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婉恍然大悟,心头冷笑,手上瓷勺却前送数寸:“殿下还是多少吃一点吧。”


    卞如玉轻巧避开,要强调自己没胃口,奈何“虚弱”的人说话慢,被魏婉抢先:“白粥最开胃了。”


    卞如玉话到嘴边拐个弯:“本王胃口其实还好,就是身子不行,吞咽犯难。”


    “殿下方才还说,见着奴婢,身子立刻就好了许多。”


    卞如玉沉默半晌,带笑张唇,只是呼吸稍微有些粗重和紊乱。


    吃了瘪不服气?


    魏婉笑盈盈喂卞如玉。


    楚王殿下的嘴巴始终张至最大,既要担心勺蹭掉粉,又怕粥融化珍珠粉,直勾勾盯着瓷勺,魏婉偏还手腕晃动,他脸面愈发紧绷。


    瓷勺送至唇边时明明位置靠上,卞如玉唇刚往上躲,魏婉倏地将勺压低,卞如玉心提到嗓子眼,急忙补救,却还是被瓷勺蹭掉下唇珍珠粉,现出一瓣红润。


    粥滑入口,他好不甘心地咽下。


    “殿下仅吃一口,气色就好了许多。”听魏婉欣慰开口,卞如玉差点噎着。


    “是呀,看来还是得多吃点,”卞如玉含笑回道,“就是本王手上无力,要劳烦魏姑娘把剩下半碗都喂了。”


    自个吃瘪,也不能让她好过。反正妆已经脱了,卞如玉故意放慢速度,每一口都要含许久,让魏婉一直端碗抬勺,手悬空中。


    哼,看她手酸不酸?


    魏婉晓得他在报复,但不气恼,反觉这楚王没由来变得幼稚——坐床上越久越热,他自己已经汗如雨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魏婉不屑晲看卞如玉,却发现他脸上的脂粉差不多被汗水洗干净,丹凤眼没了唬人乌青眼圈,现出原本的熠熠神采,犹如云破月出,一霎惊艳。双颊绯色,两瓣红润的仰月唇则更剔透,一滴汗滑过鼻尖,这人美貌里怎么还生出媚态来?


    魏婉迅速偏头,不再看他。


    重新镇定心神。


    片刻后,故意吸了吸鼻子:“殿下身上,总觉得有好浓的药味。”


    卞如玉“和善”一笑:“你来前一个时辰,本王服过一碗药。”


    “一碗药?”


    “嗯。”卞如玉双手指尖相抵,比划,“就这么大一碗,熬了几味。”


    魏婉点头,似信了他。喂完放下粥碗,改拿架上绢帕,拭向卞如玉脸颊:“殿下发汗了,奴婢帮殿下擦擦。”


    卞如玉随即左偏躲让,魏婉却借着拭空的机会,身子一搀。


    “哎呀!”她惊呼,不小心踢到床下铜器,叮哩哐当,发出一阵无法忽视的巨响。


    “底下是什么东西?”魏婉一脸无辜好奇,弯腰欲拾,卞如玉倾身欲阻,却仍晚了,魏婉已拉出香炉。


    一个、两个、三个……搬家似的,把它们从床底掏出来。


    “怎么这么多药炉?熏的?殿下不是服的药吗?”


    卞如玉脸色跟吃了香灰一样难堪。


    魏婉却埋头边闻边嘀咕:“人参、贝母、甘草,治肺气虚咳;芫花、雄黄治心痛;乌头驱寒,藜芦涌吐,当归、红花、炒桃仁,治肿胀淤血……这不是几味是几百味呀!”


    “殿下——”她仰头睁大无辜懵懂的狐狸眼,“您究竟生的什么病呀?”


    瞧他刚才阻拦的动作,可格外麻利。


    卞如玉紧抿双唇,咬牙切齿,此女通晓药性,还明知故问。


    魏婉、魏婉、魏婉……他竟不知不觉,将她姓名反复默嚼。


    半晌,挑眉开口,嘴角微翘:“魏姑娘,实不相瞒,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昨晚本王起夜喝水,不小心膝盖磕上桌脚。”


    魏婉顺着卞如玉手指瞄向桌脚,且听他怎么编?


    “本王腿脚本来就弱,这一撞肿胀淤血,轮椅往后倒,接着撞上桌子,一壶水落下——咣当,本王湿了一身。感染寒凉,心痛虚咳,咳、咳,屋漏偏逢连夜雨,因此心绪低落,没看清误服宿食,不得不涌呕催吐,胃也伤了,这会才吃不下粥。病情繁杂,一症一方,所以才需百味。”


    “唉,多病所需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他的故事明明荒谬,却条理清晰,绘声绘色,讲到杯落,拟声口技,若真杯碎地,让人不自觉跟着揪心。讲到遍体鳞伤,食不下咽,述中带泣,听者恸怜。最后一声喟叹自嘲,苦中作乐,又不由自主对他升起钦佩。


    魏婉心道:卞如玉不去当说书人,可惜了。


    “原来都是桌脚的错,”她一张脸依旧天真浪漫,茫然若迷,“可是——殿下您这么多病,真不用口服,只熏一熏就能好吗?”


