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时遇:“我有话跟你说。”
桑惊秋不太愿意:“可以直言。”
时遇依然拉着他。
谢知非原本说话说得正累,倒了水狂喝,见此情况,立即站起来,道:“我的人在外面,先去吩咐一下,你们先聊着。”
然后就忙不迭地跑了,还很贴心地把门给关上。
桑惊秋:“……”
他把胳膊往回抽,这次成功了,他转了转手腕,将双手搁到膝盖上,“为何要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
时遇正盯着他看,闻言一顿,答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确实是时遇,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桑惊秋一想,这是时遇自己的事,轮不到他多话,就闭上嘴,不说了。
但时遇显然没这个打算,他从原先的凳子上换到桑惊秋对面,更加方便地盯着人看。
片刻后,他说:“我没成亲。”
桑惊秋端坐不动,神色淡淡:“是吗?”
时遇:“那时候,我知道山中还有奸细,若要找出,可能会惊动幕后的人,想了好几个法子,都有所顾虑,天门山也是一样,所以莫如玉提出我们假作成亲,引幕后人现身。”
桑惊秋默不作声。
“我和莫如玉合作,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关系。”时遇也不是个会讲好听话的人,只是平铺直叙地说着过往,“他对你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我都不知,后来知道的时候,你已经……”
说到这里,时遇停住了。
他说这个,其实是想让惊秋知道十年前的事实,并没有狡辩或洗清自己的意思。
可说出来,就无端有了这个意思,仿佛十年前的事全是莫如玉从中作梗使坏,他和惊秋一样,是受害者。
而事实却是,惊秋坠崖生死不明,他却毫发无损地过了十年。
截然不同的十年,不会有真正的设身处地。
只是,不这样说,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说。
要怎样说,才能让惊秋明白他的意思?
这时,桑惊秋开口:“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时遇不明所以,谢他?
“十年前我那样做,也不全是为了你。”桑惊秋很认真、却又很随意地说道,“你没欠我什么。”
时遇拧眉,心里升起奇怪的感觉。
桑惊秋已经站了起来:“现在,先办正事要紧。”说着过去,打开门,让谢知非进来。
时遇知道再说下去也说不出什么了,只能先处理谢知非这头。
三个人聊了聊,很快达成初步意见:桑惊秋假扮小厮,待在谢知非家中,近距离保护他。
对此,谢知非非常高兴,不过他事务繁忙,跟桑惊秋谈好一些细节,就先回府衙了。
他离开后,桑惊秋说去拜访朋友,也走了。
这回时遇没有跟随。
几日后,苏州连下两场大雨,可天气非但没凉爽,反而更见闷热。
这个时候,谢知非的生辰到了。
毕竟是知府,又深得今上赏识,所以哪怕谢知非并不喜欢,也免不了应酬一二。
这一日,迎来送往,闹到很晚,才送走最后一位客人。
谢知非又热又累,正要回屋沐浴,管家匆匆跑来,禀报说,又有客人来访。
“这么晚,是哪位?”谢知非问。
管家递上名帖。
谢知非打开看了看,点头:“请他进来。”
管家出去,很快带着一位年轻男子进门,后者行礼:“在下齐见名,见过谢大人。”
谢知非对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时辰已晚,不知阁下是为何而来?”
齐见名:“大好日子,自然是为了庆祝知府大人生辰而来。”
谢知非:“哦,那就多谢了,上茶。”
管家倒好茶,就退出去了。
齐见名揭盖闻了闻,微笑:“好茶,不过以知府大人的身份,其实有更合适的茶,可以喝啊。”
谢知非挑眉:“是吗?这本府倒是不知,还请赐教。”
齐见名伸手点了点他带来的纸盒,轻轻推到谢知非跟前:“大人一看便知。”
这是个陷阱,而且陷阱的非常明显。
不过谢知非可不是怕事的人,他拿过那个拳头大小的盒子,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似乎是好东西。”
齐见名:“送知府大人的,自然是极好的。”
谢知非:“哦,那本府可要瞧瞧。”说着就要打开。
忽然,旁边伸过一只手,轻轻盖在盒子上。
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响起:“大人,还是把东西交给我处理。”
齐见名眉头一抽,扭头,看到谢知非身边出现的人。
随后,彻底惊呆。
桑惊秋把纸盒从谢知非手里抽出来,而后对齐见名微笑。
他一笑,齐见名更像见了鬼一般:“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桑惊秋:“死而复生,没听过么?”
齐见名差点把嘴里的茶都喷出来,但立即醒悟过来,当即二话不说,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扔向谢知非。
桑惊秋拉着谢知非一闪。
茶杯落地,砸了个稀巴烂。
就这一瞬间,齐见名已经到了门口,眼看就要跑出去。
但身后一股巨大力道袭来,紧跟着风声呼啸,他的肩膀被人扣住,他想也不想,回身出手。
桑惊秋格开他的手掌,绕到他身侧,伸手拽住其胳膊,一用力,将人拉进屋。
又一挥掌,大门应声而关。
于是齐见名知道,他逃不掉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性子,立即退后,举起双手:“大美人,我认输!”
谢知非原本还有些紧张,见状都惊呆了。
桑惊秋却十分淡然,朝对方一笑:“本以为要费些功夫,没想到来的是你,也多亏来的是你。”
齐见名:“……”
谢知非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齐见名,问:“谁派你来?”
桑惊秋:“他拿钱办事,只认钱不认人。”
齐见名笑嘻嘻:“大美人果然了解我!”
“你去处理外面的事。”桑惊秋对谢知非使了个眼色,“把他交给我。”
齐见名:“……”
谢知非想了想,拉着桑惊秋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话,桑惊秋点着头,谢知非才离开。
齐见名看出桑惊秋没有想要杀他的意思也放心了一些:“这是朝廷的事,大美人什么时候也掺和……喂,你干吗??”
桑惊秋连点他几处大穴,这才答道:“我只负责保护我朋友,其他的,有别人处理。”
齐见名暗中运功,发现使不上丝毫力气,脸色也不好看了。
眼前这位美人,看着心善温柔,其实狠起来,比谁都不弱,他若是强行动手,只怕会死在对方手里。
眼下只好按兵不动,伺机再说。
桑惊秋在桌旁落座,慢慢喝着茶,既不问他什么,也没有想把他带走的意思。
时间稍久,他忍不住问:“你想把我如何?”
桑惊秋:“看着你。”
齐见名:“你不去保护那个知府?”
“他自然有别人保护,我的任务就是看住你。”桑惊秋淡淡扫他一眼,“怎么,你觉得他有危险?”
齐见名心下一惊:“那我如何知晓?”
桑惊秋淡笑。
齐见名忙转开话题:“十年前,我听说你死了,原来没有啊。”
桑惊秋好笑:“谁说的?”
齐见名:“江湖上都知道啊,鱼莲山掌门一直在找你,找了好几年,差不多把能找的地方翻个底朝天,后来应该是觉得没希望了,才结束的。”
桑惊秋顿了一顿,没说话。
齐见名还想说,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闷响,他是习武之人,分辨出,这是人被扔到地上的动静,且力道很大动作很快,应该是高手所为。
他一边心道糟糕,一边视线乱飞,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做。
这时,门开了,谢知非走进来,对桑惊秋一点头。
桑惊秋伸手,点住齐见名的睡穴,将他交给随后跟进来的谢知非护卫,叮嘱他们小心。
他们带着齐见名离开后,时遇慢慢走了过来,先端详一番桑惊秋,才问道:“是齐见深?”
桑惊秋点头:“大概又是拿钱办事。”
时遇也不意外,齐见深本就是这样的人。
这些日子,谢知非的调查逐渐深入,有了不少关键线索,他们都猜测,要杀他的人,快要按捺不住了,恰逢谢知非生辰,于对方而言,是个机会。
但:“这只是开始。”
桑惊秋也如此想,转头看向那个被丢在一边的纸盒。
刚刚谢知非打开纸盒看过,里面的确有一个纸包的茶叶,看成色,乃是极品猴魁。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齐见名拿着这个东西过来,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贺寿。
可随之而来的大群黑衣人夜入府邸,又昭示着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彻底查清真相之前,这样的事会一再发生。”时遇说,“再如何防范,也会有疏漏。”
桑惊秋觉得脑壳隐隐作痛,这也是他所担心的,尤其谢知非每天外出,要接触的人何止一两个,防不胜防。
最好的法子,是找一个诱饵,请君入瓮。
思及此,他轻扬嘴角,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这样的表情落在时遇眼中,他仿佛看见许多年前活泼的桑惊秋,忍不住上前两步,靠得很近地问:“想到什么了?”
第52章
桑惊秋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没有留意时遇的靠近。
又昂着脑袋思索片刻:“我想到一个办法。”
紧跟着开始解释。
其实不复杂,就是抛出诱饵,让对方惊慌失措,以为谢知非已经抓到证据,马上就准备进京面圣了。
对方显然猜到谢知非手头线索越来越多,才会找齐见深上门,同时暗中派出杀手,这也说明对方越来越按捺不住,此时再暗示一下案子即将告破,为了活命,对方势必会出手。
动作越大,被揪出来的可能也越大。
刚说完计划,时遇就出声:“不行。”
桑惊秋正在倒水润喉,闻言停了一下。
时遇:“你是想用自己去当这个诱饵?”
“这是最快的方法。”桑惊秋继续倒水,“我不觉得这个法子有哪里不好。”
时遇:“你为了别人,什么都愿意做,是么?”
桑惊秋:“他是我的朋友,而且,不全是为了知非。”
时遇看着他,心中再次升起那股熟悉的烦闷。
如他自己先前所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知非不会每一次都这样好运,只有抓住幕后主使者,才能彻底了结事情。
其实他明白,桑惊秋想出这个主意,不全是因为谢知非这个人,还因为谢知非手里的案子、关系的人命、影响的朝政,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做出这样的选择,丝毫也不奇怪。
可理解归理解,他是绝不会同意的。
想到这里,他开口:“我去。”
桑惊秋愣了愣,皱眉:“什么?”
时遇:“按你的方法做,你不要去,让我去。”
桑惊秋不解:“为何?”
时遇:“事情与我有关,自然由我自己来。”
桑惊秋面色平平,摇头:“知非是我的朋友。”
时遇被这句话里的亲疏有别刺了一下,下意识就要反驳。
话到嘴边,忽觉不妥,他轻轻吸了口气,将那些未尽之言吞下。
他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要理智,尤其,不要再用强迫性的姿态去交流,桑惊秋吃软不吃硬,强行争执只会适得其反。
想着,他慢慢开口:“我这样说,自然有我的道理——你想,对方抓了你和谢知非,把你们关在一处,显然知晓你们之间的关系,这些日子,你虽假扮小厮躲在府里,可他们一定还在找你,此时此刻,你若出手,很容易被发现。”
说完,补充道,“你以谢知非安全为先,就应该明白,我的想法,是最合适的。”
桑惊秋看了时遇一会,微微垂眼,目光和拿杯子的手一道,轻轻落在桌面上。
谢知非曾暗中告知,府衙里有奸细,让他自己小心,若真要实行他的法子,难保不会泄露风声。
当然可以做到尽量保密,以他目前的武功,自保大约也不成问题,可凡事无绝对,他身陷囹圄还在其次,若牵连到谢知非和案子本身,就不是他所乐见了。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
可让时遇去做,又有诸多顾虑。
时遇打量着眼前人,道:“我为此事耗费许多时间,没多少耐心再等下去,若能一次解决,无谓冒一点险。”
桑惊秋抬头和他对视:“此事,说到底是我和知非的事。”
时遇神色微凉:“你若觉得不合适,不如这样,事情若成功,就当年你欠我一个人情,用其他东西来换。”
桑惊秋不明所以,又是欠人情?
“连先前那次。”时遇波澜不惊,“欠我两个人情。”
桑惊秋:“……”
时遇:“我不会让你做违背良心道德的事,也不会是你办不到的。”
桑惊秋无话可说。
他虽然不知道时遇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可也没太多抵触,以他对时遇的了解,估摸着也就是让他办点事,最多会有点危险,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问题。
最关键的是,能先把谢知非这件事解决。
于是他点头:“好。”
他们都不是拖拉的性格,说定了,就不再迟疑。
两人将计划从头到尾盘了一遍,商定好步骤,一切也就差不多了。
桑惊秋瞧瞧时辰,准备回屋歇息,明天一早去找谢知非,把事情说一下,好让他也有所防备。
时遇跟着起身,道:“这么晚了,饿不饿?”
桑惊秋摇头。
“我去厨房找点吃的。”时遇双手负后,慢悠悠往外走,“袁暮亭传了信,提到你了。”
桑惊秋一怔:“她……说什么?”
