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胳膊拍了拍锄云的手背：“不要怕。那只是忘忧谷飘出的一些仙气。”
锄云浑身发抖，听了程鹤的话稍稍镇定了一下，忍着心底的颤抖抬起头，程鹤对他道：“没事，你再看一眼。”
锄云低低“嗯”了一声，强迫自己转动身体，扭头哆哆嗦嗦又看了一眼，一群面目模糊，底下无足的白色鬼影子在远山上手舞足蹈，仿佛感觉到了锄云的注视，有几只突然停止了舞动，转身面朝客栈的方向，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惨笑，鲜血哗啦啦流了一身。
“啊！”锄云瞬间感觉自己魂都要飞了，翻过身拉过被子把自己全都埋了起来，身体抖得跟马上要碎掉的煤灰一样。
程鹤皱眉，再次看向窗外，山上白雾缭绕，什么都没有，再看锄云被子底下的锄云，又不像伪装。
锄云感觉隔着被子抚在身上的手微微加重了一些力道，程鹤道：“许是无忧谷有异，你不要动。我出去看看。”
说完一阵衣物摩擦的声响，锄云连忙掀开被子，看见程鹤已经坐起身来，准备下床，锄云拉住他的衣袖：“你别去，我害怕。要不然你带我一起去。”
程鹤坐在床边，然后踩上鞋子站了起来，回头对他道：“你霉运未除，还是待在房间比较好。”
“可是……”锄云不松手。
程鹤便再次在床前坐下，将他的手松下来送入被子里，道：“睡罢。师兄看着你睡。”
锄云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是不是我睡着了你就要走？”
程鹤沉吟半晌，见他素被遮掩下露出的半张小脸已是煞白无色，眼里水光乱颤，显是吓得不轻，想起从前情形，心里软了两分，最终妥协般叹了口气，道：“给我让些空。”
锄云立刻贴着床板往里挪了挪，被子扯过大半被他压在身底下，露出一半床榻，程鹤抚平褶皱的床褥，侧身仰躺上去。
他衣衫未褪，双手交叠放在小腹，锄云转脸瞥了一眼，感觉有愧：“师兄，我是不是耽误你？如果你一个人来……”
“若是你不来，我也看不出那山上有何异状，”程鹤淡声道，“不必妄自菲薄。”
屋子里静了片刻，烛火昏黄，映在帘帏上光影摇动，程鹤呼吸匀长，渐渐生了些困意，正在似睡非睡之际，听见锄云含糊道：“师兄，你说掌门已经进入无忧谷一年多，我却不大记得他的样子了。”
程鹤仍是静躺，没有理会。似乎已经睡着了。
锄云自顾自说下去：“他还年轻么？如果无忧谷逐渐消融掉他的记忆，会不会不记得我们了……”
程鹤睁开眼，转脸瞧了瞧旁边的少年，锄云双眼半阖，脸色虽还是苍白，眼尾却被困倦蒸出了一抹红意，捂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流出一道泪痕，嘴里嘀嘀咕咕好像呓语。程鹤把他搭在枕边的手塞进被子里，看到发丝被泪水濡湿贴在鬓边，想要为他捋一捋，手指在两人之间停了片刻，又收了回来。
窗外起风了，呜呜吹打着窗棂。冬夜凛冽的寒意穿透缝隙而来，房间里温暖寂静，炭火哔剥有声，到了后半夜，外面却下起雪来，城中街道上食肆都已收摊，雪落无痕，山道与乡野全都笼罩在一片茫茫黑暗之中。
锄云梦里听见耳边有风声，好像自己一个人跋涉在风雪迷蒙的山林里，心里畏缩，猛地一挣，醒了。
转头一看，程鹤还闭目躺在自己身边。
窗外真的下起了大雪，扯絮般绵绵不绝，锄云定了定神，再次抬头往那望仙山上看了一眼，几道渺远的白影仍在飘来荡去，他一看过去，那些鬼影就立刻感觉到了，纷纷转身与他对视上，目光如炬，身体上开始到处渗血。
锄云赶忙闭上眼，头一低缩进被窝里，心跳如擂鼓，过了好一会儿才钻出来，用手摇了摇程鹤的胳膊，小声道：“师兄，他们还在……”
摇了几下不见对方醒来，锄云凑近了一些，却发现程鹤平平整整躺着，连呼吸都没有。
程鹤魂体离身，疾步奔走在林间，细雪茫茫，山间道路上已积了一层银白。经过几株古松时，能感觉到一些微小的妖灵的气息，转头去看，几点暗光闪烁在林叶间，都是自然修炼成形的生灵，几十年仅修成个灵体，没有威胁，平时夜里有人上山，它们都会躲起来，就算有人看见，也只会当作是萤火罢了。
