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云心内重重一惊,刚回过头,桌上程鹤用过的那个茶杯就炸了,外面走廊“咚咚咚”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听见店小二的声音,忙乱、略显着急,好像在挨个敲每间客房的门:“客官,客官,要变天了,待会儿可能会有一场风雪,您可千万紧闭门窗,不要出来啊——”
原本在屋里喝酒作乐的人骤然被打扰,开门怒骂:“不长眼的东西,嚷嚷什么!”
那小二避开房门迎面扇过来的凉风,诚恳道:“眼见变天了这会儿,您最好紧闭门窗……”
“知道了!”砰地一声砸上门。
然后他又挪到另一间客房门口,咚咚敲门,口里说着叮嘱的话,这回前半句还没说全,就被里面一声呵斥截断:“滚!”
如此敲遍了整个三楼每一间房门,终于来到最后两间,锄云站在门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咚咚”两声,门开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年轻公子:“小二这么晚了,上来有什么事吗?”
这客栈三楼是个回环的长廊,木质地板上铺着地毯,客房只有八间,倚着栏杆能看到下面一方天井,价格比下面两层略高一些,住的都是一些颇有身价的富贵爷,店小二一路过来挨了不少骂,终于听见一声礼貌的询问,愣了一下才殷勤道:“实……实在是打扰了客官,小的看外面天色不好,怕夜里有大雪,所以多嘴叮嘱您一句。”
客人道:“好。劳你上来嘱咐一声。”
然后他站到最后一间客房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打扰了,二位客官睡下了吗?”
锄云打开房门:“没有。”
“打扰了。”店小二道一声抱歉,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小的是想上来嘱咐一句……”
他再一次没说完,锄云笑了笑:“知道了,你刚才一路喊过来,耳朵聋了才听不见吧。”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露出一抹憨厚的笑容:“听见就好。客官,不是小的多事,实在是小店小本经营,就怕暴风雪侵袭,这廊柱还是去年刚修缮过的。”
锄云点点头:“明白。”
说完就打算进屋,店小二却又叫住他:“也请客官回头给那位程姓公子说一声。”
锄云慢慢转过身来,看住了他的脸,店小二忙又堆起笑容:“小的看程公子不在房里,所以多嘴一句。”
锄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店小二一愣。
程鹤出门的时候,为了减少麻烦,是在屋子里直接瞬移过去的,他连屋子都没出,外面的人不可能看见他。店小二被他冷冷的眼神吓住了,眼神犹疑地又往房间里瞥了一眼,“小的看就您一个人出来,没见到……”
锄云抱臂抵在半边门框上:“他在床上休息,所以就我自己。”他歪了歪身体挡住小二欲要探寻的视线,“你不觉得这样窥探客人隐私,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吗?”
店小二失望地收回目光,客房门窄,他只看到了屋里的半扇屏风,其余全被遮住了,抬起头冲锄云十分谦卑地鞠躬:“对不住客官,实在对不住。小的也是猜测,既然都在,那我就下去了,有什么事您再叫我。”
一边说一边转身回去,沿途又殷殷切切说了几间房的客人,在一片怒骂声中下楼了。
“这敬业程度,堪比五星级酒店前台了。”锄云盯着悠长的走廊。
重新回到屋中,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漫天墨色乌云被狂风席卷着,低得仿佛要压下人间来,楼中大部分客人全都探出头,还有人披着衣袍跑出去,站在天井里伸长了脖子往天上瞧,突然一声长而尖利的低啸响起,人们纷纷捂住了耳朵,看到天边凭空闪现了几道惨白的鬼影。
锄云眼眸一闪,知道这是大师兄请来了山上那几位前辈,他忍着心中战栗,躲在窗下偷觑着夜空,白影浮现后,终于有几个人感到了害怕,缩着脑袋回到了大堂中,还有一些大胆的,以为自己眼花了,在院子里迎着风,台阶下掌柜的招手让他们回来,自己好在暴风雪来临之前闭门歇业,几个男人在风里嘲笑他胆小,“胆子这么小生意可做不大!哪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都是你们自己吓自己……”
他们说笑着转身,突然一道天闪,天地亮如白昼,原本隐在阴云里若隐若现的白影一下子百倍放大,直接逼近到眼前。
他们身上无一例外流着血,刀剑插在胸口或悬于颈间,不是死于冷兵器的,便是身首残缺,稍微完整一点的那两位囚于阵法而死,满身纠结缠绕的红线。
这些人生前剑下从不走生魂,多少邪魔死于他们手中,一旦遭遇对方报复,死状皆是十分凄惨,滚滚浓云中散发着浓重的阴邪气息,说是仙人,其实半点也看不出来。
蜡像般惨白的脸俯身逼近时,院子里那几个先前还在满不在乎地仰头查看的客人早已吓破了胆,瘫软在地上动都动不了,廊下的老板拼命喊着“回来回来!”他们只是仰着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一寸寸地往后挪,还是店小二手脚麻利,趁空中那些影子被别处吸引的时候,迅速跑出去把几个人拉了回来。
只听几声木板摔在墙壁上的声音“啪啪”连续响起,整座客栈连客房带大堂一间不剩关了个严严实实。
阴风湿润,透进屋内带着一点冰屑。
锄云眨了几下眼睫,正想关上窗户,视线一转瞥见不远处几幢错落的屋宇之间突然燃起了耀目的火光。
隐约有嘈杂的呼救声,深巷中犬吠不止,火焰爆裂,继而街巷中逃出了人,空中白影望见此情景,越发逼近而来,似要看个明白。
他们离得再近对百姓也不会有任何威胁,但是一个个身上鲜血横流,更是逼得城中百姓奔逃失措。
锄云慢慢站起来,退到墙边,不愿去看。他知道自己应该听从大师兄的吩咐,待在房间里等他回来,可是那些虚影都已经现形好一会儿了,大师兄也不知道去哪了,现在城中又起了火,万一是有人纵火想要以此壮胆或是逼退鬼影,最后反倒烧伤百姓就不好了。
正踌躇着,听见外面的街市一片混乱,他又挨到窗边,一下子被半空中一个缺了半张脸的人吓得倒退两步,血腥味混合着风中的邪气飘来,锄云心脏砰砰直跳,眼前火光冲天,一串一人高的火苗窜到墙上,继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又听房屋倒塌,树木催折,各种声响混在一起,他一个冲动直接从窗台跳了出去。
落到客栈外面的长街上,呼救声顿时成倍响了起来。
锄云转脸朝左边巷口看去,正有十几人披头散发狂奔而来,见了他自三楼翩然飞下却毫发无损,惶惶地停下脚步,锄云道:“回屋去!回到家里不要出来!”
