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九阳几人爬上祁凤渊那条通道,连瀛上来时,祁凤渊搭了把手,两人双手相握,掌心紧贴着,祁凤渊目光很轻地落到连瀛脸上,只是一眼,又移了开去。等连瀛上来后,祁凤渊松开手,可连瀛仍握着他的手不放,两人并排挤在狭小的通道里,连瀛凑前一点儿,祁凤渊身子就往后倾一些。连瀛的手按在祁凤渊背上,替他在腥臭潮湿的土壁间隔了一道。
连瀛另一手拨开祁凤渊肩头散乱的发丝,替他擦净脖颈几滴血珠,继而指尖向上游走,触摸到祁凤渊的脸庞,拇指卡在祁凤渊下巴处,轻轻把他的脸正了过来,轻声问:“怎么不看我?”
祁凤渊抬眼看他,眼底掠过几丝慌乱,没多久,祁凤渊又低下头,拉开了连瀛的手,却也没松开。
“疼不疼?”祁凤渊的指尖在连瀛掌心摩挲,那儿有明显的凸起——是一道经久难愈的伤疤,不仅伤在连瀛手心,更横亘在他们二人心间。
“不疼。”连瀛转动手腕,轻捏祁凤渊的手背,“别再和我提从前,都过去了。”
连瀛轻抚祁凤渊脊背,侧身推了推,示意祁凤渊先走。
两人走在最后头,祁凤渊突然道:“妖丹碎了。”
林徽刺穿祁凤渊心口时,那半颗妖丹在祁凤渊体内碎裂,妖力流走于祁凤渊四肢百骸,为他修复挥霍殆尽的魂气,也正因此,祁凤渊才得以支撑到现在。
难言的是,祁凤渊能够离开秋叶陵,还是因为连瀛的影子为他挡住了林徽。连瀛的影子既想杀他,却又救下他,实在令人费解,可在那一瞬间,祁凤渊忽而醍醐灌顶,心头仿佛被一种力量浇灌,盈盈满满的。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连瀛过往那些矛盾的行为。
连瀛怨他,也恨他,可是爱他更多。越明白这些,祁凤渊就愈发舍不得离开连瀛,也更加不忍连瀛为他做任何事情。
在祁凤渊心里,连瀛该是自由的,不该被他连累,用不着为他受任何一点苦痛。
到这里就好。祁凤渊心道。
连瀛说得对,祁凤渊每次开口总是要走,而锦衣城就到了他们彻底离别的时候。祁凤渊心里有了另一种盘算:连瀛陪他到这里就好了,师兄一定有令连瀛失去记忆的方法。忘记祁凤渊,那么连瀛又是自由的。
祁凤渊打定主意,又听闻连瀛在后头无所谓地说道:“碎了就碎了吧。”
连瀛只剩半颗妖丹,若要重修尚不知花上多少年月,这么重要的东西,在连瀛口中变得这般无足轻重。祁凤渊心中坚定:一定要让连瀛忘记他,然后安然离开锦衣城。
祁凤渊一行人在地道里兜兜转转,间或遇见几只无头鬼怪和人脸皮怪,却再也没遇见林照水和宋平澜,人多祁凤渊也不好过问虞九阳和宋平澜之事,可虞九阳方才的异状他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十分在意,只想等有机会,好好问问虞九阳。
祁凤渊心里记挂着好多事,离天母阁越近,他心中将这些事捋得更加清晰了些。心中有了章程,人也如释重负。等出了地道口,祁凤渊看连瀛的目光都含着笑意,就像是他们黄水村初次见面那样,区别在于眼神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丝不舍的眷恋。
连瀛和祁凤渊挨得近,袍袖交叠,两人的手指勾在一块儿。祁凤渊指腹圆润可爱,连瀛反复捏着他的指头玩儿,模样慵懒散漫,听虞九阳说话也没仔细听,直到听到“阿欠”之名才回过神来。
“天母阁是座三层塔,最顶层不能去,那是阿欠的场。”
阿欠的魂魄在重重场的限制下被困在了最顶层,但她能分出几缕魂附在别人身上,以此操纵他人行为,祁凤渊好几次也险些着了阿欠的道。
不过,也仅仅是险些。
林照水心若磐石,心性坚定比祁凤渊更甚,少有事物能影响到他,祁凤渊不懂,阿欠为何能操纵林照水。
当祁凤渊问出口,虞九阳重重一叹,说起了旧事。
三年前,虞九阳带着连洲再入锦衣城,那时虞九阳已有了对付阿欠的方法,本想着除掉阿欠,度化锦衣城内怨灵鬼怪,再破宋平澜的场。可甫一踏入锦衣城,虞九阳便觉不对,这锦衣城情况三百年来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糟糕。
虞九阳踏入秋叶陵,终于弄清楚这不对劲在何处,锦衣城的场数量增加,空间混乱无序,不仅有宋平澜的场,还多了林照水、阿欠的场。
他们二人在场里遇见宋天章,宋天章帮了他们许多。虞九阳辗转穿梭不同的场,终于找着了林照水。
“那时照水神智清醒,甚至能和阿欠抗衡。”虞九阳牵着连洲迈下高大颠倒的石梯向第二层走去,“我与照水合计除掉阿欠,计划周全,但风险太大,我不放心连洲,将连洲送出了场。再入场,照水就失去理智,彻底成为阿欠的傀儡。”
祁凤渊沉默,能影响林照水的事物属实不多,江逐火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可阿欠与江逐火有什么勾连,能影响到林照水思绪?
