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堂这地方没有弟子愿意来,即使只是观刑,传达的也是类似杀鸡儆猴一般的警戒。
也没人能想到,终有一天,被押在这里受刑的会是掌门真人座下最得意的大弟子。
锄云他们赶到的时候,高崖上云雷已经卷裹起来了,玉台外围站了好几圈人,内门与外门弟子界限分明,交头贴耳,议论纷纷,见到锄云来,众人诡异地静默了一瞬。
“……”
锄云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熟悉的师兄弟们,看到解多他们,才重新抬脚走过去。
其他人默契地给他让开了条道,挤到解多身边,小声问:“有说是具体什么样的刑罚吗?”
解多摇摇头:“不知道,来了就是乌泱泱一群人,我们也进不去里面,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锄云个子不高,前面还有层层台阶,垫脚也只能望到颗颗人头,解多在旁边紧张地说:“锄云,大师兄会不会怎么样啊?都说上了这刑堂再下来不昏个十天半个月就等于没罚,要是……”
“你看我,”锄云指着自己的鼻子,“年前不也上过一次,现在是不是好好地站在你们面前?”
一旁沉默着的齐江听了他这句话,不由得转眼往这边看了一眼,锄云目光与他对上:“怎么了?”
齐江嘴唇动了动,还没张开,解多就在底下暗暗捣了他一下,嘿嘿笑道:“没事儿,你体质特殊,扛得住。”
“大师兄修为高,应该也扛得住。”锄云道。
说完这句,他便拨开人群朝里挤去。他是内门弟子,又是程鹤的同门师弟,是可以在最内围观刑的,越往前嘈杂纷语声越稀,众人无不是脸色凝重地看着台上。
雷火不息,脸上已能感觉到隐隐的刺痛。
楠木真人身披靛蓝风袍,头罩兜帽,执着一根仙杖立于台上,脸色沉肃。
锄云想起曾在幻境中见过原主的过去,那一段在刑堂遭受鞭刑的记忆中,执刑人便是这么一副装扮,以至于他现在瞧见,身上都是一阵难以忘怀的不适。
楠木真人也看见了他,目光直直地落下来,甚至还特意和他打了个招呼,“锄云来了?”
人声渐息。
楠木真人道:“怎么这么晚到,这地方你来过数次,心里还是害怕么?”
锄云面无表情。
没听到回答,楠木真人也不生气,手执仙杖道:“你也不必害怕,这次受刑的不是你了,尽可观刑便是。”
锄云道:“敢问师兄犯了什么忌,要受何种刑罚?”
“怎么,通报的弟子没跟你说吗?”他往台下扫了一圈,“你们可也有不清楚?”
没人敢说不清楚,数百人头攒动,只闻呼呼风声。
“等你大师兄来了让他自己说吧,”楠木真人挥了下袍袖,发丝迎风飘动,“至于刑罚……要看他认错的态度了。”
话音刚落,周遭的风声陡然呼啸起来,锄云只觉熟悉的一股冰雪寒意,却夹杂着些微温度,像是数九寒天里未被冻透的灯火。
下一秒,一个飘渺的白影自天边飞来,再一眨眼,就已经落在了台上。
程鹤在冰冷的长风中收束袍袖,腰间长剑当啷一声脆响。
似是已经料到了楠木真人会召其他弟子来观刑,他并没有转头朝台下瞧一眼,缓步走到楠木真人身前,双手作揖:“弟子拜见二师伯。”
楠木真人:“回来了?”头没动,眼神往侧边只一掠,“跪下。”
程鹤没动。
楠木真人抚摸着手里的仙杖:“怎么,掌门不在,没人能使唤得动你了?”停顿了一会儿,“自然不是让你跪我,是跪那些因你而死的百姓。”
程鹤还没动作,锄云率先朝台上道:“人间大乱,师兄看不过才施了一手,出发点是好的,为什么要惩罚他?”
众人自然都朝他看来,锄云始终以冷淡沉默态度示人,除了与他亲近的几个,都是第一次见他敢当面质疑长辈,却没人拦他,程鹤也只是孤身站着不言语。
“你认为本座是矫枉过正、不近人情么?”楠木真人开口,声音沉甸甸的没什么情绪,“你们入我仙门,第一次接受训诫,第一条便是不可插手人间事,青玉,你身为大弟子却明知故犯,当宗门仙法是个摆设吗?”
