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云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虽然他总是记不住宗门里弟子们的脸,也经常弄混谁是楠木真人的弟子谁是昆玉真人的弟子,但是他善于察言观色,尤其是在某种嘈杂而混乱的时刻,读懂每个人的眼神是他从小学起就养成的习惯。萧顷一直笑着,不过笑意不达眼底,他好像挺喜欢斋堂的饭菜,虽然早已辟谷,但是有空的时候就会来蹭几口,“嗯不错,厨师的手艺有长进,”他品尝着嘴里的香螺,目光在四周游离着,突然又大叫一声,“啊!谁点了我最喜欢吃的蜜炙鸠子,快给我尝一口!”他像个交际花一样活跃在众人中间,似乎没看出几位真人座下楚河汉界一般鲜明的立场,跟谁都能聊上几句,用他明媚的笑容不动声色抚慰着餐桌上和空气里的裂痕。而成双他们那桌也在相谈甚欢,不知谁说了一个笑话,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青酒坐在他们中间,几乎笑倒在旁边人的肩上,那个弟子还举着筷子,右手有些僵硬而粗鲁地揽住了他的腰。
锄云经常在饭桌上观察萧顷,他发现这个二师兄侧脸要比正面俊朗许多,显得正义,不苟言笑的时候眼睛里就像隐藏着很深的午夜,这个时刻锄云会有一种他和程鹤很像的错觉。有好几次,他注意到了锄云的目光,回过头来冲他放荡地一笑:“小师弟,你看上我了?”惹得周围其他人都笑骂他“不要脸”。
锄云低下头,不去理会他们的调笑,他承认,大师兄走了这么些天,他很想他。
更多时候,锄云还是想一个人安静吃会饭,倒不是不喜欢热闹的氛围,而是他需要花些时间来好好捋清楚现在的状况。
在这个宁静而清冷的修仙世界,反派或者说妖魔的存在没那么让人害怕,从人们话里行间感受到的只有一些不成气候的邪恶小妖,偶尔需要仙家弟子下山去镇压一下,比较难缠的一个魔头出现在一百年前,但也被绝青宗收服了,现在修仙界的存在更多是为了平民百姓的福祉与安定,或者是追求长生不老的法门,而在各大宗门之中,每个人的成长似乎才是主题。
弟子们不停歇甚至是刻苦地修炼,水潭、竹林、草地到处都是刀光剑影,爆炸的灵流能够摧毁一排房屋,第二天又会完好如初,也有不少人会在清晨练习刻符咒,把一把椅子变成可以驱使的灵宠,在一片鸟鸣声中,锄云看见过成双,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知道名字的弟子,成双有些怕他,锄云看得出来,这孩子对他抱有很深的敌意。他不在乎。还有青酒,大师兄不在的这几天,他都会偷偷跑到草堂,天南海北地乱聊一通,有时锄云兴致上来了,会给他讲一些自己家乡的见闻,青酒对他口中的现代世界很有兴趣,不过大多数都听不懂,听累了就会央求锄云让他在草堂睡,锄云拗不过他,清早起来的时候,看见青酒站在屋前的草地上,不是修炼,而是在吊嗓,唱《牡丹亭》,“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心无处不飞悬。”是戏腔,锄云听不太懂,却也觉得抑扬顿挫,美好得很。
腊月快过完了,但是大家没有一点要过年的意思,程鹤寄了信,说他处理了人间的事情,不日就要回来。锄云在回信中问他人间是不是快到春节了,热不热闹,不过可能是锄云不知道他具体在人间哪一处地方,信没有送到程鹤手上,锄云也没再收到回信。
厨师倒是发明了不少新菜,算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迎接新一年的到来,锄云尝到了接近他记忆中味道的蒜香排骨、狮子头,以及蒜蓉筱麦菜,简直要热泪盈。
“实在忍不住可以去和厨师拥抱一下,”萧顷说,“他会很高兴的。”
锄云没理他,看着窗外走过去的一行人,那是楠木真人的几名弟子,他们突破了什么剑法的第九式,要去告慰祖师爷。这个师伯的心思太明显了,简直司马昭之心,锄云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他究竟是最后得利的渔翁,还是只是动作太快的炮灰。
“锄云,你的心魔压制得怎么样了?”