    卞如玉肘撑床框,手又撑着脑袋,扶额挡住自己双眼:“熏了就能好,本王命盘台辅在疾,就是容易磕磕碰碰,从小到大,桌脚床脚,柱子凳子,撞着没上千也有几百回了。”


    话音落地,房内寂静。卞如玉眺向魏婉,见她神色似懂非懂,良久,佳人启唇,语重心长:“那殿下日后出行一定要小心。”


    *


    魏婉刚回烟雨苑,霞红桃露就围上来,问东问西:“怎么样,殿下没有责怪你吧?”


    “殿下身体怎样?”


    “殿下到底生的什么病?”


    最后这句是桃露问的,魏婉淡淡看她一眼,不疾不徐,吐字清晰:“殿下不慎磕碰了腿。”


    桃露和霞红皆陷入沉默,须臾先后合十,祷告道:“老天爷保佑,殿下本来腿就不好,一定要早日康复。”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魏婉见她俩说完都看自己,便也点了点头。


    如她所料,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私下再找她打听卞如玉病情。


    但她和预判的又有不同,来人不是霞红,而是桃露。


    “殿下嗑到了腿呀。”魏婉演技越来越精湛,爽直和疑惑皆写在脸上,“我好像告诉过你的。”


    桃露拍脑门:“您瞧我这记性,转眼就忙忘了!”


    “没事没事。”魏婉淡笑。


    到了晌午,午膳小憩后,魏婉起来练阮。一曲终了,一直没机会近身的霞红摸进门来:“姑娘弹得真好听!好像那天上的曲子!”


    魏婉笑了笑:“此曲名唤《天宫》。”


    “怪不得。”霞红越凑越近,面对面盯着魏婉,眼神在一霎间重变得圆熟阴沉。


    魏婉会意,起手弹新曲。有厚重的阮声作掩护,霞红方才发出不符合年纪的低哑声:“究竟何病?”


    “喝水磕碰到腿。”魏婉指尖不停,一音不错,“事实如此。”


    霞红皱眉,下一刹忽展颜恢复天真烂漫。少倾,桃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是您在里面弹曲子吗?我能进来听吗?”


    霞红自此再没打听过卞如玉病情。


    隔天,魏婉经过院中,扫地的烟绿手一挥,不小心把一拨叶子扫到魏婉脚下。


    只有半片叶子攀上魏婉鞋尖,烟绿的脸却瞬间涨红涨白,埋头猫腰跑近捡叶子,捡两片掉一片,很是慌乱,还差点撞上魏婉。


    “没事的不用捡,”魏婉缩脚,顿了顿,“烟绿,你不要害怕。”


    烟绿倏地僵住。


    过了会,她缓缓背过身去,一声不吭就走,魏婉瞧着她的背影,心想这人也太拘谨了,畏惧攀谈到这种程度,烟绿忽然转身,大步朝魏婉折返,三步并两步,差点冲撞到魏婉身上。


    魏婉抬手一扶,帮她刹住。


    “多谢姑娘!”烟绿脸颊通红大喊,低头鞠躬,魏婉无奈笑笑,正要回应,忽细弱蚊蝇的问话钻入耳中。


    “何病?”


    轻轻两字,却令魏婉笑意僵住,稍后才恢复如常。


    烟绿不同往常的游丝声再入耳:“清心直道掬两袖风,克己奉公对一轮月。”


    这是蔺昭书房内的对联,非府内人不知情,魏婉心愈发沉,张唇做口型:你是?


    相爷的人。


    烟绿抬头垂首间,亦以口型无声且迅速地作答。


    魏婉又问:那你姐姐?


    烟绿摇头。


    女主如坠寒窟。


    烟绿分唇,再次催促:“病情。”


    魏婉想了想,还同之前一样回答:“磕碰腿伤。”


    烟绿先楞,而后似乎瞪了魏婉一眼,飞快跑走,继续扫地。


    魏婉则往她本来要去的地方去。


    一切如常。


    魏婉有自己的考量。


    她总觉得有双不被发现的眼睛,正时时刻刻窥视着自己。


    这院里三位家生子都说,水二木三,金四土五,没有一是因为殿下第一,一手遮天,不容置喙。


    但魏婉却觉不然。


    因为紫薇斗数里就只有五种命局:水二局、木三局、金四局、土五局、火六局。


    本来就没有一。


    但应该有六。


    会不会府里有一位大家不知晓存在的暗卫,正好叫“阿火”,或者“小火”,“火公公”之类?


