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道：“最快。也许他半途耽搁，五……”
锄云问：“那我们能提前去截他吗？”
程鹤：“……”
锄云道：“让老……清泉算出他会途经哪些地方，我们过去拦住他。”
“清泉无法得知千里之外发生之事，”程鹤望着池中欢快游动的鱼儿，“凭你我二人也不一定敌得过他。”
锄云抓了抓头发，头疼道：“也就是说，仲有君最后总会来到这里，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程鹤道：“要尽快通知镇上百姓离开。”
清泉老人倚在门口，缓慢道：“不急。他们不一定听你们的。”
“谁，百姓吗？”锄云回头看他，“老头，你能不能算出仲有君来了之后，他有没有祸及百姓啊？”
清泉老人青灰色的眼眸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轻轻“哼”了一声，闭上眼，借着方才卜卦的余阵细算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看过来的神色就平缓了许多：“没有。”
一听百姓没有事儿，锄云立刻兴高采烈起来，程鹤眉目间也松懈几分，锄云就着浅淡的云影偷偷瞥他一眼，手上揪着几根草叶，然后对清泉老人嬉笑道：“老头，我们大老远地来找你，是不是该管顿饭啊？”
清泉老人立刻竖起眉毛：“二位是早已辟了谷的仙人，还用得着向我小老儿讨一顿饭？”
“他是，”锄云指了一下旁边的人，“我不是，大早上就从镇上往这赶，船上我就饿了。老头，你要是这就赶我们走，我绝对会记恨你。”
他那副仗着自己长相上比清泉老人年轻就撒泼卖乖的得意样子，叫人看了就想掐一把，可是又禁不住脸蛋白皙，眉目如画，一双清澈瞳仁直直望过来的时候盛满秋水，让人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清泉老人被这样的眼神盯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侧过脸咳了两声：“行行行，管饭！”说着转身迈进屋里，“先说好啊，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做什么都不能有话说。”
锄云举手保证：“好。谢谢老头！”
清泉老人回身怒目道：“再叫我老头滚出去。”
清泉老人进厨房忙活去了，锄云想去帮忙，但是挨旁边转来转去老人嫌烦，不过一会儿就被轰了出来，程鹤坐在圈椅里喝茶，见他出来并不意外，只是道：“用过午饭便回去。小镇人多，组织撤离不容易，需得有使百姓信服的理由。”
锄云走过去坐下，随手拿起他手边的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道：“唔……找官府帮忙？”
程鹤点头，表示可以，转脸见他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吃了三四块糕点，脸颊因为咀嚼而鼓动起来，手还要去拿桌上的最后两块，显是真的饿了，心里暗悔不该急着赶来，没有让小师弟吃口早饭，又看他吃得像个小仓鼠，嘴角沾了几点糕屑，便伸出手想帮他拈去，刚碰到细滑柔嫩的软肉，对方肩膀一颤，一下子躲开了。
锄云拿手背使劲搓着自己的嘴，小鹿般的眼睛看过来：“师兄我自己来……”
程鹤瞥了眼停在半空的指尖，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收回衣袖里，半晌，又端起了茶水。
锄云转回脸继续默默地往嘴里塞着糕饼，心里却活像踹了只兔子，砰砰直跳，心想刚刚发生了什么，大师兄他是想帮我擦嘴吗？做这么亲密的举动都不用问一下当事人吗，还是说……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大师兄也在试探我？
他想起青酒曾经说过的大师兄可能也喜欢自己，这次下凡他明明可以和萧顷那样实力更强的师兄一起，但他还是选择了自己，也许就是想在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地方试探一下彼此的感情……
他知道可能自己想多了，可是如果不这样想的话，实在解释不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啊！
清泉老人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人坐在长桌一端，谁也不说话的场景。
