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刚开春,素膳满二十六岁了。她自己正春风得意,觉得长大一岁更添一份沉稳,折绾却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一般,走哪里跟哪里,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三岁娃娃。
素膳又甜蜜又紧张,觉得自己可能办错了事情——不然总跟着她做什么呢?
她反省自己,最终没有反省出什么来。她一直很乖的。
于是更乖了,今日吃了几碗饭都要报备一声。
直到进了三月里,院子里的藤萝长出了绿叶子,折绾肉眼可见的更加紧张起来,将素膳叫到了身边。
“素膳,你来。”
“阿姐,怎么了?”
素膳走过去,笑着道:“你看着像是要去打仗一样。”
折绾:“我要带你去寺庙里住一段日子。”
素膳不明所以但还是道:“好啊,我都听阿姐的。”
到闽南后,折绾就让素膳改了称呼,“不准再叫姑娘了。”
素膳在她面前一向呆呆的,瞪直了眼睛慌张问:“那叫什么啊?”
折绾:“阿姐。”
这样啊,素膳松口气,高高兴兴地唤起了阿姐。
她本来就跟着姑娘姓折,喊阿姐毫不违和。外人都知道她是阿姐最喜欢的宝贝疙瘩妹妹。
因要去寺庙,她开始收拾起行礼来,“去寺庙里住多久啊?我们要带几套衣裳?”
折绾也不知道,她道:“多带几套吧。”
她只求佛祖保佑,让素膳平平安安的渡过这个劫。
上辈子,素膳就死于今年的春日里。
她叹息一声,“素膳,到了佛前,你要诚心诚意的祈祷。”
素膳终于觉得事情不对了,“是不是我病了?”
药石无医,所以姑娘只能求神佛了?
折绾:“没有,你别咒自己。”
素膳撒娇:“阿姐,到底怎么了嘛。”
折绾支支吾吾的,“我做了一个梦。”
素膳:“什么梦?”
折绾:“我梦见……梦见你去世了。”
素膳就捂着嘴巴笑起来,“哈!哈!”
阿姐关心她的样子真好笑!
怎么就因为做了一个梦就要去寺庙里面了呢?
但阿姐既然说了,她是不可能拒绝的。
就当是给自己休息休息了,管铺子也很累的。她就要去铺子里面交代事情,“我去去就回。”
折绾:“我跟你一块去。”
行吧。
素膳:“我骑马去,阿姐要不要跟我骑一匹马啊?”
折绾点头,“行,我看着你。”
素膳美滋滋的想:阿姐可真是爱护她。
但等到了寺庙里,她开始馋肉了,即便阿姐在身边也不是那么的有用。她偷偷问,“什么时候回去呀?”
折绾:“来的时候就叫你诚心诚意的,这才几天,怎么就馋肉了?”
素膳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那我再忍忍。”
又忍了几天,过了那个馋劲,倒是有耐心拜佛了。她跪在佛前,认真的祈祷:“佛祖保佑我家阿姐这一辈子顺顺畅畅,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下下辈子也是。”
“求您保佑她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如同现在一般快活。”
求完了,她又有些不放心的问:“阿姐,你如今是快活的吧?”
折绾很肯定的道:“快活,很快活。”
素膳拍拍胸口,“那我就放心了。”
折绾也诚信得很,她每日天不亮起来做功课,捡佛豆,抄佛经,捐香油钱,事事尽善尽美。
她常年来往于寺庙,又有特殊的身份,各个寺庙的方丈和师太都对她熟悉得很。她如此模样,倒是让方丈出了门,亲自问道:“可是有所求?”
折绾点头,温声道:“是有所求,且所求甚大,怕佛祖怪罪,又怕佛祖不应。”
方丈:“神庇众生,所见颇多,不会怪罪。”
折绾:“方丈觉得,神佛会应我心吗?”
方丈笑着道:“不若问问。”
折绾好奇,“怎么问?”
方丈:“问心。”
他道:“你问心,此事成不成。”
折绾:“我自然是希望成的。”
方丈:“那就是成。你有慧根,身有灵护,碰见事情便不要问佛,只问自己。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心有所念,必有回响,简单得很。”
折绾因为这句话莫名的安心下来,“若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等她走了,小和尚好奇问,“师父,这是真的吗?”
方丈看了他一眼,眼皮子都没有掀开,“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是假的就是假的。”
小和尚嘀嘀咕咕:“这不就是忽悠人吗?”
