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搬去草堂之前住在星楼,一个独立的小院,坐落在藏书阁西南角,掩于一株高大的玉兰花树后。
明月出了群花谷直接来了这里,没看见人,想了想,绕过玉兰树进了藏书阁。
底层藏书不多,摆放着圣贤像与历代仙宗的石雕,前面长案上尽是弟子们供的各色果子、鲜花茶饼,明月一目十排地掠过,又上了二楼,果在窗边的一架书案后头寻到了他。
明月踱步到案前,道:“你果然在这里,叫我好找。”
程鹤埋首于书册中,案上还摞着一沓,听见声音先是合卷遮掩,接着看见来人是他,又略微松一口气,抬眸道:“何事?”
“我是闲来无事,想找人切磋一下仙法,”明月看着他道,“倒是你,不像没事的样子。”
程鹤看他一会儿,回到书页中:“我也闲来无事,翻阅一些旧书而已。”
明月伸颈过去,一眼瞧见书侧脊上几个蓝字草书,“《原魂志》。”他念了出来,“我记得这是本禁书吧?”
程鹤却也不避,神色自若道:“偶尔翻阅,倒有一番趣味。”
明月笑道:“也是,现在青玉苑最大就是你,想做什么的确无人敢置喙。”
说完他也屈腿坐下来,在程鹤对面看了看旁边那一摞书,想要拿一本翻一翻,却被程鹤伸手遮住,“书架上书卷尚多。”
“……”
明月只好站起来,去那边书架上随手抽一本,回到他面前坐下,翻了几页,道:“我听青酒说,你搬回星楼了?”
程鹤:“嗯。”
明月道:“和锄云有矛盾了,还是他赶你出来?”
程鹤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
明月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只是不好直言,试着问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能察觉到自己身体里还有另一个灵魂?”
“他不知。”
程鹤顿了顿,道:“是我坦白。”
“……”
“你主动说的?”明月惊讶了,原来他只是猜中了一点影子,“但是……我不明白,因为什么?好好的,你非得打破这个平静吗?”
程鹤淡淡道:“只是表面平静。”
明月问:“那么暗地里有什么变化?你发觉自己对不起原来那个小师弟了,还是……”他想到另一种可能,“现在这个做了什么?”
程鹤看着案上的书,“没有。他很安静。”
明月:“那是怎么了,人家也没惹你,你非得刺激他吗?”
就算那孩子性格再天真活泼,也接受不了这种事吧?就算……
还没想完,就听程鹤又道:“小师弟没死,我只是……”却没说完,再次沉默。
明月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当然知道程鹤对锄云的感情,也不奢望他能对现在这个“锄云”一视同仁,不过他还是希望程鹤不要对他太绝情。
程鹤沉默半晌,低声道:“他向我剖白心意。”停顿一下,“并非一人,如何承情。”
明月又惊讶了,没想到这个锄云如此勇敢直接,更没想到他也对程鹤生了情愫,回忆起从前两人的情状,却也觉得这是个无解的命题。
“所以你就开始有意远着他了,”明月问,“那他有再来找你吗?”
程鹤摇头,视线不曾滑动一分。
明月看不出他是庆幸还是失落,目光移到他手中的书上,皱起眉头:“你不见他,却来看这种书,是想将锄云的灵魂换回来?”
程鹤捻着书页的一角,不回答。
“……这是禁术!”明月不自觉抬高了声音,察觉到不远处重重书架后还有其他弟子,又生生把声音压下去,“如果掌……秋华真人还在这,他一定不会同意。而且,这对那孩子不公平。”
程鹤还是不说话,因为最后一句话,他的心弦不受控制地拨动了一下,可是却痛苦得无以复加,“没有什么公平的办法,锄云从小受尽苦楚,为何也要遭受这样不公平的命运?”
明月回答不了,亦觉心酸,只是勉强笑道:“这段时间你和那孩子也经历了一些事,他受了伤,你同样为他奔忙,我以为那些担心与着急都不是假的。”
“那时我不知他是谁,”程鹤道,自己静默片刻,还是放弃了,“正因如此,才觉痛苦。”
.