锄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面无表情道:“我没有心魔,谢谢。只是身体里的一股邪魔的精魂而已,它控制不了我。”
“你再这样对我们没有一丝好脸色的话,”解多说,“我还是要怀疑你被控制了。”
“……”
“以前的锄云是个多可爱的师弟,”萧顷装模作样地叹气,“虽然运气总是不好,但是再也见不到了。”
另一个弟子道:“小倒霉蛋。”
现在他们收敛了很多,至少不再指着他的鼻子骂“扫把星”。
锄云:“你们有完没完。”
他变成锄云之后,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在人前总是沉默以对,大多数弟子对他都有些忌惮,只有在程鹤面前他才会表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柔软。从北海捡回一条命后,更是明白了言语的无力,很多时候仙君的存在只是代表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错误只需要被惩罚,没有误会或苦衷存在的余地。
“小锄云怎么又不说话了?”萧顷喝了点酒,脸色透露出一点红晕。
“他就跟息夫人一样,以前也不怎么说话啊。”旁边的弟子这样说。
“你们当初,”沉默半晌后,锄云开口,“都是为了什么拜入青云宗的?”
“……什么?”
可能是没听懂他问了句什么废话,萧顷微微坐直了身体。
锄云道:“是为了什么才想要修仙的呢?”
萧顷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小锄云,师尊和大师兄不在,没人教导你,开始自己琢磨大道了?”
锄云道:“我没开玩笑。”
“我的话,是因为想要活下去,”解多第一个开口,“去年入秋的时候,我的家乡因为遭遇了严重的蝗灾,庄稼颗粒无收,引发了饥荒,逃荒路上小弟弟被秃鹫吃了,母亲就疯了,想要掐死我,师父恰好路过,看我可怜就把我捎上了。”
锄云问:“只救了你一个人?”
解多点点头:“可能是我最可怜。”
锄云没再问,看向其他人,齐江说:“我是在一个道观里遇见师尊的,可能那道观供奉的恰好是咱们宗门的香火吧。”他稍显赧颜,“我无父无母,当时就想跟着师尊走至少吃喝不愁。”
那个坐在萧顷旁边的小弟子理由最正式:“五年前青云宗广招门徒,我是通过了大选进来的。凡人有太多限制,仙人多厉害,我每次回家探亲,家里人都把我当贵人招待。”
最后他们把目光投到萧顷身上,他无所谓一般耸了耸肩:“我跟他们差不多,都是家里遭难然后遇见师尊,见我骨骼惊奇是修仙的好苗子,他就把我带上了山。”
锄云觉得他没说真话。
“至于是为了什么而修仙……”萧顷支着额,眼里荡漾着破碎的迷蒙,“可能是拜入宗门后发现自己天资卓越?当时就觉得修仙界有了我真是荣幸。”
“少得意了!”那边不知道哪桌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桌子。
萧顷眼眸不易察觉地一闪,立刻有人站起来做和事佬:“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他们对面也站起来一个人,指着刚才那个拍桌子的人的脸:“你也不要太过分,我忍你们千叶峰的很久了。”
“谁让你们忍了?现在就只有我们还在做事,你们谷中的人不都炼丹炼药,养生养得挺滋润的吗?还有闲心操心我们做什么。”
“你胡说,”那人气愤地盯着他,“谁不是整天在修炼,要说不作为,他们才是躲懒偷闲——”
他把矛头指向了锄云这边。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过来。
“吃饭。”萧顷安静地说,都没朝周围瞥一眼。
“他们肯定是心虚了。”群花谷的弟子说。
“我们说的是事实,”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立刻团结起来,“掌门真人都已经丢下他们不管了,自然没有心思修炼了,你看青玉苑里还有几个人担心山下的百姓……”
“他们连那个走火入魔的小魔头都还留着。”
锄云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我去找厨师给你再要一双。”解多连忙道。那边桌子一圈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以为锄云要动手。萧顷还是醉意熏熏地说:“都坐下,吃饭。”
“我、我说错了吗?”那个弟子朝周围看了一圈,像在寻求帮助,“就算你不是小魔头,还有那个大魔头,叫仲什么君的,他是你引来的,你们也没把他制服。”
他竟然还在义愤填膺,不过这话倒是引发了不少人的认同,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锄云,但都没有出声。
“我在大雪山秘境也看见了那魔头,”锄云冷冷道,“吃了不少苦头,不用你们说我也会找到他。把他碎尸万段。”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寒芒一闪,所有人心里一凛,没人说话了。
就在这时,偏门“吱呀”一声推开了。青酒就在这样一个仿佛主角出场的时刻走了进来。“锄云哥哥,你还没吃完,”他转头惊讶地望望,“你们怎么都站着?”过了一会儿,那些人才慢慢坐下。锄云问:“你干什么去了?”