但那位好心的折施主眼见的就好多了,还带着另外一位施主去爬了寺庙后头的山,回来的时候摘了一怀的花,还给了他一支。
小和尚把它插在了花瓶里,日日精心呵护。
师父说这位折施主是有慧根的,他跟着沾染一些灵气,将来好做方丈。
方丈瞧见了好笑道:“你这花可没有根。”
小和尚苦恼,“那可怎么办呢?”
三年后,他再次看见了这两位施主。
不过这次是年岁小的施主拉着折施主来,小和尚过去给她们送斋饭,正好听见小的问,“怎么总是梦见咱们去世呢?三年前是梦见我,如今是梦见你自己了,这可怎么办?”
大一点的施主笑着道:“上次你没事,这次我肯定也没事。”
可小的不放心,依旧要在寺庙里面住两个月。
小和尚还挺喜欢的,两位施主都很和善,依旧时不时去爬山,还很喜欢花草,在斋房里种了起来,又送了一盆垂丝海棠给小和尚。
小和尚晕晕乎乎的抱着海棠花回去,宝贝一般的养着。同屋的小
和尚不解,“这底下埋着佛祖么?”
小和尚:“你不懂,这底下有慧根。”
这回有根了吧。
他将来可以做方丈了吧?
……
度过了两个大劫,第二年折绾松快了许多。开春种下花,夏日旺盛得很。
但炎炎烈日,黄昏才得了些凉意。折绾吃了晚膳,这才背着篓子在花田里穿梭,没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一箩的花。
素膳蹲在一边吃西瓜,等折绾过来,她抱起另外一半瓜递过去,“阿姐,可甜了。”
折绾接过吃了一口,“是很甜。”
两人一块往家走,夏日晚间的风吹得人心里舒坦,素膳啃完最后一块瓜,丢掉瓜皮,小声道:“孙姐姐还是决定回丹阳一趟了?”
折绾点头,“是,父母将逝,最后一面是要见的。”
素膳叹息,“她也真是不容易。”
折绾:“雁雁和莹莹也正好在丹阳一带游玩,我已经写信去给她们了,让她们直接去丹阳。”
素膳:“阿隼也要从书院回来陪着去吧?”
折绾:“嗯,写信去了的,估摸着明日就该回了。”
走了一段路,素膳将折绾身上的背篓接过来背上,而后道:“阿隼读书厉害,已经考中了举子,就等明年京都春闱了——等考中状元,怎么着也该把他跟雁雁的婚事办了吧?”
折绾好笑,“阿隼心里主意正得很,雁雁也是个有主见的,咱们不用管,只随他们去。反正都是自家孩子,怎么样都行。”
墨月等在不远处的田埂上,见了两人来便点了灯,提着灯笼过来接,“素膳姐姐,奴婢背着吧。”
素膳:“不必,也不重。”
折绾好奇问,“你怎么过来了?”
墨月笑着道:“茗妈妈一家子人到了。”
年初,素兰就让人去接茗妈妈等人来闽南长住,现在是终于到了。
折绾便跟素膳脚步迈得大了些,“那咱们快些回去。”
又道:“跟素兰说了吗?”
墨月:“蝉月骑着马去的铺子里面叫素兰。”
等折绾一行人回家的时候,素兰已经跟茗妈妈抱着哭得欢快。茗妈妈见了她就下跪,“夫人,老奴可见着您了。”
折绾连忙将人扶起来,“往后不可如此了。”
几个人说了一会话,素兰带着婆母和丈夫儿子回了隔壁的院子,茗妈妈却后了一步,跟折绾道:“夫人,大少夫人托我带了不少的东西来,还给您捎了信。”
折绾纳罕,“还写了信来啊。”
明/慧成婚两年,倒是跟她没有多通书信,只客气的来往年礼。
她接过信,没有急着打开,只跟茗妈妈说家常:“京都一切还好?”
茗妈妈:“好得很,宋大夫人跟越王妃两个还起了个诗社,崔娘子的卤肉铺子越来越好了。”
她说了些京都的趣事,说得口干舌燥,大概说了一刻钟
才恭恭敬敬的离开。素膳笑着道:“茗妈妈这是给您表忠心呢。”
便连女儿那里也不急着去,只给旧主子说往昔。
折绾拆开信温和道:“等她住些日子,安心下来便好了,她如今是不安心,便来拜山头。”
在茗妈妈的心里,山头依旧是她,不是素兰,所以依旧诚惶诚恐的。
这会子功夫,她已经看完信了。信上说一切都好,川哥儿好,刕鹤春好,赵氏等人都很好,让她不用担心。
素膳凑过来瞧了一眼,琢磨道:“这是报平安?”
