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就这样以一个相对来说较为曲折,但是结果却没什么太大偏差的方式定下来了。
从大殿出来时,一群人围着楠木真人拱手道贺,另一群人则簇拥着昆玉真人朝坡下走去,七嘴八舌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放弃当上掌门的机会,昆玉真人则一手一个脑袋,微微笑着,一边撸一边跟他们往外走,楠木真人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了一声:“师弟。”
接触到昆玉真人回望过来平和的眼神,道谢的话又都堵在喉咙口,他静默片刻,道:“晚上我去你房里,咱们师兄弟好久没一起喝过酒了。”
昆玉真人笑道:“当着这些小辈的面,掌门师兄提喝酒?”
“……”
周围的目光果然强烈了起来,楠木真人头一回产生了赧颜的感觉,脸上僵硬了一瞬,昆玉真人便摆摆手:“好了,要喝也得等夜深了之后,我看他们这些弟子肯定就等着晚上置办宴席给你庆祝呢。”
说完不等回答转身就带着弟子走了,远远地风中飘来丹药清苦的味道。昆玉真人整日灵符丹药不离身,这次下山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积蓄,若要再炼恐怕半年都不能出炼丹堂了。
楠木真人站在原地看了他许久,渐渐也明白过来什么,直到身旁走过一个人影,他出声叫住他:“青玉。”
程鹤停住脚步,转身,然后深施一礼:“还未给师伯道喜。”
楠木真人看他片刻,道:“我做了掌门,和从前你师尊做掌门,不会有什么改变。”
程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微微颔首:“是。”
“你不要心怀怨怼,”楠木真人道,“大家投票选出来的结果,这也算民心所向。若论心性,也许我还不如你。”
“师伯修为远高于弟子,又是百年宗师,”程鹤淡声道,“只要一心为民、除妖卫道,谁做掌门都一样。”
楠木真人微微一顿,“你是怪我掺和了人间乱局。”
“……弟子不敢。”
半晌,程鹤又道:“弟子所言是以后所愿。”
楠木真人眼眸沉沉地看着他,程鹤也不多作停留,低头道一句“弟子告退”,便转身离开。
他看起来急匆匆的,好像在找寻什么人,自从秋华真人去了之后,程鹤就始终是一副稳重的兄长的模样,他无条件地维护自己门下的师弟,上次锄云去刑台受罚,他竟然甘愿替他挡下一半雷火威力,才让锄云只是淋了大半天的雨就作罢了。这是他第一次卸下坚持与防备,在人群里没有目的与方向地走着。
是在下意识地找秋华真人吗?楠木真人看得出来这个向来端方自持的大师兄因为小时候被抛弃的经历,潜意识里其实是非常依赖秋华真人的,每当他遇见了什么自己不理解或是不能独立解决的事情时,总是会下意识地找寻那个人。
程鹤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要找谁,他确实谁都不想见。虽然没有如愿当上掌门,但他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过失落的情绪,只是想到其他师弟们看自己的眼神,或许还会笨拙地说一些安慰之语,他就只想躲起来,谁也不见。
不,有一个人,他还是想见的。
事实上,他们已经很久不见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再见到。
他站在一处略有些陡的高地上,下面都是四散开去的人群,他们三三两两,偶有几个回头看他一眼,又迅速转过脸去,春风熏然欲醉吹拂过人的脸颊。
程鹤站了许久,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独。
就这样,黑夜来临。楠木真人是今天最大的赢家,厨师用一天时间准备了几百人的菜。那顿晚宴大家都很开心,新任掌门难得没有什么架子地穿梭在众人中间,接受每个人的道贺,又有人提议让青酒弹唱助兴,只是这次青酒没有答应。他冷漠地坐在席间,放下刚喝了一口的水杯,指指自己的喉咙道:“喝多了酒,嗓子不能唱。”
“哎——”一片失望的长音。
程鹤抬头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又看向人群里的锄云,他正和解多齐江他们一起聊天,盘子里一堆排骨红烧肉,他吃了很多,却一口酒不喝。
然后程鹤站了起来,对萧顷道:“你帮我照看着点,别让他们太放纵。我先回去了。”
“师兄,”萧顷看着他起身,冲他挑起嘴角一笑,“无论怎样,你都是我们的大师兄。”
程鹤低头对上了他的目光。“即使你今晚回去可能会偷偷哭,你也依然是。”萧顷又说。
“……”程鹤不理他,转身直接就走了。
回到前院,空气清新了许多,到处静悄悄的,他站在花木扶疏的小路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去。
这一个多月他都是住在千叶峰,现在楠木真人回来了他自然不能再去,那么回草堂?可是青酒还住在那里,这样贸然回去,怕会惊扰到他。
其实青酒不在,他更不能回去。
草堂以前一直都是锄云一个人住,他搬到那里也就是去年冬天的事情。
他的本意是陪小师弟度过来到青云宗之后的第一个漫长的冬天,他们相遇在冬天,北海雪原上鲜红一点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却不希望锄云被困在那个冬天里。
他都已经想好了两人一起养育暮春,酿梅花酒的场景。
只是后来的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程鹤恨自己没有早一些发现,可是谁能想到只是修炼不当而已竟能让人换了副灵魂,再说就算早发现了又能怎样,让现在这个人回去吗?
他也有他的无措与难过,程鹤不能去左右他的选择。
怔神的空隙里,花丛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程鹤的思绪被拉回来,转身一看,是明月和成双两人。
成双跟在明月身后,看到他就瑟缩了一下,停在那里不动了,程鹤道:“怎么逃席了?”
明月道:“里面太吵闹,出来透口气。顺便,”他拉过成双,“他有话想跟你说。”
程鹤将目光转向成双,见他低着头不看自己,便主动问道:“想说什么?”
