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离开龙神祠没多久,宋天章回头看了眼,倚着门微笑的青泉和那座祠堂都消失在云雾以后。
宋天章从袖里取出三朵千瓣幽梦桃,轻轻地送进乾坤袋里。
阿林的粗眉又生动起来,他语气夸张问:“哇,你还把这东西带出来了?”
“我想带回道域去,”宋天章点头,“我入秘境就是为了寻找罕见的灵植药材。你们呢?一路上虽然光顾着逃命,但你们似乎意不在珍宝灵兽,莫非只是为了历练?”
那名断了一臂的修士,李小伍苦笑:“我只想跟着师门长长见识,就是这见识太……还不如不见。”
宋天章和李小伍你来我往地闲聊,其他人在一旁听偶尔搭上几句话,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忘忧谷谷口。
在这里,连瀛见到了记忆里未曾出现在忘忧谷的人——虞九阳。
虞九阳身量挺拔,风姿绰约,正抱剑背对他们与人交谈。
祁凤渊问了声好,虞九阳也只是回身微笑点头,互述所见所闻时,两个人虽带笑意,但神色一个赛一个的冷淡,全然看不出“关系很好”。
连瀛明白这是他们仙门修炼之故,但为何三百年后两人性子都来了个大转变呢?连瀛心中疑惑,等虞九阳退开几步,为祁凤渊介绍那名黑衣人,那股疑惑就被彻底冲淡了,连瀛腰脊一下子挺直。
那名黑衣人戴着半张银质面具,露出线条流畅,堪称俊俏的下半张脸来。他周身气质极似虞真、祁凤渊二人,给人一张温和、舒适之感,且他笑意盈盈,平易近人,不过片刻就和祁凤渊等人熟络。
连瀛眼神微眯,打量来去后,万分确定这就是林如鉴。
连瀛记忆中没有见过这人,心道:是不是自身的记忆混乱过头,把刚见过不久的林如鉴也拉入这场复现记忆的梦境之中,这是日有所思,所以有梦?
可这当真是复现自己记忆的梦境吗?怎么有这么多处不一样呢?
在连瀛失忆那三年,他的脑海里常常浮现零星的画面,午夜梦回醒来也只记起不连贯的片段。
修者无梦,若梦必定非同寻常,像连瀛这般连着三年多都在做梦,鬼医说这是他在慢慢记起从前之故。
那三年,他浑浑噩噩,常常睁眼需先分辨那是现实还是梦境,后来他学会了用祁凤渊的出现去区分,有祁凤渊的地方一定就是梦境,且是和过去相关的梦。
这确实是我复现记忆的梦境。连瀛确认了一番后心道。
连瀛的手负在身后,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握住了他用力捏紧的拳头上,那人的手指闯入他的掌心,轻柔地捏了捏。
两人的手交握,一冷一热里生了潮意,连瀛微怔,眼睛瞪大了听祁凤渊在他身后轻轻说了声:“别怕。”
祁凤渊的手好冷,但气息是暖的,闹得连瀛耳后发热。
连瀛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以至祁凤渊常常对他说“别怕、没事、别担心、不要紧”这些字眼,但感觉不可谓不好。
在这种心尖发热、暖洋洋的情绪里,连瀛又滋生出一点理智,习惯性地区分现实和梦境,他清楚地记起他已经和祁凤渊和离,并且祁凤渊口口声声说两人从未了解彼此。
这真的是复现记忆的梦境。
连瀛现在确定下来。
既然是梦境,这些不相关的人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连瀛豁然开朗,连看林如鉴都带了几分友善的笑容。
虞九阳和林如鉴等在忘忧谷外是在等人,等的人恰好连瀛也认识。
“小连。”等的人来到后一一见礼,对他热情称呼道。
连瀛有些无奈,偏头躲开林照水伸过来的手,林照水那双凤眼眯起,笑道:“摸摸头才会长得快。”
连瀛在这么多人里个子已算是高,但林照水依然比他高上一点。连瀛没好气道:“摸江逐火的头去吧。”
林照水唇角敛下,那落空的手还是探了过来,如愿地摸上连瀛的脑袋,把那束好的发丝揉乱,凑近对连瀛耳朵小声道:“不要在林家人在场时提起他,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林家,切记。”
连瀛一愣,林照水已领着林家人踏入山谷。头发已乱,他干脆取下束发的发带胡乱缠在手腕,心中对林照水那句话颇为在意。
他和祁凤渊走在最后,他拉过祁凤渊打探林照水和江逐火的事,祁凤渊说这是好友私事,他不便说,让连瀛自己去问林照水。
连瀛疑道:“你和林照水是怎么认识的?”
