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和道侣和离以后 > 45、第 45 章
    连瀛记起了在重河小镇的所有事情。


    宋天章身死,虞九阳自碎道心,祁凤渊性情变化,林照水两兄弟一死一失踪……种种事端,皆要从一人说起——此人名唤林镜。


    林镜来到重河那一日,恰好是千山自刎那一天。


    这林镜年岁比连瀛小,尚不足十八,是随着林氏家主,即林照水的父亲林秋阁来的重河。


    那阵子人们认为根治莲疫的方法是手上见血,不少人结成正义盟,以“惩恶扬善”为口号给重河宫惹了不少麻烦,林镜便是在这种时候展露头角的。


    他年岁轻,修为却不低,兼之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徒,周旋于正义盟与重河宫之间,两边人都颇为信服他。


    在正义盟和重河宫议事时,林镜说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锦衣城宋氏强行使用“活死人”禁术复生神女羲禾失败,全宗门上下惨死,无一活口。


    在场参与议事的人里就有宋天章,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连瀛如今还记得当时的宋天章脸色比白纸还薄上几分。


    若锦衣城宋氏无一活口,那宋天章是从何而来?又为何冒充宋氏名头?


    在林镜追问宋氏宗门的种种细节下,宋天章答不出话来,众人越发相信了宋天章确实是冒充宋氏,可不料林镜又为宋天章背书:宋天章确实是出自宋氏,名字也真的是叫宋天章。


    众人云里雾里之际,林镜道:“人是这个人,可魂却不是这个魂。”


    原来,原身宋天章为阴时阴日阴月生人,是极好的纳魂容器,而“活死人”禁术之所以名为“活死人”,是因为这个禁术不是用在活人身上,而是用在死人身上——以相契合的死者之躯,召亡者之魂。


    宋天章年方十七便被人活活捂死了。


    宋氏以宋天章身躯为容器召魂,唤来的魂魄残缺不全,怨念极大,陡一睁眼就大开杀戒。宋氏制不住这个凶煞,又不愿道域知情,竟自封锦衣城。


    林镜是锦衣城宋氏宋平澜之子,宋平澜自知无力回天,竭尽全力打开界域一隅将林镜送出了锦衣城,让他前往林氏寻求救援。


    听到这儿,林照水拂袖离去。


    连瀛困惑地望了祁凤渊一眼,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仍坐着继续听林镜说。


    “我站在封城大阵外,就这样看着母亲魂魄燃尽在我眼前倒下。”林镜拳头攥紧,另一只手指向宋天章恨声道,“锦衣城宋氏覆灭,半城的人死绝,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


    宋天章惶然站起,撞翻了一张檀木扶手椅,刺耳的摩擦声在议事大堂响起,完全遮盖了宋天章那句苍白无力的“我不是”。


    真真假假一时难以验证,但林镜既有此言,哪怕宋天章曾为莲疫尽心尽力,众人也无法再全心全意地信任宋天章了。


    当晚,宋天章就被严格看管起来,之后又传出宋天章脱逃、正义盟守夜的一支小队目击宋天章利用奇纹白莲散播莲疫的消息。


    连瀛自顾不暇,并不知晓宋天章那边具体发生什么事情。


    那夜连瀛和祁凤渊身陷幻境,连瀛在幻境里与一个又一个人缠斗。最开始他还能分辨出那是幻境,但杀的人多了,温热的鲜血泼洒到脸上的感觉过于真实,到最后竟让他有了仿佛身处槐城的错觉,在幻境里呆得越久,心越来越冷,他的剑反倒是越出越快。


    连瀛找到祁凤渊的时候,祁凤渊正坐在矮墙上,残阳如血,明艳的晚霞笼着祁凤渊,连那衣裳沾染的血迹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祁凤渊见到连瀛只是轻轻地笑了下,抬手回抱连瀛说:“你来晚了。”


    如今回味那句“来晚了”,连瀛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尽管祁凤渊在幻境里出剑留手但也很难保证不会伤人,何况幻境里情况危急,有时候你不杀人便会被人所杀,连瀛不觉得祁凤渊在幻境里杀人、伤人算得上什么大事,可他忽略了一点——祁凤渊的道不是一条杀生道。


    幻境虽是假象,但幻境中的人都是那么鲜活,杀的人多了,祁凤渊的道心当真不会受任何影响吗?


