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渊,你要扔下我,去找他吗?”连洲扶着祁凤渊的肩,坐直了些,与祁凤渊对视道。
连洲整日嬉皮笑脸,撒娇赖皮,现下一张小脸紧绷,是少有的肃色,这样的连洲让祁凤渊错眼成连瀛。
祁凤渊不合时宜地想起每次祁凤渊离开之际,连瀛都会出奇的愤怒,祁凤渊想:或许每次争吵,连瀛都是不想和祁凤渊分开的,可他们总是分开太多次了。
祁凤渊对连洲摇摇头,“我不会扔下你,可我也要去找他。”
连洲皱眉:“你明明说不去找的。”
“我不放心他。”祁凤渊摸着那堵高墙,“我可以和他分开,但前提是他不会遭遇任何危险。”
祁凤渊的手掌重重划过荆棘,鲜血流泻出星星点点的金色。连洲见状立即拉过祁凤渊的手,摁在那些细密的伤口上,阻道:“不要!”
“连洲,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做,但就像你会担心我一样,我同样也担心他。”
连洲对着祁凤渊手掌缓缓吹气,青色的灵力从他指尖抚过祁凤渊手掌,连洲嘟着嘴:“他不会有危险的,我向你保证。”
“我想去找他。”
连洲将祁凤渊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有些生气:“我只是想戏弄下他,他不理你,不和你说话,他总是生气,不要去找他了好不好,他真的不会有危险的。”
“我要去找他。”
祁凤渊固执起来是真的固执,连洲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妥协了,那面树墙刹那间变成纷飞的枫叶,远望就像是红蝶。
祁凤渊抬脚,毫不犹豫地往下走,连洲再度趴回祁凤渊肩上,起初还能忍住,没多久,连洲就再也忍不住了,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连洲一边哭,一边道歉:“对不起,我再也不这么做了。”
“连洲,我没有怪你。”
“我知道,”连洲抽抽噎噎,脸都哭红了,“你不会怪我的,但是我让你受伤了。”
祁凤渊轻着连洲的背,连洲抽抽噎噎的,两人往回走,等真正踏出枫树林那一刻,周遭的景致立时变了,而连洲感知到这种变化终于停下了哭声。
连洲抬起头,额际哭出了汗,碎发还粘在脸上,连洲眼眶红红说道:“这是场。”
四周颜色消失了,满目黑白,荒山枯树落叶,抬眼望去尽是萧条之景。
这是场,是一个破败、荒凉、毫无生机的场,这也是虞九阳的场。
同门师兄弟,在进入秋叶陵那一刻起,祁凤渊就知道这里是虞九阳的场了。
人是不可能孕生场的,若开了场,虞九阳……还算是人吗?
祁凤渊心沉,搂紧连洲一步一步向神女庙走去。
连洲很安静,他的呼吸声很重地落在了祁凤渊耳边:“神女庙是两个地方的联结,就像照镜子一样,真正的锦衣城和场是相反的,进神女庙一次再出来,往上坡路走是场,往下坡路走才是真正的锦衣城。”
“真正的锦衣城,那我们从城门进来的锦衣城呢?”
“那是九阳落的幻境,怕别人误入了锦衣城的场。”连洲想了想,又道,“那个地方既不是锦衣城,也不是场,如果你想要出去,那就再进一次神女庙出来,原路走就能出幻境大门。”
甫一进入的锦衣城范围很广,百姓商铺、人声气味均十分逼真,根本辨别不出是不是幻境,祁凤渊和连瀛从未往幻境方向联想。祁凤渊思索:“这么大、这么逼真的幻境,能日夜不停维持三年,这不合常理。”
“不能。”连洲擦了擦眼睛,瞧起来有些困的样子,“不是日夜不停,这个幻境只在白天出现的,入夜就会变回原样,为了不让路人进入场,锦衣城内的所有活人、活物都会在某段时间内陷入沉睡。”
“那途经行人听到的叫声和拍门声是怎么回事?”祁凤渊停顿片刻,放轻声音,“连洲,你困了吗?”