他将一大碗冬瓜豆腐菌菇汤放在桌上，那个仿佛雪做的小仙人眼珠滴溜溜转，一副算计着什么的模样儿，而另一个稳重些的则是面无表情地不停灌茶，怕他还没吃饭就被茶撑死，老人大发慈悲道：“厨房里还有几道菜，你俩要没事儿就来一个帮我端几盘。”
程鹤终于放下了他的宝贝茶杯走了过来，锄云立刻站起身：“我也来帮忙！”
“一个就够了，”清泉老人拦住他，朝外面一指，“你去，院子里摘几个橘子山楂来。”
锄云应声跑出去了，程鹤跟着他进厨房，接过清泉老人端过来的一盘素炒青菜时，听见对方低声道：“他变化挺大，是吧？”
程鹤听见，神色有了一瞬间的变化。
两人先后走出厨房，路过门口，看到院子里锄云正攀住一株橘子树的枝桠，费力去够顶端的果实，松了手弹回去的时候，枝条上的积雪溅了他一身，那孩子也不急着去掸，抱着几只金橘又跑到墙边的山楂树下，重新踮起脚，发丝上晶莹的细雪扑簌而下，那股灵动劲儿如林中小鹿，让人见之难忘。
程鹤停在门口看了两眼，菜端上桌，清泉老人在对面边挨个摆放碗筷，边说道：“比起上次见，真是活泼了不少，瞧着面相都有了点儿变化。”
这种变化程鹤又怎么会看不到，他也不知是悲是喜，只静静说了句：“是好事。”
“但是，您不觉得这变化大了点儿，”清泉老人像是随口一提，手里动作不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吗？”
“你有所不知，”程鹤只是叹息，“没有夺舍，他记忆有损。”
很快，饭桌上，锄云就把他失忆的特点发挥了个十成十，清泉老人记得几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人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程鹤带这个小师弟来，就对这个格外腼腆害羞的孩子十分看不惯，他打小性子倨傲恣意，做什么都是凭着自己一腔热血，就连求仙问道也是跟家里闹翻了才独自出来闯荡摸索，所以乍一见这个说话看人都畏畏缩缩的小弟子，心里除了嫌弃还是嫌弃，当时他们刚从一场同妖祟的恶战里逃脱出来，一同去酒楼里吃饭，这小弟子对一桌子的鸡鸭肉蛋丝毫不感兴趣，只抱着碗鱼汤坐在角落里吸溜吸溜，程鹤给他夹了几块排骨，都被他偷偷拨到了一边。
其他诸如青菜、鸡蛋、牛羊肉更是一口都不沾，在劝了几次都无果后，这个始终温和安静的少年第一次有了情绪，不好意思对刚认识的人说什么，便冲大师兄发火，面团似的小脸上眉毛紧紧拧起来：“师兄，你是不是知道我不吃这些？”
程鹤：“是……”
他把碗举到程鹤面前：“那这些是什么？”声音沙沙的，“离开师尊，你就不像在宗门里一般疼爱我了是吗？”
程鹤看着他星光般晶亮的眼眸，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锄云见他不说话，自己默了一会儿，突然如梦初醒，垂下眼，声音一瞬间低了下去：“我，我吃饱了……我要回去……”
清泉稀奇地看他扶着桌子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程鹤却像是忽然回过了神，长臂一伸要扶住他，锄云脸都红了，拘束地被围在角落里，眼睛躲闪着，好像冒犯了什么：“我……我不吃了，我想回去……睡一觉。”
饭桌上，程鹤听见桌椅挪动的声音，眼睫轻轻一颤，转脸看了旁边坐下去的人一眼。
清泉老人在他稍有波动的神情上略微一扫，不清楚他是不是也不经意回忆起了相同的场景。
锄云什么都不知道，拿起筷子就夹起一块红烧排骨往嘴里送，边咀嚼边大肆夸奖：“老头，你手艺真不错……”
清泉老人心里惊讶了那么一瞬，随后便佯装随意地又夹了几筷子青菜和鸡蛋放到他碗里，笑道：“多吃些，我可很久不曾做饭给谁吃过了。”
“嗯嗯嗯，”锄云点头如捣蒜，像一只进了鸡窝的黄鼠狼，想起什么，扭头对程鹤道，“师兄，你已经辟谷了，不用吃东西，你现在看我们吃得那么香，会馋吗？”
程鹤：“……”
锄云咽下一大口饭菜：“会吗？”
程鹤不想理他，拿起手边的茶杯，灌了一大口。
清泉老人稀奇地看着他们俩。
锄云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样，兴奋不已，看着他两眼冒绿光，紧贴上去：“没关系，吃一口吧，这里又没人管着你，吃一口没人知道。”
程鹤往旁边躲了躲，“这么固执做什么，二师兄也辟谷了，”锄云继续凑上去，“可他不还是经常往斋堂跑，天天抢我东西吃。你……”
“萧顷？”程鹤身体一顿，“他经常与你……们一起吃饭？”
锄云点点头：“是啊。”
程鹤冷着脸，很不高兴地甩了一下袖子。
清泉老人更稀奇了。
.