“是我娘。”宋天章为祁凤渊解疑。
宋天章说得犹豫,“我娘,和林家有些交集。林公子兄弟俩出生先天不足,其中一个婴儿魂魄残缺,我娘用了“活死人”为其续命,也仅是续命而已,先天丢失的魂魄是找不回来的,这就意味着其中一人活不过二十。”
“祁道长,你可知那魂魄残缺的婴儿是哪一个?”宋天章问道。
祁凤渊侧身,面对着宋天章,眼神探究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江逐火在重河迟迟不醒,江落华又把其中一子带回了江家。因此祁凤渊先入为主地认为魂魄残缺的婴儿必定是江逐火,宋天章这么问,祁凤渊反而不确定了。
“在重河我为江小公子诊脉,脉象是失魂之症,”宋天章苦涩地笑了下,“而江夫人把江小公子带走了,为母多忧,做母亲的总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把先天魂魄残缺的孩子带在身边好好看顾也情理之中,就像我娘亲在我痴傻那些年里,也是这般照看我的。我们都以为江小公子就是那先天魂魄残缺的婴儿……林公子、林公子也是这么以为的。”
祁凤渊接了下去:“难道不是?”
“不是,我娘最清楚不过。”宋天章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蒙脸的薄纱,“场里鬼怪尽是阿欠耳目,虞道长和林公子的计划被阿欠知悉,等虞道长出场不久,阿欠就找上了林公子,不,是阿欠操纵我娘找上了林公子。”
“我娘,我娘那日好似很清醒,我真的以为她清醒过来了。”宋天章哽咽道,“我带她找到林公子。我娘告诉林公子,当年先天魂魄残缺的是他才对,并非是江小公子,我娘说的诸多细节都对得上,这是真的。”
“可是,我娘,我娘还说……”宋天章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母亲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把先天魂魄残缺的孩子带在身边好好看顾是情理之中,可江落华并没有这么做,她带走了健康的孩子,把魂魄残缺、注定活不过二十岁的孩子留在了林家。
江落华不想与自己的孩子经受生离死别,于是从根源杜绝,狠下心把孩子留下,十来年未曾与林照水见过面。
不闻不问不在意,那便不会痛苦了,若江落华仅仅是不想痛苦这么简单,那么林照水或许会释怀,可宋平澜说出的话,又更加残忍。
宋平澜对林照水说,江落华留下林照水是为了报复林秋阁和林家。江落华和离时要求林秋阁十七年内不得娶妻纳妾,林秋阁负了江落华,林家辜负了江家,林家没有立场不答应这一点。而江落华还欺骗林家江逐火才是那个先天失魂的婴儿。林家尽心培养林照水作下一代家主,等到林照水活不过二十岁,届时,林家的悉心培养皆化作梦幻泡影,这才是江落华的目的。
江落华只不过是为了报复才选择将林照水留下,这个说辞太过可笑。
祁凤渊冷道:“无稽之谈。”
“是。”宋天章抬起头,“林公子听完只是笑了笑,是因为江小公子才……”
连瀛瞥了一眼小厮,说道:“逐火若不是先天魂魄残缺,那他在重河失魂昏迷一定事出有因,我猜测是逐火碎魂,在重河把魂魄分给了照水。莫非照水曾在重河表露过失魂症状?”
连瀛眼神不怀好意,看得小厮警铃大作,忙撇清道:“公子呀,你盯着我说做什么?我可不懂你们这些,什么水呀火呀的,我只知道水火不容,水是要浇熄火的。我看这姑娘说得对,这爹妈给两孩子起这名儿,肯定不盼着这两兄弟好。这娘呀,指不定就是想要用孩子报复呢。”
祁凤渊在他两人间来回望,然后又转向宋天章:“照水是弄清逐火失魂原由,才思绪波动,被阿欠趁机而入的,对么?逐火在重河失魂,也不一定是分魂给了照水,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也未知,尚不明确,照水为何这么确定?”
祁凤渊很了解林照水,没有根据的话,林照水不会这么轻易相信才对。
虞九阳停下了脚步,宋天章抬手指着前方,祁凤渊顺着宋天章手臂望去,一个身着红衣的魂魄残影正站在阶下,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们。
祁凤渊道:“照水?”
虞九阳立刻道:“不是。”
“林公子起初也是不信,阿欠操纵我娘施术,把林公子的魂魄分开。”宋天章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江小公子的魂,确实和林公子的魂魄融合了。”
宋天章又道:
“那就是江小公子的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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