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怎会这样想?”卞如玉掌心贴扶手,微笑靠着轮椅,“本王若有此意,”他在心里飞快默念了“姐姐”二字,然后才接上话,“天打雷劈。”
本王若有此意,姐姐天打雷劈。
卞如玉向来拿对方咒誓。
他完全可以自己应付,却觉无趣,想拉魏婉进来搅一搅浑水,扭头冲她笑:“婉婉,你来告诉公主殿下,事实是怎么一回事?”
“你可要讲清楚,莫让殿下误会了。”
魏婉本来打算静观其变,谋定后动,突然被卞如玉推出来,心里暗骂他一声。
她从卞如玉身后绕至身前,张嘴,却不对公主解释,反而倏地转身在卞如玉面前屈膝:“殿下,是婉婉错了,您别生奴婢的气了——”
演得太激动,声中带泣,魏婉本能犯恶心。
卞如玉缓挑眼皮。
俄顷,会意,配合魏婉,冷哼一声。
公主瞥着魏婉,又晲卞如玉,视线在二人脸上游移,笑道:“这是怎么了?”
魏婉屈着膝转身,齿在口内暗暗咬舌,横下心一跪:“公主殿下,九殿下其实并没有召奴婢回来!在您来之前,奴婢刚惹九殿下生气了,他怎么都不肯原谅,还一怒之下驱逐了奴婢。可是奴婢、奴婢……”魏婉哽咽,又抹把眼泪,“奴婢不想离开九殿下。”
卞如玉在魏婉身后,听她张口即来,舌灿莲花,分外想笑。
忍了一会,竟真渐渐没了笑意,促起掩藏的眸子里幽幽若有所思。
“奴婢听说公主殿下来了,就借这个机会,斗胆回来,还以为九殿下会揭过此前的事,重归于好,但看样子……他到现在都不肯原谅奴婢。”魏婉全力以赴演戏,这回真哭出来,梨花带雨,耸肩吸鼻的间隙,泪眼作掩饰,偷瞧丽阳公主,判断她信还是不信。
公主抿抿嘴:“你究竟是怎么惹你家殿下生气的?”
时间紧迫,事急从权,魏婉刚才没想好理由所以一句带过。这会借着哽咽讲不了话,缓上两缓,脑子飞转,骗道:“奴婢在九殿下面前提及了蔺相爷。”
怎么突然这样编理由?
一句话坑两个人!
卞如玉心一跳,差点没稳住。
她就这么恨蔺昭?
心里下意识冒出这个念头,卞如玉立马觉得不对,她不是蔺昭的细作吗?
丽阳笑道:“原来是本宫的弟弟喝醋了。”
卞如玉正琢磨魏婉,忽闻此句,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借着“赌气”,嘴角翘起,吁出冷气,鼻也哼哼。
“求公主殿下帮忙,劝劝我家殿下,让他消气,原谅奴婢吧!”
丽阳公主静默须臾,淡道:“好了,九弟——闹会别扭就算了。”
卞如玉却依然板着脸,甚至板得更厉害,他的算盘是继续闹下去,直到把丽阳闹走。
丽阳公主油光的皮靴各挪半寸,将双腿再分开些,朝魏婉招手:“小丫头,你过来,本宫教你一招,保管能让你家殿下消气。”
魏婉泪眼婆娑,直勾勾盯着丽阳,似极信任。
她伏低凑近,丽阳弯腰,朱唇几贴魏婉左耳,而后抬手挡住唇耳,轻道:“扑入他怀中,搂紧吮两口,他自然就原谅你了。”
卞如玉耳力极佳,比魏婉还早听清,拒绝的话差点从喉咙蹦出来——他一张嘴可以花言巧语,花说柳说,身体却完全无法接受亵昵。
卞如玉装没听见,面不改色,却不知耳根已红。
魏婉更是意料之外,当即两颊通红,压都压不住。
丽阳瞧不见卞如玉耳根,只见魏婉,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瞧你这脸红的。”
一语点中两人,魏婉和卞如玉皆心怵。
丽阳重新坐正,手搭膝上,似翩翩佳公子,问出来的话却过于直白:“怎么,没试过?”
魏婉重定心神,摇头道:“公主您方才说话,气吹得奴婢耳朵痒,所以脸红。”她说着还抬手挠耳朵。
丽阳唇动了下,眸色深深:“既然不是,那快去吧。有句俗话说得好,‘床头吵架,床尾和’。”
魏婉低下脑袋,藏住瞳眸里的抗拒和震颤,依命转身。
卞如玉看似泰然不惊,实则袖子里的汗毛已尽数起。亲是不可能让魏婉亲的,他想,顶多……顶多像父皇对待母后那样,允她入怀,圈于膝上。
不行,那样接触的时间太长,应该会不适。
卞如玉还在纠结,魏婉已踱至面前,只隔着两、三步,缓缓转身,朝丽阳拜道:“公主,奴婢做不到!”
丽阳冷看。
魏婉肃穆续道:“九殿下在奴婢心中重若千钧,格外珍视,所以奴婢痴心妄想,卑贱不愿卑己,贱而知耻,惟愿周正端方,能得九殿下三分高看。”
这是她从前对蔺昭的痴念,情急之下用于此刻圆谎,脱口而出的刹那,亦有浓浓愤懑自胸腔腾起,声涩哽咽,眸中泛起梦碎后的怃然。
从卞如玉的方向望去,只能瞧见她侧脸上一只眼睛,但单仅这一只就令他不舒服,心生堵闷。
“姐姐。”卞如玉开口,终于决定帮她,拧眉挂脸,装出一副才明白过来的样子:“你方才到底教了婉婉什么?”
丽阳笑而不语。
卞如玉咬牙,胸脯起伏:“姐姐再这样,本王可要逐客了!”