时遇径自朝外走,桑惊秋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时遇知道,若是自己有话说,桑惊秋是不会理会的。
只有拿朋友做幌子,才会有所效果。
好歹人是跟着来了,时遇在心里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心酸。
可眼下,只能先如此了。
又过了两天。
清晨,天还是一片漆黑,一顶轿子匆匆行至谢府门前,刚刚停稳尚未落地,谢知非跳下来,动作太快太急,头上的官帽差点飞出去,他一手扶着帽子,一边对守门的小厮喊:“快开门!”
小厮赶紧把门打开,管家闻讯赶来,一边接主人的官帽一边问:“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谢知非快步朝寝屋走,边说:“我要进京面圣,立刻准备马车收拾行囊。”
管家呆住:“怎……怎么这么突然啊少爷?”
谢知非:“有急事!快些,半个时辰之后出发!”说着闪身进寝屋,关门上锁,就没了动静。
一刻钟不到,管家过来敲门,禀报说马车行囊都备好了,问少爷要带几个人去。
等了一会,门开了,换了干净衣服的谢知非出来:“事出突然,要日夜兼程,就带几个侍卫即可,我已经定好了,在城外等我。”
管家忙道:“少爷,怎么也得带个人伺候着……”
“不必麻烦了!”谢知非将一封奏折状的东西揣进怀里,朝外一路飞奔,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天渐渐亮了。
道路两侧的树木杂草渐渐披上晨光,远处,一辆马车踏着光影飞驰而来。
马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睁眼,掀开帘子探出头,被朝阳晃得双眼一眯,问:“到哪里了?”
其中一个车夫回头,答道:“少爷,刚出苏州地界,少爷饿了罢?包裹里有葱油烧饼,您先吃一个,等到了前面州府,再进去吃饭。”
谢知非摆手:“我赶时间,不用进什么州府,加快赶路就是。”
另一个车夫也问道:“少爷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谢知非:“圣上吩咐的事办完了,自然要快马加鞭去禀报,以免耽搁圣上的事。”
车夫:“那恭喜少爷,圣上一定会重重赏赐少爷的!”
“虽说有结果,可圣上未必高兴……”谢知非为难地摇着头,脑袋随着马车奔跑上下摇晃,“唉,为人臣子,难啊。”
两名车夫对视一眼,不敢再多话。
天气到底有些热,又跑了一阵,车夫说马匹有些累,需要吃喝修整,谢知非就下车,到附近林荫下歇息。
他转了几圈,探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盯着看了片刻,微微叹气。
“少爷……”
和车夫的叫喊声同时抵达谢知非耳畔的,还有凌厉的剑气。
“少爷!”
又一声呼喊,剑刃直取他的脖子。
“叮”的一声脆响,斜刺里横空伸出一只玉笛,重重将剑格开。
紧跟着,持笛人接连出招,舞的密不透风,利剑无处可破,还被对方的内力横扫,连连后退。
桑惊秋打了个口哨,提着谢知非飞身而起,将人丢在进马车里,对早已准备好的车夫一点头。
车夫一甩马鞭,两匹马扬蹄,朝京城方向狂奔而去,很快将桑惊秋和一众黑衣人甩得远远的。
谢知非刚坐稳,就掀开帘子往后看。
这时,马车又停了下来,他敲了敲门,以示不解。
外面没有声音。
谢知非:“怎么不走了?”说着,去推马车门。
一股巨大力道冲击过来,马车瞬间四分五裂。
谢知非愣在那,看着几名从天而降的黑衣人,问:“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黑衣人答道:“奉命,请谢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谢知非好奇:“去哪里?”
黑衣人:“谢大人去了便知。”
“这样么?”谢知非打量着一群人,忽然笑了一下,“那就要看,你们有无这个本事了。”
黑衣人齐齐一愣。
没多久,桑惊秋策马赶来,远远的看到一地黑衣人,忙喊:“谢知非!”
无人应声。
桑惊秋又喊了两下,依然没有回应,但他听见破碎的马车地板下传来咚咚声,似乎有人在敲击木板,连忙上前,随手捡起一把剑,刷刷几下劈开地板,露出躺在其中的谢知非。
他把人扶出来,问:“没事罢?”
谢知非拼命换气:“憋死我了……呼呼……哇,这些人……都死了?”
桑惊秋:“受伤被点了穴,没死。”
谢知非松了口气:“陛下的人马很快就到,应该没事了,这回真是多亏时掌门——唉,时掌门呢?”
桑惊秋方才就没见到时遇,此时环视四下,也没见到人。
时遇,不见了。
第53章
桑惊秋四处看了看,问谢知非,在木板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谢知非认真回想,说除了打斗声之外,并没有听见其他。
他有些担心:“时掌门不会被抓走了罢?”
桑惊秋:“没事。”
时遇武功高强,又早有防备,能在短时间内制服这么多杀手,将计划完成得相当漂亮,当不会出事。
“咦?”谢知非忽然奇道,“少了匹马!”
他指着马车前头,“你看,原本有三匹马的,现在只剩一匹,缰绳也断了,应该是被人骑走了,会不会是时掌门?可他若要走,怎么不与我说一声?”
桑惊秋微微锁眉。
尽管觉得时遇受伤的机会很小,可这样无故消失,似乎也并非其个性……
正在这时,两匹快马飞奔而至,正是皇上的心腹,与谢知非也是相识多年,此次奉命前来,协助谢知非。
桑惊秋不愿同朝廷人过多接触,且皇上的人已经来了,接下来的事自会有人处理。
于是跟谢知非道别。
谢知非也不挽留,嘱咐他注意安全,空下来去苏州做客。
桑惊秋点了点头,骑上谢知非给他的马,就走了。
前几日,时遇告诉他,袁暮亭他们已经知道他还活着,让时遇转告,务必回去看看大家。
桑惊秋觉得,确实应该去一趟,当年他闷声不响地失踪,他们必然着急难过,无论有何理由,说到底,总是他做得不妥,如今既然出现,是该跟大家见一见,也好叫人安心。
骑马跑出一段,桑惊秋又停了下来。
谢知非已经找到证据,欠缺的最后一步也因为这次追杀被补足;上头派人过来协助,表示皇帝也心中有数。
事情到现在,已经八九不离十,以谢知非的精明,很难再出纰漏。
他应该放心。
可……
时遇去哪了?
这人虽然自我,却又不至于如此不知轻重,明知谢知非会追问,还不声不响地消失。
除非是不得已,不得不消失。
桑惊秋勒停马匹,回身,朝来时的路看过去。
他们来时特意抄近路而没走官道,能最大程度不对正常赶路的人造成影响,夏日午后酷热难耐,这条路空空荡荡,只有马儿轻轻踱步的声响。
天气委实太热,额头和脸上不断有汗水渗出,顺着骨骼分明的面颊下颚,缓缓落进领口。
桑惊秋吸了口气,拽着缰绳掉头,“叱”了一声,沿来路飞奔而去。
路的两侧满是野草和树林,遮出大片阴凉,树木郁葱的位置甚至有些昏暗。
方才路过时未曾留意,如今放缓脚步,很快发现,在一处相对隐蔽的树下,一些东倒西歪的杂草“弯”出了一条小路,他过去试了试,应该是有人快速跑过去,造成的。
顺着那条路往里看,是黝黑的一片树影。
桑惊秋把马系在树上,沿着那条“路”,往里走去。
越往内,野树越葱郁,亮光也越稀疏。
头顶有鸟儿鸣叫,脚下时不时游过一条蛇。
从阳光四射的地方走进来,犹如步入深渊一般。
桑惊秋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四下观察。
绕过一棵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树,忽然听到什么声响,他站定,侧耳细听。
似乎是人的咳嗽声……
而且从呼吸判断,对方应该受了不轻的伤。
冷静地辨认了一下方向,循声走出一段,仔仔细细一看,终于发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藏在足有一人高的杂草丛后面。
他没有贸然进去,站在洞口,片刻后里面再次传出阵阵咳嗽,他才开口:“里面是否有人?”
咳嗽声停了一下,却并没有人回应。
桑惊秋:“不打扰的话,我就进来了。”
依然没有应答。
桑惊秋朝里走,他走得极慢,里面万一是姑娘家,突然冲进去,实在不合适。
可对方怎么不说话?
难道无法开口?
他又停下来,再次问:“阁下若不便开口,就敲一敲身旁的东西,可以的话请敲两下,不可以,敲三下。”
等了一会,里面传来“咚咚”两声,桑惊秋不再犹豫,快步走去。
正在这时,对方又咳嗽起来,还伴随着粗重的呼吸。
此时双方相距已经很近,少了山洞弯弯绕绕的阻隔,桑惊秋一下子分辨出来,这是个男人。
眼前出现些许光亮,还有淡淡热意。
桑惊秋打起小心,摸了摸两侧冰凉的石壁,一眯眼,猛然朝前掠去。
怀疑中的陷阱并未出现,山洞里只有一堆燃烧的柴火和一个歪倒在旁的男人,大约是听见响动,那人勉力支起脑袋,朝这边望过来。
桑惊秋也同时看过去。
二人同时愣住。
桑惊秋愕然地看着眼前人。
时遇?!
竟然真的是他!
时遇也看清了来人,可体力明显不支,脑袋一歪,朝后倒去。
桑惊秋扑过去,只来得及扶住他半边身躯:“时遇!”
时遇剧烈地咳嗽了两下,低沉地说道:“有一个杀手逃了,我追过去时不小心中了陷阱。”
桑惊秋这才看到他胸口大片干涸的血迹:“有无中毒?”
“不知。”时遇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做什么其他表情,“左右死不了。”
桑惊秋:“……”
时遇看了看他难看的面色,竟然笑了:“没想到你会回来找我,死就死了罢。”
桑惊秋:“你……”
但时遇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晕了过去。
桑惊秋:“……”
外面酷热,山洞里却是阴寒湿冷,时遇不住地发着抖。
桑惊秋将火苗拨烈一些,从腰间摸出一个纸包。
自从十年前中毒,他的身体就时好时坏,发作起来没有规律,为了活得长久一些,他日常随身携带药物,救下秦从云后,后者爹娘为了表示感谢,更是送了不少珍贵药给他,别看他平日里“人模狗样”,实则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也亏得这些药,此时不至于手足无措。
桑惊秋挑了两颗止血的,往时遇嘴里塞。
可时遇嘴巴闭得很紧,死活塞不进去东西,且不知是否药丸气味太重,他还偏过脑袋,做出抗拒姿态。
桑惊秋想起这人从小到大最讨厌吃药,当即也不客气,捏住他下颚,迫使他不得不张嘴,将药丸塞进去后,抬高其下巴,捂住他的嘴,确保药丸入腹。
喂完药没多久,时遇的呼吸平稳了些,也不怎么咳嗽了。
桑惊秋俯身过去,发现其面色没有方才红了,这至少证明药是有用的。
视线移到胸前,被血润透的棉布在火光下呈现暗红色,斑驳不均地自脖颈蔓延至腹部,看上去很有些刺目。
他别开眼,顿了顿,重新转头,抬手将衣服拉出一个口子,而后朝两侧撕开。
这个动作拉扯到时遇的伤口,他狠狠蹙眉,口中溢出呻|吟。
桑惊秋放轻动作,极为小心地、慢慢将衣服撕成两半。
伤口映入眼帘,他偏头,微微收缩的瞳孔被火光染出一片红。
时遇忽然弹了一下,伤口涌出一堆鲜红血液。
桑惊秋立即按住他,伸手点住几个穴道,出血少了些,但没有完全止住。
他打开一包药粉,朝伤口上倒,边倒边观察时遇的反应,后者似乎有点疼,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倒是没怎么挣扎。
血慢慢止住,时遇的脸色又好了一些。
虽然只是初步治疗,可至少不会致命了。
桑惊秋擦掉不知是紧张还是火烤出来的汗,拿纱布将伤口细致裹好,衣服已经撕破了,只能先用破衣服盖住上身。
这一切忙完,他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头,心下犹豫起来。
时遇暂无性命之忧,但只能支撑一时,眼下谢知非的事尚未完全结束,还有漏网之鱼,随时可能出现新的杀手,此时带着时遇去看大夫,很可能连累无辜之人。
最好的法子,便是把人带到鱼莲山的地盘,让帮内的大夫照看。
想着,桑惊秋起身,准备出去一趟。
鱼莲山有自己的一套传信方式,保密又快速,只是十年过去,鱼莲山规模扩展数倍,他不确定那些法子是否还有效,只能先试一试。
刚走了一步,脚脖子被握住。
桑惊秋低头,顺着那只胳膊转向那人的脸。
时遇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半醒半睡的状态,仰头看着他,问:“你……去哪?”