青酒说:“师兄说门里有个小童看着有点疯,怕魂魄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我去看看。”
解多抬头道:“怎样?”
青酒道:“那小童想休假,装疯来着。”
“……”
萧顷捏着一只酒杯,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谁在说话?又是哪来的讨嫌的东西?”
“我不是讨嫌的东西。”青酒说,“你是锄云哥哥的那个二师兄吧。”
“是我。”萧顷终于找到了他的脸。
青酒不高兴地说:“我听锄云哥哥提过你。久仰大名。”
萧顷坐直了身体:“是我。”他又说,“我没听他提过你。”
他说了两遍“是我”。
这并不奇怪,每一个见过青酒那张粉妆玉琢的脸的人都会猝不及防地愣一下,锄云在这个所有人都各怀鬼胎的时刻想起了明月师兄,他也在人间,不知道会不会和程鹤碰上。
这顿晚饭最终让三大真人座下都撕破了表面的和平,人人怒目而视,立场鲜明,斋堂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剑气和酒香,很多弟子借这次机会碰了酒忌,喝得酩酊大醉,反倒是第一个问厨师要酒喝的人眼神比谁都清明,他们互相扶着走出斋堂大门时厨师还在后面担忧地叮嘱千万要喝醒酒汤,夜晚的微风吹拂在脸上,寒意好像都退却了不少。
“锄云哥哥,我回去了。”青酒整理着衣服。
萧顷突然开口问道:“你不回后院?”
“今天要去师父那,”青酒说,“月底要汇报修炼的功课。其实下午就该去的。”
锄云望了一眼天上不太明显的月光,道:“你喝了酒,路上慢点走。”
青酒说:“好。”
“我可以送你去群花谷,然后再用传输阵回来。”萧顷语速很慢,盯着青酒的脸。
“不用了。”青酒笑了笑。
萧顷道:“不麻烦。正好我也醒醒酒。”
于是他们一起走了,各自散去,锄云一个人回到了草堂,仙鹤在门口等他,锄云摸着它的头,仔细听了听外面的钟声,大约过了午夜了,于是他爬到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又回到了锄云刚入宗门的时候,他就像一个误闯入了人类世界的小老鼠,捧着自己碎成好几块的心,恐惧任何人的接近,有时候师兄们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他都会立刻把自己藏起来。
锄云无意识皱起了眉头,一片空旷的黑夜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安静得叫人害怕,他小心地走了几步,周围突然响起了窸窸簌簌的声响,森然细碎,锄云毛骨悚然,不敢细想,直接拔腿就跑。那些声音却好像盯上了他,密密麻麻地追在身后,锄云眼前出现了一片不正常的红色,像血一样洇在黑暗里,下一秒好像就能听见冤魂的阴语,他越来越害怕,却一步不敢停,突然不知哪里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啊!”
锄云猛地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身。
屋子里一片昏暗,床前坐着一个人影,手伸进来抓着自己的手腕,锄云胸口剧烈起伏,一时忘了挣脱。
那人影似乎也没想到他会醒来,屏住了呼吸没动,过了许久,才低声开口:“又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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