    连瀛见祁凤渊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就放下心来,完全没有细思这其中问题。当连瀛和祁凤渊走出幻境,已是三天后,那时宋天章身亡,虞九阳走得匆忙,甚至没有给祁凤渊留下一封书信,连瀛只以为祁凤渊的性情变化和虞九阳有关,从未想过祁凤渊的道心在那时就有了裂缝。


    起初的一百年,连瀛和祁凤渊互相忍让。但往后的两百年里,祁凤渊太少表露心迹,连瀛心里不安,于是向祁凤渊索取得更多,而祁凤渊性情转变,也不再谦让连瀛,好几次祁凤渊在争吵后沉默离开,那两百年里两人聚少离多。


    分别后再相聚时,两人又和好如初,仿佛过去的百般争吵都不曾发生过似的。连瀛不知道祁凤渊如何想法,那些争吵在连瀛心里如鲠在喉,可他不敢提起,他怕祁凤渊会感到厌倦,会想要彻彻底底分开,他从来不敢把话说明白。


    连瀛越害怕,便越想从祁凤渊那里得到更多,而两人争吵也就越多,或许就是如此,三年前祁凤渊才会和他大打一场吧?


    三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事,连瀛想不起来,也根本不敢去想,就像祁凤渊说的,那些争执想起来总觉得难堪,不记起也许才是更好。


    祁凤渊现在还爱他吗?连瀛心里也不敢确定。


    还爱吗?这些情意在两百年里的争执消磨下还剩下多少呢?


    可能一点不剩了。


    连瀛起身,将一张邀请函递给祁凤渊,道:“重河宫昨天送来的,楼林邀我们在摘星阁见面,你收拾一下,我在外头等你。”


    日上三竿,连瀛和祁凤渊才走向小镇中心最高的楼阁——摘星阁。


    当年连瀛和祁凤渊在重河宫赴宴遇袭入幻境,谁也没看出楼林有何不对,而今时本该为重河宫保管的莲体无端出现在了龙隐村,任是个傻子也能看出其中关窍。


    连瀛是带着“孤芳”去的,三百年过去,楼林再长寿也总该归西了吧,要是没死,连瀛丝毫不介意送他一剑。


    但等连瀛真的见到楼林,楼林尚活着,可他那一剑却很难出手了。


    摘星阁最顶层四面是窗,窗子正开着。


    云雨散后,热辣辣的阳光穿射进来,但依然驱不散那股子行将就木的气息,只一眼,连瀛就明白楼林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等他们来。


    纸仆人在两盆寒冰后扇着扇子,寒气、热气与死气相互纠缠,连瀛连坐都不想坐,只站在窗前,冷眼瞧着楼林和祁凤渊——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在装模作样。


    连瀛心生一计,他有信心,这次绝对是妙计。


    楼林将一道卷轴推到祁凤渊面前,手执帕子轻咳几声,素白的帕子晕了一大块儿红色,楼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把帕子收了起来,他哑声道:“你们也许有许多想问的,不妨先看看这个。”


    祁凤渊没有动。


    “忘记了,你对别人的辛秘不感兴趣,而林家秘事,林照水应该早就同你说过。”楼林又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没有意义,但当初我确实别无选择。”


    楼林望着缥缈的寒烟,轻声地叙说着当年的往事。


    当年楼林出象山秘境不久重河水位高涨,等水患平息后,楼林才用重河之钥打开密库,拿到了这道卷轴,当晚他便传信请林秋阁前来重河。


    林秋阁来的时机不对,来到不过三日就染上了莲疫身亡,楼林眼见算盘落空时,林镜主动找上了楼林。那夜他们秉烛详谈,达成了一个协议:楼林帮林镜取得林家家主位,而林镜用林氏之力帮楼林坐稳重河宫。


    连瀛问道:“林镜与林家有什么渊源?”


    即便林秋阁身亡,也不该是林镜来做林家的家主。


    楼林侧首看连瀛,解答道:“这要从林秋阁说起。”


    林氏与江氏结亲,林秋阁与江落华生下了一对孪生子。


    道域两大家齐头并进,夫妻两人琴瑟和鸣,又喜添双子,这本该是令人艳羡的姻缘,但等这对孪生子足月,江落华就与林秋阁和离,带着其中一子回了江家。


    这件事道域里人尽皆知,连瀛因身在槐城而从未听闻。连瀛听到“和离”一词时瞧了祁凤渊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楼林:“合则聚首,不合则分,这不奇怪。我猜,是林秋阁在外有了新欢?”