桑惊秋:“传信给你的人,让他们来接你。”
时遇摇了摇头,桑惊秋不明其意,可时遇又闭上眼,好一会,才艰难地开口:“不必……找他们。”
桑惊秋:“你受伤不轻,我一个人,无法把你带出去。”
“我昨夜……已传信出去……施天桐见不到我,会过来找我……”时遇又开始咳嗽,“在此等,即可。”
桑惊秋听着有些不解,时遇早知自己会受伤吗?还是有其他原因?
不过这倒是也解决了燃眉之急,桑惊秋重新坐下,等施天桐前来。
时遇盯着他看了片刻:“你脸上,沾了泥土。”
桑惊秋下意识擦了把脸,看看手,很干净。
“不是……那里……”时遇轻声说,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借力撑起身体,由下而上,将冰凉的唇贴上桑惊秋。
第54章
桑惊秋微微睁大双眼,但时遇没给他太多打量时间,轻触片刻就倒下,又晕了过去。
桑惊秋瞪他,心道这人是不是病糊涂了。
可人昏迷着,总不好把人弄醒质问,他瞪了一会儿也放弃了,坐在旁边调息。
入夜,桑惊秋抱着新捡的柴火回到山洞,发现时遇不知何时醒了,仰着头正在发呆,桑惊秋进去他也无甚反应。
他问:“感觉如何?”
时遇眨了眨眼,缓缓偏头,朝他看,眼中似有困惑。
桑惊秋面无表情地回视。
少顷,时遇张嘴:“什么时辰?”
桑惊秋:“刚过戌时。”
时遇:“我睡了多久?”
桑惊秋:“一天了。”
一整天里,时遇都处在时睡时醒中,每次醒来,桑惊秋就喂他喝点水,期间还给他塞了两颗药,现下时遇的状态比之先前已经好了不少。
时遇“嗯”了一声,道:“我做了好多梦。”
桑惊秋不说话,往火堆里添柴。
但时遇好像并不需要他回应,没有丝毫不快,依旧自顾自地说梦到打架、逃跑、受伤,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与这一天的经历相关联,但又不完全一致,似梦非梦。
不过这种状况也不罕见,白天里若是太过专注于某件事,的确可能影响夜晚的梦境。
尤其时遇受了伤,发烧体热,“夜有所梦”的可能性很大。
桑惊秋坐在一旁,不回应,也不打断,脑袋低垂,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还有……”时遇忽然换了个语气,变得迟疑起来,“梦里,我好像亲了你。”
桑惊秋:“……”
时遇面露疑惑:“仿佛不太像梦——是梦吗?”
桑惊秋捏着水囊,望向一侧跳跃的火苗:“是。”
时遇咳嗽了一声,眉头隆起一块疙瘩:“那……那就好……咳咳咳……”
桑惊秋:“既不舒服,就多歇息,不要一直讲话。”
时遇嘴角微动:“嗯……”
山洞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哔啵声。
没一会儿,时遇又出声:“算一算时辰,施天桐快到了。”
桑惊秋微一颔首。
时遇说:“他见到你,就不会放你走的。”
桑惊秋想到施天桐的性子,莞尔一笑:“我会跟他解释的。”
时遇:“当年,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个问题,一直梗在时遇心里。
十年前,他想尽各种办法,就差把那片湖水抽干,连带附近每一寸地方,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见半点踪迹。
十年中,鱼莲山的眼线暗哨更是没有一刻停止打听寻找,但凡有半点消息,时遇都会立即前往,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白跑了多少回。
十年过去,一无所获。
时遇知道,下一个十年,就要开始了。
可这个时候,桑惊秋忽然出现了。
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至少十年内,又交了不少朋友。
时遇自然为此高兴,可也因此愈发疑惑: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去?
这个问题,初见时他已问过,桑惊秋并未回答。
方才桑惊秋笑,他心念一动,就这样又问了出来,其实做好了再度石沉大海的准备,并未抱太多希望。
可桑惊秋盯着火苗看了片刻,突然答道:“我漂到附近岸边,被人救下。”
时遇想到,当年桑惊秋一坠崖,他就跟着下去了,只隔开很短时间:“我们下去后,并未见你。”
桑惊秋:“是司命楼的人,早有准备,只不过假的楼司命运气不好死了,我活了下来。”
时遇皱眉,他当年也猜测过此种可能,还专门查过司命楼,并没有什么线索。
桑惊秋显然不愿提及,道:“都过去了。”
时遇:“你是如何离开司命楼的?”
桑惊秋摇头:“他们并不知晓那个掌门是假的,我告知之后,他们知道受人蒙蔽,没太为难于我。”
时遇盯着他:“真的?”
桑惊秋:“自然是真的。”
但时遇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假楼司命虽说是莫如玉的人,可真正的司命楼内也没多少正派人士,桑惊秋又是鱼莲山的人,那些人会那么容易放人?
不过桑惊秋不想说,时遇也不愿逼他。
继续问了另一个,他最想知道的:“那又为何不回去?”
桑惊秋轻轻抬眼,看着头顶上方的一块圆形小石头:“我累了。”
时遇愣了一下。
桑惊秋:“那时,太多事、太多人,我太累了。”
“你当年救我,是我欠了你,后来跳崖,却不全是因为你。”桑惊秋平静地说着,“我欠你的,或许并未还清,我不知道,若我回去,你是否会说,我依然欠你良多,不让我走。”
时遇心脏狂跳,觉得地底漫出一股寒意,沿着他的腿和身躯,一下子窜到天灵盖。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些话言犹在耳,当时的他,一心不让桑惊秋走,过去那么多年,他都是如此生活,极致的自我心理早已深入骨髓。
对谁,他都是如此,他不觉得,也确实没想过有哪里不对,更加没有考虑过他说的话会对桑惊秋造成怎样的影响。
桑惊秋似乎感觉到什么,轻轻扯了扯嘴角:“其实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想换一种日子,即便那件事没有发生,我也不会留太久,这你明白。”
时遇想点头,但又觉得不对,就继续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别想太多,是我自己的选择。”桑惊秋很是坦然,“等见到他们,我会解释清楚——天桐应该快来了,我出去瞧瞧,你休息罢。”
他离开山洞,没再回头看。
山洞很深,九曲十八弯,步出洞口,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被潮湿的山洞润泽的阴冷的肌肤瞬间被暖意裹住,桑惊秋微微打了个颤。
更多热意蜂拥而至,桑惊秋很快出了一身汗,站在洞口缓了缓心神,抹了把脸,走到附近一棵大树下,看向不远处。
树林之中,三更半夜,目之所及皆是重重树影,黑夜中显得有几分狰狞。
瞧了半天,什么都没瞧见,视线渐渐失去中心,变得模糊不清。
脑中闪过时遇的脸,似乎是方才对话中,他无意中一瞥,发现那人目不转睛地看他,眼神之中有许多情绪,其中大部分,他看不懂,但有一种,他能明白。
不安。
他从未在时遇眼中,看见过类似的东西,他眼中透出的,从来都是冷酷、淡漠、平静,最多生气时会带出些怒意,但也不多,持续时间也不久。
对时遇那样个性的人而言,冷漠本身,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桑惊秋想不到会有一天在他眼中看到那种似乎象征着脆弱的东西。
真是奇怪。
一阵风吹过,带着夏日独有的闷热,非但不见凉爽,反而更令人难受。
桑惊秋觉得心口也跟着烦闷起来,他深深呼吸了两下,抬头四下看了看,纵身一跃,上了附近最高的树顶。
说来也巧,他刚刚上树,就看到不远处亮起几个星点,根据方向判断,应该是朝这边来的。
他用上轻功,从树上悄然过去。
两方人士,一明一暗,渐渐靠近。
终于,桑惊秋看清对面,一共四人,三男一女,其中两位,一个是秦从云的朋友时近舟,另一个,则是他多年老友,施天桐。
桑惊秋跳下树,对方四人一惊,摆出攻击姿态。
“天桐,是我。”
施天桐早上接到掌门的信,立即找了几个时遇的心腹前来,但他们对此地不太熟,饶是有时遇的描述,也找了好一会功夫。
为了防止落入陷阱和打草惊蛇,他们每一步都非常小心,是以耽误时间,现在才到。
可施天桐没料到,更大的惊喜,竟然在此时出现了。
“惊,惊秋?!”尽管已经从时遇口中得知桑惊秋还活着,可亲眼见到真人时的震惊和喜悦,依然无法控制,“你,你……这王八蛋这么多年都去哪了啊!”
桑惊秋笑,他很怀念从前被念叨的感觉:“说来话长,我先带你们去找他,他受了伤,得马上找大夫。”
四个人都吓一跳,在他们眼中,掌门功夫奇高,鱼莲山入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其受伤。
人多就好办事,施天桐等过来时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很快便将他们掌门送到苏州的鱼莲山分部。
帮内常年驻扎有很好的郎中大夫,药物也是一应俱全,到了这个地方,就无需桑惊秋再操心了。
他趁夜溜进谢知非府中,得知进展顺利,很快就可结案,才彻底放心。
可此时,帮里的大夫禀告施天桐,说掌门受伤太重,又强行运功疗伤,最初瞧着伤势有所好转,实则是饮鸩止渴,虽说及时服下一些药避免了情况恶化,终究只是治标难治本,如今一下子发作起来,情况十分严重。
施天桐问:“有多严重?”
“假如无法得到很好的治疗,往后或许就不能再用武功,更严重一些的话……”
大夫说话到底比较含蓄,可意思再清楚不过。
他们掌门,有性命之忧。
第55章
桑惊秋站在檐下,瞧着淅沥的雨渐渐变大,暴雨如注,形成一片雨雾。
不远处不时有人走过,形色匆忙表情凝重,走廊中弥漫着一股焦灼之气。
有两个人朝这边而来,见到桑惊秋,立即拱手行礼。
其中一个正是时近舟,主动打招呼:“桑大哥。”
桑惊秋颔首,朝他身后瞧了瞧,问:“情况如何?”
时近舟面色一变,摇头:“找了好多大夫,都是同一个说法,施大哥已经传信给西岳大哥了,可西岳大哥行踪不定,不知何时能来。”
他注视着桑惊秋,认真道,“桑大哥去看看掌门,可好?掌门很想见你。”
等时近舟二人告辞离开,桑惊秋继续站在原地片刻,抬脚,朝前面走了过去。
恰好一小厮端着药出来,见到桑惊秋愣了一下。
桑惊秋看着满当当的碗,问:“怎么了?”
小厮是第一次见桑惊秋,但掌门和堂主都吩咐过,对这个人要以礼相待,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于是道:“掌门不愿喝药。”
这小厮年轻,性格挺活泼,见桑惊秋似乎很温和,就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们掌门怕苦,最烦吃药。”
桑惊秋:“……”
他从小认识时遇,倒是知道这人的确有这么个“习惯”,正经说起来,他自己也讨厌吃药,可良药苦口,只要对身体有益,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吃。
眼下这人已经病得这样厉害,竟然还犟嘴不吃药。
他看了看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朝小厮笑了一下:“交给我,可以吗?”
小厮呆呆地看着他的笑脸:“呃,当,当然可以……”
桑惊秋接过托盘,跟小厮点点头,朝后头房间走去。
时遇住的地方向来简洁,他厌烦繁复的东西,房间里除了床和桌椅水盆架,就只有挂在墙上的长剑,此时大概睡多了,他正靠坐在床头,翻着一本东西。
听到动静头也没抬:“何事?”
说完似乎察觉到什么,不等桑惊秋回答就抬起头,凝目注视过来。
桑惊秋走过去:“喝药。”
时遇看也不看药,只一味盯着他:“你还在。”
桑惊秋把药递到时遇鼻子下。
时遇抿住嘴唇,看了看药,又看人。
桑惊秋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片刻后时遇垂下眼,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时遇厌恶喝药,但真的喝下去后,也并未露出痛苦神色,只是端起床头小柜上的茶杯,喝了几大口。
桑惊秋收拾药碗。
时遇看了他一会,开口道:“我伤得很重。”
桑惊秋:“我知道。”
时遇露出一个略显嘲笑的神情:“我以为以我的功夫,永远不会受伤。”
桑惊秋顿了一下。
“西岳不知何时能收到信。”时遇说,“这些年除了每年上山一次给大家看病,与我们少有往来。”
桑惊秋倒是没料到这个,问:“为何会如此?”