    斗数秘术,桃露红霞烟绿自然不会,但昨日声称自己“台辅在疾”的卞如玉一定是懂的。


    魏婉总觉得那位“火”在监视自己,不能妄言。


    *


    “什么东西都敢蹲本王府里打听!”水云阁内,卞如玉听完阿火回报,重重拍向轮椅扶手,攥紧。


    阿火、阿土和木公公恭敬立在卞如玉面前,垂首听训,皆默道:殿下息怒,咱们在别的府里也安插不少。


    卞如玉攥着的右手渐渐改为轻叩,半晌,兀地轻笑一声:“连家生子都收买了去,六哥还真是贼心不死。”


    蔺昭也是,六哥的霞红,蔺昭的烟绿。


    卞如玉收敛笑意:“六哥和蔺昭那边务必盯紧,一有动作及时回报。”


    面前三声应诺。


    待木公公和阿土屏退,阿火飞身上了房梁,卞如玉突然轻唤:“唉——”


    少倾,不闻回应,他仰头对着房梁:“阿火。”


    阿火落地,发带跟着吹落:“属下在。”


    “她当真跟所有人说的都是本王磕碰到腿?”


    阿火面现疑色,是啊,刚刚禀过一遍,殿下也已知晓,怎么还问?


    “是。”阿火耐心重答。


    卞如玉垂眸睫颤,挥了挥手示意阿火隐去。待房间看起来只剩下自己一人,才重新抬眼,目光仿若被磁石牵引,径直望向架上手帕,接着垂眼看床底,最后扬头视线定格在“心上人”的小相上。


    凝视良久,他忽撇了撇嘴,神色有些不自在。


    *


    不知名连廊。


    伫立柱旁的黑袍男子身长逾九尺,几与立柱同高,肩宽背阔,瓮声瓮气:“是磕伤还是被刺伤?”


    黑袍男子背后,奏报的侍卫身过七尺,在寻常男儿里算高的,却似小土丘仰望大山,被气势压得窒息,战战兢兢回话:“殿、殿下,属下不清楚……咱们的人那晚都死了,不知道九殿下伤轻伤重……”


    黑袍男子猛地转身,单手提鸡娃般拧起手下,钳制脖颈的手快速收紧,两道极淡的眉毛挑起,目光凶恶:“六个人都杀不了一个残废——”


    手下欲求饶,却被勒住咽喉不能发声。


    手下甚至不敢挣扎。


    黑袍男子毫无征兆一松,手下颓然坠地,后脑勺渗蔓鲜血,黑袍男子却开心大笑,残存最后一口气的手下毛骨悚然,如果可以,只想爬走逃命。


    黑袍男子笑道:“无妨,之后再杀他一回。”


    哪怕九弟是只九命猫,杀十回,也还是死透了。


    狰狞的笑声久久回荡廊间。


    *


    透窗的日辉将相府书房照得亮堂堂,蔺昭却仍点燃手边烛台。


    他将楚王府传回的线报拈近,烛火立刻跃起,吞噬薄纸,上书的“楚王磕伤腿”自“楚”字开始燃烧,转瞬尽成灰。


    公孙明方盘膝在旁,眯眼沉声:“她不会反水了吧?”


    “不可能!”另一侧梁彻立马替魏婉申辩。


    “呵,如未反水,缘何回此等线报捉弄主公?依属下之见——”


    “明方。”蔺昭抬手,示意公孙止声。他烧完了纸,胳膊无声垂下去,声亦轻浅,“她初去乍到,没有经验,难以探知实情。”


    蔺昭心里总觉着应该先原谅魏婉一次。


    “下不为例。”他淡淡续道,接着扭头问梁彻,“你那边怎么样?”


    梁彻眼珠转动,默算时辰:“劳烦主公再等一刻钟,就能回报。”


    蔺昭颔首,不一会梁彻去回匆匆,带来一沓厚纸,神色凝重递呈蔺昭。


    每一张蔺昭都仔细过目。


    楚王府另一条眼线去扒了卞如玉的药渣,竟数出三百二十五味中药,百病莫测。


    “卞如玉在使障眼法?”梁彻挑眉,“会不会他压根就没病?”


    “未必。”公孙明方眉眼紧绷,停捻念珠。


    蔺昭伫在二人前面,沉吟不语,甘草与芫花,乌头与贝母,的确相反剧毒,不可同用,但有时遇沉疴痼疾,也可棋行险招赌一把,相反相成,配伍在一起反起强效。


    史上就有数例合用的名方。


    蔺昭的疑心比公孙明方更重,虚实间更偏向于卞如玉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以毒攻毒。


    京中只怕又要变一回天。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到卞如玉死了魏婉就会回来,竟呼出一丝可闻的鼻息。


    主公很少吐纳这么重,梁彻和公孙明方旋即一左一右,紧张盯着蔺昭。


    蔺昭垂下眼帘。


    俄尔,他抬眼侧首,看向梁彻:“阿彻,五月初一的船宴,差不多可以开始准备了,不宜再迟。”


    梁彻脸色倏变灰暗,浑身绷紧。


    他咬了咬牙,再开口时,神色轻松:“主公请放心,属下定不辱使命。”


    蔺昭启唇,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外头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蔺昭合唇。


    片刻静默后,门外响起奏报:“公子,张公公来传旨,陛下召公子入宫议事。”


    今天蔺昭休沐,但圣人经常在休沐日传唤,并不见怪,蔺昭遂起身交待公孙和梁彻:“我去一趟。”说完赶至正堂,与等候的张公公一道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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