熟。
“顾公子,我们去落雁……”他回头欲同对方商量,却不知顾笒煊几时站在身后,这一转身,对方的嘴唇几乎擦过他的额头。
慌忙后退一步,却见顾笒煊唇角一勾:“好啊。”
他又去牵容尘的手,牢牢握住微笑道:“你去哪我都陪着。”
他应下,正欲动身,却见容尘站于原处未动。
顾笒煊:“走吗?”
容尘将落于眼前的发撩至耳后,摸出一条发带,指了指自己头发。
“还请容我梳洗一番。”
容尘刚刚睡醒未来及梳洗,此刻头发披散,风过乱舞如鬼魅,如此出门实在不妥。
“这等事怎用得着你动手?”他轻轻抽去容尘手中发带,拉他入了最近的房中,将他摁在梳妆台前,“我替你束发。”
发带以白色为主,其上绘着墨色山水,与他衣上图案一般无二,想来是由一块布料所制。
容尘极喜欢这种素雅之物,盯着同样淡雅素净的屋内陈设,忽道:“我与公子喜好似乎颇为相近。”
顾笒煊捏着发带穿过发丝,轻声回他:“从前跟着你,耳濡目染久了,自然也喜欢上了这种素雅风格。”
他将发带打了个结,重新执起一缕发丝,轻轻摩挲着。容尘盯着铜镜中他的动作,打趣道:“不过梳个发,瞧你模样,好似多念念不忘。”
顾笒煊却并未与他调笑,反而出神似地盯着手中发丝,格外真诚道:“我想……日日为你绾发。”
每日……
容尘还记得对方是自己未婚夫,虽记忆缺失,但这身份确实做不得假。遂回道:“往后多的是机会。”
顾笒煊盯着镜中他,淡笑不语。
容尘任他把玩发丝,托腮四处乱瞅,瞥见屉缝里一堆撕碎的纸,好奇心起,指着那处问他:“这些是什么?”
顾笒煊眼神一凝,将屉子啪的一声合上。一片夹在缝隙的纸因着动作飘落在地,落在容尘脚边。
“一些废纸,没什么。”他弯身去捡。
“抱歉……”容尘知道自己越了界,慌忙道歉,跟着去捡。
那纸离得近,二人一同动作,自然是近在脚边的容尘先一步捡到。
起身欲归还,不慎瞥见其上几字,稍稍一愣。脑中笛音忽起,是自己执笔桌前,一笔一划写下这几字的片段。
“公子,这些好像……是我的字迹。”
“你为什么……”
顾笒煊一把盖住,将那片碎纸拿了过去藏于身后。
“别问了。公子,别问了……”
容尘隐隐觉得那张被撕碎的纸所记载之事物,于自己至关重要。可对方这般抗拒,倒叫他无法开口去讨要。
犹豫一番,只得作罢。
“顾公子,我们启程吧。”容尘起身,四下扫视一圈,未见少年身影,“那孩子呢?”
”大抵是贪玩,跑哪掏鸟蛋去了。”顾笒煊低垂眉眼,以魔气将手中纸片碾碎成末。状似随意地理着容尘的发髻,与他商量,“小孩子上蹿下跳,跟着也麻烦,便不带了吧?”
幻妖内丹毕竟不是他的所有物,用起来自然诸多受限。
将记忆大范围抹消的后果便是之前几天的记忆不复存在——几日相处靠近得来的亲近,皆随着记忆消失前功尽弃。
本还心存侥幸,以为一切重来谁也不认识定然好哄骗,却没想到师尊直觉那般敏锐,哪怕毫无记忆也能凭借那几分熟悉感,于府中找到除他之外另两位与他有纠葛之人。
那姑娘顾笒煊倒是不担心,毕竟相见不足一个时辰,话也未说几句,实在构不成威胁。
就是那日日粘人的小屁孩,分明更改了二人记忆,为何又遇到了一处?
那孩子虽孤僻寡言,却是这里除了自己之外与师尊关系最深之人。若再这般相处下去,难保不会想起些什么……
“我想带他同去。”
容尘察觉到奇怪气息,回头望去,并未发觉异样。见他双眉颦蹙,误以为此事令他为难了,慌忙改口:“若麻烦,便算了。”
顾笒煊弯了弯眸:“你想做之事,我都不会拒绝。”
“便唤上他一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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