时遇:“他觉得是我害了你,只是碍于其他人的交情,不好报复罢了,若不让他知晓你在此处,他不会来的。”
桑惊秋想到西岳的性子,微微笑了笑。
这时有门派内弟子前来,要向时遇禀报一些事,桑惊秋觉得自己留下不合适,就要离开。
但时遇表示有重要事情与他说,让他留下,或者到后院逛一逛。
桑惊秋就往后走。
寝屋后头有个小小客厅,用来招待客人,可此时里头连张凳子也无,一看便知时遇从来不在这里见客。
穿过空荡荡的客厅,绕过一道拱门,瞬间,被匝地的阴凉盖了一头一脸,目光之中,满地星星点点的光斑。
抬头,只见两棵巨大的银杏分立在院子两侧,因为树叶太过茂密,两棵树几乎是“首尾相接”,直接在院中遮出一大片阴凉。
这样大的银杏,没有几十年是长不成的。
桑惊秋不由想起鱼莲山后山那些银杏。
这么多年,那些树也不知还在不在……
身后响起脚步声。
桑惊秋四下看了一圈,问在他旁边落座的时遇:“你不用休息么?”
时遇:“我只是受伤,没有残废,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桑惊秋懒得理会,指了指那两棵银杏:“这树,是你们买这房子时便有的么?”
时遇点头。
桑惊秋眼里露出一点笑意,那笑意中,似乎有种怀念的感觉。
时遇当然不会告诉他,不仅仅是这处,如今鱼莲山所有宅子里,但凡有他住的位置,就一定有银杏。
有的是购置宅子时就有的,有的则是买来后栽下,有的大,有的小,都被照料的很好。
他当年这样做,其实并未有太多念头,只是因为想,所以就做了。
现在,看着桑惊秋明显高兴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他当初的目的罢。
不过他找桑惊秋,还有更重要的事。
于是说道:“西岳传信来了。”
桑惊秋果然看过来:“他何时来?”
时遇:“他如今在京城,赶过来需要些时日,不过他说,不想替我治病。”
桑惊秋嘴角一抽。
时遇:“其实未必要麻烦西岳,我的身体没那样差,不一定就如大夫所言。”
可桑惊秋分明听时近舟说,天底下能治好他们掌门的唯有几人,除了西岳之外,其他神医不是早已归隐就是另有效忠之人,且时遇身份特殊,真正能信赖的的,也只有西岳。
按西岳的性子,必然不会置时遇不顾,如今这样,不过是因为自己失踪的那十年。
他道:“我写信给他。”
时遇摇头:“他没亲眼见到你,即使你写,他也会疑心是有人假冒。”
桑惊秋皱眉。
“不用理会。”时遇很平淡地说着,“顺其自然。”
桑惊秋:“我留下,等西岳过来,当面与他解释。”
时遇微怔,仿佛很吃惊:“当真?”
桑惊秋点头,即便没有时遇这事,他也该给朋友一个交待。
有弟子送来茶水,桑惊秋低头倒茶,没留意对面之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两人喝了一壶茶,就准备各自回屋。
站起身的瞬间,桑惊秋忽然晃了一下,紧接着腹中一凉,冷冰冰的疼痛感席卷而来。
时遇注意到了,立即问:“怎么了?”
桑惊秋摇头,示意无事。
可时遇分明瞧见他脸上的痛楚,虽只是极短一瞬,但他应该不会看错。
“我有点累,先去睡会。”桑惊秋说着就要走。
时遇忽然抬手。
桑惊秋后退一步,冷淡道:“别碰我。”
他避如蛇蝎一般地往旁边移开,飞快消失在拱门后。
时遇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片刻之后,缓缓握紧。
暴雨后的烈日,天气越见闷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水汽,潮湿黏腻。
他不由昂首,看向遮天蔽日的银杏。
入目一片碧绿,有种清爽的凉意。
可时遇心中烦闷并未减少半分,反而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另一种不太好的情绪,像是不安,但又不全然是。
他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桑惊秋方才躲开的模样,简直视他如毒蛇……
“掌门。”
时遇放下手,种种情绪刹那沉底,消失的一丝不剩。
时近舟快步走来:“掌门要的东西都备好了,大夫已在书房等候,就等您过去。”
时遇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时近舟就准备退下,他们掌门不爱看人在他跟前晃悠,通常时候,他禀完正事就走,从不多说其他。
“等等。”时遇忽然喊他。
时近舟立即站定。
时遇转过身,问:“你与他熟悉?”
时近舟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掌门指的是桑惊秋,便摇头:“只在秦家见过那一回,这次是第2回 。”
时遇:“你的朋友如何?”
时近舟:“从云?他很崇拜桑大哥,其他的,我并不清楚。”
时遇略一沉默,道:“请你朋友来此做客。”
时近舟愣住:“??”
“你去请,或者以我的名义发请柬。”时遇再次望向银杏,“天亮之前,把人带来。”
时遇安排这一切,桑惊秋毫不知情,体内毒素发作,他足足运功一整夜,才勉强压制下去。
但身体明显虚弱不少,随着发作频率越来越高,每次压制需要时间越来越久,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就像现在,明明是酷暑盛夏,他却觉得全身寒意涔涔,恨不得把自己裹进棉被再烤上火。
只是这样做,太过引人注目了,桑惊秋只得缩在被子里,直到没那么冷,可以正常出门了才爬起来。
此时,天也大亮了。
小厮给他送来早饭,并告诉他掌门有事出去了,请他不要着急。
桑惊秋觉得莫名其妙,时遇那么大一个人,武艺高强,出一趟门,有什么着急的?再说,与他又有什么相关?
不过以他的性情,不会当面说这种话让人为难,就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吃完早饭,觉得身体还有些冰凉,便想晒一晒太阳,可这样的天气,晒太阳实在不合时宜,便准备出去走一走。
到大门口,被人拦住,对方朝他行礼,恭敬地问,他要去哪?
桑惊秋:“我出去走走。”
对方立即道:“小的这就找人陪您……”
桑惊秋:“只是走一走,不必这样麻烦。”
对方目露为难:“最近不太安生,还是找个人陪着您好一些。”
桑惊秋瞧他:“是你们掌门的意思?”
对方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桑惊秋眼神微凉,站了一会,道:“天气太热,我不出去了,就在宅子里看看。”
对方立即松了口气。
其实桑惊秋真想离开,有的是法子,可时遇显然有过叮嘱,他悄悄跑出去会害人受罚。
但他已经答应过来要等西岳前来,就不会提前走,时遇何须多此一举?
十年未见,他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人。
随意走了走,觉得舒服些了,他回到房中。
刚坐下,时近舟来了,先敲门,得到允许后将门推开,也不进来,对桑惊秋说:“从云来了,桑大哥可要见他?”
桑惊秋开心:“自然,他在哪里?”
时近舟:“桑大哥别动,我带他过来。”
没多久,秦从云出现在门外,见到桑惊秋分外高兴,一边挥手一边往里跑,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啃泥。
桑惊秋笑:“怎么这么急?”
秦从云:“时近舟给我传信,说你在这边,我还以为他骗我!”
“骗你,你还来?”桑惊秋笑话他言不由衷,往他身后瞧了瞧,“时近舟呢?”
秦从云撇嘴:“我没让他来,烦人……不理他,桑大哥,你还好罢?没事吗?”
桑惊秋说他很好,秦从云又絮絮叨叨地问起别的,他话一向密,每次见面都有一箩筐话要说,可桑惊秋毫无不耐,反而很开心地与他聊天。
时遇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融洽的场景。
下一刻,屋内二人同时发现他,桑惊秋敛起笑容,端起茶杯喝水,秦从云则起身给他行了个礼,他看看桑惊秋,又看看时遇,心下紧张。
从第一次相见,他就有些怕这位冷若冰霜的掌门,上次桑大哥被他带走,他还担心了好久,这次虽然知道桑大哥平安无事,可那股油然而发的畏惧,却没那么容易消除。
桑惊秋看出他的不安,微微皱眉,起身走到外面,挡住时遇的视线,问:“有事么?”
时遇:“西岳快到了。”
桑惊秋:“这么快?”
“想要看看我的病是否如信中所言一般严重,更要瞧瞧你是否果真在此处。”时遇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我还有事处理,西岳到了,再来找你。”说完就走了。
秦从云立即跑出来,问:“桑大哥,没事罢?”
桑惊秋好笑道:“没有,怎么这么问?”
秦从云也觉得自己紧张的莫名其妙,歪着头嘀咕道:“总觉得时掌门看你的时候……”
桑惊秋:“看我时如何?”
秦从云又不说了,毕竟只是他的感觉,并没有太多值得说道的。
这一天有秦从云陪着,桑惊秋心情好了许多,连带身体内时隐时现的寒意也没那么明显了。
傍晚吃过晚饭不久,时遇再次找来,告诉他,西岳到了。
但:“他不肯进门,让我带你去门口接他。”
秦从云在一旁喝水,闻言呛到了,心道桑大哥的朋友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啊!
桑惊秋:“那就去罢。”
西岳就站在一条巷子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大门。
没多久,大门开了,两个人走出来,其中一个自然是掌门时遇,而另一个……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屋檐下亮着灯笼,烛火照下来,清晰的映出对方面容。
西岳激动的差点哭出来:“惊秋!”
桑惊秋朝外走,迎接狂奔过来的人。
两人在阶梯中间汇合,抬手,紧紧抱了一下。
西岳擦了擦眼睛,恶狠狠地瞪他:“你这人怎能如此心狠?”
桑惊秋:“是我不好,对不住。”
西岳本来还有话想骂,此时又骂不出来,只是捏着拳头,轻轻锤在惊秋肩上。
可就在这一拳头下去,时遇忽然从后面窜过来,抬手,一掌拍向西岳。
第56章
桑惊秋站在时遇前方,觉得一股内力从身后窜来,当即想也不想,把西岳推到一边。
内力擦着西岳的肩膀而过,将桑惊秋头发扬起。
西岳更是惊呆了。
惊秋失踪后,他跟时遇少有接触,连上山给大家看病也尽量不与他碰面,不过以时遇的脾性,根本也不在乎这个。
这回的事,他嘴上说不想给时遇治病,但若真正未及性命,他也不可能看着不管。
何况惊秋真的回来了!
他无论如何没料到,时遇会突然给他来这么一下,那架势,仿佛恨不得杀了他一般。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时遇又出手了。
桑惊秋拦在他身前,抬手接住这一掌。
时遇原本面无表情,一贯的冷漠,这一掌被化解之后一转手腕,低垂脑袋,似乎还想要上前。
桑惊秋都做好和他打一架的准备了,时遇却又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视线相对的瞬间,时遇似乎愣了一下。
桑惊秋微微皱眉:“你干什么?”
时遇盯着他看了一会,又朝他身后看,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无动于衷道:“开个玩笑。”
桑惊秋:“……”
西岳在桑惊秋身后,被挡住看不见前面,原本有些着急,听到这话,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开玩笑?这是出自时遇之口的话?
不仅西岳,连站在一边的几名弟子也愣住了。
时遇已经恢复如常,对西岳道:“有话进去说。”
西岳探出半个身子,看看他,又看惊秋,眼神之中有丝茫然。
桑惊秋对他一笑,示意没事,他这才安心一些,跟着往里走。
时遇把人带到客房,说有些事需要处理,晚些时候过来,就先走了。
此举正合西岳之意,立即拉着桑惊秋,问这些年去哪了,为何不回来,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如何,云云。
桑惊秋一一答了,西岳见他神色轻松,也就不再追问。
“我给你诊诊脉罢。”西岳很自然地提起,想看看惊秋身体如何。
桑惊秋笑:“我身体很好,一顿能吃两大碗,等你忙完那些,一起去杏花楼喝酒。”
西岳撇嘴:“要不是你回来了,我才不来。”
桑惊秋也不揭穿他的言不由衷,只是说:“当年之事,不全是他的问题,我那样做,也并非因为他一人。”
这些道理,西岳其实也明白。
惊秋刚刚坠崖时,时遇的状态,他是见过的,还曾经劝过他别吃迷魂散。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惊秋杳无音讯生死不知,他更是陆续知道了一些时遇对惊秋做的事,作为朋友,即便再有理智,也很难不产生怨气。
不过好在,都过去了,惊秋还好好活着,其他的,也都无所谓了。
多年未见,自有许多话要讲,二人一直说啊说,很晚了还是意犹未尽,西岳索性拿了两壶酒,坐在院子里继续聊。
直到夜深,才觉得累了,准备就寝。
但时遇一直没过来。
西岳奇道:“天桐在信里写得很严重啊……我还是去看看,惊秋你先回去休息,天亮我去找你。”
桑惊秋就回去睡了。
他睡眠一向挺好,可今天或许是毒素发作过的原因,始终难以沉睡,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躺到天亮,起床时脑袋一片昏沉,连眼皮都酸的不行。
起床,正在洗漱,西岳端着早饭过来了,两人到院子里吃。
两块米糕下肚,桑惊秋感觉好了很多,随口问道:“夜里睡得好吗?”
