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云一瞬间好像没听懂:“啊?”
程鹤捏紧了茶杯:“我知道你不会早睡,所以在外面多耽搁了一会儿。”
锄云:“……”
“你若是害怕,”他又说,“其实可以给我传音。”
锄云听明白了,原来大师兄是以为自己怨他没有及早回来陪自己,所以闹脾气,心中不禁又气又笑,笑他多想多思,气他误会自己,难道在他心里,自己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赌气使性子的人吗?
他不是。
原来的锄云敏感脆弱,缺乏安全感,大师兄的体贴温柔都是为他。
于是锄云笑着摆摆手:“师兄怎么会这么想?我没有不高兴啊。”
程鹤道:“那你方才……”
“哦,你说我没吃东西?”锄云放下手里只咬了两口的栗蓉酥,“我现在不太饿。还有就是刚才的事,我有点在意。心里有愧。”
程鹤:“你是说望仙山上几位前辈?”
锄云:“嗯。”见他提起,心里不免惴惴,又怕他责怪,主动道,“那个老妇人,那么巧是某位前辈的孀妻……一时不妨又害他散魂——”
说到这不由得抬头看一看程鹤,见他只是坐着不动,试探着问道:“师兄,无忧谷会不会因此有什么波动?虽说百姓没有伤亡,可是仙界的一点点变化都会对人界有影响吧?”
程鹤道:“没有。你放心。”
锄云还是看着他。
程鹤这才将目光望过来,看他神色稍有不安,一双清澈的瞳眸里满是如水的担忧,之前那种陌生的感觉终于消失了,一股熟悉的温和亲切浮上来,他情不自禁松了一点肩头,道:“我不是为宽慰你,确实没有影响。”
锄云:“真的?”
“嗯。”程鹤道,“方才我去了望仙山,几位前辈说也是命里注定有此一劫,只是仲有君是一大患,定要祓除。”
锄云松了口气,顿时高兴起来,“师兄,这件事是不是说明我身上的霉运也没那么厉害了,你看这次下凡百姓并没有因我受伤是不是?”
程鹤:“嗯。”
锄云摸过一块糕点送进嘴里,灌下一大口凉水,听见程鹤又道:“从前总是让你宽心些,不要自苦,现在总算放下了不少。”
锄云一怔,心里不受控制升起一丝难言的酸涩,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现在是他在这具身体里,自然想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这种在某个时刻突然冒出来的一缕莫名的情绪,总会猝不及防地刺他一下。
“不早了,”程鹤说,“别再吃了,明天我再早起给你买些新鲜的来。”
“好。”
确实不早了,而且明天才是事情的大头。
亲眼见到“邪魔”现世,官府终于不再装死,连夜发了榜文。
因此地邪魔出没,有上仙欲要画阵囚魔,凡人在此会影响仙人施法,若有自愿离开几日者,可到县衙处领取一笔补助金,以慰羁旅。若是不愿离开也可留在此地,但是生死自负。
榜文一出,更加人心惶惶,府衙门前领钱的百姓从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
锄云和程鹤站在山巅,看着百姓拖家带小地蜿蜒在山谷道中,各自都松一口气。
没有凡人牵绊,对付仲有君便没有太多顾忌,施展术法也能放得开手脚。
过了两天,此处基本上已经是十室九空,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不愿意麻烦拖累别人,宁愿留下来,叶落归根总好过漂泊异乡。
程鹤给明月去了信,法阵一道上,群花谷比青玉苑更擅长。
在明月来之前,程鹤先在几处隐蔽的地点埋下了灵符,虽然于此道不精,但是他也知道这种伏魔的大阵需要献祭,可以是活人,也可以是通灵天地的法宝,只是活人不可行,法宝也没有带在身边,只好先帮他定好下阵的矩点。
站在半山腰,自丛林草木之间抬起头,能看到山下缭绕的一点炊烟,有佝偻老人从屋子里出来,在院子里拾柴火。
锄云道:“师兄,他们留在这里,会死吗?”
程鹤道:“也许会。”
锄云道:“可是他们总会死,就算那个魔头不来,也没有人会长生不老。”
程鹤抱着他的长剑,没有去看锄云的脸:“只是死得痛苦与否的区别罢了。”
锄云抿了一下嘴唇,道:“我想救他们。”
程鹤还是没转眼,只是道:“此处地处中原,气候湿润,又因为百姓依附望仙山而居,所以天灾总是连年,去年夏季的洪涝与滑坡淹死了很多人。”
锄云问:“你们不救他们吗?”
程鹤道:“修仙界过于插手人间事,会打破世间平衡。”
锄云沉默,程鹤看着山下的景象,又道:“这几年人间太平了些,人类皇帝休养生息,所以死伤较少。战火连天的那几年,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
“即使是那些时候,师尊也不允我们下界。”程鹤顿了一下,“尤其是你。”
他说完就没有下文了,锄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自己的倒霉蛋体质,那几年如果他来了人间,那么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会归咎在他身上了。
锄云生于和平年代,自然,没有过战争的经历,但是暴雨洪灾还是见过的,小时候家里起火,也是他自己报的警,他能想象到在那种无法阻挡的天灾面前,人类是什么心情。
但是现在不是上天要降下灾祸,是人,人因一己私利而不顾其他百姓的死活……
“师兄,”锄云叫了他一声,“你还记不记得在仙会上,我曾经提起过有一个不用修仙、也没有邪魔的世界?”