傍晚的时候,晚霞像是喝醉一般染红半边天,连院中花草也蒙上了一层绮色。
锄云像往常一样喂了暮春,站在草地上看漫天云霞,天气热了,适合在院子里吃晚饭,刚把桌子从屋里搬出来,抬眼就看到一个人影从天边飞了过来。
楠木真人穿着一身绣卷云纹的青衫,外面罩一层云肩,比没当掌门人时还要朴素一些,削弱了身上的骄傲和冷漠。
他落在地上,看了看草地上的那张桌子,又从安闲卧在水塘边的仙鹤身上一扫而过,然后道:“一个人在此处过得不错,竟比成双还要舒适。他现在还和其他人一起住在弟子堂呢。”
说话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锄云道:“不知道二师伯来这有何贵干?”
“不过成双是我门下大弟子,你只是一个普通弟子,”楠木真人却不理他,“差距如此明显,叫外人怎么看我们?”
锄云:“……什么意思?”
“现今你该尊称我一声掌门,”楠木真人看着他道,“从前是你师尊看你霉运缠身,恐波及他人,才允你一人居住。如今已过了大半年,”他微微倾身在锄云脸上凝视了片刻,“我看你也差不多好了,许久没犯,不如就搬出去罢。”
“……”
锄云叫道:“凭什么?我大师兄不会同意的!”
喊完才察觉到楠木真人唇边的一抹微笑,他颇为怜惜地摇摇头:“你大师兄?我倒想起来,他有些日子不见人影了,总是把自己关在藏书阁中钻研古籍,你能请得动他就自去请,只要不怕自取其辱。”
锄云心里有一片海浪在波荡着,带起阵阵撕扯一般的疼痛,楠木真人知道了?他知道多少,谁告诉他的,三师叔?总不能是程鹤自己吧。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
楠木真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只是冷冷道:“程鹤他百年前从北海雪原上走出来,却因为秋华真人那个随和的性子被养得内敛沉默,我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也有你的缘故,但他在这青云宗内是确实掩藏了能力与锋芒的。”
锄云抬起眼看他,楠木真人道:“我们都认为,他会更优秀。”
“哦。”锄云道,“那你怎么抢了他的掌门位子?”
“……”
楠木真人却也不恼,朝他扬了下嘴角:“就是因为他心里挂碍太多,没了这个又念着那个,这掌门之位给了他岂不如儿戏一般?”
锄云没说话,楠木真人转身去看旁边的一丛葵花,淡声道:“他现在远着你,正是因为心里牵念,你若总在这里,他永远放不下。懂吗?”
“不懂。”锄云说。
“你还有一道天劫未历,青云宗内有仙气护着,总是不来,”楠木真人道,“不如寻一处僻静之地,好好把这劫历了,从此后便可一切无忧,如何?”
锄云明知道他不可能为自己着想,可是这些话细究起来又确实没错,这段时间他总是活在鲜明但痛苦的想念里,身体在每一个深夜都会沉入海底,在那海水的最深处,看见另一个自己。
那个锄云永远沉睡着,永远不知道有人在等待着他醒过来。
难道他穿越到这里,只是为了在别人的爱情里作一个悲哀的载体,承载他们的感情与等待吗?程鹤想让他变回原来的小师弟,那他自己呢,他这一年多的经历到头来只是为了这样一个否定?那么“人生”这东西对于他,还有几分真实?
锄云想了很久,直到光线暗下去,晚霞的余晖只能映到墙角的一支薄花上,他才惊觉凉意,汗津津的脊背被一缕晚风吹透,直接冷到心底。
既然在这青云宗内他扮的不是自己,那么到人间,是不是就可以有新的生活,那些凡人眼里,他总不能还是别人的影子,他就是他自己。
想通了他便打算即刻启程,跟二师兄他们说了,都觉得他再历最后一道劫也许就可以飞升,皆道好事,只是吃饭的时候明月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走时在他肩上拍了拍,最终也没说什么。
本来没想去和程鹤道别,即使他可能也不会见自己,但是那天早上他起床,听见桑儿边扫地边絮叨说已经是六月了,后山的湖里开了许多睡莲,月夜下也好看,好多弟子都会去那里修炼。
锄云恍惚一瞬,六月,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于是在那一天,他上了藏书阁的楼。
脚踩在木制的楼梯上,“咚咚咚”沉闷的声响,好像他的心跳,锄云怕看见程鹤,又怕对方不见他,一颗心情肠百转,待来到二楼,发现好几个人围在窗边,正谈论着什么。
那最里面的应该就是程鹤了,锄云庆幸视线被人挡住,没有一眼瞧见,快步向前走了一段,到最近的一架书架前又慢下脚步,略微犹豫,这么多人在这,怎么开口?