“嗯?”连洲揉了揉脸,强撑道,“那是,九阳把锦衣城的一段回忆放入了行人梦中,借此把他们吓跑。不过,真正的锦衣城也差不多。”
连洲环着祁凤渊脖子:“凤渊,可以让我不睡着吗?你一定有办法的,这是千瓣幽梦桃,你知道解法,好不好?我想……我想见九阳,你是为了九阳来的吗?你一定能找到他……”
连洲说话声音渐小,最后几乎呢喃,祁凤渊拍着他的背,哄他睡:“睡吧。”
祁凤渊抱着连洲再次路过神女庙,开始往上走,往上往下景致相差太大,那秋叶陵枫树枯萎,坟碑连绵,比刚才所见要多得多。
祁凤渊一手翻符,跟着符籇燃烧出的青烟行走,走得越远,空气中便充盈着一股香甜的味道,一片桃花瓣打着旋儿拂过他的脸庞。
阴风不减,四周景象破败,祁凤渊走了许久,脸色更加苍白,他喘了口气,终于到了青烟的尽头。
他抬起头,那是一株比起龙神祠所见还要大株的桃树,参天而立,生机盎然,长在这么阴森破落的地方过于突兀,可那些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又让人如坠梦境,实在分不出心在意周遭如何了。
祁凤渊咬了咬舌尖,疼痛让他定神。他看清树下那人,毫不犹豫地向那儿走去。走近,祁凤渊放下连洲,抽出“孤芳”一剑砍在了粗壮的树根上,汁液从树根裂口流出,祁凤渊用桃树叶接了几滴,尽数含下,俯下身子把那汁液渡给连瀛。
唇畔相触又离,祁凤渊稍微离开了些,两人离得却还很近,气息仍然纠缠着。祁凤渊伸手拂去连瀛发上的落花,指尖落在了连瀛眉眼上,从眉眼一寸寸划过,到鼻尖,到唇珠……最后祁凤渊捏着连瀛下巴,再度吻下。
吻得痴缠,祁凤渊手掌贴着连瀛的脸,说不出谁更冷。他在这种得不到的回应中喃喃请求:“连瀛,你可以快点醒来吗?”
依旧没有回应,风阵阵,花香阵阵,祁凤渊渐渐冷静下来。他放开连瀛,眼中的不舍终又消退。
祁凤渊抱起连瀛,让他背靠着大树,又抱着连洲放在了连瀛的身边,这一大一小如出一辙,不说话时最为相似。祁凤渊盘腿坐在连瀛另一边,忙活完撩起衣袖看了看,上面伤痕错杂,好了又绽裂新伤。
这具身子越来越不行了,祁凤渊拉好袍袖,心内一叹,就像是龙神能感知自己离去的时间,而祁凤渊也知道他同样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从龙神境出来后,祁凤渊查阅过仙门典籍,仙门中有一禁术名曰“留魂”,既是禁术,便有代价。这门禁术的代价是“以魂留魂”,施术者要强留心无执念的魂魄在世,那就需要撕裂自己的魂魄,将寿数与被挽留者共享。
师祖用此术强留龙神残魂,师祖仙逝,这术法也就没有效用了。祁凤渊不知道这世间是谁强留他的魂魄,细思来去,除了虞九阳没有其他人选,他来此也是为了寻虞九阳好得一个解脱,毕竟他在世越久,对施术者就愈加不妙,只是,不知虞九阳如今怎样了……
祁凤渊挨着连瀛肩膀,回头去看这一大一小,连瀛常说他的心思太多、想法太多,但今日见了连洲,才发现连洲的心思也不比他少。
连洲故意激怒连瀛,好让连瀛走向和祁凤渊相反的方向,不管是谁入场,连洲心知另一人都会入场去寻的,而连洲的目的很明确,那便是跟着他们一起入虞九阳的场。
连洲好了解他们,祁凤渊没办法扔下连洲不管,确实带着连洲入场了,可他也不能让连洲醒过来。虞九阳不将连洲带入场,又在空气里洒下千瓣幽梦桃的粉末使人吸入昏睡,虽不知虞九阳在锦衣城遭遇了什么,但祁凤渊不想坏了虞九阳的事情。
祁凤渊望着阴沉沉的天,心想,“连洲也许是被我带坏的,这孩子以前天真单纯,从不会想这么多。连洲若说出来……”
若说出来的话,祁凤渊会愿意带连洲入场吗?似乎也不会。连洲就是知道这点,才会这么做的吧?
