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道长,我知道的,”宋天章的面纱不知何时飘落,左面颊露出一大片伤疤。她的泪水滑过那些凹凸的烧伤,就好似主人一样,连流下都这么坎坷不平,“如果不是我,重河不会死这么多人,锦衣城也不会苦了这么多年。”
“我常常想,没有我就好了。没有我,义兄能陪在阿母身边,阿母会好好活着,宋氏也不会覆灭,我早早死掉就好了,可我已经死了啊,我哪怕死了也还是害死了虞道长,我不明白,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出生?我为什么要存在?”
“虞道长告诉我,人死了还留在人世,要么是自己放不下别人,要么是别人放不下自己。我生前不记事,死后没什么放不下的。我想了许久,我什么都做不好,也许只有我阿母才会放不下这样没有用处的我。”
祁凤渊放下剑:“宋姑娘……”
宋天章抬手抹掉颊边的泪水,转过身去,与宋平澜面对面。两人身着明黄长衫,身高一致,身形一致,面容也像了个七八成,像是对并蒂双生花。宋天章往前迈步,抱紧了宋平澜,两人脸颊紧贴,泪水沾湿了宋平澜脸庞。
宋平澜歪了下头,唇轻轻勾起:“哦?你要杀我?”
宋天章摇头,将宋平澜抱得更紧,近乎祈求道:“我也最喜欢阿母了,阿母,你醒过来看一看我啊?”
“我把你吃了,你就能看见她了,”宋平澜抬手抚她的发,一下又一下,轻柔道,“好孩子,人活在世,苦难占十之八九,欢愉不过享一二,得意时要尽欢,失意太多,那不如寻求解脱吧?”
“是我寻求解脱,还是你寻求解脱?”宋天章离开她。
宋平澜笑了下:“是众生万物在寻求解脱。”
“众生万物……”宋天章后退几步,“神也在其中吗?”
宋平澜不笑了,似是思索了会儿,有些走神,片刻后才朝宋天章点头。
宋天章抬起手,泪早就流干了:“我想了很久,是谁放不下我,是谁还需要我,我以为是阿母,我自欺欺人地认为阿母的场还存在,那就代表了阿母还存在,可是虞道长告诉我,不是的,我的阿母早就不在了。”
“是谁需要我?会是你吗?”箭矢对着宋平澜眉心,宋天章哽咽道,“是你吗,阿欠?是你想解脱了吗?”
宋平澜脸转向神女像原先的位置,又转过来对宋天章轻轻道,“真没意思。”
“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宋平澜朝宋天章走去,她双眼处白布凹陷,但祁凤渊莫名觉得那里有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睛,祁凤渊心中顿生不安,在宋天章身后提醒道,“宋姑娘!”
宋平澜迈步很小,身姿摇曳,一步一顿,落字很轻,“苦难若风波,行人自渡难,何况渡我?”
“你想明白了吗,你为什么而存在?”宋平澜停在一步距离,那支箭更为精准地对准了她,“你需要我来证明你存在的意义。”
宋天章的手颤抖起来,宋平澜轻轻笑了声:“舟楫失坠,方能渡我,宋天章,你,是为我而生的啊。”
“你生来就是要做我的容器,死后也会回到我的身边,冥冥之中,自有命定,”宋平澜抬手挽发,那只近乎苍白的手摸上了渗血的纱布,启口道,“是命,指引你去忘忧谷;是命,让你回到了锦衣城。”
“你逃不脱的!”
话毕,宋平澜一把扯下纱布,宋天章瞪大双眼,直直盯着那两个空荡荡沥血的眼窝,瞳孔开始放大涣散,周遭事物在她眼中模糊起来。
祁凤渊的手落在她肩膀,猛地一拍!
宋天章回神,那些模糊的景象间清晰显现两个红点——待宋天章看清楚红点正是蛇头上的斑点时,那两条从眼窝处钻出的细蛇已吐着蛇信、露着尖牙袭向了宋天章!