折绾:“是,字里行间很是欢喜,过得应该还不错。”
她道:“还望她一直欢喜下去才是。”
这个孩子很爱笑,她曾经很是喜欢。
第二日,素兰又带着一家子人过来吃席。她只有一个儿子,小名叫小老虎,如今大了,自然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便让她取名。
“之前大名也叫虎,可总觉得不好。主家,你给他取个吧?”素兰笑着道:“趁着他没去学堂之前。”
折绾已经很久没有给孩子取名字了,她犹豫了一瞬,道:“你看淳风怎么样?”
素兰:“淳风……挺好的。”
她欢喜道:“快,虎哥儿,快给主家磕头。”
这是礼。折绾受了。中午备了席面,刚吃了一会,墨月便说阿隼回来了。折绾连忙起身出去,孙晴霄躬身行礼,温声道:“折姨母,我方才已经去看过姨母了,她说我们明日走正好,让我来跟你说一说。”
折绾想了想,还是叮嘱他,“你如今大了,四处要稳重,这次跟着去丹阳,更要看顾好你姨母,别让她被人欺负了。”
她道:“阿隼,咱们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孙晴霄点头,“我懂的。”
孙家的外祖父外祖母还讲礼,大舅母面子上过得去,但大舅舅却看姨母不顺眼,几次在外暗暗败坏姨母的名声,还是折姨母用了刕鹤悯大人的关系才让流言“清者自清”,后头又用英国公府和太后六个字压过去,这才将人治得服服帖帖的。
但若是压寻常人家,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名号,只有血缘亲族罢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姨母顾忌两老在世,总是不愿意做绝。
折绾:“你素兰姨母的家里人来了,我现在不好过去陪你姨母,等晚上再去,你让她温一壶好酒。”
孙晴霄就笑起来,“我记得的。”
姨母们如今都很爱喝点小酒,再配点菜,还要搭些果子汁水,这般一喝,一吃,就是一下午,一晚上。
折绾等他走了刚回去,素膳就凑着脑袋过来了,“阿姐,你今晚去孙家啊?”
折绾点头,“我不回来睡,你自己早些睡,别又看话本子熬夜。”
素膳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她先是喜欢看戏,听戏,后来却不爱去戏园子了——没别的缘由,费钱。
还不如买些话本子回来看,反正一个是听,一个是看,左右是一样的。
不过……
硬要说其他的缘由,其实也是有的。
她回去跟折绾抱怨,“我平日里爱看柳叶居士的话本子,每次出书,我也是亲自去买的,这回去买,掌柜的竟然暗示柳叶居士想跟我有点话本子里面的事情……”
折绾闷笑出声。她乐道:“长得如何啊?”
素膳:“没看过,我吓得跑了。”
折绾一根手指头戳她额头,“没出息。”
素膳:“之前去听戏,那边的班主也领着一个好看的戏子过来……”
所以她后来也不乐意去了。
折绾哈哈大笑。直到去了孙家,还是忍不住乐道:“我们家素膳还是太老实了。”
孙三娘正忙着收拾箱笼,闻言抬头,好笑道:“也就只有你觉得她老实巴交的——听闻她最近有个名号,叫做笑面将军,素膳在外头可是厉害得很。”
折绾:“生意场的事情又不一样了嘛。”
孙三娘拿出帕子扇扇风,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喝下去,笑着道:“她最近不是又做了一笔大生意么?”
她唏嘘道:“我还记得刚见素膳的时候,她低着头,跟在你身后,像个影子似的。”
“后头你逼着她出来做生意,我还觉得你多虑了,若是疼爱她,将她金银珠宝养起来也是好的,何必要出门在外跑,累得很。”
但现在却是明白了。
她给折绾倒了一杯茶,“你把她养得很好。”
折绾:“她本来就很好。”
孙三娘笑起来,“是,是很好。”
两人坐在一块说话,婆子丫鬟们就散了去,折绾低声问,“你这回去多久?”