丽阳却微笑不改:“这点小事你还真动怒?该不会……你跟她一样想法吧?”
卞如玉果断点头,点完又觉自己鬼使神差。
算了,点都点了,突破底线,接下来的胡诌就一句赛一句自如:“正是如此,让姐姐见笑了。本王心头所爱,自当珍重珍爱,情之纯粹,愈寤寐思服,愈敬之如宾。”
“呵——”丽阳露齿,笑出一声,“她这样想是心气大,你呢?你这么想,就跟小孩子一样,没长大。”
“没长大是好事,”卞如玉笑着接话,不紧不慢,“可以慢慢长大,而立、不惑,知天命,还有好些年岁可活。一个人如果心脏了,眼浊了,嘴油了,就真年老色衰,离死不远了。”
“这话是父皇曾说过的,本王可不敢擅编。”
丽阳听到一半时侧首,然后就保持这姿势,唇亦抿紧,眉宇间隐隐约约笼着乌云。
良久,她极缓慢扬起嘴角,直视卞如玉,笑道:“是本宫讲错了话,先自罚一壶。”
她身后诸多侍从里旋即出列一人,手捧托盘,上面仅盛一只白玉执壶,没有酒杯。
丽阳径直拿起执壶,脖颈一仰,酒水就顺壶嘴尽入口中,又分两小股溢出嘴角,顺轮廓淌下。
魏婉先感叹公主还自带酒水,继而惊讶度量不是杯而是壶,再后来见她吹壶痛饮,气势磅礴,喝完还提壶倒了倒,示意饮尽,魏婉不禁模糊公主性别,只觉英气。
魏婉悄悄倒吸口气,戒备心神。
“再敬九弟一壶,还望九弟谅解。”
第二位随侍出列,捧出一壶新酒,绕过公主,端至卞如玉面前。
卞如玉刚摆手,丽阳就抢话:“九酝桂花,是好酒。”
卞如玉准备说的话先放回肚里,插一句:“春天你喝桂花酒。”
“九酝桂花要酝九次,一次两季,整四年半,不正从秋天到春日?”丽阳哂笑,“工期漫长,一滴千金。本宫就这点宝贝,前些日子你太子哥哥复立,大伙都献出自个的宝贝恭贺,本宫却舍不得九酝桂花,带到你这来。”
“那要让姐姐失望了,”卞如玉旋即接口,该说的还是会说,“我这身子骨你晓得的,以前不能喝,以后饮不得。”
“所以才要你调理。”丽阳徐徐接话,“本宫可以向你引荐数位名医。调理后,保管身子骨上,赢过你那几位哥哥。”
卞如玉连咳带笑:“服药忌酒,姐姐非要让我喝,那就是不想让我活了。”
丽阳敛笑亦道:“九弟不接本宫的赔罪酒,便是永远不会原谅本宫了。”
魏婉听着,怎么觉得他俩不是在聊酒?
她考虑了一下,酒里应该没毒,遂大胆前迈一步,立在随侍身侧,朝丽阳屈膝:“公主殿下,九殿下的确不能沾酒,以前不能喝,日后不得饮。这一壶酒奴婢斗胆代九殿下饮过!”
丽阳和卞如玉一前一后,皆看过来。
不待他俩中当中任何一人发话,魏婉就已自作主张夺过执壶,双手攥紧,稍微仰头,含住壶口开始喝。
咳!不是桂花酒吗?怎如此辛辣!
魏婉第一口就被呛到,却生生忍下,不咳出声,咕噜咕噜往里灌,喉咙一动一动,直到一壶喝尽,效仿丽阳,也朝下倒了倒,一滴不剩。
喝得急,唇上沾了一些,魏婉并不介意,直勾勾对视丽阳,胸脯浅微起伏。
丽阳抬手,拍了两下巴掌,但不启唇。
魏婉朝公主再施一礼,徐徐退后,才退一步,就觉腰上一热,本能回头,竟是卞如玉伸手托住她。
魏婉奇怪,对视卞如玉,揣摩他的眼神,他不会……是在担心她醉酒?
魏婉自认为酒量尚可,一壶不至于。
卞如玉也在读她的眼神,那九酝桂花还有个名字叫“九口倒”,她懂什么。
但一句“蠢货”却连暗骂都骂不出来,不知怎地,自她主动喝下九酝桂花后,他的心就既软且暖,犹如棉花。
魏婉后劲上来,晃了晃身,卞如玉心一横,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扣住魏婉手腕,将她牵至膝上。
对面猝地响起一声惊呼,卞如玉和魏婉一齐望去,竟是丽阳又取一壶酒,同时顺手将端酒的随侍拉进怀里,俯身嘴对嘴哺喂。
公主的随侍个个白面俊秀,魏婉一直误会是内侍,现在才惊觉是公主后院的郎君。
她顿感不适,脸红耳热,又觉那郎君眼熟,忍不住偷眺公主怀中——确定不认识。
卞如玉见过丽阳这般作态不下十回,本该波澜不惊,却不知怎地,此刻的心竟比第一回见时还跳得快。他托着魏婉的后背怕她醉酒栽倒,掌心却迅速升温发热。
卞如玉垂下眼帘,先看向魏婉的狐狸眼,盯了须臾,目光下滑,在她两瓣唇上定住。
他眼眸晦暗,嚅了嚅唇,九酝桂花仍挂在她柔软的唇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桂花香,闻一闻就觉微醺。
卞如玉托着她后背的手不知不觉往上移,鬼迷心窍想触及她的朱唇,用指腹摩挲那一滴酒,顺着下唇的轮廓一路擦拭,却预感擦不掉,反会抹得整瓣唇皆是。而他,偷三分酒香到指尖,带回,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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