    楼林点头:“那你可知,那名女子是谁?”


    连瀛想了想,忽而忆起林照水在宴席上拂袖离去的背影,“是宋平澜?”


    “不错,正是宋氏大小姐宋平澜。”楼林道,“江落华身体孱弱,怀双子时胎象不稳,林秋阁为此前往秘境寻药,这一寻,寻出了一段孽缘来。”


    宋平澜胆子很大,独自一人上山下海不在话下,出入秘境犹如家常便饭,林秋阁与宋平澜就是在秘境里相识的。


    林秋阁在秘境受伤,宋平澜救了林秋阁一命,两人日久生情,如寻常话本子一般老套的故事。


    宋平澜有孕,林秋阁放心不下便带着宋平澜回了云水,但并未带回林家,宋平澜也并不知道林秋阁就是云水林氏的少主。


    林秋阁一面瞒着江落华,一面又瞒着宋平澜,瞒得好生周密,两头竟也未察觉到丝毫不妥。


    连瀛察觉不对道:“道域四家关系紧密,宋平澜不可能没见过林秋阁真容。就算林秋阁捏造名姓、假面示人,可相处这么久,医术绝佳的宋平澜怎会没有识破林秋阁的易容?”


    “因为,林秋阁根本没有易容。”楼林叹了口气,“宋平澜确实‘见过’林秋阁真容,可你也许不知道,宋平澜有先天眼盲之疾。”


    楼林又道:“彼时我祖父奉命保护宋平澜,将此事记了下来。我祖父明白知晓此事的人必定活不长,于是在江落华分娩那日把真相告诉了宋平澜。”


    那日,宋平澜迷晕护院的所有人,一路问人找上了林家,迎面被林家家仆塞了一把红枣莲子,林家家仆告诉宋平澜:林家喜获双子,无暇见客。


    “我祖父在后头看着,宋平澜拿出了信物,以贺喜为名最终被邀了进去。”楼林继续道,“宋平澜进林家后发生了什么,我祖父并不知情,他只知道再不走,等林秋阁回过神来便无可逃之机。再往后的事,都是林镜告诉我的”


    “再往后的事情,我也知情。”沉默许久的祁凤渊开口道,“宋平澜进林家,其实是想见江落华,可没见成便被林秋阁拦住了,但好在当时江落华的兄长也在场,此事被江家知晓。江落华出了月子,身子好些就与林秋阁和离回了江家。”


    连瀛问道:“那宋平澜呢?”


    祁凤渊道:“宋平澜抽剑当场断了林秋阁一臂,并折剑扬言:永生永世,锦衣城宋氏与云水林家绝不交好。”


    锦衣城与云水就是这样交恶的,而云水林家与横天江家也因此关系破裂。


    连瀛道:“宋平澜当真烈性,可在林家伤林秋阁,就算是锦衣城的人也难以全身而退吧?”


    “江落华的兄长拦下了人,又命人将宋平澜安全送回锦衣城。”祁凤渊抬手接过纸仆人端的茶,轻抿一口道,“若江落华兄长的动作再慢些,只怕林秋阁就不止是断一臂这么简单了。”


    见连瀛望过来,祁凤渊补充道:“宋平澜不仅医术绝佳,修为也绝佳。”


    连瀛回过神来,是了,宋平澜眼盲也能只身一人出入秘境,这必不能是一个弱女子啊!可惜,没能一剑了解林秋阁!


    “我明白了,林镜是宋平澜和林秋阁的孩子。”连瀛道,“林秋阁死后,林镜想坐上林家家主之位,最大的绊脚石就是林照水。祁凤渊、虞九阳皆和林照水有交情,要对付林照水,就先得拖住祁凤渊、虞九阳、江逐火三人。”


    楼林连连摇头:“是这般想,可虞九阳和宋天章的事确实是阴差阳错,我们谁也料不到虞九阳会自碎道心。”


    祁凤渊放下茶杯,白瓷碰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楼林止住了话语。


    “林镜想对付林照水。”祁凤渊侧目,那双温润的眼睛里淬了点寒,“他是怎么对付的?”