“弟子不敢,”程鹤低着头,“弟子谨记师尊教诲,起初与师叔冷眼瞧了几日,并未出手。”
“据我所看到的,”楠木真人略眯起眼,“那场祸乱是从你救了个小女孩开始……既然起初保持了冷眼旁观,后来又为何忍不住插手?”
程鹤沉默了两秒,“……那女孩实在可怜。”
楠木真人冷笑道:“恐怕不是如此简单吧。”
说罢袖手一挥,后面那面巨大的明镜突然云雾变幻,不一会儿便出现了人间的场景。
一座古旧的道观,墙体剥落,屋檐塌了半边。两个白衣仙人踩着一地落叶走了进去。
这两人必然就是程鹤和昆玉真人了,台下众人顿时伸长了脖子往镜面上看去。
两人进入观中,果不其然看到了翻倒的神像,供案从中间劈断,果品碾碎狼藉一地。
画面上昆玉真人背着手沿地上的神像走了一圈,连连摇头。
皇帝信奉道法不务政事,致使朝中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身受其苦,再加上天灾连年,求神拜仙却毫无用处,却还要被逼着多征缴一项供神税,昔日庇护自己的仙神,如今却成了欺压折磨百姓的另一层枷锁,天下各地大兴灭道之风,大多道观神像毁于一旦。
明镜上只能看到画面,听不见声音,只见昆玉真人走了几步之后停下来,跟旁边的人说了什么,那人没有回应,目光一直看向经幡掩映下的某一处。
片刻,他走到后面,抬手一挑经幡,里面竟是个抱头蜷缩在地上的小女孩。
女孩衣衫破烂,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长满了冻疮,遍布血痕,而且有被重打过的痕迹,紧闭双眼躺在那里,不仔细看肯本分辨不出来是否还活着。
程鹤凝目看了一会儿,解下自己的外衫罩在女孩身上将她抱了出来。
昆玉真人在一旁看着,看神态似乎是想阻止,可是程鹤却并未做什么,他把女孩放在地上,然后生了堆火,两人在道观中歇息了半天,待走时,程鹤也没有把昏睡的女孩唤醒或是治好她的伤,只是将身上的那件外衫留给了她。
锄云安静看完这一幕,冲台上的楠木真人道:“师伯,这样看大师兄也没有怎么插手人间事啊,他一没给小女孩治伤,二没修好道观给她一个容身之所,三没带她走给她报仇,甚至连一点仙法都没有使,相反,就算是一个路过的普通百姓看见了那小女孩都不会不管的吧,我们是仙人,连这点人情味都要撇掉那还庇护什么世人。”
可能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画面上的女孩在程鹤走出道观十几步远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到身旁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堆,转向门外,两个白影往天边飞去,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女孩拢了拢盖在身上的衣衫,把脸埋了进去。
所有人都在盯着镜面,看到这副景象,人群里一片松了口气的安慰之声。
楠木真人这才抬头瞥向台下,道:“怎么,都松了口气?但是这女孩按她原本的命格是该死在那破观里,因为你们师兄的一个举手之劳,使她的命运发生了重大偏转。”
紧接着明镜里风景极速变换,女孩活了下来,辗转回到父母身边。原来她是城中太守的女儿,立春那天跟着母亲到郊外游玩,遇到流民作乱不慎走丢,被拐到了偏远的乡镇,后来各地起义四起,太守以镇压为名将那小镇上远近四五处村落尽数屠杀,鲜血蜿蜒数十里,惨绝人寰。
这急转直下的走向让所有弟子都愣住了,一时间台上台下寂静无声。
楠木真人道:“还没完呢。”
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太守所在之城原本还算个平静之地,出了这等只因爱女被拐便屠尽全镇之人的恶事,其他百姓便再也忍不了了,纷纷举旗抗议,加入了起义军。
太守是慈父,却不配做父母官,任守城之军死战,自己没做半分抵抗便打开城门迎叛军进城。这支起义军由各地流民百姓组成,不乏暴虐极端之人,进城后烧杀抢掠,见到谁家供着神仙像便屠杀满门,最后登堂入室,进入太守府宅,果见堂中赫然两尊仙风道骨的神像,供案香火长久不歇。