祁凤渊来不及出口提醒,只好一把推开宋天章。
宋天章身体一倾,躲过了一条细蛇,而另一条不偏不倚咬在了她的眼上,毒牙刺穿眼皮,深扎入眼球,血珠迸溅。
在被咬到的瞬间,宋天章整个人被宋平澜吸了过去,宋平澜一只手即刻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掼在墙上,宋天章一声惨叫抑制在喉中发不出来。
轰轰然,墙体碎裂,砖石落了一地。
祁凤渊被落地的细蛇咬住脚踝,他倒提剑要刺下去,还未动作便被击晕,站在他身后的连瀛影子化手刀为怀抱将他拥住,不一会儿消失在原地。
“你和你阿母一样,都挺蠢。”宋平澜头凑近了些,另一手如拈枯枝落叶一样把那条细蛇硬扯下来。宋天章脸小,仅用一只手便能盖紧住宋天章的口鼻,让她叫不出声,宋平澜又道,“你在想什么?我是神,你是人,多窝囊的神才需要人来渡?”
宋平澜细嗅,宋天章痛苦的神色让她十分愉悦,连带语气也变得欢欣雀跃,她微眯着眼问:“如果你的阿母像我阿母一样狠心,你还会爱她吗?”
“众生万物在寻求解脱,世人越痛苦,我越能解脱。”宋平澜挨着宋天章颈侧,发出满意的喟叹,“我用你阿母的身体伤你害你,你会不会难过?会痛苦吗?”
“嗯?”宋平澜等不到回答,偏头看了看,微微松开手道,“忘了,你说不出话呢。”
宋天章脸色苍白,额际簌簌落着冷汗,鲜血顺着左脸颊崎岖而下,她紧咬着唇忍下痛,颤抖着声音道:“阿欠,你在说谎。”
宋平澜的指尖顺着血流往下,摸到了宋天章的颈间,又闻她在耳侧道:“是你在难过。羲和神女对乾罗神女好,你因此不甘;羲和神女要抹灭你的存在,你为此难过。阿欠,要得越多,贪得越多,才会不知足,才会愈加痛苦。你感到痛苦,因此也想让我同你一般体会苦痛的滋味?”
“简直是,痴人说梦!”宋天章头磕向宋平澜,上身前扑,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宋天章按着宋平澜肩膀,瓷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迸发出她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不会难过,我知我阿母疼我、爱我。”
“可我,”宋天章眼泪砸在宋平澜脸上,“我感到痛苦,是为你痛苦,阿欠,你太可怜。”
宋平澜脸色一瞬变了,面容扭曲,狠厉地抓着宋天章的手,捏得手骨咔咔作响,而宋天章觑准这一时机,另一手高高扬起,箭矢朝她眉心下落,声扬道:
“你在我面前故意挑衅虞道长,又用言语激我,你明明讨厌我却迟迟不杀我,因为你根本杀不了我,你没有办法杀我的,是吗——”
“阿母!”
宋天章哭着喊道,箭刺中宋平澜眉心,“你是阿欠,也是我的阿母,我的阿母才不会杀我!所以我才可怜你啊,阿欠,羲和也一定爱你,不会伤你的,可你却害了她。”
力道加大,那箭头一点点没入骨间,宋天章道:“你后悔过吗,阿欠?”
箭矢缓慢被鲜血浸润得看不见了,她又道:“你后悔过,出忘忧谷便是神女大殿,你一直徘徊在羲和身边却又没有脸面见她,千年万年来你一直在悔恨,你痛苦得不能自已,所以你也不想旁人好过。”
“你、好、可、怜!”
宋天章双手紧握箭身,使力向下,箭羽划破她的掌心,血汩汩下流至眉心洞口处,顿时蜿蜒分成好几条细小红流,就像是蛇藤开出的红花蕊。
箭穿透头骨,如宿命般不可动摇地死钉在地,宋平澜五窍流出黑血。
宋天章掌间湿滑一片,手顺着箭身一直滑落,她的身体也一寸寸往下,最后她失力地倒在宋平澜身上,满是鲜血的双手捧着宋平澜的脸嚎啕大哭,“阿母,阿母,你醒来看看我啊,阿母……”
箭身散发出微弱光芒,开裂成千束万束光线如羽绒一样在暗室飘飘悠悠地摆荡,每一下摆荡,墙体碎裂出无数蜘蛛纹,霎时间蜘蛛纹爬满四面墙。
“扑”地一下,整间暗室如同金箔片做的房子一样——
塌了!
随即淹没了那些得不到回应的哭音。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