    祁凤渊和连瀛出了幻境,那时虞九阳已经带着宋天章离开,重河小镇染上莲疫的人自宋天章离开后慢慢好了起来,大家更深信宋天章就是散播莲疫的元凶。祁凤渊担忧虞九阳,带着连瀛一起回了仙门。


    江逐火染莲疫痊愈了,却仍旧昏迷不醒,听闻林照水送江逐火回了江家,可在这之后,就传来两兄弟一死一失踪的消息。祁凤渊也曾和连瀛追查过,可林、江两家封锁消息,瞒得严实,谁死谁失踪,在什么地方殒命,一概查不出来。


    “林照水和江逐火不是回了江家,而是……去了锦衣城。”楼林苦笑道,“这又要讲回旧事了,江落华身子孱弱,双子平安出生却先天不足,其中一个婴儿不哭不笑不闹,怪异得很。宋平澜来到林家,正好为双子诊断,这才发现其中一个婴儿先天魂魄有失,怕是活不长。”


    宋平澜在林家待了三天,等到婴儿刚刚咽气就用了“活死人”秘法替婴儿续命,但婴儿魂魄本就有失,难活过二十。


    “宋平澜帮了江落华,所以江落华的兄长才在云水力保宋平澜。”楼林垂头,那双眉耷拉下来,依稀有以前阿林的影子,他道,“我把这些事告诉了林照水,我诓他我祖父的卷轴上有记载这些旧事,林照水其实并不太相信,但当时江逐火的生机确实在锦衣城,林照水还是带着江逐火去了。”


    连瀛嗤笑一声:“既做了,又何必摆出一副歉疚的样子。”


    “可能是怕……怕到了底下有人怪罪我。”楼林抬起头,那双粗眉扬了起来,脸上却出现了几道皱纹,整个人一瞬间衰老许多,但他看上去很有神采,“林镜来访重河宫不久,莲体就被盗了,你们来到重河应与此事有关吧?我不知林镜用莲体做了什么,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信,可莲体失窃真的与重河宫无关。”


    楼林渐渐衰败,连瀛知再不问就来不及了,忙道:“你对溯洄知道多少?”


    “不多。”楼林道,“溯洄曾被九神一分为四,镇于大地东南西北四角,也就是今天的云水林家、龙神境、槐城与仙门。”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说些我们不知道的。”连瀛想了想道,“溯洄当真可以回溯时空?”


    楼林手指点了点那道卷轴,他的手背上已经布满了老人斑,“若不可以,九神也不必大动干戈屠杀羲禾。相传,九神将溯洄一分为四后又惧后人使用溯洄回溯时空造成不可挽救之局面。他们尝试把溯洄拼凑起来,以验证溯洄的威力,发现四块溯洄拼凑完整才能够随心所欲回溯时空,九神又做了诸多尝试,才放心将溯洄镇于四地。”


    连瀛又问:“其他呢?一块、两块和三块溯洄拼凑又会如何?”


    楼明摇头:“只知三块溯洄能让人短暂回溯,其他不详。”


    林如鉴岂不就是短暂地回溯时空,莫非他已经有了三块溯洄?连瀛思绪急转,心想四块溯洄里,林如鉴最不可能得到槐城的溯洄。


    连瀛站起身,选了最为稳妥的说辞,他对祁凤渊刻意说道:“虽不知林镜想做什么,不过槐城的溯洄在我身上,他想要尽管来取。我们走罢。”


    楼林尚不及言语,祁凤渊也随着连瀛下楼去了。


    纸仆人起身去关窗,外头吹进风刮得纸张簌簌地响,楼林静静听着,手颤抖地捧茶自饮。


    两杯饮尽,第三杯被他泼在了地上。


    纸仆人身上燃起青色的火焰,连带着纸画、书帛尽皆燃了起来。


    “君埋泉下泥销骨,”楼林的声音苍老了许多,他停顿片刻后是长长的叹息,声音再响起有了点哭腔,“我无颜见故人啊……”


    ……


    烈日长风中,一只纸鸽子动作迟滞地飞翔,走出大街的连瀛抬头瞧见了,唇角轻轻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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