起义军首领恨极了当朝皇帝沉迷修道而征收供税,累他一家老小被苛捐杂税活活拖死,此时见了这两尊神像登时满腔怨愤,怨当权者沉迷修仙不顾百姓死活,怨仙者受人间供奉却冷眼世人苦痛,人间种种,仙道是一切祸乱之源,目眦欲裂,举起长刀便要砍杀。
正在这时,一只小手在底下拽住了他的衣袍。
正是那太守的小女。
画面外众人看到这一幕便渐渐都明白了,程鹤救了女孩,女孩睁眼看到两位仙君离去的身影,把这救命恩情记在心里,回去便供了两人的神像。
锄云屏住了心神,明镜上听不到声音,不知道女孩与那首领在说什么,但是也能想象到是关于仙者救不救世人的争论。
首领脾气暴躁,听了女孩的辩驳越发愤怒,觉得仙人也是有所救有所不救的偏心之人,怒极攻心之下便要扬刀杀了女孩。
突然,堂上所供神像其中一具发出了莹然白光。
这神像日受太守一家虔诚供奉,且身形气质都是按照女孩印象里程鹤与昆玉真人本人雕琢,香火便直接供与他们两人,渐渐连接了神像与仙者本人,此时女孩遇险,程鹤的神识便有所觉察。
后边的事不用看也能猜到了,程鹤再一次插手了人间之事。可能他同样是随手一点,点到即止,但是有句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世间之事错综复杂,又值此乱世,救了一个人,后面还有更多人等着你去救,纠结缠绕没有尽头。
程鹤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想要收手却抽身不得,否则便是世人口中的空受供奉却不为百姓鸣冤谋福,仙宗听风台呈上世人所言,楠木真人这才紧急把他召了回来。
镜面如云消雨散回归原貌,前因后果在所有弟子面前渐渐明晰,程鹤以旁观者的角度再看一遍,心中痛悔更添一重。
锄云看着他,却没有再为他辩解。
楠木真人道:“不患寡而患不均,降福于百姓往往是泽被一方,”他转过身面对着程鹤,“不是护了某个人某一家便可以的,否则你便是世人口中最大的不公。”
“……”
程鹤垂着眼:“弟子受教。”
事已至此,孰对孰错也无需多辩了,程鹤也不像有为自己开脱争论的意思,楠木真人故意停顿了半晌,才缓缓把目光转向众人。
“宗规第一条,不可过于插手人间事,”他声若洪钟,“弟子程鹤明知故犯,身为大弟子却没有为众位师弟做好表率,也为人间之乱局带去了不可挽回的影响,凡此种种,本座以青云宗代天问罚之职,判程鹤受七天七夜雷斧之刑。”
这话一出,原本寂静的人群瞬间爆发出嘈杂的惊呼声。
“七天七夜!无论是什么刑罚,这么些天受完修为都散了吧……”
“我也觉得这惩罚太重,你看,程鹤师兄一开始救人之心是没错的。”
“对啊,后面的事也不受他控制啊……”
一片议论声中,锄云听见不知是谁问了句:“雷斧之刑是什么刑罚?”
对于这个问题,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以雷火施刑,落在受罚之人身上的云雷如刀斧,”锄云随着原主藏于识海中的感受道,“斧劈之伤与火灼之痛同时加身,非心志坚强之人不能承受。”
“……天哪。”
“这也太重了……”
“……”
听着台下众人的惊叹不平,程鹤始终并未有任何反应,直到锄云解释这雷斧之刑具体为何的时候,他才终于转脸向他瞥了一眼。
这一眼,几乎望进了锄云记忆深处。不属于他的灵魂就这样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数载光阴和程鹤相对而望。
突然,楠木真人笑了一声:“你们都觉得,这惩罚未免太重了些,是不是?”
台下人群议论声略微平息了一会儿,然后又嗡嗡切切起来。
“觉得你们大师兄心系百姓,救人之心不该被严酷刑罚泯灭,否则就会寒了弟子们的心,”楠木真人言语直白,不给人留余地,“如果我告诉你们,他一开始救下那女孩也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呢?”
“……”
众人终于静了一瞬,锄云再次看向程鹤,他却不再投来目光了。
“据我所知,”楠木真人微笑看着程鹤,“那女孩当时虽昏迷着,但身上有枚玉佩露了出来,上面刻的是个‘程’字。”
“你就是看到了这个字,才最终决定施以援手,”他说,“她是你程家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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