孙三娘惆怅道:“等爹娘下葬就回来。”
折绾:“那你多注意你家兄长,别被欺负了去。”
孙三娘便眼眸冷下去,道:“阿绾,你放心,没了爹娘,他反而不敢把我怎么样了,还要放下身段来巴结我。”
折绾闻言愣了愣,而后倒是认同的点了点头,“你这话说的也不错。”
孙家长子之前敢横,确实是因着孙三娘不愿意在父母弥留之际做绝。
孙三娘:“他当时是想破罐子破摔了,但等这罐子真破的时候,反而会舍不得。”
“他如今还想掣肘我?他可不敢。”
折绾拍拍她的手:“你心里有数就好。”
孙晴霄亲自提着食盒过来了。折绾正好跟他说虎哥儿的事情,“我给取了名字,如今唤作徐淳风。他比你小几岁,但听说读书厉害,如今来了闽南,肯定是要去书院的。”
孙晴霄便道:“我待会回去就写信一封,请同窗师友多照看他些。”
折绾温和道:“——你素兰姨母是这个意思。她一直不在虎哥儿身边,如今事事都操心着。只不碰巧,你明日就要走了,今日又忙,她不好过来烦你。等你回来,她定要好好谢你的。”
孙晴霄连忙摆手,“自家
人,这是小事。()”
孙三娘:若是好相处,又是素兰的儿子,是自家人,做个兄弟也是好的,以后你为官,天南地北的,我们都帮不上你,也不懂官场,但有个人能与你通通信,我们也能放心些。?[”
孙晴霄笑起来,“我知道姨母的担心。”
他又提着食盒走了。折绾感慨,“阿隼孝顺得很,也确实长大了。”
一晃神,孩子们都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孙三娘小声道:“我头上长了一根白头发!”
折绾也跟着压低声音,“扯了吗?”
孙三娘:“没扯,梳头的婆子说扯一根白十根。”
折绾:“还有这般的说法?”
孙三娘:“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折绾:“那你想扯吗?”
孙三娘:“留着吧,只要换洗头的膏了,换个能生黑发的。”
折绾闷闷笑起来,“是该换了,说句实在话,你头上这股柚子味我真闻不习惯。”
孙三娘白她一眼,“柚子味很好闻的,你头上的桂花味我才闻不惯。”
折绾第二天清晨送走了她,回去的时候让素膳闻一闻,“我觉得好闻的啊。”
素膳熬了一个通宵看话本!折绾回来的时候还在看呢。幸而她眼疾手快把话本藏起来,装作刚醒的模样凑过去闻了闻,“好闻的。”
折绾:“我也觉得!”
素膳:“你昨晚是不是一直跟孙姐姐说话去了?没睡吧?我跟你再睡吧?”
折绾:“行。”
素膳:“去你屋子吧?”
折绾:“好啊。”
素膳松一口气。
逃出一劫。
但话本里面的故事还没有看完呢,睡到下午起来再偷偷看吧。
……
袁耀见夫人风风火火的进了门,又风风火火的出了门。他见怪不怪,只问儿子,“你阿娘做什么去?”
袁家大郎道:“孙家姨母今日从丹阳回来,估摸着去她那边了。”
袁耀便了闭了嘴巴,啧了一句,“你阿娘每日忙得很。”
袁夫人——姓徐名琴,确实忙得脚不沾地。她还有一桩大事要跟姐妹们说。
孙三娘刚从丹阳回来,才进屋。她去了三个月——本是想等爹娘下葬就走的,但去的时候,爹娘见了她,弥留之际说了许多的好话,人死其言也善,回忆往昔,人死债消,她哀伤之余,便又为爹娘守了三个月的墓。
先让阿隼回书院读书,准备明年的春闱,只留下了雁雁和莹姐儿跟着。她也没让两个孩子跟自己住在墓前,只让两人住在她买的宅子里。
如她所想,爹娘一死,大哥对她也没了那股气势,反而老老实实起来,整个人谄媚得很,对她低下了头颅。
她是夏日走的,回来都入秋了。屋子里倒是干干净净,只她从丹阳带了许多东西回来要归置,便乱得很。
丫鬟婆子们都在搬箱笼,
()
等搬完了,孙三娘一转身,便见徐姐姐憋着话坐在那里。
这回雁雁和莹姐儿都跟着回来了,见她这般也好奇地很,只不敢乱问长辈的话。
折绾便将两个小的赶了出去,给孙三娘和徐琴都沏了茶。
徐琴喝茶堵嘴巴。
孙三娘乐道:“徐姐姐,你要是有什么话便直接说。”
徐琴:“等你忙完,我憋得住。”
折绾可憋不住:“到底什么事情啊?”