祁凤渊心里涌出无限怜惜,不知道连洲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他转而又想:若下次连洲再提出什么要求,他无论如何都会满足连洲的。
心底一个很小的声音在纷繁的念头中响起:那连瀛呢?
祁凤渊一怔,连瀛在看他的时候,是不是如同他看连洲这样呢?祁凤渊的隐瞒会不会也和连洲没什么两样?祁凤渊希望连洲下次坦诚一些,那么连瀛又希冀了多少回祁凤渊的“下次”坦诚?
是不是,他一直以来都做错了?
“你怎么了?”
带着冷意的指尖抚过祁凤渊眼角,祁凤渊看过去,他与连瀛之间恰恰飘落几朵桃花,他心念一动,倾身凑前,在桃花落地前吻上了连瀛的唇。
唇齿相依,这是一个有回应的吻。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连瀛搂着祁凤渊,将人压在了桃花树上。在连瀛身后,风吹落了更多的桃花,祁凤渊睁开眼,恍似身陷一场美梦,他不愿醒来。
祁凤渊双手环着连瀛的肩,埋首在连瀛的怀里,两人就这样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过了会儿,连瀛喊了声“祁凤渊”,祁凤渊没留神,连瀛又喊了一声。
连瀛从来喊的是祁凤渊的全名,再要么是那一声很少人叫的“阿愿”。祁凤渊又出神了,从进入锦衣城后他的精神越来越差,注意力难以集中,他想:为什么连瀛不和别人一样喊他“凤渊”呢?
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但祁凤渊终于记起连瀛喊他,他抬起头瞧着连瀛,轻轻地“嗯?”了声。
连瀛把他搂得更紧:“我又想起了一些事。”
祁凤渊想说,想起越多会让人愈加痛苦,他盼着连瀛不要再记起些什么了,这样就很好,可祁凤渊什么都没有说。
连瀛问:“我们每一次分开,你是不是都在原地等了很久?”
祁凤渊心里记挂着要对连瀛坦诚一下,可说出来的话又带了些埋怨:“是,可是你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我。”
连瀛吻上祁凤渊眉心,想了想还是道:“我一直在枫树后看着你。那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曾经很多次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而你也这样等了我许多次。”
祁凤渊一愣:“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连瀛在祁凤渊唇边落下一吻,抬起头望他,“可能是不敢,我怕你又赶我走。”
连瀛挨着祁凤渊腿边坐下,两人双手一直相握,连瀛看了看连洲,又对祁凤渊重复道:“我怕你赶我走,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可你好像并不需要我。我怕你赶我走,那你呢,祁凤渊,你又怕些什么?”
祁凤渊轻眨眼睛,他的坦诚也仅此为止,再多的话他说不出来。
连瀛却明白,将他这点窘迫一一指了出来:“你很在意你道心破碎、性情变化这件事?还是你觉得我会因你性情变化而变心移情?是当初在忘忧谷合籍太快让你不踏实了?祁凤渊,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
连瀛抬手盖在了祁凤渊眼上,睫毛轻扫过连瀛掌心,有些湿润,连瀛在祁凤渊耳边轻声道:“祁凤渊,你想说什么话都可以,我在听。”
等了好久,连瀛以为祁凤渊不会说了,祁凤渊开口:“我赶你走,是怕你想起更多的事情,怕你会不舍得又或是更加恨我……连瀛,连瀛,我已经死了,我快要离开了……”
有眼泪流落,连瀛揽祁凤渊入怀,听他唤了许许多多声“连瀛”,又听他小小声说了句什么,连瀛一怔,噙着笑回应道:“我也爱你。”
连瀛望着风雨欲来的天色,郑重真挚地说:“你要离开,我会陪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你不要再赶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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