“我下山游历路过一处村庄,村庄里有妖魔作祟,吃了好几户人家。我制住妖魔又刚好逢满月初升,那妖魔力量一下大增,就被他脱逃了。我追它追到悬崖边,只见林照水于一轮圆月下挥剑斩妖魔,那一剑干脆漂亮。”祁凤渊拉连瀛避过一树荆棘藤,说道,“回到村庄后,村民盛情相邀,那晚我们把酒欢歌,因此结谊。”
连瀛笑得勉强,祁凤渊和林照水月下斩妖魔,这听起来是一桩美谈。而连瀛初遇祁凤渊吐了人家满怀,这听起来不太雅。若是日后也有人这般问祁凤渊,他是如何与连瀛相识的,这又教祁凤渊如何启齿呢?
“等等。”连瀛回神,“你说你们把酒欢歌,你喝酒了?”
祁凤渊应是,连瀛抱臂倾身瞧祁凤渊:“你、这……你怎么会喝酒?”
“酒很好喝。”祁凤渊回他。
“我没说酒不好喝,不,我的意思也不是说酒好喝。”连瀛失笑,“你喜欢酒?这不算口腹之欲?修无情道难道不该摒弃一切欲望杂念?可以重欲、纵欲么?”
“你看路。”祁凤渊推开挡路的连瀛,“你怎么会这么想?有欲望才需要克制,有情才需要忘。修无情道而已,又不是做个死人。且我喝得并不算多。”
连瀛忽然有点懂祁凤渊说的“关系很好”,正是祁凤渊和虞九阳关系很好,因此表现出来才会关系极淡。
师兄弟情谊深了,在祁凤渊心里便减了。
连瀛就此止步,不敢想他在祁凤渊心中是增是减。
连瀛称正午太阳猛烈,晒得他发晕,又赖上祁凤渊背他走了一段。
阿林在一旁教训他:“真不知道是你腿不好,还是我家少爷腿不好,我看我家少爷的轮椅给你也适用。”
“日头确实太晒,阿林不许这么说小连道友。”楼明又在“哎哎哎”地挥手,“我们已经兜转多圈,不如休息一下吧。”
楼明让阿林上前和林照水打声招呼,他们六人就地休息。
宋天章没闲下来,在四处观察忘忧谷内的植被,寻找有用的灵草药植。
连瀛纠正楼明的称呼,但楼明次次开头都是那声“小连道友”,阿林又在一旁拱火,连李小伍也对连瀛说:“你年纪小,叫小连道友也无不妥。”
连瀛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只想抽剑来个大杀四方,他靠在祁凤渊身上,心颇为累地想:算了,算了吧。
林照水和虞九阳过来时就是看见这一情景,同样笑得十分开怀,又遗憾道:“早知刚刚该叫逐火一起来听听。”
连瀛坐起。
对了,记忆中,江逐火是在忘忧谷的,似乎还受了伤。
连瀛问:“他在前头?”
如果江逐火受了伤,那连瀛少不了要好好取笑他,可林照水打消他念头道:“是,但你还是别去找他为好,他正和江家的人在一处,不方便。”
不方便,怎么个不方便,林照水没再细说,他低头看起羊皮卷纸。
“忘忧谷是腾蛇阿欠神境中的一处,阿欠掌欲,在上古混战中阿欠以操纵人、魔的欲念止干戈。”林照水把卷纸递回给连瀛,“纸上写着一路往南可出忘忧谷,但这一路我们都在往南行,沿途出现我们做过的标记,说明我们这是在原地打转呢。”
李小伍问:“这是设了迷阵?”
“不是。”林照水笑道,“如果是迷阵,那简直太高明了,连逐火也看不出来。”
楼明却问:“既然是原地打转,那为什么会遇上其他人?他们走在前头,我们兜圈子是碰不上他们的。”
“我们在原地打转,而他们不是。”林照水道,“他们遇上我们后,或者说,正午后,他们也变得在兜圈子了。我们试过御剑上空,在上面能看见不同的道路,但等落下地面时,就会发现还是在原地没移动过位置。”
祁凤渊道:“原地打转有两种可能,一是地有问题,二是有其他东西作怪。”
虞九阳思索:“探过地脉,问题不在地。”
“那就是有其他东西在作怪了,它在暗,我们在明,不好对付。”林照水遮眼,透过手中缝隙看正午太阳,“怎么觉得越来越热了?”
阿林也抬头:“呀,公子,这太阳大了好多。”
忘忧谷是处荒废的山谷,不像其他处神境般树木郁郁葱葱。山谷内树木虽然高大,但早已枯死,躯干是空心的,外圈着一层快要掉下来的老树皮。叶更不消说,那是遍寻整个山谷也找不出一片绿叶。
他们抬头,那散发热量与金光的太阳落在了光秃秃的树顶,没有任何事物的遮挡下,直直地照射着他们。
“不!”楼明抓紧轮椅扶手,“不是太阳大了,是太阳离我们近了!”