飞至一座山腰时，程鹤停下了脚步，抬眼往高处看去，有隐约的白影在顶峰渐渐显了形。
他回身往侧边看了一眼，莽莽苍苍一片密林，大雪纷纷扬扬遮蔽视线，但他不会看错——那是无忧谷的入口。
不过须臾，他就已经来到望仙山顶。甫一落地，便觉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再抬眼，就见几道纯白虚渺的灵魂在来回飘荡，举手狂舞，魂体竟如有实质流出鲜红的血，风一吹就干了。
察觉到有人靠近，这些灵魂立即停止了狂欢，聚在一起转过脸，目光空洞地看过来。
此情此景实在诡异至极，但是程鹤没有丝毫慌乱，他站得挺直如松，出声道：“人仙两界尚有隔绝，不可随意往来，尤其是诸位……前辈这般已入往生之人。”
几人本来戒备非常，挤成一团预备发难，听见对方开口说话便知是仙门中人，“前辈”二字让更是他们齐刷刷把脸转了过来，正对程鹤的一个缺了半张脸的灵魂往前移了两步，沉声开口：“你是哪一宗子弟，竟看得见我们。”
程鹤双手平举在胸前，作了个揖：“弟子乃青云宗秋华真人座下大弟子程鹤，至人间游猎，不意看见前辈，故此前来拜见。”
“秋华真人……”那人睁着一双空无一物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是有这么个人，你是他门下弟子，难怪如此慧眼。”
另一人却突然袍袖翻飞，身形飘至程鹤面前，厉声道：“不可能，就算他是修仙者也绝无可能看穿你我灵体。我们这些老头子自入无忧谷便是非仙非人，这等形体与鬼魂无异，你这小弟子莫不是偷练了什么邪魔之道，才教你识破我等真身。”
程鹤想起锄云发现这些灵魂时满是惊惧之色，自己神识离体时回头望了一眼，他在睡梦中也没有放松，偶尔瑟缩一下，回过神来见眼前这位老者还在等自己回答，后面那几人又开始狂摇乱舞，不肯承认是锄云看破了他们，低咳一声，道：“晚辈因故进入无忧谷三次，体质异于其他仙者，是以对于将要往生的灵魂分外注意一些。”
“你进入过无忧谷？三次？！”老者俯下身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小子，你胆子不小，以生人之体进往生之境，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程鹤任他看，面上不作任何颜色。
后面正在冲着小镇方向晃手的中年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停止动作看过来，扬声道：“小兄弟，你可别不当回事，这无忧谷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曾进去过三次，只怕灵体有损，回去还是闭关修养一段时间比较好。”
程鹤越过老者朝那人恭敬道：“多谢前辈提点。”
落雪飘在山上，地上一片潮湿，程鹤见他们没有敌意，却仍未有离去的意思，想了想道：“无忧谷是否……不知几位前辈出谷来此人间山上所为何事。”
旁边老者听了突兀笑了几声，捋了捋胡子：“无忧谷不曾有异，你不必担心。至于我们为何来到此处，”又叹息一声，“实在是轮回之期已到，想再看一眼这人间山河罢了。”
说罢其余几人也露出不舍留恋之色。程鹤却心内一惊：“无忧谷存放仙者神魂，并非黄泉地府，怎会有轮回一说？”
“小子，你师父没跟你说实话吧？”一个方才舞得最欢的人安静下来，抱臂斜掠向他，“倘若无忧谷不定期清理一下我们这些老得遭人嫌弃的灵魂，那么新来的人便会没有地方，此消彼长，都是自然法则，世间哪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山下灯火寥落的小镇，也许那里就有他们哪一位的至亲之人，他们几乎是贪婪地望着，雪下大了，山野之间如披银纱。
程鹤半晌没有说话，回忆将秋华真人送去无忧谷时，师尊说自己会始终留于谷内，不生不死，只是永不能再回人间仙界，在谷里等着与天地共朽。此时听了这几人之言，方知秋华真人一开始就骗了他。
