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离开无忧谷之前,秋华真人叫住了他:“等等。”
程鹤转身道:“师尊还有何吩咐。”
秋华真人掌心化出一团白生生的雾,缭绕着,送到程鹤面前,道:“我那不肖徒弟最是心思活络,难保他不会用什么巧法儿寻到这谷口,我给你一道仙障。你出去之后把它设在外面,就可保全了。”
程鹤收了那团雾,抬起眼,听见秋华真人不无怀念地叹道:“当年他在我座下时是那么意气风发,宗门内外谁不羡慕。如今竟修了魔,还好没亲眼看见,不然没死也得把我气个好歹……”
说着说着就感觉到一股无法忽视的视线,程鹤站在他身前,一双幽深的眸子静静看着他,那张冰雪凝成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但是秋华真人就是在一瞬间明白了,突然止住话头,上前两步,手伸出去放在程鹤的头顶。
“哎呀,当然现在是你这个大弟子最好了,”他揉一揉大弟子的脑袋,“为师最喜欢你了。”
程鹤板着一张冰块脸,没有立即接话,不过能看出来眼里的漠然消失了,透露出一点柔软的意味,他把秋华真人给的仙障好好放在胸口:“既然师尊不想见他,弟子一定竭力为师尊守好无忧谷入口,不使一人有可乘之机。”
“……”
秋华真人干巴巴笑了两声,然后摆摆手:“好了,去吧。”
说完他便慢慢退回到不远处那一株榕树下,程鹤看着他的灵魂渐渐远去,有越发透明之迹象,心里竟缓缓升上来一股恐慌,想起之前望仙山上的那几位前辈说过,无忧谷内所有魂体都有往生那一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师尊。”他开口叫了秋华真人一声,“若弟子下次再来,你还在吗?”
秋华真人树下的身影一顿,立刻竖起眉毛:“你还想有下次?青玉,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一次两次为师不说什么,但是你屡次进入终归于修为有损。”
程鹤道:“宗门内人多事杂,师弟们天真单纯,人间也不甚太平,弟子自知没有万全的法子。遇到难处理的复杂之事,总想来问师尊一句。”
秋华真人知道他这都是借口,程鹤来这里,一半是为了师尊,一般是为了锄云。只是他自小就自尊冷淡,秋华真人也不好直说。
他微微叹息一声:“青玉,你在为师座下一百多年,修为已届元婴期,实在不必过谦。很多事情你心里有主意,也不用非得和其他人商量什么。”
程鹤瞳眸一闪,师尊这意思难道是意欲将宗门内大小事物都交由自己处理?可是自从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到进入无忧谷已有一年多,从未透露过要传位的意思,他不愿妄自揣测,却也不想失去来见师尊的机会。
很多念头在心里滚了一圈,程鹤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眼神恢复清明,躬身冲着秋华真人所在的方向道:“谨遵师尊教诲。”停了停又道,“弟子告退。”
出了无忧谷,便是苍翠一片密林,微凉小雨飘洒而下。
程鹤掏出藏在胸口的仙障,回身一甩,茫茫雾气升腾而起,遮住了山谷的狭窄入口,又过了片刻,雾气渐渐消散,眼前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枝叶。
做完这些,程鹤袖手召出一朵云骑,乘着飞上了百米之上的望仙山。
甫一落地,便感觉周遭有异。
原本十分寂静的山巅似乎有生人气息,且不是常人,仙魔混杂,莫非仲有君已到望仙山?程鹤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一步一步往异声传来之处走去。
山崖边枯草丛微微浮动,人声越来越近,不远处似有流光划过,程鹤停住脚步,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御剑飞了过来。
明月稳稳落在地上,看到他叫道:“程鹤师兄!”
又往身后侧了下身子:“你还真在这啊。”
然后锄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程鹤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明月本想说是锄云想见你,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知道你在这里,就想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看他神色如常,“看来师兄都已经办妥了。”
程鹤不知道关于秋华真人与无忧谷的事他知道多少,没有多言,只是淡淡点头:“我在山下埋了许多灵符,只等你回来便可布阵。信上所说魔头已至此处,只是还未直接现身。”
锄云藏在袖子里的手突然攥紧,但是没出声,明月在他身边道:“大型的囚魔阵须得有活人献祭,我从下面上来,见此地家家户户空无一人,想必是听说了邪魔现身的消息都已搬走,其实就算凡人无数也不能拿活人的命去献祭,我也是刚习得这种法阵,还未真正实施过。”
程鹤沉吟道:“无妨……先布阵,随机应变。”
明月嗯了一声,程鹤把目光转向锄云,道:“所有百姓都已搬离完了?”
锄云:“嗯。”
程鹤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他低垂的额头:“怎么,困了么?”
锄云一声不吭地摇摇头,程鹤终于发觉出不对劲,两人一天没见,要在之前,他早就该迎上来了,怎么此时还是一副静静的样子,也不肯抬眼看他。
“锄云。”程鹤道,“看着我。”
锄云慢吞吞抬起头来,脸颊被一路刮过来的寒风吹得微微发红,眼神清透,看着他眨了两下眼睫。
程鹤道:“发生什么事了吗?路上受了伤,还是百姓不好缠,给了你些气受?”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看见锄云的眼珠一下子红了。
就连一旁的明月都有些错愕。
锄云偏过脸,想掩饰掉脸上的神色,下巴在衣服上蹭了几下,皮肤越发通红。
程鹤紧走几步到他面前,嗓音放低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你的错,明白吗?”