“记得,”程鹤说,“后来我做梦时常会梦到那个世界。”
锄云看着山下道:“在那里,有什么困难或灾厄,都是人帮助人,因为没有比他们自己更高的生命了。”
程鹤道:“你怎知灾难面前他们会互相帮助,想象的东西不可当真。”
“我……”
他差点脱口而出自己亲眼见过,他在那里生活过,但是说出来大师兄估计也不会相信,只好沉默。山林间倦鸟归巢,夕阳沉落到树枝的间隙中,程鹤盯着前方,突然道:“从前,你每一次下山都会遭受到来自凡人的怨恨与咒骂,现在怎么倒如此执着于拯救他们?”
“我又不恨他们,”锄云反口道,“再说我自己不也是凡人……修上来的,他们在这个世间活着已经够苦了,我们成为了凌驾在他们之上的存在,保护他们不是义务吗?”
程鹤一怔,终于转脸看了他一眼。
这些话以前锄云从来没跟他说过,他也不会提起,怕小师弟伤心,现在这一番交谈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自己看不到地地方,小师弟在慢慢长大,自己却还用从前的目光看着他。
“你还是想救下这些人,”他说,“是吗?”
“嗯。”
这回程鹤没再阻拦:“那便去做。明日傍晚之前此处不能再有一个百姓。”
锄云一刻也没耽误,程鹤回客栈之后,他就御剑而下,直接以仙人之体现身在村子上空。彼时正值日薄西山,家家户户烧起了炊烟,说是家家户户,其实所有村镇留下的总共也不足五十人,其中一个茅草屋前的空地上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几米之隔的庭院中黄口小儿帮爷爷挑水,锄云一出现,村口大树上挂的一盏长明灯就亮了。
长明灯是仙人之物,不用烛火,不点煤油,有仙人现身便自发亮起,用以警示世人仙人临世。
他停在半空中,身后散发出莹白的光亮如同菩萨下凡,远远近近的百姓都这股凌然的仙气震慑到,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跪倒在地,冲他砰砰磕头。
锄云再一次心虚地祈祷不要让自己折寿,然后清了清嗓子出声道:“我乃青云山上秋华真人座下弟子,奉仙师之命下凡,此地不日便有大魔现身,你等应随我速速离去,不要误了仙人囚魔之期。”
.
夜晚,月光初露时,一朵白云乘着一行人疾驰在山林上空。
锄云立于云头,看脚下已经飞过了两条小溪三块田畴,似乎快要出望仙山的地界了,才悄悄松一口气,回头看一眼那些挤在一起的无辜百姓们,每个人脸上都是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他们自发地把孕妇和小孩围在中间,见锄云看过来,忙收起满脸的紧张和害怕,小心地问道:“上、上仙。敢问这是到什么地方了?”
锄云道:“快出望仙山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走得远了,离了望仙山的范围,外面妖邪气息越发的浓郁。
那晚仲有君逃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影子,但他必定还在这一带徘徊,没有找到无忧谷的入口,他一定不会离开。感应到强大的邪魔的气息,一些附近的小妖也开始蠢蠢欲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邪腥味。
为了防止那魔头再次附身凡人,临走前锄云特地拿探灵符测了每一个人的命魂,幸而都正常,这才小心上路,想到这个,不仅感叹这也没过多长时间,自己竟然差不多已经适应了这个仙人的身份。
但是他也不知道具体要去哪里,一路飞过来,还看到不少出逃的百姓如同蝼蚁一般走在黑黢黢的山道上,还没走出望仙山。
正犹疑着,脚下的云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所有人都被颠得一个踉跄,锄云立刻施法稳住,转身朝后看去,同时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云脚旁停了另一朵云,夜色中荧然发亮,其上竟也站着一个人。
锄云瞬间警惕起来,百姓们瑟缩着往后退,他则穿过众人往前走,来到云头细看,才看清是个一身红衣的年轻公子。
公子冲他施施然作了个揖:“抱歉,冲撞了。”
锄云看他面相端正,身上都是清澈的仙气,和自己一样又会驾云,勉强放下一点警惕,但还是谨慎道:“公子也是仙门中人?不知阁下这是要往哪里去?”
年轻公子道:“望仙山。”
锄云一怔,嗓音冷下来:“你去那里做什么?”
年轻公子轻轻一笑:“不要这么有敌意,我只是奉师门之命,听说望仙山附近即将有大魔临世,来探查一番而已。”
锄云道:“你是哪个宗门的?”
“小门小派,说了恐怕你也没听说过。”
锄云望着他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心里总是不敢放松,身后一个老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道:“上仙……咱们快走吧,停在这里怪吓人的。”
往下瞥一眼,正好到望仙山的边界,下面没有一丝灯火,都是荒凉的野坟地,偶尔掠过一声乌鸦的哀鸣。
锄云点点头,也觉得心里毛毛的,正要开口,却听对面那个公子突然“咦”了一声,道:“你们是跟着他从哪逃出来的,是家乡遭难了吗?”
百姓没有出声,躲在锄云身后看着他。他负手站立,仔细打量了锄云几眼,又道:“可是仙界之人并不会过多插手人间的事,无论何种灾祸,更不会带这么多人出逃。”
锄云皱一皱眉,想要开口反驳他,就听对方冷淡的话语顺着夜风飘了过来:“更何况,这位小公子身上怎么还透露出来一丝不易察觉的魔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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