吃过饭已是午时过半，两人叨扰半日，也知道了重要信息，还要回去说服镇上百姓三日内尽快离开，便不再逗留。
锄云站在程鹤身边矮了一截，裹在毛绒绒的斗篷里，看上去越发像个雪团子，热情地冲清泉老人挥手：“再见老头，我会想念你做的菜的。以后我再来看你。”
老人与他相处了这一会儿，早已去了先前那股嫌弃的劲儿，心里十分喜爱这个实际上比他大了几十岁不止的少年，面上却不肯表现出来，哼了一声：“怎么，下次自己一个人来，不带你大师兄了？”
锄云道：“不带了，他又不吃东西，来了也没什么用。我下次带瓶酒来，宗门的仙酿，咱们不醉不归。”
话没说完被程鹤拎起领子提到了一边：“去看看江面上雾气散了没有，我与清泉还有几句话叮嘱。”
清泉老人望着锄云跑远的身影，回过头来看向程鹤，抱臂道：“您还有什么话说？”
程鹤道：“之前所言仲有君，虽误入歧途却终归是我青云宗弟子，也该由我派收拾残局，无论三日后……”
清泉老人听懂了他的意思：“您是让我不要插手？”脸上作出无所谓的样子，“我已隐居在此几十年，许久不过问世事，就算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也不关我的事。”
程鹤顿了顿，道：“好。”
西风乍起，小院门前落叶纷飞，程鹤转身准备离开，清泉老人再次叫住他：“等等——”
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你那小师弟……身体里还是有些异常，你多注意点……”
程鹤以为他指的是锄云体内群魔之气，凝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想，转身便走入了一片茫茫芦苇之中。
他们午时离开，申时三刻才回到小镇，比去的时候多用了接近一个时辰，江面上狂风大作，洪波涌起，程鹤用仙术稳住小船才没有被掀翻，到达渡口时却不见之前的船夫，才知道因为天气影响，两人偏离了方向，在望仙山另一面脚下的小镇上了岸。
他们没有片刻耽误，先去官府见了知县，当时正值西天薄暮，两人穿过一条拥挤喧嚣的街市，两旁叫卖声不绝于耳，周遭充斥着鱼腥肉臭，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遍布血水，青苔爬上了桌子腿，苍蝇飞舞在每一个卖肉的案板前，屠户擦了把脸上的汗，看到两个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年轻公子走过，眼睛一亮，认定是来了贵客，大声喊了一句：“哎两位瞧一瞧看一看，新鲜现宰的猪肉啊——”
程鹤只是略微瞥了一下，眼尾就不受控制地一跳，锄云也觉得这种市井街巷实在污染他纯洁高贵的大师兄，于是拉着他快步走过，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到小贩们隔着一条街在跟对面破口大骂。
出了巷口，眼前是一片宽阔的青石板路，空气一下子寂静了下来，程鹤皱眉道：“此处与我们下榻的城镇大为不同。”
是啊，一个城市本该最繁华热闹的街巷竟是那般脏污混乱的景象，而且整条街上几乎没几个买菜的居民，可见这个地方的经济差到了一定地步，锄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们这次找官府帮忙应该不会太顺利。
事实证明，他对了。
他们在县衙等了半天只有一个师爷出来敷衍应对，知县不在衙门，却在自己的私府中寻欢作乐。太阳刚落山，县太爷的府里就开始大摆筵席，丝红绢灯挂满了院廊，丫鬟仆妇端着各色果盘穿梭往来，丝竹声响彻天外，尽是些靡靡之音，阖府上下花团锦簇，与百里之隔的街市景象大相径庭。
程鹤与锄云扮作祝寿之人进去，见了县太爷，现了自己的仙者身份，将三日后会发生的事详细告知，那庸碌的贪官是个十足的酒肉之徒，金银财宝堆了满屋却十分地贪生怕死，听了他们的话之后吓得坐也坐不住，央求两位仙人给自己指一条保命的法子，再说到全镇百姓的生死竟分毫不放在眼里，只求自己活命，程鹤再三劝说对方便装聋作哑甚至当着下人的面撒泼打滚，做尽丑态。二人拿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没办法，只得先行出来，再做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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