西岳嚼着油条摇头,满脸无语:“我夜里去找时遇,结果没见到人,说是有贵客到,他忙着招待人,都那么晚了,招待什么贵客要三更半夜去?”
桑惊秋想起谢知非处理的案子,猜测或许与之有关,但没凭没据,不方便说,只能跟着笑了一下,给西岳挖豆腐脑。
吃完早饭不久,一名弟子跑来,说掌门已经忙完了,请西岳去过去。
西岳的行医箱是随身携带的,当即就起身要走:“惊秋也一起罢?”
桑惊秋摇头:“我没睡好,想再睡会。”
西岳看他确实面带倦意,就点点头,跟着弟子走了。
时遇站在屋里,西岳进去,他吩咐道:“出去,关门。”
等人走了,他看了眼西岳,在桌边落座。
西岳也不废话,道:“手伸出来。”
时遇照办,他将手指搭上去,微阖双眼,仔细分辨着。
隔阂归隔阂,对待病人,他向来都是谨慎的。
不多时,西岳忽然脸色一变,掀起眼皮,直直看向时遇。
时遇不动声色地收回胳膊,还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西岳:“你吃那个药了?”
时遇:“吃了。”
西岳:“我上次给你诊脉,并未发现。”
时遇:“六年前的事了。”
西岳愣住,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再想到昨天在门外,时遇仿佛失智一般对他出手,整个震惊了。
时遇今天让他诊脉,显然已经做好不再隐瞒的准备,以他的性格,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不好承认。
“你……”西岳难以置信,“吃了多久?”
时遇不说话。
西岳冷笑:“你若是不愿说,我便告诉惊秋。”
时遇:“……”
西岳并不知道时遇和惊秋之间究竟发生过哪些,如今又是何关系,可时遇让他过来而非自己去找他,显然是不想让惊秋知道。
他再问:“多久了?”
时遇:“不到两年。”
西岳算了算时辰,那个时候他去过鱼莲山给大家看病,还碰见过时遇!
而且他非常清楚,时遇之所以不说,绝不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嫌隙,迷魂散这种东西并非不治之症,若时遇真想治病,外头有的是好大夫,断然不必拖到现在。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西岳想着,再次震惊不已地看向他。
时遇并没有再这样的审视下变得紧张,他神色岿然不动,还给西岳倒了进门后的第一杯茶:“我的伤根本无伤大雅,是我让大夫夸大其词,想骗他留下来。”
他没想到施天桐那么快就传信给西岳,西岳来了,一切就都露馅了,更重要的是,他吃迷魂药的事,也瞒不住了。
西岳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时遇不是正常人,但没想到他会不正常到这个地步。
十年前惊秋刚刚不见那会,时遇也有过那样的想法,后来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最开始、最为艰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为什么在八年之后,一切都该归于平静的时候,又找出了那个药?
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个药对身体无害,就真的一辈子靠此过活吗?
时遇这种连半点制约都受不了的人,能接受吗?
西岳实在想不通,道:“你……疯了啊?”
时遇正望着窗外摇晃的银杏叶,闻言淡淡一笑:“现实若可靠,谁想活在回忆里?”
西岳:“……”
时遇也没指望西岳听懂,说完这句就停了下来,改而说:“此事,不要告诉他。”
西岳:“??什么?”
时遇:“他对我的样子,你已看到,告诉他也无济于事。”
西岳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他若是询问,我不能骗他!”
时遇“呵”一声:“他不会问的。”
西岳:“你怎么知道?”
时遇避开这个问题:“我不会再吃那个药,你看着开个方子即可。”
说完这些,有人来找掌门,西岳就告辞了。
他不让人送,沿着走廊,慢慢往回走。
时遇的身体并无大碍,吃药的次数应该也不多,所以没什么严重的。
可时遇的状态让他大为震撼,以至于对着他,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怎么跟惊秋说呢?
他一点也不想欺骗朋友,何况惊秋那么聪明。
出乎西岳预料的是,惊秋并没有提及此事,不仅没问,连他试探性地提起,也表情平平,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不知该说是时遇太过了解惊秋,还是这么多年,许多事都变了。
接下去,西岳给苏州的鱼莲山众人一一检查身体,有问题的开药,足足忙了半个月。
这个时候,天气终于凉下来一些。
西岳跟众人辞行,他约了大夫朋友前往西南雨林采药,已经因为这次的事耽搁下来,如今不得不走了。
临走,惊秋送他出城,西岳看着一路跟来的时遇,担心哪天他发疯会伤害惊秋,趁惊秋给他买桃子的时候,低声问时遇:“你日后真不会再吃那药了罢?”
时遇看了看旁边认真挑水果的人,点头。
西岳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我留给你的药,可解百毒,不过你……最好别用上,实在不行再吃。”
这时,桑惊秋提着一兜子桃走过来,将东西塞给他,笑着道:“一路顺风。”
西岳将桃挂在马鞍上:“等我忙完西南那边的事,就去找你,你在哪里生活,记得告诉我。”
桑惊秋顿了一顿:“好。”
西岳上马,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时遇,挥手告别。
桑惊秋强忍着体内越来越重的寒凉目送朋友离去,嘴角笑意渐消。
他是想再跟朋友相见,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余光处闪过一个人影,时遇出现在身前,近距离地注视着他:“你怎么了?”
桑惊秋摇头。
可时遇方才分明看到他神色痛楚,想到先前的两次,仿佛也是同样情况,他对身后的弟子打了个手势,弟子会意,飞奔出城,去拦住西岳。
而后他又盯着惊秋看了片刻,忽然抬手,点住他的穴道。
第57章
西岳跑出不远又被拦下,心下生气:“贵掌门又有何事?”
弟子其实也不知晓,但他跟在时遇身边几年,为人十分机警,答:“回神医,似乎是桑大侠有些问题。”
西岳愣了一下,二话不说就往回赶。
刚进院门,一个年轻男孩跑来:“您是西岳大哥吗?我叫秦从云。”
西岳点头,他对这个男孩有印象,似乎是惊秋的朋友,也认识时近舟:“惊秋呢?”
秦从云:“在里面,我一直在等您。”
西岳的心咯噔一下,更加快了些脚步,但直到进屋,都未见旁人。
他略带疑惑地问:“其他人呢?”
“时掌门不让别人过来。”秦从云压低声音,“桑大哥把时掌门赶跑了。”
西岳:“……”
屋里,桑惊秋靠坐在床头,见西岳进门,他目露疑惑,但旋即明白过来,轻轻叹了口气:“从云,我有点饿了,可否劳烦你帮我拿点吃的?”
秦从云:“我马上去。”
桑惊秋沉默了一下,确保四下无人,这才缓慢出声:“一会替我诊脉,无论诊出什么,你知我知,不要让第三人知晓。”
西岳愣住:“你……为何?”
“没什么。”桑惊秋说完朝他伸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西岳按住他的手腕,对惊秋所提的要求还有所疑惑,准备过会好好问清楚。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
“怎么会这样?”西岳来不及指责他,“有多久了?”
桑惊秋:“十年。”
西岳眼中满是惊愕,压在他脉搏上的手指用力抽搐了几下。
桑惊秋认真看他:“方才答应我的,不可反悔。”
西岳闭上眼平复心绪:“这种毒很罕见,假如硬解,对你身体有害,我需要一点时间,找几个朋友一道研究方法。”
桑惊秋温和道:“不用这样麻烦。”
西岳睁眼:“不用?”
“这么多年,习惯了。”桑惊秋无所谓地样子,“若是再麻烦你朋友,我也不好意思。”
西岳盯着他,淡淡一笑:“那我现在就告诉时遇。”
桑惊秋:“……什么……意思?”
西岳:“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我不想多说,我只告诉你,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若是不配合,我不仅让时遇知道,还会告诉天桐和暮亭——配不配合?”
桑惊秋嘴角抽了抽:“配合。”
“要挟”归“要挟”,西岳心里却丝毫不轻松。
惊秋所中的是一种名为“见天”的毒,顾名思义,中毒之人见不到次日天亮,对普通人而言几乎是见血封喉,惊秋内力深厚,随身还携带有西岳给的药,才勉强压制住了毒素。
而且十年间惊秋应该还做过一些努力,让自己得以继续活着。
其实一般而言,十年过去,人没死,证明毒素已消除大半。
“剩下的少许毒,对你而言,不会致命。”西岳对桑惊秋说,“不用担心。”
这是他研究了一天一夜,得出的结论。
可还有一句话他没说——要完全祛除,很难。
桑惊秋却仿佛知道,闻言只是笑了一下:“那就可以了。”
西岳皱眉,他已经传信给郎中好友,无论如何,一定要想法子彻底治好惊秋。
两人聊了会天,惊秋觉得困了,西岳给他服了些药,让他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天气晴好,西岳沐浴在秋日暖阳中,满腹心事。
惊秋体内所余毒素不会致人死亡,可发作起来的痛苦非一般人能承受,且日子越久,发作次数越多,以惊秋的意志力或许可以忍耐,可人若长期处在那样的痛楚之中,活着还有多少意义?
只是略想象一下,西岳就觉得窒息。
“他现在如何?”
声音突如其来,西岳吓一跳,猛然抬头,发现时遇不知何时出现,他镇定了一下,答道:“还好,无性命之忧。”
时遇却仿佛另有其意:“体内之毒,有解么?”
西岳愣了一下:“你怎么……你偷听我们说话??”
时遇不置可否。
西岳震惊,时遇应该是不会也不屑做这种事的,可想到惊秋对他的叮嘱,他又觉得,时遇如此做,其实恰恰说明他非常了解惊秋。
只是他答应了惊秋不说,总不好转脸就失信,只能当作没听懂,沉默低头。
时遇也不逼迫他:“我问,你点头摇头即可。”
西岳:“……”想到惊秋的身体,他犹豫着点了点头。
时遇:“他不会死,是吗?”
西岳点头。
时遇:“余毒发作会很痛。”
西岳点头。
时遇:“毒素可解。”
西岳这次犹豫了一下,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时遇:“很难?”
西岳点头。
时遇:“假如一切如你安排,能否成功?”
西岳想了一想,再次点头。
有片刻的安静。
时遇再次开口:“需要多少人帮忙?”
西岳摇头,示意不能确定。
时遇:“需要什么,人、药、任何东西,都交给鱼莲山,帮忙的人,无论是谁,当我时遇欠他们一个人情,他们随时可以找我。”
西岳没料到是这个发展。
当然,能帮惊秋解毒也是他的愿望,哪怕没有时遇的承诺和帮助,他也会竭尽全力。
但他一个人,要看顾惊秋,要配方子找药材,难免分身乏术,速度越慢,惊秋就越受苦。
不过,最大的问题,并不在此——
“我会让他配合。”时遇又一次轻描淡写地点出了西岳的顾虑,“你专心此事,别的我会处理。”
说着朝后招手,等在后头许久的时近舟走来,时遇让他听西岳吩咐,就自行离开了。
西岳目送他离开,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知道时遇要如何惊秋答应解毒,因为惊秋表面看起来温和,其实性格比谁都强硬坚韧,更加上如今显然不想和时遇交往过密,时遇可别跟以前一样强迫他,那就真的收不了场了。
时近舟:“西岳大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西岳吸了口气,回过神,决定还是专注解毒要紧:“你替我找几位药。”
午后,桑惊秋缓缓转醒,自从来了苏州,毒素不时发作,睡眠难安,今天吃了西岳配的药,感觉好了不少,一觉到现在,人也舒服许多。
只是不知下次发作又在何时,眼下,也只能过一日算一日,舒服片刻是片刻了。
口渴难耐,他双臂撑在身后,慢慢起身。
旁边忽然有人说话:“醒了?”
他倏的扭头,发现时遇就坐在旁边,自己心绪不稳,竟未发觉,睫毛重重一颤,问:“你在此作甚?”
时遇起身到桌边倒了杯茶,走到床边,递给他。
桑惊秋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接过来。
时遇也不走,站在一边,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
喝完茶,他又将杯子接回去放到一旁,这才在床头旁边坐下,开口就是惊人之语:“你与西岳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桑惊秋:“……”
时遇:“他什么也不肯说,我自己偷听的。”
桑惊秋:“…………”
时遇毫无偷偷摸摸的惭愧,反而笑了一下:“其实我和你,正经很有些缘分。”
桑惊秋冷漠道:“偷听别人谈话,算什么缘分?”