师尊……也有要入轮回的一天？
他从神思中抽离出来，强自稳住心神，拱手对前方几乎站成了一排雕塑的灵魂道：“前辈节哀，人鬼两隔，不可回转。”望了一眼山下幢幢灯火，“晚辈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也不知道那几人有没有听见，只是没有任何反应，程鹤说完便催动体内婴元，并指一动，瞬间神魂归体。
锄云坐在窗下炭火前，手里拿着蒲扇，炭盆上架一只双耳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他一边摇扇，一边掀开锅盖搅动几下，外面大雪纷飞，偶尔飘进一些冰凉的水汽。
程鹤自床上坐起，来到窗边，自知瞒不过了，便直接道：“何时醒的？夜还长，怎么不多睡会儿。”
锄云道：“你不也没睡吗？”他专心煨着陶罐上的菌汤，“晚饭没吃饱，醒来感觉有些饿，就让小二给我找了些菌子豆腐煲上了。”
自始至终他也没朝这边看一眼，程鹤以为他生气自己出去，没有提这事，顺着他的话问道：“晚饭点了你爱吃的，却没见你动筷，可是吃不惯人间菜？”
锄云扇火的动作一顿，还是没看他。
那是我爱吃的吗？那都是你那个亲生小师弟他的口味！我不喜欢吃鱼，不喜欢吃虾，你还给我点那些，我说了你信吗，你信吗！
锄云在心里咆哮几声，程鹤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了，同样盯着炭火上的陶罐，道：“我去了望仙山。”
锄云面无表情：“哦。”
程鹤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目光，“那些你所见之影不是鬼影，而是无忧谷内几道留恋人间的灵魂。”
“无忧谷里面的？”锄云一怔，又转头看向窗外，眨了眨眼，“好像是看不见了……”
世间骇人之物皆来自于人心底对未知的恐惧，此时弄清楚了那些影子的真实面目，锄云心里松快下来，摇扇的动作也逐渐和缓，又觉得不对：“我看见的那些人，个个缺耳朵少眼睛，还有的连半个身体都没有了！身上哗哗流血，你说他们是无忧谷出来的，那怎么没在谷里治好伤呢？”
程鹤道：“修仙之人非自然死亡，魂体皆进会入无忧谷，只是会保持他们死前的模样，而并非其原本样貌。”
锄云听了心里不禁啧啧叹气，看来自己看过的那些小说也不是很对，里面都说人死了，灵魂都会恢复正常，比如眼盲耳聋之人死后会变得能视物能兼听，不然死了还要受折磨，实在可怜。此时听说这种情况，为那些惨死的灵魂掬一把辛酸泪，想起什么，问道：“那掌门师尊也是那样……”
话没说完就被程鹤打断：“不是。”眉心紧紧蹙起，仿佛锄云多说一句都是对秋华真人的玷污，“师尊灵魂完好无损。”
陶罐里菌汤散发出浓郁诱人的香味，热气扑在两人脸上，看不到对方神情，锄云想象程鹤那一副自己师尊气质高华不可侵犯的眼神，估计跟维护自己偶像的小姑娘一样心理，突然觉得大师兄可怜可爱，语气也不自觉上扬：“我开玩笑的，师尊肯定是无忧谷里最仙风道骨的仙人。”
程鹤听见他嗓音里的笑意，透过蒸腾白汽看过来：“你不与我置气了？”
锄云用长勺搅着罐中浓汤，笑道：“我本来也没生你的气啊。”
其实他刚才醒来的时候确实有些不高兴，这种对方瞒着自己独自去做什么的情形让他感觉自己是个累赘，但是细想想觉得这想法无理取闹，没有必要，又罕见地见到了程鹤不同于以往的稚气模样，那一点不高兴也在菌汤的浓香里消散了，看看罐中食材皆已烂熟，便拿过一旁的瓷碗，抬头对程鹤道：“师兄出去一趟辛苦了。也来一碗热汤尝尝吧。”
吃过夜宵之后，胃里熨帖不少，再次躺上床困意便在温软的氛围里涌上来，睡着之前，锄云问了一句：“明天做什么？”
程鹤道：“去见一位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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