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久以后,锄云都记得那个春日的晚上。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
他穿过不了堂后面的竹林,道路越走越冷清,月洞门后一处兰草掩映的幽僻之处,模糊传来潺潺水声。
锄云脚步一顿,虽然还没有看见人,但是心却已经跳起来了。
此处远离前院喧嚣,落在一片清寒寂静的山野之中,寻常无人来访,因此也无人守卫,锄云摸索着向前走了几步,便有一阵湿润的热气扑过来,再抬头向那边一看,登时被眼前之景震住了。
只见白雾蒸腾的温泉内隐约映出一个静坐的人影,他背对着这边,长发披散下来又被拢于胸前,露出白皙润滑的脊背,流畅的肩颈线条一直延伸到腰间,再没于水下,水面上月色依约,中间的人影偶尔撩一下水便荡起一片光影绰绰。
锄云整个人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唯恐惊扰了泉中慵懒沐浴的美人,转眼看见草边垒砌的白石,上面放着一叠青衣,并不很厚,想要凑近了看看,脚下没注意踩到了一片枯叶,“咔嚓”一声脆响。
——不好。
锄云瞬间手足无措,停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又不是来干什么坏事,可是在程鹤起身的那一瞬间,他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哗哗水声落下,程鹤转身看了过来:“……锄云?”
锄云闭着眼睛已经做好了被一剑劈死的准备,却不料对方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踌躇几秒才把眼睁开:“你知道是我?”
程鹤:“嗯。”
隔着交叠的兰草,即使泉水中的人已经站了起来,但也只能看到光裸的上半身,又迷蒙在氤氲的热气中,锄云只觉白花花迷人眼帘的一具肉|体,没话找话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你背后又没有眼……”
程鹤静默了两秒,道:“你来过数次。”
说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听得出你的足音。”
这两句话一出,锄云也没声了,他原地愣愣地站了半晌,终于觉出一点凉意,刚才为了躲避饭桌上那阵尴尬的气氛,他急匆匆出来的时候忘了多加件衣裳,虽然已经是三月末的天气,但是近日雨水多,到了晚上,尤其是这种深山里,寒气还是会像蘑菇一样随时从脚底冒出来。
锄云抬起头,水中的人也在静静地看着他,锄云搓了搓手指,没忍住问道:“师兄,你这样不冷么?”
程鹤几乎是和他同时开口:“冷了?”
“……”
空气中的凝滞与沉默被打破,锄云立刻抬脚蹦了几下,一边两手撸胳膊哈气,一边冲程鹤道:“对啊后山好冷,师兄你别站着了,快进水里吧。我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既然这样我就先回……”
“锄云。”程鹤突然叫了他一声。
“啊?”锄云道,“什么?”
程鹤道:“既然冷,你也过来泡一泡罢。”
锄云又愣住了。
对方仍然没有挪开视线,嗓音平静道:“你身体受伤多,温泉药浴对你也有好处。”
“……”
不是有没有好处的问题,我根本就没有心里准备啊!这么孤男寡男的,还相邀共浴,难道你看不出来师弟对你心思不单纯吗?
而且他最近越来越意识到,程鹤对自己的亲近与爱护里总是映着原主的影子,他并不是在自己穿越过来后才对自己好的,这一切温柔的源头都来自原来的那个人。
这一认识让他进退两难,如同含着一枚青涩的杏子般酸涩难当,他不想冒领给原主的情意,可是又不忍心不给予回应,他自己也是对大师兄动了真心的,怎么舍得放弃这些独处的机会呢?
在程鹤坚持不懈地注视下,锄云终于迈出了脚步。反正现在他看着的是我,反正原主都不在了,他又不知道换了个人,锄云想,他给我的也是真真切切的好,我为什不接受?
胡思乱想间他已经走到了泉边,没有了兰草的遮挡,程鹤完整的身体便展现在了他的面前。高挑劲瘦的身形,肤色如玉,墨一般浓黑的长发就这么湿湿地搭在胸前,发梢的水珠沿腹肌线滑落,一路陷入线条优美的长腰。
锄云举起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又悄悄露出一点缝隙大胆窥伺,听见程鹤在前方出声问道:“遮眼做什么?”
“……”锄云不无兴奋地回答,“你是明知故问吗?非礼勿视。这画面太美好了。”
程鹤无奈道:“又并非第一次,手拿下来。”
“哦。”锄云松手,方才还在指缝中看得热切的眼神一碰到面前的身体就像被烫到了一样,他立刻闪避开视线,嘴里忙道:“你、你先把衣服穿上,我才能下水。”
程鹤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依旧无奈道:“我并非赤|裸。”
锄云这才转过脸,小心翼翼地往他腰下看去,原来在泉水吞没的地方还有一层白色亵裤包裹在程鹤腿上,只是他太过慌乱才没有注意到,看清这一点,锄云心中又有些隐秘的失落。
然后他便开始脱衣服,刚把外衫解下来,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程鹤看着他道:“若是冷也不必全脱。”
锄云放下手,如蒙大赦,其实他也不习惯和人在池子里赤|裸相对,尤其又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光是想想程鹤看自己的眼神都要发疯了,于是他只褪了外面的,穿着贴身的中衣亵裤走到草叶稀疏的侧边,衣衫堆在脚下,锄云往旁边踢了踢,踩住岸边白石刚要弯腰下水,程鹤突然移了过来,道:“衣衫摆放整齐。”
一阵滚烫的热气迎面扑到脸上,程鹤身上与以往不同的气息席卷过来,锄云心中一跳,下意识闭了下眼,脚下青苔滑腻腻的根本支撑不住,锄云两手来不及抓住什么,身子一斜便跌入了水里。
“啊——”
惊惶的叫声被迎面撞过来的一片胸膛堵住,想象中的溺水并没有发生,他落入了一个湿热宽阔的怀抱。
水汽将他们包裹,两人肌肤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锄云大脑空白了两秒。
程鹤的声音在头顶沉沉响起:“没事吧?”