“程师兄……”成双声音小,听起来有点不清楚,“你……会不会恨我师尊,今日掌门选举……”
“不会,”程鹤猜到他会说这个,平静道,“大殿上你们每个人都选了自己认为合适的人,这是最公正的。”
“……可是!”成双突然抬起头来,“第一次我写了你的名字,你和师尊平票,第二次我……我选了师尊。”
程鹤没说话,成双捂住了额头:“你就和师尊差了一票。”
夜风拂过角落的花枝,好一会儿,程鹤才道:“成双,我并不觉得我继任掌门就能比二师伯做得更好,他从容智慧,无挂无碍,上次那件事情过去后,师伯心里再不会存私,便能真正做到心怀天下,一视同仁。”
“……”
这还是成双第一次听到程鹤说这么多话,一时都愣住了,听他是真的甘心败给楠木真人,心里才慢慢松了口气,心里藏了许久的话便吐露出来:“除夕夜你提点我清醒警神,收拾残局,上次师尊从人间回来,所有事都是我在吩咐安排。现在千叶峰很多事情师尊都会交给我去做了,程师兄,无论你接不接受我都要谢你一句,希望有一日,我也能成为你和明月师兄一样独当一面的大弟子。”
程鹤道:“好。”
成双心满意足,转过身冲两人摆了摆手就跑远了,跑到前面有灯火的地方又慢下步子,装作成熟稳重的样子缓缓踱步过去。
明月看了一会儿,摇着头无奈地回过身来,道:“看来他成长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程鹤道:“你也有话说?”
明月摆摆手:“我能有什么话。刚才出来的时候,看到锄云也在外面,他应该是在找你。”
程鹤:“嗯。”
见他没什么反应,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要不要去见见他,我觉得他应该找了你一天了。”
程鹤还是沉默,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触动,半晌,才道:“我累了,先回草堂。”
“好。”明月明白这是让锄云回草堂找他的意思,也许他们有什么话想要私下里说,月光下细看他表情又觉得有些奇怪。
“我不清楚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明月皱着眉头道,“但是,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是打算和他坦白了吗?”
程鹤抬头看了他一眼。
“告诉他你知道他不是……”
“我不知道,”程鹤打断他,望着夜空许久,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真的不知道。”
直到外面的钟楼敲响了子时的钟声,锄云才回来,他脚步有些虚浮,看起来像是喝醉了,但是身上却没有酒气,程鹤坐在窗下看书,锄云进来看见他步子一顿,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半晌,他才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大师兄?”又眨眨眼,“……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是你想见我?”程鹤放下书,见他还站在门口,“进来。”
锄云慢吞吞地跨进门,走到屏风旁,看到灯下洁净素白的美人,惊觉自己头发蓬乱,衣服也脏了,于是连忙甩掉外面的罩衫,又拢了拢头发,这才一步步走上前去。
程鹤将他这些动作尽收眼底,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待他来到跟前,问道:“白日从大殿中出来,你去了哪里?”
“啊?”锄云没想到他会先问自己,愣了一下,“哦……我当时在殿上听绝青宗来的那个小弟子说话挺有趣,有点像我家乡那边的,就想去找他问问,结果出来后他就被绝青宗宗主直接接走了,也没见到。”
程鹤听了没什么表情,手里仍然翻着桌上的书页,锄云悄悄觑他脸色,看了一会儿大胆问道:“师兄,你白天从殿里出来后,也在找我?”
程鹤依然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才道:“随口一问。”
“哦……”锄云也不气馁,紧接着又问,“那你之前是在躲我?”
“……”
程鹤翻了页书,“没有。”
“你有,我看得出来,”锄云不想放过他,攥紧了拳头,“是因为那次在后山温泉,我亲了你吗?”
“……”
程鹤一下抬起头来,眼睛里全是无处可藏的震动与讶然,他就这么静静地和锄云对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先错开的目光,总之屋子里的氛围很快就奇怪,并且模糊了起来。
已经是后半夜了,月光斜挂在檐角上,只从窗外漏进来浅浅的一缕,锄云忍不住又道:“我知道你今天肯定心情不好,刚才他们都还想和我一起找过来看看你的,不过我觉得你应该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也应该安慰安慰你,不该和你提这些。”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可是我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了,一直想不明白,所以你就当我发疯吧,不问清楚我一定会难受死。”
桌上的书停在某一页,良久,程鹤抬眼看了过来。
终于,他们要一起来谈这个避不开的问题,躲了这些日子终究还是要坦白,深吸一口气,他道:“你想问什么?”
“你的心,”锄云道,“我上次亲你,你并没有拒绝,是吗?”
程鹤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锄云继续道:“那应该是你的本能反应,你心里是不抗拒我的,可是后来你就不想见我了,一直逼自己远离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克制自己呢?”
程鹤道:“你能看出来?”
锄云:“我不是傻子。”
长久的尴尬的沉默,锄云不明白:“你是觉得喜欢这种感情是不应该有的吗?修仙就要泯灭情|欲吗?”
从刚才到现在,程鹤的脸上都是一副沉静的淡然,他可能是想将冷心冷情保持到底,但是这一刻还是失败了,他突然冲锄云露出一抹笑容,很浅,但是十分温柔,锄云心里突然毫无征兆地一痛。
程鹤合上书本:“我自然有喜欢的情感,从它出现开始就没有泯灭过。”
他把目光慢慢看向外面,须臾,又收了回来,最终落在窗台那一小束即使好好养育却还是只剩最后一支的水仙花上:“这些日子,我不是在躲这份情感。”
锄云随着他的目光发现他在看那束水仙花,脑海中骤然一片惨然的雪亮。
然后,程鹤转过脸来:“我是在躲你。”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