时遇摆手:“并非因为这个。”
桑惊秋:“那是什么?”
时遇指了指他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同一个位置:“你中毒,我也是。”
桑惊秋一个恍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中毒?时遇中了毒?
时遇:“西岳这次过来已经知道,是我不让他说,除了你们二人,无人知晓。”
桑惊秋:“……”
时遇:“我的毒难解,我也无谓能不能解,不过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桑惊秋觉得这话有些古怪:“你……这是何意?”
“我想要活就活,不想活便不活,无人能够左右。”时遇慢条斯理一字一句,盯着桑惊秋说,“可若有一日,我发现,有人尚且亏欠于我,多年未能还清,若此时死了,岂非太过便宜那人?”
桑惊秋再傻,也听出时遇此话之中的含义了。
以时遇的脾性,即便救人,是因为他想救,而非“那人值得救”,根本也不会怀着让人报恩或偿还的心理去做什么。
但除了对自己。
十年前,就是这句话。
十年后,又是同样一句。
但桑惊秋没有愚蠢到以为时遇真的用这个理由要挟他什么,时遇的目的,不过是让他接受西岳安排,解毒治疗。
可是,为何呢?
时遇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究竟为何,如此在意他能不能痊愈?
时遇凝目注视着他的双眼,不疾不徐:“从现在起,我与你一同解毒,你吃药,我也吃药,你不吃,我也一样。”
桑惊秋:“…………”
时遇:“我中毒颇深,只要熬上三个月,就会不治而亡,届时,不会再有人要挟于你。”
桑惊秋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若痊愈,过去种种,一笔勾销,可我要是就这样死去,你欠我的,就永远还不清了。”
时遇神色冷淡,眼中却似乎燃着烈焰,“如何选择,全在于你。”
第58章
晚饭时,西岳过来看惊秋,二人一起吃了饭,西岳提议泡壶茶,去院子里坐坐。
秋日苏州气候温润舒适,夜色之下与朋友对饮,别有一番趣味。
但西岳心里始终惴惴,好几次试图开口,看着惊秋开心的模样,又迟迟没能开口。
“我体内的毒,是否已不会致命?”桑惊秋忽然开口问道。
西岳愣了愣,点头,这一点他能确定。
桑惊秋端着茶杯,淡淡一笑。
西岳的心立即提了起来,生怕惊秋说出“那就无需治了”,他虽然用“告诉时遇”这样的话要挟人,也能用药强迫他接受治疗,可说到底那是惊秋自己的身体,最终还是需要他本人的配合。
但惊秋下一句却是:“原本,我不想麻烦你。”
左右不会死,只是发作时会痛苦些,他对疼痛的忍耐力本就强于许多人,这么多年,他也渐渐习惯了。
见西岳瞪眼,他笑出声来,继续说,“不过想想,朋友之间,偶尔也该麻烦一二的。”
西岳原本正斜眼瞧他,闻言愣了一愣,明白过来这话中之意后,目露惊讶,随后是更大的喜悦:“真的?”
桑惊秋笑着点头:“往后一段时间就要麻烦你了,等我好了,请你喝酒。”
西岳才不不在意什么喝不喝酒,只是他有些好奇,时遇是如何劝他的,他原以为即使时遇有这个能耐,多少也要花费一些功夫的。
不过惊秋愿意治病就好,其他的,也没那么重要。
接着几日,西岳翻书、联系朋友、配药,惊秋则与施天桐等人分别见面叙旧,有时还陪着出门逛街,秦从云和时近舟陪在身边。
没有其他人知晓惊秋中毒之事,西岳不说,时遇也没有再出现,因而桑惊秋的日子很是闲适。
三天后,西岳告诉惊秋,东西已准备好了,马上就可以动手了。
“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没有别人打扰。”他解释道,“苏州人多,这宅子人来人往,不太方便。”
桑惊秋问:“我随意,你安排即可。”
西岳小心翼翼地瞅着他:“那,你愿不愿意回鱼莲山?”
桑惊秋怔忪,但很快点了点头,示意没问题。
西岳松了口气,立即让人布置。
鱼莲山所在的鱼莲镇从前并不算繁华,至少桑惊秋离开前每回下山,都觉得镇上冷清。
尤其是被几个门派当作据点之后,更是肉眼可见地少了不少人。
可这次回来,街道宽了不少,铺子繁多,各种买卖一应俱全,人也明显多了许多,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熙熙攘攘,一派安居乐业。
桑惊秋难以置信,不断从马车里探头出来,直到拐弯往山脚跑,再也看不到,才意犹未尽地缩回去,不断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幕。
他好奇,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多久,马车慢下来,他知道,快要到了。
脑海里仿佛有一把刷子,清除所有意识和思绪,头脑变得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
这时,马车停下,过了一会儿,时近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桑大哥,到了。”
为了让桑惊秋好好休息,也为了减少毒素发作的次数,西岳在出发前给他服了药,这一路上他几乎是在沉睡之中度过的,偶尔才会清醒一下,吃饭喝水,为了不打扰他,这个马车里只供他一人使用,西岳和秦从云在另一列马车内,时近舟则是骑马,方便照看左右。
桑惊秋深深吸了一口气,掀帘下车。
这曾经是他生活了许久的地方,时光流转世事变化,但眼前山峰伫立,高耸巍峨,与十年前别无二致。
背后传来茶铺小二热情的迎客声,还有不时出现在山脚下意图上山或刚刚下山的人们,又不断提醒他,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鱼莲山了。
西岳走过来,道:“看什么这样专心?”
桑惊秋我笑了笑:“此处好像与从前不太一样。”
西岳:“你是说那些摊贩吗?哦,是时遇允许他们在这里做生意的,只要不作奸犯科,都可以来做买卖。”
桑惊秋一时没听懂。
“这山风景不错,只不过从前被江湖门派把持,没什么人知道,后来那些门派安分下来,有人发现山上可以观景,慢慢传开了。”
西岳指了指前头的山路,“门派在山顶,太高了,路也难走,没人带很容易迷路,不过其实要欣赏风景的话,到山腰中间就已足够,前些年,鱼莲山让人修了路,可以到山腰处游玩,还能看到对过的山和下面的湖,人多了,买卖也就多了,听天桐讲,过几日更热闹。”
桑惊秋沉默地听完,良久,问了句:“时遇知道么?”
西岳:“自然,鱼莲山的地盘,不是他允许,谁能做这么多事?”
桑惊秋有丝茫然。
修路、鼓励人经商还提供保护……
西岳口中的时遇,真的是他从前所认识的那个么?
若是十年前,他提出类似此种建议,时遇不会加以制止,但也只是“不”制止,让他动手或者帮忙,是绝无可能的。
这些于他而言,是彻底的身外事,休想牵动他一丝一毫。
这时,安排好一切的时近舟过来,和他们一道上山。
他们三个人对此山都异常熟悉,闭着眼都能摸上去,可桑惊秋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四下看来看去。
秋日的鱼莲山已经有些冷,上山游玩者并不多,但平坦宽敞的石板路和两侧卖茶和水果的大爷大妈,同十年前的冷静截然不同,足以看出素日里的热闹。
桑惊秋心情顿时松快许多,还在一个大爷手中买了三个梨,分给另外两人一人一个,啃着继续爬山。
越接近山顶,人愈见稀少,守卫则越来越多,见到时近舟和西岳,纷纷点头致意。
这些人大多数近几年才入了鱼莲山门下,并不认识桑惊秋,只以为是山上的客人,并不惊讶。
登上山顶,熟悉的大门和瞭望楼出现在眼前。
西岳和时近舟先行离开,一个去准备给惊秋治病,另一个去处理别的事,左右到了这里,不会再出事。
他站在大门前,就这样看着,守卫的弟子也不去管他。
这是桑惊秋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如今站在此处,竟有些不敢相信。
他眨了眨眼,缓缓扭头,逡巡四下,回忆着每个位置从前的样子。
大部分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可十年了,多少也有些变化。
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桑惊秋一时有些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桑惊秋听见有人低声叫“掌门”,他偏过头,看到时遇朝他走来。
心下残留着迷茫之感,似乎有些分不清眼下究竟在何处。
直到人靠近,遮住一点阳光,他才回过神来,看了时遇一眼,重新转回去。
时遇直接开口:“进去罢。”
桑惊秋安静了一下,道:“我想见见其他人。”
时遇:“他们知道你会来,不过眼下,不方便见。”
桑惊秋又转过头:“为何?”
时遇:“我昨夜开始毒发,不能再耽误时间。”
桑惊秋:“……西岳已经回来了。”
时遇:“我说过,你治,我才治,否则,就随它去。”
桑惊秋简直无话可说,觉得这人绝对有病。
而且他非常清楚,时遇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个对自己比对敌人还要狠的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时遇不再多言,拉着他绕近路,径直到了后山。
大片的银杏早已泛黄,乍然走近,仿佛置身金色的海洋,风一吹,如波涛翻滚。
桑惊秋再次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时遇走到一间木头小屋前,推开门,自己走了进去。
桑惊秋站了片刻,也跟着进屋。
屋子不大,但比较高,屋顶上还有一面几乎占据大半的天窗,日光洒下来,将屋内照的异常明亮。
在这间屋子里治病,应该会很享受罢,桑惊秋心道。
大概是算好时辰了,西岳很快到达,给二人分别把脉后,拿出两颗药丸,示意他们吃下去。
“第一次解毒会比较厉害,吃下这个能让你们昏睡过去,不会太痛苦。”
时遇一下吞了下去,西岳见桑惊秋看着药发愣,“惊秋,怎么了?”
桑惊秋摊开掌心,露出那颗黑乎乎的药,疑惑道:“这种药我仿佛见过。”
西岳眉头抽搐,笑道:“药最重要的还是看药效,外形是很相似的。”
桑惊秋也觉得自己多想了,冲西岳抱歉一笑,把药吃了下去。
而后,和时遇一道陷入昏迷。
一刻钟后,时遇睁眼,先看了看昏睡中的桑惊秋:“可以了?”
西岳点头:“都备好了。”
时遇坐起身,轻轻抓住桑惊秋的胳膊将人扶过来,让他倚靠在自己怀中。
觉得这个姿势不太好,又合拢双臂,将人圈起来。
西岳:“……”
时遇做好这一切,这才抬眼看过来,示意可以开始了。
西岳轻咳两下,又一次问:“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一旦开始,便无法结束了。”
第59章
解毒方案有二:
第一种,最为简单,开方抓药,根据惊秋解毒状况逐步调整,直至毒素最后清除,此法缓慢,因为惊秋中毒时间太长,西岳也无法断定到底需要多久;
第二种,找一个人,护住惊秋心脉的同时将毒素引渡至自己体内,再由西岳出手。
“负责护住惊秋心脉的人须得内力深厚且过程之中不能有分毫犹豫,否则不但自身难保,还会加重惊秋的伤势。”西岳定下方案后,解释给时遇听,“等毒素到了那人体内,立即服下我配好的药,能确保毒不入心,不出一个月就能好,只是……”
时遇:“只是什么?”
西岳:“中毒之后会疼痛难忍,服药后的几日内,人无法动弹,形如僵尸……”且不说内力深厚的高手从何而来,即便有,为何要忍受这种痛苦,只为了让别人更快一些解毒呢?
但时遇旋即说道:“准备好,就可以动手了。”
西岳没明白:“啊?”
时遇:“以我内力,可以。”
西岳:“……”
西岳没有立即做出反应。
时遇淡淡瞥去一眼:“嗯?”
“可,可是……”西岳难得结巴,“这种法子不是万无一失的,如果你……”
时遇根本不在意这个,只道:“他的身体,不能再拖。”
西岳还想再说,时遇留下一句“不要告诉他”就自顾自走了,留下西岳一人,目瞪口呆之余,又觉得,时遇果然还是时遇,永远说一不二。
到底有些担心,正式动手前,西岳再次重申了弊端以及接下去一个月时遇要承受的痛楚。
时遇听完一言未发,只示意他,赶紧开始。
西岳便也不再多言,全神贯注给惊秋解毒。
好冷、好热,冷热交替中掺杂丝丝缕缕的疼痛,如同雷电一般,不断从体内窜向四肢百骸,全身都难受起来。
桑惊秋下意识想要挣扎,将那股痛感从体内驱赶出去,可四肢绵软无力,身体也仿佛被什么钳制,教他动弹不得。
渐渐,他发现,这种感觉莫名熟悉——从前每回毒发,就会如此……
这么多年,他习惯了这种痛苦,不觉如何难熬,更不会到处告诉朋友。
可这回不知为何,痛楚仿佛比从前深重许多,体内翻滚着冷热交替的气流,搅弄五脏六腑,疼痛一阵接一阵游走全身。
忍耐了许久,终是忍不住,松开咬住下唇的牙齿,发出轻轻呻|吟。
就这一下,痛感忽然消失了。
但只有短短一瞬,随后就如同狂风暴雨般,挟着巨大的能量,席卷而来。
“啊!”