明月在一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道:“那个什么,师兄,既然这里没什么事我就先下去了,我去看看地形该如何布阵。”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又道,“夜深了,你们说完也早点回去吧。我、我走了。”
山顶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程鹤温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锄云点了点头,闷声道:“我今晚乘云送百姓出山,结果半路上遇到仲有君截道,我没打过他……”
程鹤心一下揪紧:“你受伤了吗?”
“没有。”锄云摇头,“是那些百姓,他们……全死了。”
程鹤眉头皱了一下,但是没说什么。
锄云抬眼看他,见没有明显的责怪神色,再次低下去:“我和那魔头缠斗过程中,没操纵好我的云,让百姓们翻了下去,我想用你给我的仙网兜住他们可是提不上来,然后网上不知什么时候覆上了一层魔力,收得特别紧,我不得不松手,他们就摔下去死了。”
程鹤道:“谁的魔力?”
“仲有君。”锄云喉头哽了一下,“可是我……其实这就是我的错。”
“不全是,”程鹤沉声道,“你为此伤心自责是心存善念与责任,但是仲有君却能逍遥在外?待明月师弟布阵囚了他,让他去和枉死的百姓赎罪。”他看着小师弟微颤的眼睫,“若是……你仍心怀有愧,到时再去和他们的家人道歉,做些补偿。”
锄云朝他重重点头:“好。”顿了顿,“谢谢你。”
“……”
程鹤心底莫名颤了一下,被他话语里的“你”字突然挑动,他似乎从没有听锄云叫过他“师兄”以外的称呼。
忽视掉心底莫名的异样,程鹤转过身,看向山下幽寂的谷道,露浓霜重,不宜久留,便道:“回去罢。”
小镇并不比山上喧闹几分,一样的清寂无声,两人踏着一地月色走到客栈门前,正好明月从里面出来。见了他俩松一口气,道:“我还想你们再在那待下去非得得风寒不可,还好回来了。”
锄云不知怎么有些害臊,脸颊还是红彤彤的,站在两人中间打了个呵欠,含混道:“我有些困了,我先上去了。”
说罢不等谁答应,抬脚就往里面跑了。
过了一会儿,程鹤才把目光收回来,问明月:“地形看得如何?”
明月笃定道:“非常合适,大概是在望仙山下的缘故,颇有些天生克邪魔。此阵我有九成把握,只是找不到献祭之人,效力会大打折扣。”
程鹤沉思一会儿,道:“方才锄云说,有些身死的百姓,不知能不能作为献祭之人。”
明月这才想起他碰见锄云时在那边山林里见到的一大滩血肉,想了想,然后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就怕他们灵魂有怨气,不好控制。”
程鹤道:“到时我会帮你。灵魂怨气深,于法阵压制越重,囚魔也就越容易。”
“……也是。”明月被说服了,转身朝镇外的山林望去,“那我们……现在就去提一提那些百姓的魂魄?应该还未离去,顺便帮他们把血肉入土为安。”
程鹤道:“好。”
.
锄云回到房间后就直接把自己摔到床上,深深吸了一口被褥里的气味,一直悬着的一颗刺痛的心才缓缓熨帖了下来。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生活总是不平静,但就算是从大雪山秘境里受了那么重的伤回来,都没有现在这种疼痛的感觉,他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那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尸骨无存,人的生命原来这么脆弱,那些小说里一笔带过的战争伤亡人数或者什么天劫连累的凡人百姓,现在就发生在他身边,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连大多数人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他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梦里竟然回到了现代世界,他还在上大学,那些新教室的位置刚刚搞清楚,还没加入什么社团,认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新生活刚刚起步,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画面一转,是一个周六的晚上,他正在宿舍打游戏,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抽空一看,来电显示是“妈妈”。
这个许久不曾出现过的称呼突然在梦里的他心上狠狠刺了一下,锄云立刻关了游戏拿起手机:“……喂?”
那边的声音很嘈杂,听起来是在菜市场之类的地方,“喂,小云啊,吃饭了吗?”
“……嗯。”
“喂,喂?小云?怎么不说话,能听见吗?”
电话里妈妈一叠声的连问,熟悉的语调差点让锄云落泪,他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点头忘了出声,张了张嘴:“吃了,妈。”
那边还是疑惑:“喂?没声音……信号不好?”
锄云大声说:“能听见吗,妈?我是小云,我说我吃过饭了,妈妈?”
“喂喂?怎么回事……”
无论他怎么大声喊,对面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事实上他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锄云痛苦得喉咙发紧,电话突然“嘟”一声挂断了,他手心一空,发现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手机,而是一柄长剑。
他愣愣看了半晌,猛地一下把剑丢了出去,他不要这个,他想见妈妈一面。
可是周围一片忙乱,很多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快步走起来:“妈,妈?你在哪儿?”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好像从天边传来一声呼唤:“锄云,锄云?”
于是他更大声地喊起来:“——妈?”
程鹤坐在床边,看着被子里陷入梦境的人,他嘴里喊着他陌生的称呼,额头上全是冷汗,但是不像在做噩梦,反而是被困在一个往常的情景里醒不过来。
程鹤又摇了摇他的胳膊:“锄云,醒醒。”
锄云呓语几声,猛地一个激灵,醒了。
头发被他挣扎得蓬乱,杏眼微阖,自己揉揉脸,坐起来问道:“几点了?”
程鹤皱皱眉,好像没听懂:“什么?”
“嗯?”锄云迷茫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大、大师兄,你回来了?我是睡着了吗,现在什么时辰了?”
程鹤看着他,那股陌生的感觉又来了,之前只是一点,现在却是真切可感,方才锄云那副星眸朦胧的不设防的模样,他从未见过。
一个人因为外部创伤失了忆,性情会变化,但是一些本能行为也会改变吗?
程鹤道:“刚才你在梦里叫‘妈’,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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