徐琴:“哎哟!你们这么一个个的问,我哪里憋得住嘛!”
折绾和孙三娘都笑得不行,“那你就说嘛。”
于是,孙三娘还没有来得及说丹阳郡的事情,徐琴就大声道:“我娘家的族长找到我,说要给我单写一本传记。”
孙三娘眼睛亮起来,“这可是大事。”
按照当地的规矩,外嫁女是不能入族谱的。这是老祖宗的定下的规矩,后人轻易不敢违背。
可有了出息的外嫁女该如何拉近关系,为自家门楣添光耀呢?
祖宗是死的,后人是活的,于是就有了给外嫁女写传记的事情。
他们将传记跟族谱一块珍藏在祠堂,受后人传承和供养。
徐琴笑着道:“我可是徐家第一个写传记的。”
折绾很是为她高兴,“这是你应得的。”
徐琴便很是感激折绾,“当初,我在京都的时候举步维艰,连门都不敢出,还是见了夫人您,我才有了现在的成就。”
所以即便她现在成了别人恭恭敬敬叫的夫人,她也一直对折绾恭谨着。
折绾温和道:“这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哪里就值得你一直说,徐姐姐,你能走到今日,是你自己聪慧能干。”
徐琴:“我就喜欢跟夫人说话,夫人一直肯定我。”
她说着说着还要哭,折绾赶紧道:“多大的人了啊。”
孙三娘:“叫厨子做个锅子吃吧?正好配着徐姐姐的眼泪下菜。”
徐琴用帕子擦眼泪,“快别打趣我了,我是太激动了。”
她感慨道:“我哪里想得到今日啊。”
直到回去的时候,她已经醉醺醺了,还拉着大儿媳妇的手道:“我当时在京都,听不懂别人说话,别人也听不懂我说话,你父亲就买了个妾室回来,由她代替我出门走亲。”
大儿媳妇是袁耀做了闽南知州之后为儿子求娶的闽南望族,贤良淑德,聪慧伶俐,很是孝顺,徐琴极为喜欢,平日里相处得跟亲母女一般。但这些微末时候的事情,她一直没跟儿媳妇说。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就是不愿意说那些事情。
这回喝了酒,她倒是想说一说了。她嘀嘀咕咕道:“我做姑娘的时候,是多么利索一个人,爹娘宠爱我,兄姐爱护我,我自小就跟着去茶园,没嫁人的时候,我还管着一个茶园的活呢。”
徐琴:“可是嫁了人,到了京都,我就先成了个哑巴,后头又成了个聋子,最
后成了个胆小鬼,连门也不敢出了。()”
她哽咽起来,你不知道,当时你折姨母点名要见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她的大儿媳妇眼眸柔得很,怜惜的问,“后来呢?”
徐琴:“后来我是带着你小妹妹去的,她会说京话。她就给我和你折姨母做了中间人,这才能互相说上话。”
她躺在床上回忆道:“那时候,我多自卑啊,我都不敢抬头。我结结巴巴的跟夫人说,我不会说京都话,让她不要见怪。”
可是夫人说……
“夫人说——没关系的,我也不会说闽南话。”
袁家大少夫人脸上露出笑容,“像是折姨母说的话。”
徐琴点头,“是啊,她很是为人着想。后来还跟我说,哪里有人生来就会说闽南话和京都话,都是学的。有些人学得快,那是老天爷赏饭吃,有些人学的慢,那是老天爷赏了别的饭吃,学话这碗饭赏得不多罢了。”
她说到这里又有些埋怨起来,“我其实学得很快的,我跟着素兰和素膳学京都话,她们跟着我闽南话,我们同一时间学会各自话的。”
她还是有天赋的。只是:“你父亲却不好好的教我,也不愿意花那个钱请个教京都话的先生来——可他却愿意花钱买个妾室来!”
大少夫人也跟着一块道:“是啊,现在想想,父亲真是太过分了。”
徐琴:“谁说不是呢。只是当时我还觉得挺好的,有个人可以为家里出去交际了,是好事……是我后来出门了,有了自己的底气了,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不满。”
人没底气的时候,连不满都没有。
不是不敢,是根本不会生出不满来。
大少夫人便问,“后来呢?那个妾室是被发卖了吗?”
