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公公支吾数声,瘪了下嘴。


    卞如玉淡淡吩咐:“去朝暮亭。”


    木公公再次扯了扯嘴角,应喏在前引路。阿土推着卞如玉居中,魏婉随在最末,瞅见木公公时不时回头瞄她,但眸中只有好奇,并无恶意。


    魏婉始终噤声,一脸懵懂无辜。


    一行人过桥绕山,穿苑走廊。


    楚王府究竟多大?怎么总走不到头?


    从前有下官向蔺昭进献过一棵紫红花树,彼时魏婉也在场,直呼娇艳,蔺昭却告诉她这是近年宫中和官邸流行的奇花异木——紫薇,一树千金,还不好养活,太过奢费。


    蔺昭当天就退回了紫薇。


    现在魏婉在楚王府沿路都瞧见紫薇,一棵挨一棵,密麻如草,跟不要钱似的。


    楚王府里还有一奇——没有台阶。为方便轮椅推行,逢高阁就架虹桥飞廊,遇坡则用平整汉白玉直铺,魏婉没进过禁宫,前半生见过的贵人居所只有相府,相较之下,楚王府泼天富贵。


    她越发谨慎,演起娇怯格外认真。


    途经某座石桥,迎面过来一队端盘婢女:“参见殿下。”


    “平身。”


    婢女重新前行,与卞如玉等擦身,为首藕衫婢女瞥见魏婉,突地高叫一声“啊呀”,失手摔碎盘盏。


    “你、你!”婢女张大嘴巴,下巴仿若脱臼,指着魏婉,“你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小金,”木公公小跑转回来训斥婢女,“你又冒冒失失,胡言乱语什么!”


    俨然忘记自己刚跟小金一样,见了鬼。


    魏婉明知他俩认错了人,却继续装懵,错愕顾盼。卞如玉那厢亦演惶恐,不停眨眼,频频回顾魏婉,似乎害怕她起疑,又担忧着某事被当面揭穿,欲盖弥彰——其实卞如玉压根不慌,一边悠悠接戏,一边借着回顾的机会,欣赏魏婉的戏。


    她演得挺妙。


    一颦一顾皆恰如其分,卞如玉屡次回顾都逮不到任何纰漏,她的狐狸眼清亮,上齿咬着下唇,惴惴无辜。


    卞如玉抿唇,突然不得不承认,自个的戏被乐姬压过。


    不由生出一股郁结。


    卞如玉当即决定加戏。


    新编了几句惶遽戏词,再添上三分怯的肢体动作,比她更心悸无措。哼,就不信西风不能重压东风!


    他启唇,刚要抬手出声,魏婉突然像只急求庇护的雏鸟,躲到他轮椅背后,不安绞手:“殿下,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不然这位公公和这位姐姐为何都被惊到?”


    依旧捏着嗓子,怯生生钻进旁听的阿土耳中,骨头顿酥。


    卞如玉却咬牙切齿,戏被抢了。


    且这嗓子又叫他犯恶心,两只胳膊上瞬间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僵硬在扶手上,再难动弹。


    魏婉还变本加厉,无措屈膝,想扶着轮椅却不敢触碰:“奴婢不懂规矩,如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说完泪盈于睫。


    卞如玉呕得银牙紧咬,却只能忍着抑着,舒展眉头,笑若春风,和他温柔的声音一道安抚魏婉:“你没错,不关你的事。”


    他转晲向木公公和婢女,瞬敛笑意,脸色阴沉:“还不退下?!”


    “喏、喏。”


    “奴婢这就告退!”


    木公公拉着小金碎步逃跑,其余婢女亦做鸟兽散,转眼只剩下卞如玉、魏婉和阿土。


    魏婉不露声音望了眼木公公屏退的方向,她其实也想走,一刻都不想和卞如玉多待。奈何高高在上的楚王没有发话,她不能移步。


    魏婉装出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轻呼口气,用敬慕倚仗的眼神凝视他。


    卞如玉温和含笑,接住魏婉目光,内心却嗤之以鼻。


    安静须臾,阿土继续往前推。


    仨人行至一片几望不到边的匠凿湖,阿土推着卞如玉上了九曲桥。


    魏婉踟蹰。


    阿土回望一眼,示意跟上。


    她这才追着走到湖心,再顺坡上假山,到山顶八角亭中。


    扫了眼对联,“枕波载酒千般醉,昼回夜转万般思”。


    佳人不在,朝暮思卿,难怪要引她到朝暮亭来。


    卞如玉瞅见魏婉瞟对联,不由暗暗得意:怎么样?府里遍处是细节,欲使谎言逼真,必先圆至极致。


    卞如玉抬手挥了挥,阿土旋即将轮椅推至圆石桌后,调个头,令卞如玉面朝魏婉,而后屏退。


    卞如玉抬头冲魏婉一笑,毫不掩饰眸中浓情。


    魏婉“羞答答”低头。


    “姑娘可否……再为本王弹奏一曲?”卞如玉颤音低柔,竟带了三分商量乞求的意味,魏婉心道他还真是对他那位心上人用情至深。


    “殿下想听什么曲子?”她问完自个先怔,这话太熟稔了,日日皆是如此问蔺昭。


    卞如玉亦是一愣,乐姬这句没捏嗓子,如此顺耳。他竟不自觉泛起今日第一个没有任何杂念,真心实意的微笑。


    “不拘。”卞如玉开心回应。


    魏婉心平气静:也对,“心上人”弹的,哪会介意是什么曲子。


    但她还是要斟酌,蔺昭爱听徽调,之前弹的《太平乐》也是徽调——应该是卞如玉喜好徽调。


    那就再弹一首徽调的《柳枝》。


    魏婉定夺,抬手起势,即将触弦,卞如玉却突然发问:“你没拨子么?”