桑惊秋忽然弹了一下,力气之大,差点挣开圈在他身侧的双臂,时遇恍了一下神,立即抓紧他。
西岳抄起银针,飞快下在惊秋几个穴位上,后者挣扎了两下,又陷入沉睡。
时遇递了个疑问的眼神过来。
“经脉逆转。”西岳不明所以地擦掉额头上的汗,“方才你精神涣散。”
时遇不说话。
西岳并无责怪之意:“你若是坚持不住,便告诉我,不要勉强。”
时遇摇了摇头。
并非坚持不住,对这次的选择,他也没有丝毫犹豫。
只是……两人相依而坐,几乎交颈相缠,一分一毫的呼吸改变都是咫尺可闻,他满心挂念引毒之事本也无甚在意。
可方才,桑惊秋忽然呻|吟了一下,伴随灼热的气息喷上他的耳廓,任凭他平时多么镇定,当即也有些失了神。
就是这么一下,差点害了两人。
时遇不敢再有任何妄念,又担心再次重蹈覆辙难以把持,索性运功封住了自己的听觉,凝神专注。
这回果然没再出错。
解毒过程并不轻松,桑惊秋中毒长达十年,其中痛楚更难以形容。
他一直在出冷汗、发抖,每每毒素窜离身体时还会发出痛苦的闷哼或呻|吟,西岳守在旁边,喂药、施针,一刻也不敢放松。
期间有两次,经脉滞塞,毒素无法流出,眼看要功亏一篑,时遇都会及时发现,加重内力,才堪堪化险为夷。
随着毒素被引出,桑惊秋渐渐不再发抖,出声也少了些,看上去仿佛真在入睡一般。
西岳仔细检查了一遍,说:“可以了。”
但时遇毫无反应,西岳想起他似乎封闭了自己听觉,于是对他打了个手势,时遇瞧见了,微一点头,又将人抱了一会,才缓慢收势,将人扶着躺好。
西岳搭着惊秋的脉:“效果颇佳,接下来我会扎针让他睡上一天一夜,醒来后连续服药一个月,就没事了。”
时遇垂目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确定无事了?”
西岳点头。
时遇从床上下来,有些脱力,落地时趔趄了一下。
“时近舟会过来照顾。”时遇慢慢朝门口走去,“别让他知晓。”
西岳无奈:“我知道了。”
桑惊秋做了个梦。
梦里,他受伤病重,生命垂危。
奄奄一息之际,出现了一个人,给他体内注入源源不断的内力,将他从垂死之中拉了回来。
但当他要当面道谢之时,那人却又不见了。
桑惊秋有些着急,起身去追,脚下重重一空,仿佛摔倒在地。
而后,他醒了过来。
高高的木屋顶、斑驳明亮的日光,还有萦绕在鼻尖,浓郁的药香。
一切都很陌生,却又带着莫名的熟悉感。
“桑大哥醒了?”
桑惊秋轻轻眨眼,微微偏首,看见时近舟站在床边,正在俯身观察他。
见他看过来,时近舟指了指自己,问:“桑大哥还记得我吗?”
桑惊秋:“你是……时近舟。”
时近舟笑了,满目惊喜。
据西岳先前所说,只要惊秋醒来,再根据他的方子服药,很快就会痊愈。
次日中午。
“西岳呢?”桑惊秋问时近舟,醒来后就没见他。
时近舟摆好碗筷,等饭送过来就可以吃饭了:“西岳大哥临时有点事,先下山去了,过几日会再回来看您。”
桑惊秋担忧:“他没事罢?”
时近舟摇头:“他的朋友受了伤,他去看看,没事的。”
桑惊秋略略安心。
但很快,桑惊秋就察觉不对。
回山途中,西岳反复安慰他无需担心,直到彻底解毒,他都会一直留在山上,恰好暮亭前阵子受了伤还未好全,他也能多多照看,确保无虞。
可早上袁暮亭来看他,说西岳托时近舟送给她几副药,自己却并未出现。
又过了几日,西岳仍然未出现,时遇也一次都没来,问起来,只说下山了。
“你们掌门在何处?”晚饭时,桑惊秋突然问,“我有些事想找他。”
时近舟拿着筷子,镇定道:“掌门下山去临安了。”
桑惊秋:“去做什么?”
时近舟:“哦,鱼莲山的分部出了些事,掌门过去处理。”
桑惊秋:“出了什么事?”
时近舟摇头示意自己不知,这倒也无甚奇怪,越大的门派内部,秘密也越多。
桑惊秋看着碗里浓白的鱼汤,良久,端起碗喝了一口:“他去临安,是因为鱼莲山的事么?”
时近舟:“是的。”
桑惊秋:“从前去过临安,我的朋友就住在那里,说起来,我去过几回都很匆忙,没能好好玩一玩,太可惜了。”
时近舟:“等桑大哥好了,我和从云陪你一起去。”
桑惊秋微笑点头。
午饭后,桑惊秋一般会休息一个时辰,用来打坐调息,促使身体更快康复。
这个时段,时近舟不方便陪同,就会离开后山,去做一些别的事。
这日也是如此,但时近舟离开不久,桑惊秋就下了榻,走出寝屋。
路过前厅时,他扫了一眼北墙,这是整座屋子最大的一面墙,却反而空空如也,只在靠近屋顶处戳着一根长钉,对比其他几面墙上的长剑、窗户和靠墙而立的木架,这面墙显得过于空荡,看上去很有些奇怪。
尤其是那根长钉,好像曾经悬挂过什么,如今又被取下来了。
走出木屋,他四下看了一圈,找准一个位置,慢慢走了过去。
如今的鱼莲山早已不是十年前初入江湖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不过时近舟说,弟子们大多住在山脚或山腰之上,呆在山顶的人并不多,因而并没有太多变化。
尽管已经十年未曾走过,可桑惊秋对此地的熟悉早已深入骨髓,为了避开人特意选了偏僻小道,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地方。
那是位于悬崖下方的一个山洞,是鱼莲山刚刚设立时,时遇特意开凿的,当上掌门后偶尔事务繁多或者烦闷,他就会去洞里,练功打坐或者沉思。
这个山洞对时遇而言,就如同从前的后山银杏林对桑惊秋的意义。
只是这么久了,他不确定那个山洞还在不在。
走到崖边,抓住一根垂落下来的柳枝条,直接跳了下去。
这一刻桑惊秋肯定,时遇在里面。
因为几乎在他落地的瞬间,一道人影冲出来,二话不说踹向他的脑袋——正是时遇。
桑惊秋偏头避过,可时遇并未因此停手,而是再次劈来一掌。
从这一掌所蕴含的内力来看,这人不是发疯,就是有意想置他于死地。
鉴于此人不久前还用自己的性命“逼”他解毒,桑惊秋觉得他没理由想让他死。
所以,时遇在发疯。
当然不能跟疯子计较,桑惊秋一边躲避其攻击一边观察,终于在时遇准备掐住他脖子之前瞅准一个漏洞,抬手点向他的穴道。
手指触肩,时遇浑身剧烈颤抖,桑惊秋伺机而上,又接连点了他另外几个大穴,终于在自己被掐死之前,将人控制住。
他打量了一下僵立不动的人,问:“你想杀了我吗?”
时遇轻轻撩开眼皮,不错眼地盯着他,眼尾晕着薄红,使得那双本就深刻的双目越发锋利如刃,但那双眼中,满是陌生。
桑惊秋蹙眉,觉得不太对劲。
时遇仍然凝目注视着他,似在打量,又似观察,眼中没了一贯的冷酷,反而满满的深沉。
片刻之后,桑惊秋朝他身后看过去,黑乎乎的洞口,瞧上去并无异样。
但时遇从里面出来就成了这副模样,桑惊秋觉得有必要进去瞧瞧。
他略作思考,抓过时遇的胳膊,将人架在肩上,半拖着把人往山洞里带。
这是鱼莲山的地盘,时遇弄这么一个山洞也并非为了逃命,因此洞并不深,走了没多久,就看到跳跃的亮光,应该是蜡烛的火苗。
同烛火一道传来的,还有淡淡呼吸声,从其起伏动静分析,对方应该是睡着了而非受伤。
什么人会到这种地方睡觉?还同旁人一道?
只有关系亲密之人。
桑惊秋突然觉得自己过于多事。
他松开时遇的胳膊,将他往里推了一下,转头就走。
“等,等一下。”时遇忽然开口,声音在幽静的山洞之中回荡开来,“别走。”
桑惊秋顿住,但没回头。
时遇:“解开我……我的穴道,他不会……武功。”
桑惊秋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过身,重新走到他身前,连点几下,确保所有穴道已解,立即又要走。
但这次时遇直接抓住了他的手,问:“你怎知我在此处?”
桑惊秋:“我出来散步,无意中发现的。”
时遇:“你分明认得这个地方。”
桑惊秋沉默了一下,往外抽自己胳膊,可时遇抓得很紧,他怎么都抽不出来。
忽然有些生气。
气自己多管闲事——这是时遇的地方,谁能在这里对时遇不利,用不着他多此一举;
也气时遇不知眼色——都到这里了,里面还有人在睡觉,还非要抓住他不放。
这时,时遇忽然道:“你既来了,就进来。”
桑惊秋愣了一下。
时遇抓着他往里走,拐过弯口时一抬手,一股内力冲着里面而去。
几乎立即,那均匀的呼吸声停了下来。
紧接着响起的是熟悉的喊声:“时遇!你别跑……时……”
伴随匆忙的脚步,那人跑了出来,和正往里走的桑惊秋和时遇撞了个正着。
他呆住了。
桑惊秋也呆在那。
西岳?
倒是时遇,非常淡定地对西岳说道:“他发现了。”
西岳:“……”
桑惊秋:“??”
时遇在石桌旁落座,倒了杯水,拿着慢慢喝,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
桑惊秋从震惊中回过神,问西岳:“西岳,你……发生了什么?”
西岳很有些尴尬地挠了挠下巴,转脸瞧时遇,那意思——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来说。
时遇淡淡道:“我说的话,他未必信。”
时遇又喝了口水,问:“是否如此?”当然问的桑惊秋。
桑惊秋无言片刻:“是。”
时遇站起身,径自离开山洞,把地方留给他们二人。
西岳:“……”
他有些后悔,不该掺和进来,如今要解释这个那个,还有欺骗朋友的嫌疑。
桑惊秋并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可眼下这件事,显然同他自身有着莫大关联。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西岳右手成拳,抵住嘴轻咳两声,道:“我说了,你别生气。”
桑惊秋:“……”
西岳:“事情是这样……”
事情并不如何复杂,也很容易讲清,西岳三两下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他体内的毒还未完全解开,偶尔会失去神志。”西岳解释他被点睡穴的原因,“不过人挺有分寸,没有杀我,也不会往外跑,要不是你突然出现,他不会出去。”
桑惊秋愕然,难以置信,时遇为了助他解毒,竟会用那样的法子……
在苏州时,时遇以自己解毒为筹码,让他配合西岳治病,已是大大出乎他意料。
万万没料到更大更震撼的事情,还在此处等着他。
这根本不是时遇的性格,可又实打实,是时遇做的事。
为了他,所做的选择。
应该怀疑的……
谁知道时遇如此做,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受过骗,所以不应该相信。
可另一个声音又告诉他,这就是时遇会做的事,和他从前的选择一样,自我、独断、没有道理可讲。
时遇还是那个时遇,并没有改变什么。
只是因为这回太过出乎预料,才显得那么不可理喻。
他知道西岳不会联合时遇一道骗他,更何况,体内越来越浅的毒素和健康的身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事实。
原以为,是西岳医术的巨大提升,可是现在告诉他,除了朋友的精心,其中更有时遇的牺牲。
没错,这对任何人而言,都算一种牺牲。
桑惊秋无法因为对方是时遇,就否认。
可是,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桑惊秋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久久不能说话。
西岳觉得应该给他时间冷静,悄悄离开了山洞。
时遇站在外头空地上,见他出来也不奇怪,双手环胸靠在石壁之上,远眺着山下的湖水。
西岳咳嗽一下,道:“我把事情都告诉他了,我不对朋友撒谎的,所以……”
时遇:“无所谓。”
西岳心道有所谓也没办法,我只负责治好你们,剩下的我才不掺和:“我先回去配药,你这边结束后派人通知我,我再来找你。”
时遇淡笑:“此处,应该用不上了。”
西岳不明所以地顺着一旁石梯往上爬,快上去时,他低头,发现时遇已经不在了,应该是进山洞去了。
脑中忽然转过一个猜测:时遇是不是故意选在这里,为了有朝一日,惊秋能主动发现……
他抖了一下,在心里辱骂时遇。
这人,太过可怕!