林照水立刻站起,说道:“即刻出发吧,让逐火在前面开道。你们跟紧些,不要走丢了。”
楼明东张西望,问阿林:“宋姑娘哪儿去了?”
原本在四周活动的宋天章,此时不见踪影,阿林和李小伍去前面队伍找寻,也没见着人。
几人对视,前方江逐火已经先行,有人催促他们快点跟上,祁凤渊道:“你们先走,我在此地等她。”
楼明欲言又止,阿林摇摇头,沉声唤了句“公子”,楼明道:“那道友小心,沿路我们都会做上标记,若能顺利出去,道友可沿着标记走,若不能顺利出去,我们三刻钟后就会再次回到这里。”
祁凤渊颔首,连瀛起身,祁凤渊拉住连瀛,叮嘱道:“你好好照看自己。”
“哦。”连瀛在祁凤渊手心刮了刮,嬉笑道:“你还是多操心自己吧。”
连瀛走在最后,前头队伍不知在做什么,偶尔轰炸声响传过来,硝烟气从前方飘到了后方。
已过了一刻钟,连瀛仰脸,太阳似乎更逼近了一些,身上热腾腾的,连瀛运起灵力,抵挡着热浪来袭,喉头却发干发痒。
水,想要水。
连瀛嘴角勾起笑,人的欲望就是这么来的,起先是毫不起眼的念头,等这些念头在心底扎根疯长,长到无法满足、难以根除、克制不了的那一天。
恶欲,就成了。
他们会为了水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又会为了前头出路而焦灼到什么地步?连瀛心想。
他脚步停下,轻扯发带,以发带遮眼,两手在后脑打起固定的绳结。
连瀛面朝南方,迈开了步子,一棵高大的枯树立在他的身前,两者相撞,连瀛竟是穿透了那棵老枯树,来到了从未走过的山道。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话说得并不算对,人若过分依赖自己的某种感官,那什么都可能会是假的。
连瀛翻掌,一串青色琉璃出现在手中,琉璃散发光热,牵着他向前走。
绕过曲折的山道,琉璃垂落,在空中兀自晃了晃。连瀛扯下发带,于他面前跪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在沼泽见到的黑衣领头人。
连瀛道:“千山。”
黑衣领头人抬头,脸色苍白,左半张脸上绘着红色妖娆的奇异花纹。千山抬眼又仓促垂眸:“公子。”
连瀛指尖摩挲那串青玉琉璃,珠玉碰撞出好听的声响,他问:“人呢?”
千山抬手,有人拖着一名高大男子上前,那男子额长尖角,轮廓深邃,皮肤覆盖一层细密鳞片,他被人卸了一足,走得踉跄,走到连瀛面前又被人狠狠掼在地上。
“公子。”那男人从泥土里艰难喘息,“公子,我们只是奉夫人之命行事。”
连瀛只问千山:“只有他?”
千山头低得更下,“还有三位宫主逃进忘忧谷内。”
“抬头。”千山的脸抬起,连瀛躬身,眼睛笑得弯弯,他的指尖在千山那描绘红纹的半张脸上流连,最后停在千山的眼尾小痣上,这双眼是千山与万水长得最为相像的地方,连瀛抬头按了按那颗泪痣,漫不经心道,“把三位宫主带过来,其他不必留活口。记住,不要和槐城外的人交涉。”
“去吧。”
话音落,那群匍匐跪地的人如鬼魅散开。
那名男子从地上爬起,心知自己活不长了,猛地啐了一口沙子,他嘲道:“道门子弟齐聚秘境,现下正是重创道域的好时机,公子好心善,真是错投胎在槐城了。”
连瀛出手似闪电,扣住那男子脖颈,仅两指用力,却恰得那男子青筋爬起,面色青紫。
连瀛虽易容,但收敛笑意依旧能感受到那种利刃出鞘的锋芒,他与男子面对面,那双眼睛倒映着连瀛脸庞,易容一点点化解,含情的桃花眼尽是杀意煞意:“槐城的人点了魂灯,你死后魂魄会应召而回,见到夫人,替我问声好,道个谢,谢她费尽心机、不辞万里也要杀我。以及,转达一句话。”
连瀛挨着额尔吉耳侧,垂眸见他身上的细鳞因恐惧全都打开了,他轻笑几声,“告诉她,槐城三殿要易主了。”
语落,“咔嚓”一声,那男子头首分离,鲜血喷溅了连瀛半身,他抽出帕子慢慢地擦掉脸上的血迹。
血是冷的,冷得连瀛又记挂起祁凤渊。
这么大的太阳,为什么祁凤渊的手还是这么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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