    魏婉楞了下,两回弹奏的确都没用到龟壳拨子,仅靠一点点指甲弹拨。她微抬下巴看向卞如玉,解释道:“奴婢的拨子放在箱子里,殿下若需要,奴婢这就去取。”


    她重捏起了嗓子,卞如玉瞬间恶心涌上喉头,却不能流露半点厌恶,缓慢摇头,耐心且温柔:“就这么弹吧。”


    “喏。”


    魏婉抬手轻拨,阮声圆润浑厚,似雨珠滚荷,又随曲调渐浮现杨柳依依,春日惜别的画面,喜调喜景奏愁情离恨。


    说来眼下三月,正是烟柳满城,尤其湖堤两排,摇曳的柳枝偶尔勾着了行人,随手挑枝,袅袅娉娉,似挑芙蓉帐。难怪全京师的人都跑去湖堤赏柳。


    纵然如此,纵使阮曲身临其境,亭中二位却半点不动心,压根没想过邀对方同游。


    置对方死地倒是都考虑过。


    魏婉戒备周旋,卞如玉看似如痴如醉,实则余光一直借助地势,默数鬼祟偷窥的仆婢,一个、两个、五个……都是蔺相的人?呵,把他楚王府安插成了筛子了?


    卞如玉越想心思越阴沉,却始终翘着丹凤眼,温情脉脉,眶中荡泪,不落下,却也不打转回去,就那么一直水汪汪罩着雾气。


    ……


    东侧院第五间,木公公厢房。


    “我今日演得不差吧?”婢女小金正跃坐在矮柜上,手撑柜沿,踢着两条腿,“摔盘子那一下,绝了!”


    躺摇椅上的木公公闻言轻笑,摇椅晃荡,声也悠悠:“你太过呐——殿下从前不是教导过吗?情不外露,平平淡淡戏才真。”


    倚门边的阿土吁口气,木公公自己都用力过猛,还教小金,要说啊,还是自己表现得好,那一句“殿下十分敬爱姑娘”画龙点睛。


    阿土双臂渐渐抱在胸前,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说来多亏了阿火,”木公公感慨,“提前回来报信,我们才能早做准备,配合殿下坐实这心上人。”


    “对,多亏阿火。”


    “阿火自然能干。”


    木金土一齐夸赞呼唤,良久梁上倒吊下一黑衣少年,犹如蝙蝠,淡淡应了声:“嗯。”


    无功不受禄,他只是依照王爷三掌的吩咐,提前知会,圆个周全。


    *


    凉亭内,魏婉刚弹完《柳枝》,尚未收势,卞如玉已迫不及待鼓掌:“妙、妙,姑娘弹得实在是妙。”


    魏婉起身行礼,暗中憋气,令脸涨红:“王爷过奖了。”


    她嗓子愈发捏得厉害,卞如玉浑身难受,恨不得捂耳,却越过轮椅,似情不自禁靠近魏婉:“姑娘不必谦虚。”


    他的戏一出接一出,接着演回神,身形一滞,重新坐直。脸上泛起一阵恍惚,半晌缓缓分开双唇,语速极慢,仿佛从牙缝里挤话,嘴角也挤出一抹夹杂着苦涩的笑:“本王就是坐在这里听三天三夜……也不会厌倦。”


    魏婉只得把气憋得更厉害,这样绯色才能从双颊蔓延至脖颈。


    因为太过用力,不知不觉低头。


    “一曲着实不够,姑娘再为本王弹一曲吧!就弹——”趁着魏婉脑袋未抬起,瞧不着,卞如玉眸中速闪狡黠,“《鸟歌》。”


    这也是首徽调。


    跟《柳枝》一样,以喜写悲,讲述琉璃明王的故事。


    王与王妃恩爱甚笃,然成亲仅一年,王妃便因病薨逝。此后经年,不能忘怀。


    某日琉璃王再次思念起王妃,此时恰好飞来一对黄鸟,成双成对,栖树脆鸣,禽衬人悲,琉璃王触景生情,遂作《鸟歌》。


    当然,还有后话《沸流水》,明王唱完《鸟歌》不久,就在沸流水旁邂逅了与王妃长得一模一样的捣衣女,将她带回宫中。


    卞如玉觉得自己点的曲子实在是太妙了,禁不住盯着魏婉琴阮上镶嵌的螺钿瞧。


    “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魏婉边奏边吟,她的心是冷的,再也不会为情爱伤神,尽了十分努力,却仍唱不出悲切。


    好在只有短短两句,转瞬既过,卞如玉全心全意专注自己的戏,未曾察觉。


    他把断腿的事回想了一百遍,才能与《鸟歌》同悲。


    今日整张脸一直在用力,久而久之,肌酸体乏酸,眼睛胀,耳朵苦,人也渐倦,不由得默在心里打了个哈欠。


    这讨厌的长颈琵琶,就听到这吧!


    今日散戏!


    《鸟歌》奏完,魏婉再次起身行礼,卞如玉张嘴,正准备演两句就打发走,余光突瞥见阿土正从山脚匆匆奔上,手里还攥着一样物拾,离得太远,瞧不真切。


    卞如玉重阖上唇。


    阿土一口气奔至凉亭,气不喘面不红,双手奉呈:“启禀殿下,蔺相大人差人送来此物,说是殿下遗落在相府的东西。”


    卞如玉和魏婉齐齐看向阿土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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