徐琴便沉默起来,最后摇了摇头,“你父亲回闽南的时候,是要把她卖了的,我没让,让她留在京都的宅子里面看屋子了。”
她小声道:“男人真是心狠啊,当时我还以为他很喜欢她呢,为此还吃醋过,结果他把她当个玩意,活生生一个人,说卖就要卖。”
妾室虽然有些小心思,但对自己和孩子们都还行,日日还要挑水做饭,后头又给她梳头描妆容,事事尽心尽力,如今想起来,那些她当时有些厌烦小心思也觉得情有可原了。
“她总要为自己谋一条生路的,只要没有坏心眼,也算不得坏。”
大少夫人便道:“这是您心地良善,她碰见好主母了,也是她的造化。”
徐琴叹息,“如同你折姨母说的,万事往前走,想开些,便觉天地宽广,再回头看曾经,那妾室也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碍不着我什么。”
大少夫人此后她睡下,这才起身往回走。路上碰见了小妹妹。袁家的小女儿袁蕊是招了女婿在家里的,所以也住在袁家没有出去。
两人倒是相处得还行,见了面就笑,大少夫人道:“母亲刚刚睡下,你这会子过去倒是吵醒了她。”
她转身跟着嫂嫂一块走,大少夫人就好奇问,刚刚母亲说你跟着她去英国公府,为她和折姨母做中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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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蕊笑起来,“是啊,我当时也还小得很呢,但胆大。”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从前,而后道:“我现在还记得,折姨母见了我就笑,夸我好看,还给了我一个红封。”
她看看左右,小声道:“后头父亲就跟着刕知州大人做事情了,他家的女儿是要留在家里招婿的,不外嫁,于是父亲便也学了,给我也招了女婿。”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桩缘故。
大少夫人捏捏小妹妹的手,“正好,你留在家里,还能给我帮衬帮衬。”
袁蕊攀着她的手,“你不嫌弃就好了,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是阿嫂,我跟你说个事情,你先不要告诉阿娘。”
大少夫人好奇,“什么事情啊?”
袁蕊小声道:“我准备搬出去住。”
大少夫人心一跳,既有些高兴又极为舍不得,“你怎么想的?”
袁蕊:“你也知道,我想养个戏班子,可父亲母亲都不愿意。若是搬出去了,我也就能养了。再者,我也大了,都已经成了婚,哪里还好跟父母一块住,母亲有你照顾着,我心里是放心的,心中无牵挂,搬出去也好嘛,等我外头住腻了,再回来。”
大少夫人这下子也诚心诚意的道:“你随时回来,你的屋子肯定都在。”
她跟袁蕊分开,回到屋子里发呆,心腹婆子过来,小声问,“少夫人,您怎么了?”
大少夫人:“阿蕊说要搬出去,我在想,是不是我露出了些什么不满来?”
心腹婆子:“万万不会,您即便私下里抱怨些什么,可心里是念着她的,哪里会有不满。”
大少夫人也觉得是,叹息道:“我之前确实不满过,只觉得她在家里,我不好放开手脚做事,颇有拘束,如今她要走了,我倒是舍不得,阿蕊和婆母都是好人,我反而有些小肚鸡肠了。”
婆子便劝解道:“您没有坏心,对家里又是尽心尽力的,哪里就称得上小肚鸡肠?只您是人,不是圣人,哪里就能毫无自己的情绪了?”
大少夫人便笑起来,“多亏有你在我身边。”
她站起来,“大少爷快回来了,去煮一碗醒酒汤吧。”
秋日,孙晴霄要去京都了。莹姐儿和雁雁商量着一块去住半年。莹姐儿回去看看宋玥娘等人,雁雁觉得去京都住一住也不错,便跟折绾和孙三娘说了。
折绾点头,“好啊,你们三个一块,我也放心些。”
她笑着道:“到了京都,记得常进宫看看太后娘娘,她常写信来念叨你们两个呢。”
莹姐儿:“大伯母放心,我们知晓的。”
折绾:“也帮我去看看你大舅母,她前阵子还写信说身子不好。”
结果莹姐儿他们刚走,折绾就收到了玉岫送来的信。
()
玉岫要回丹阳一趟。
她在信里说_[,写了好几次的信来,说在梦里梦见她了。玉岫每每收到信都伤心不已,终于决定要回来一趟。
“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儿媳妇能顶起家里的事情,婆母身子康健,一直劝我回家看看,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她还要带着平哥儿回来,“只他一个没有成婚,还能使唤使唤。”
折绾便跟孙三娘说了此事,“快试试我最新做出来的芙蓉膏,用了之后脸上润滑了不少,眼角的皱纹都没了。”
孙三娘打了个哈欠,“你放心,她风尘仆仆的,路上舟车劳顿,定然是没有咱们脸色好。”
这倒也是。
折绾笑盈盈的躺在摇椅上摇啊摇,“咱们多久没见了?”