锄云埋在他怀里摇摇头,湿滑的水迹被脸颊捻在胸口滚过来又滚过去,程鹤呼吸似乎粗了那么一下,随后便如常道:“抬头给我看看。”
锄云很慢很慢地把头抬起来,对上了程鹤的目光,他想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即使周遭热气弥漫,他也一定能就看出自己眼底的情意,如果他问,自己就说出来,他看到程鹤的眼眸在水雾后意味不明地看过来,一滴水珠顺着眉峰流下,经过唇边被他轻轻舔去,然后颇有些涩意地问道:“你方才……是故意的么?”
“……什么?”
锄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眼睫很轻地眨了两下,程鹤见到他这副模样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误会他了,抿起嘴不再作声,可是锄云还在看着他,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缓缓睁大了,涌起一股愠怒的情绪,这神色从前他做得多,程鹤恍惚一瞬,眼前突然一花,唇上便贴上两片温热。
蜻蜓点水般的一蹭,一触即收,锄云是轻薄的那个,自己却打了个机灵,撤开后脸又涨红了,甚至比刚才更艳,像是云霞烧到了脸上,他逼着自己仰视程鹤,一点退缩的意思都不允许自己有。
程鹤的目光就这么落在他脸上,好一会儿没有反应,不知是震惊还是生气,锄云看不懂他的眼神,站立难安,水波缓荡,冲刷着他们相贴的躯体,脸上的水珠快要干了,最后一滴划过面颊,程鹤的眸光随这滴水落下,凝在唇边,突然伸手掐住他的下巴,用指腹轻轻抹去。
隐在水雾后始终有些模糊的脸骤然逼近,锄云什么都来不及看清,下一秒,他就被紧紧地吻住了。
被扯破的雾气四散在周围,又重新汇聚,在两人之间织起了一层梦幻的柔纱,锄云呼吸困难,声音全部被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细碎的呻|吟,程鹤两手紧紧箍着他的腰,似乎要把他拦腰勒断,盛年男子侵占性的气息包裹住了他,锄云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只剩下眼前这个人,还有他交缠喑哑的呼吸,喷薄在柔嫩的脖颈间。
程鹤很不温柔地吻他。
锄云痛极了,不明白他在生气什么,又在挣扎什么,只能尽量向后躲,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对方却还是不肯放过他,换气的间隙里锄云终于发出软弱的哽咽,程鹤听见微微一顿,然后一口咬在了他颈边。
“……痛。”
程鹤终于松口,头还靠在他肩膀上,起伏地喘息着,锄云仰头望向夜空,让寒凉的风吹灭脸颊滚烫的热度,迷乱终于散去,程鹤紧贴着他身体,在靠近锄云心口的方向,压抑、低哑甚至是隐含泪意地说:“……对不起。”
那天晚上锄云回到了草堂,程鹤没有回来。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青酒擎着一盏灯进来,轻车熟路地钻进他的被窝,他没有问锄云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讲自己的事情,他把小脸贴在锄云的胳膊旁,很快就睡着了。锄云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迷蒙的雾气中,大师兄那张悲伤的面孔,他以为过了今晚就能拥有爱情,可是事情却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第二天早上,程鹤见了他没有任何变化,神情举止一如往昔,晚上还是没有回草堂,第三天第四天依旧如此,青酒便每夜睡在锄云房里,就这样到了四月初,花事渐盛,人间的战火平息大半,只剩下西南一隅还在鏖战,人们推举出了新帝,据说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不过和之前的皇室一个姓,也算名正言顺。
昆玉真人从人间回来了,这次并没有带回新的弟子,反而是到楠木真人那提议再制听风旗,插在青云山各个山头,这样可以使倾听人间心音无甚偏颇遗漏,楠木真人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在插好旗子的第二天也下凡了,估计是日日看着下面乱像,也想亲身去看看。
楠木真人走后,程鹤便搬出了草堂,接替楠木真人去山巅听风台接受百姓请愿,观察人间局势,锄云知道这其中也有他躲着自己的原因,想挽留,却不知从何做起,他看着宗门内弟子们每天都在变化的立场,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旁观者,他好像不太在乎最后是谁当上掌门了,青酒也不在乎,有时也会劝他去找程鹤,锄云知道大师兄在千叶峰住得越久,得到的支持就越多,既然这样,他又何必去打扰、自讨苦吃呢?
昆玉真人在外面敲门:“青酒,天气热了,师父给你送一床薄一些的被子。”
他进来,给青酒换过被子后,放他去和成双他们一起玩,然后来到锄云的床前,道:“锄云,你跟程鹤说自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了?”
锄云翻过身:“当然没有!”
“我就是问问,”昆玉真人笑着,“他若是真要继任掌门,可不能为儿女情长所迷。”
“他想做什么就去做,跟我有什么关系,”锄云反问道,“我还能拦着他不成?”
昆玉真人摸了摸他的头:“来我们这儿,让你受委屈了。”
锄云抬头看着他:“师叔,你在人间那么些天,百姓应该都信奉你了吧。”
昆玉真人笑着摇摇头:“不不,现在你二师伯也下去了,可也不是谁在人间日子长谁就能当掌门的,其实只要一心为民,谁当都一样。”
他始终没说程鹤继任掌门的可能想有多大,支不支持,锄云没听到想听的,转过身不说话了。
没过多久,人间便传来了刚登基的小皇帝被拉下马的消息,战火重燃,重点是,这其中有楠木真人的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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