桑惊秋此时,也有同样的疑问,见时遇进去,他就问了出来。
时遇:“为何会这样认为?”
桑惊秋:“太过巧合了。”
时遇若想私自解毒,鱼莲山多的是地方,即便就在自己院子里,只要一声令下,自然无人敢靠近。
可偏偏选在这么一处偏僻的山洞,又这么“巧”的,除了桑惊秋,再无旁人知晓其所在。
当本该出现的人接连多日不在,连同关心他的大夫朋友也一同消失,其他人又似乎一无所知,惊秋能想到的地点之中,一定有这个山洞。
时遇见被戳穿也不恼怒,反而问:“那你会不会生气?”
桑惊秋也在自问,毕竟被欺骗了,不管对方目的为何,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可细想之下,却并未有什么气愤之情,或许说,此时此刻,占据他心中更多分量的,是迷茫和不解,而非其他。
“我不气。”
时遇有些意外:“为何?”他都做好承受怒气的准备了。
桑惊秋朝后仰,靠上石壁,抬头看凹槽里的蜡烛:“我说不清,或许是因为,你救了我,在恩情之下,生不生气,并不重要。”
时遇皱起眉头:“你认为这是恩情?”
这下轮到桑惊秋意外:“难道不是吗?”
“十年前你中毒,本就与我有关。”时遇摇头,“这些,本就是我该为之。”
桑惊秋笑了一下:“十年前的事,并不全是因为你。”
时遇:“我如今这样,只是为了你。”
这仿佛绕口令一般的对话让桑惊秋一时反应不过来。
时遇立即又说道:“恩情,你十年前便还清了。”
桑惊秋怔忪,明明不久前才说,尚未还清。
时遇:“我若不那样说,你会接受西岳的治疗吗?”
桑惊秋:“我……”
时遇:“你可以不治,但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
桑惊秋觉得,已经如此过了十年,左右不会死,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
他也许只是不想麻烦西岳,以其个性,做出这样的选择,似乎也不奇怪。
可时遇却觉得,桑惊秋会这样想,更多的理由是,他对于自己的生死,其实没有那么在意。
活着时,要努力,就像五岁那年冬天之前的桑惊秋一样,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若能平静死去,他也能坦然接受。
他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
只看老天给他安排怎样的人生。
可这是时遇绝对不会接受的。
他把自己性命和桑惊秋捆在一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桑惊秋面对可生可死的抉择时,能多一分牵念,让他活下去。
前提是,他的生死,足以影响桑惊秋。
时遇的心莫名快跳了几下。
他慢慢开口:“恩情已还,往后,我们可以谈另一种感情。”
第60章
在今天之前,时遇并未打算这么快把话说开,他想,至少等二人完全康复之后,再谈这些。
可方才与桑惊秋的一番对话,让时遇感到一种开诚布公的紧迫感。
他觉得,若是再遮遮掩掩,桑惊秋或许会误解他的意思,届时再要说什么,也很难被信任了。
左右到了如今,说与不说,也就只差一层薄薄的纸。
可桑惊秋听完后只是看着他,目露疑惑。
时遇也不着急,静静与其对视。
“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桑惊秋问道,“说明白些。”
时遇不意外:“若我现在让你留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桑惊秋摇头。
时遇:“可我替你解毒,想让你活着,一辈子留在此处,你又该如何?”
桑惊秋面无表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时遇:“此法很粗暴,还会让你不开心,可是能达到目的,能让我满意。”所以十年前的他,一定会选择第二种手段。
这话仿佛在说,十年后,现在的这个时遇,有了别的选择。
可桑惊秋还是不明白,这人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山洞之内通风颇差,秋日里极为干燥,他身体尚未完全好转,待久了有些不太舒服。
桑惊秋刚要开口,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时遇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我们出去说。”
桑惊秋摆手:“就在这……”
时遇不管这么多,抓了人就走。
桑惊秋:“……”
到了外面,阳光骤然变得猛烈,桑惊秋抬手遮住眼睛,被时遇抓着另一条胳膊,飞身上了山顶。
方圆几百里内,只有鱼莲山这么一座高山,立于顶端,湖面倒映着山峰,秋风掀开波光,目之所及,都是天朗气清的疏阔景象。
连带心中的淤塞和滞闷,仿佛也随风而逝。
桑惊秋神清气爽,觉得天地也宽阔许多,觉得看不够,便想往前走。
刚走了一步,胳膊就被拉住,他回头,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时遇:“不行。”
桑惊秋莫名其妙,想要往回抽自己胳膊,可时遇抓得很紧,他抽不出来,只得道:“我过去看看。”
“不可以。”时遇抓着他不放,还加了力度。
桑惊秋盯着他看了一会,妥协道:“不去就是了,你松手。”
可时遇似乎并不信他,抓着他往后去,直到离悬崖顶端很远,轻易过不去,才慢慢放开他。
还不忘叮嘱一句:“别过去。”
桑惊秋:“……”
两人往木屋走去,时遇在前,桑惊秋心里有事,落后一些,时遇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再转过去续走。
仿佛很担心桑惊秋没有跟上,但他也没有和桑惊秋并肩抑或索性走在他身后,就只是不时看上一眼。
桑惊秋微微皱眉。
方才在悬崖上,时遇拽住他时,仿佛看到了非常吓人的事,惊慌中带有恐惧,那种复杂又矛盾的感觉,是他从未在这人眼中见过的。
可现在,时遇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除了一直回头瞧他,其他的,貌似并无异样。
奇奇怪怪……
到了后山,时近舟正在屋子外面转悠,他算算时间桑大哥午睡快醒了,结果过来一瞧,人却不见了,急得差点当场跳崖。
掌门把人交给他照顾,若是人不见了而他一无所知,哪里有脸见掌门,也对不起多番叮嘱他好好看护桑大哥的秦从云。
桑惊秋挺不好意思,把人小孩吓一跳,简单解释了几句,有道了歉,安抚一二。
时近舟极少这么着急,回过神来也有些尴尬。
两人在木屋前说话,时遇站在旁边,本想等他们说完,再和桑惊秋一道进门。
可桑惊秋不知说了些什么,时近舟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插上几句,没有离开的意思。
又想到自从重逢以来,他对待每一个人,无论是多年老友的施天桐袁暮亭和顾家兄弟,还是仅仅几面之缘的秦从云时近舟,都和善可亲,极尽温柔。
唯独对着他,尽管也不至于冷言冷语故意不理人,可也是平淡如水,说话办事都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不会有半分多余的情感,好像他只是个陌生人,不值得耗费自己的情绪去对待。
可这个世上,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明明只有他时遇一人。
“时近舟。”时遇淡淡开口,“你无事可做么?”
时近舟最近的职责就是照顾桑惊秋,掌门亲口吩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理会。
这时,时遇扫了他一眼,虽然一如既往的冷漠,可时近舟从中看出了些许不满。
在山上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从掌门身上看到类似这般的情绪,相比较从前七情不动的人,眼前这个,似乎鲜活了几分。
他微微一笑。
时遇已经走到近前。
时近舟忙说道:“我其实是有事要去做,桑大哥先休息,我晚上再来。”
桑惊秋:“若是忙,就不必过来了,我没事。”
时近舟摆摆手,小跑着走了。
时遇目送他消失,又问桑惊秋:“你与他聊什么?”
桑惊秋:“我这几日瞧他练功,有几处不太合适,于内力精进无益,与他聊了几句,他很聪明,一说就通。”
时遇不置可否,在他看来,修习武功最关键的还是看个人悟性和努力程度,即便师父是举世无双的高手,自己若是不行,那也是成不了事的。
所以他心血来潮时会指点一下时近舟的功夫,但从来没想过收他为徒,把自己框在“师父”的高地上,更没那么多耐心去事无巨细的教授。
时近舟也明白这一点,从来不会主动找他讨教。
桑惊秋觉得口渴,进屋喝水。
时遇双手环胸,靠门而站,也不进门,就这样站在那。
桑惊秋转过身,时遇依然没动,他逆着光,脸上表情模糊不清,辨不清到底在看什么。
真是太奇怪了。
再想到其在山洞里和悬崖之上的言行,桑惊秋觉得,今日势必是要谈出个什么来了,否则,还不知道此人会继续做什么更加古怪的事。
思索间,时遇跨了进来,随手将门关上:“你喜欢这间屋子么?”
桑惊秋点头。
时遇:“可若是让你一直住下去,你不会答应。”
桑惊秋心道,这是自然,房子与他而言,是遮风挡雨的地方,屋子大小、豪华与否并不紧要,这十年来,客栈酒楼、荒野破庙,他什么地方都住过。
决定是走是留的原因,从来也不是屋子本身。
不过:“时遇,你到底是何意?”
时遇瞧着他,忽然一笑:“不叫时掌门了?”
桑惊秋:“……”
时遇忽然又收了笑,认真道:“十年前若非我,你不会中毒,助你解毒,本就是我该做之事,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桑惊秋不言,他分明记得不久前时遇还说,自己欠他的未曾还清,怎么短短时间,就变了个模样?
时遇仿佛也想到同一件事,轻轻叹气,道:“那些话,非我所愿。”
桑惊秋则觉得好笑,别人他不知道,以时遇为人,不愿做的事,谁能逼他,但他也不如何在意那几句话,不想在此事之上过多纠缠,于是点头,示意他明白。
时遇:“你不怪我?”
桑惊秋摇头。
时遇:“为何?”
桑惊秋:“你救了我。”光这一项,已足够抵消所有。
时遇还想说话。
“互不相欠。”桑惊秋先他一步开口,“其他的,不用再说。”
时遇其实也是此意,过去之事无法改变,说再多也于事无补。
但他想要的,绝非“互不相欠”。
“那现在,我们谈别的。”时遇道。
桑惊秋:“请说。”
时遇:“接下去大约一年,我要闭关养伤,不知你愿不愿在这一年之中留下来,打理门内之事?”
桑惊秋愣了愣,愕然。
这是什么条件?
鱼莲山并非几个人的小门派,他更加不是十年前在门内如鱼得水的桑惊秋,怎么可以横空出世,跳过那么多弟子和堂主,来发号施令?
他无需多思,就要拒绝。
时遇紧跟着道:“此时只你一人知晓,并非让你下令,只是有些事,我不便出手,其他人,我也信不过,你若是留下的话,或许可行。”
他说着叹了口气,“若是从前,我可以撒手不理,施天桐他们足以应付,可现在门下人多,他们自顾不暇,若在我闭关期间有什么事,必然影响许多人。”
桑惊秋抿了抿嘴。
十年间他没少听江湖事,知道鱼莲山如今的地位之重,万一掌门出事,牵一发动全身,影响的绝不仅仅是鱼莲山本身。
旁的不说,光这回时遇明着帮谢知非一事,就树敌不知几何,那些人忌惮鱼莲山的实力和时遇的武功暂时未敢冒头,可若是知道时遇受伤,一定会立即杀回来。
更遑论这么多年,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对手,就等着这一日。
届时江湖大乱,鱼莲山也绝不可能善终。
时遇适时又开口:“以我们相识许多年的情分,你考虑一下。”
桑惊秋:“这就是你所言,谈另一种感情?”
时遇并不回答,而是避开了这个问题:“你答应吗?”
能不答应吗?
鱼莲山在前,江湖安稳在前,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为何是我?”
时遇:“除了你,没有旁人。”
桑惊秋以为他指的是不信任别人,当即无言以对。
过了片刻,他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时遇:“不急,待你痊愈康复,我正式闭关前,再谈——你真的答应了?”
对于已经定下的事,桑惊秋素来不会纠结:“是。”
时遇颔首,他也不道谢,仿佛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过了一会儿,西岳到来,时遇就离开了。
桑惊秋一边让西岳把脉,一边问时遇解毒的事。
西岳表示时遇将他体内毒素引渡体内后立即服了他的药,毒幸未入体。
“没有大碍。”西岳提笔,调整药方,“再有个半个月左右,就差不多了。”
桑惊秋:“无需闭关么?”
西岳不解:“闭什么关?”
桑惊秋:“他解毒时,无需闭关?”
西岳嗤笑:“以他的内力,用不着,况且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时遇,他什么时候闭关过,从前受伤也只是休息几天,除非哪天命在旦夕,才会有此一举罢。”
桑惊秋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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