孙三娘:“七年多……快八年了。”
折绾:“日子过得真快啊。”
都八年了。
她唏嘘道:“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老了。
孙三娘没好气的白她一眼,“你老什么?我比你可大不少。”
她也没觉得自己老。
在闽南的日子,倒是比在京都过得舒畅。原本以为是落败了,来过苦日子的,结果日子不知道多快活。
她思绪腾飞,突然想到了去年。
她笑着道:“去年……你很是紧张,根本不敢出门,一直在寺庙里念经求佛。还有前几年,你突然管着素膳不准出门,我们都以为你魔怔了。”
折绾怔怔一瞬,而后道:“你不说,我都有些忘记了。”
明明才过去不久,她竟然已经忘了。
但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很是忐忑。命运有很多转折点,折绾一个都不敢赌。她能想得最笨的办法,便是将素膳关在屋子里,就在她的眼前,一眼不错的看着她,看着她,直到夜幕降临,朝阳又升起。
幸亏都过去了。
玉岫来的时候,便见两人一点都没老。她未免摇头,“我要在你们这里多住一段日子。看来闽南的水土养人。”
三人笑作一团。
平哥儿上前给两位姨母行礼,折绾感慨,“他竟然如此高了。”
玉岫:“十六岁啦,若是再不高,以后难说媳妇哦。”
折绾:“不是快要定亲了么?”
玉岫哈哈大笑,“快别说了,他是一门心思考科举,不愿意定亲。”
折绾:“再过两年也是要得的。”
玉岫:“谁管他,我是一点也不愿意管了。管了大的管小的,管了小的管孙子,以后还有曾孙……我怎么管?我就那么一点附庸风雅的爱好,都要被磋磨了去,已经少了许多时间去古玩店寻摸好古董了。”
孙三娘:“你寻摸十个,有五个是假的——怎么还去寻摸?”
玉岫:“你不懂,我这是乐趣。”
三人坐在一块斗起嘴巴来,又叫人温了酒,就这么坐在廊
()
下吃酒。结果寒风太冷,又搬回了屋子。
孙三娘:“我一开始就说要在屋子里,你偏不听。”
折绾:“她觉得外头就着竹子雅致。”
孙三娘:“现在还雅致?”
折绾:“现在只剩下了冷。”
玉岫白了两人一眼,“我就喜欢!”
喜欢就喜欢吧,等下雪的时候,三人打开窗户起了锅子,“这般也算冷,也算热。”
玉岫搓搓手,“怎么如此南边了,还这般冷?”
折绾:“京都是干冷,闽南是湿冷。”
反正是冷的。
这般的冷天,玉岫都不愿意上路。但快过年了,她要赶回丹阳郡跟父母一块过年。
她临走的时候还感慨道:“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朋友,父母,亲人,在自己年岁大的时候,便是见一面少一面。
她如此性情的人,竟然也哭了起来,“还记得最初,我带着阿绾去勋国公府见你的时候,你说阿绾的精神头真好,你很是羡慕。”
当时,除了她,阿绾和三娘其实都过得并不好。
十六年过去,她们两个都来了江南,都把日子过好了。
她上了马车,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下来,平哥儿见状道:“等过完年,咱们再回来?”
玉岫:“哪里还能回来,咱们过完年就要回去了,京都的事情多,还是不能太长时间离开的。”
人到了年岁,哪里能事事随心去。
她抹抹眼泪,“哎,这一走,真不知道什么再见了。”
刚说完此话,便听见外头有马蹄声传来,玉岫赶忙掀开帘子,便见孙三娘和折绾骑着马从后头追了上来,正跟着马车跑。
她欢喜的喊:“你们怎么来了?”
折绾扬起马鞭,笑着道:“左右无事,来送送你。”
孙三娘:“我就说你肯定哭了——得了,待会我们回城,你估摸着还要哭一场。”
玉岫又哭又笑,“你们的骑术倒是越发好了——雪天路滑,骑慢些,咱们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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