人群外的一个弟子一转眼看见了他,忙出声招呼:“锄云来了?快过来。”
锄云和他不熟,这语气明显是说给里面那人听的,众人纷纷回头,果见是他,便让出缝隙,让程鹤看过来:“程师兄,你小师弟来了。真是罕见。”
锄云来不及移开目光,程鹤恰将视线穿过人群,与他对上。
许久,锄云感觉自己周遭都静了,深夜里那片海再次扑打着浪花而来,把他淹没,他不敢闭眼,怕自己也如最底下那人一样再也睁不开。
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到程鹤的对面,其他弟子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初夏耀眼的阳光打在书案上,一片金灿灿。
程鹤没有不见他,眼睛甚至都没有刻意躲避:“什么事?”
“我……”
他本来想说自己打算去人间历劫,顺便云游,看看哪里的百姓还在战乱中受苦,但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嘴唇就跟被黏住了似的。
程鹤垂下眼眸,视线落回书页中:“想看书自己去找。”
“师兄,”他突然叫他,“六月十六那天你能不能陪我一天。”
程鹤只是看书,不理会。
“那天是我生日。”锄云攥了攥手指,“我自己的生日。”
“……”
程鹤翻页的手一顿,终于抬眼,神色未变:“想去哪儿?”
“后山,”锄云思索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听说那里有一面湖,睡莲开得特别好,你陪我去看看吧。”
程鹤又看他一会儿,低下了眼睫。
锄云立刻欢天喜地,连日来的低落郁闷一扫而空,他没有把自己生日的事告诉其他人,如果只有程鹤陪他过,那便是只有他们俩的回忆,哪怕以后都见不到了,那他仍然可以凭借这段回忆说服自己他们曾经如此亲近过。
他甚至开始想象程鹤会为他准备什么礼物,大师兄看起来不太解风情,恐怕也送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套心法还是香囊扇坠之类的小玩意儿,总不能送他一束花吧?
搁置了一段时间的那瓶水仙花又闯进了他的脑海。
锄云从没觉得日子这么漫长过,夏季总是雷雨多,到了十六那天却是个晴朗天气,他起了个大早,挑了件自觉最好看的衣服,吃过早饭就往藏书阁跑,却没见到人。
料想太早了,大师兄应该还在星楼,他没进去过,在门口踌躇半晌,还是回去了。
告诉桑儿中午不用等他,换了双鞋便独自往后山去。
山上树木蓊郁,花草盎然,果然是修养灵气的好地方,几个来得早的弟子在林间打坐,锄云不敢打扰,放轻脚步朝里走。
来到花树掩映的湖边,一朵朵碗大的莲花盛在水面上,纯洁如玉的白色莲花之间竟还有几支少见的紫莲,隐现一点黄色花蕊,如簪金丝,望去艳丽无匹。
随着太阳升高,温度也在一点点上升,湖边人渐渐多了起来,锄云躲进一株梨花树下,满眼青翠的梨子,左等右等也不见那个人来,到了中午,阳光才有些隐入云层里,周围的弟子走了一些,他也饿得肚子叫,又从树下出来走到湖边。
白莲的花瓣被微风吹得轻轻颤动,一滴水落进花蕊之中,锄云看看周围,不知道那水哪来的,直到几滴水珠打在他的脸上,才想起来往上面看,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太阳早不知道躲到了哪片云里,半空阴云密布,凉风卷地而来,再一转头,身后人影也都散干净了。
锄云踏着泥往前跋涉,瓢泼雨幕里走来一个人影,他立刻惊喜地迎上前,却只是个守山的小童,披蓑戴笠,不太认得他,只是叮嘱他快快回去。
雨下了半天,他浑身湿透,像个水猴子在渐沉的暮色里往回走,两只脚全是泥,一脚踩下去呼哧呼哧往外冒水,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出后山,雨雾茫茫中回头看了一眼,风一吹,只觉没有比这更让人寒冷的地方了。
这事他谁都没说,回去后一头病倒,没过几天就好了,立刻收拾了行囊,只去和楠木真人报备一声,便独自一人下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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