这些人好像被吓傻了,一时顿在原地不知该去何处,锄云转身拍响了客栈的大门,足有好几秒,老板才打开门浑身一震:“哎呦客官您什么时候出来的!外面危险快躲进来!”
锄云趁机回手一捞,把还在怔愣的十几个人一股脑全涌了进去,“看好他们,发生再大的事今晚也不要再出来了!”
说完不顾老板的呼喊阻拦跑了出去。
外面比他想象中的更混乱,一路过来两边民居虽已关闭,可那些还在街上的人乍一看见巨大的影子不想着赶紧回家,反而纷纷朝城外跑,他一边飞速掠过四散的人群,一边在高空大喊:“不要乱跑,回家,回家!躲进屋子里!”
他飞在上空的身影如同游仙临世,虽然同样是突然出现在夜空中,但是气质截然不同,再加上相貌俊秀,离他最近的一拨人首先反应过来:“……仙使!是仙使来救我们了吗……”
他们下意识朝锄云所在的地方去,以寻求庇护,撞上对面逃过来的人,一大波人汇聚在一起,追随着锄云又跑回城中。
锄云远远望了一眼那些几乎已经要穿过白天那条脏乱的闹市街,逃到江边渡口的百姓,来不及阻拦,反正没有船夫夜里也不能行船,他转身急急往火光亮起之处疾驰而去,绕过几间低矮房屋的屋顶,一阵灼热扑面而来,墙外火星四溅,他在空中紧急刹了车,右手并起食中二指,“啪”地打出一张熄火符,霎时一股清亮的雨水兜头浇下,火势才渐渐熄灭。
百姓见大火熄灭,更是对他敬服不已,说什么便是什么,听见“回屋子里”的警告,也是不疑有他,转脸就往各自家中奔去,他又飞向江边,催促这些落单的人回到城中,仔细一看才知道都是些老弱妇孺,不知迷信什么都逃到了这里。他们见了锄云九天谪仙一般的身影,纷纷俯身跪倒在地。
锄云一边在心里默想会不会折寿啊,一边带着他们赶回去,再次见到黑云中鬼煞一样的几道残影,人群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吓得腿软险些摔在地上,旁边的中年人把她扶起来,可是腿脚不利索,再加上心里恐惧,走了几步就落下众人一大截。
好不容易钻进巷子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余下的这几人也都缩着头疾奔向自己家里,锄云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只有那个步履蹒跚的妇人还在巷口摸索。
全城静默,天上黑云慢慢散了,千钧重的威压随之变淡,月亮从云层中露出来,向人间洒下轻薄的银辉。
几道白影看任务完成,便咕咕哝哝转身要走,突然妇人扶着墙根儿咳嗽了两声,他们回头看了一眼,满弧的月下,这一抹瘦小佝偻的背影十分明显,其中一个没了眼珠的人蓦地一顿,然后突然不管不顾地急遽俯下身来。
“……!”
锄云瞬间提劲朝妇人飞去,在那白影贴近之前拦在了妇人面前。
妇人跌在地上,几乎要吓破胆,锄云抬头看向空中巨大的面孔:“退后。”
白影不动,那一双空洞的眼眶却好像能看见,在锄云脸上逡巡片刻,慢慢转向了后面的妇人。
妇人紧紧抓住锄云的衣角,想把自己往墙角里缩,那白影却跟着转脸,紧紧盯住了她。
锄云皱眉,半步也不退让,他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按说他们与大师兄商量好了,只是出来吓一吓这些百姓,目的达成了就应该走了,这人却突然变卦,再一看还留在空中的那几人竟也不阻止他,只是静静站在云里,锄云握紧了拳头,往妇人身边挪了挪,挡住白影看她的视线。
白影没有什么攻击的意向,只是锲而不舍地追随着妇人的身影,锄云往左,他便朝右看,锄云往右,他便朝左看,如此数次之后,终于大怒,伸手一把掀翻了锄云。
妇人一惊,面前没了倚仗,坐在地上越发颤抖起来,头几乎要低到地面,突然两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地上。
她颤巍巍抬起头,愕然发现,这白影的眼眶里流出了两行血泪。
白影距离她的面庞只有几寸,妇人怔怔地望着他的脸,那一瞬间,她突然如梦初醒。
她张口轻轻唤了一声:“……瑛郎?”
锄云在一旁也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却没有再上前,一人一影以一种十分痛苦缠绵的姿态靠近了彼此,一阵寒风吹来,锄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那阵风仿佛骤然有了方向,冲着前方的两人就急速冲去,锄云这才反应过来,那根本不是寒风,而是一股妖邪气。
可是再想拦截已经来不及了,妖气直接从背后穿透了白影的心口。
妇人扑了个空,在她手刚碰到白影轮廓的时候,灵体瞬间如同飘飞的萤火一般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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