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你放我下来吧。”祁凤渊伏在连瀛肩头咳了几声。
连瀛甫一现身,身形不禁晃了几下,他试图平复体内汹涌失控的灵力,缓了好一会儿,问:“‘炎星’在哪儿?”
“不知道,兴许还在暗室里。”祁凤渊一手搂着他的脖颈,头靠在他的肩上,半张脸埋进了颈窝里,闷声道,“不知道宋姑娘怎么样了?”
“放心,这里不会有人比你更加糟糕了。”连瀛笑道,“叫我放下你,又抱着我不放,你到底是想下来,还是想我抱着你。”
祁凤渊闻言轻笑几声,缓声道:“还是抱着我吧,我走不动了。”
连瀛寻着前往暗室的路往上走,底下好些石梯坍塌,因此他的步子迈得很快,抱着人却又稳极了,祁凤渊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颠簸,只是动作间,血腥气总是萦绕在鼻,分不清是连瀛的,还是祁凤渊自己身上的。
没多久,祁凤渊开口道:“用‘留魂’的人,不是林如鉴。”
“我猜也是,林如鉴要留你,方才就不会杀你了。”连瀛琢磨,“你知道是谁了?”
祁凤渊点头,连瀛的角度看不见他动作,只觉祁凤渊在他肩上蹭了好几下,蹭得他心猿意马,连瀛心道:祁凤渊该不会是又在撒娇吧?
连瀛一时也顾不上留不留魂了,忙问道:“你是不是疼了?”
“不疼。”祁凤渊摸着连瀛脖子,避开了那道伤口,指尖触摸到他的下颌,又继续往上摸。指腹抵着连瀛下唇,连瀛情不自禁轻咬了一口又松开,祁凤渊就着这样的手势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低下头来。
祁凤渊几乎是审视般看着连瀛,问道:“你怎么样?”
连瀛偏过头,避开那只手,足尖点跃,在石梯碎裂前跳至暗室门前,落地平稳至极,连瀛低头对祁凤渊笑道:“稳稳当当,好得很。”
祁凤渊见状对连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连瀛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将祁凤渊放落地,还在他的发顶亲了一下,吃了满嘴的砖灰,连连“呸”了好几声才道:“我去取‘炎星’,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不用去取了。”祁凤渊刚站稳,手立即抓住连瀛衣袖,连瀛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个人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黑暗里看不真切,但那人身正腰直,每一步走来姿态款款,仪态端庄。那人影双手交叠于腹前,像是捧着什么东西,背后又背着一把长弓,看弓身弯曲的形状,恰是‘炎星’。
遥遥的浓黑深处又传来那首古怪的歌谣:
“月将升,日要沉,阿母走出了高阁;头捧起,皮献礼,贺寿敬唱送寿歌;
人又起,影又落,满堂端坐短命客;岁又来,年复去,阿母终回到高阁。”
腔调欢快悠扬,不复祁凤渊先前所听的那般沉郁压抑。
等那人影走近,连瀛抬手打了个响指,空中倏地浮现一团灵火,照亮了宋天章的面容,也照亮了她手中捧着的东西——一座金箔阁楼。
这座阁楼,祁凤渊曾经见过。
“这听起来是一首不详的歌,可是并不是如此,这是歌颂羲和使用禁术救人的古谣。”宋天章面容苍白,却浮现出恬静淡雅的笑容来,那笑不似少女明媚,反而像是历尽沧桑的浮萍客。
宋天章低下头,眼神柔和,指尖轻轻点在金箔上,发出“扑扑”的响动:“世间生老病死,兴亡盛衰,皆是事序自然,凡人短暂的一生于神明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浮光。羲和明知事序难改,仍想挽留,因此才有了‘活死人’这门禁术。锦衣城传承的,并不是羲和传下的禁术奥秘,而是那名为‘不舍’的情感,因为‘不舍’,才会负济世宏愿游走天下。”
“不管是什么样的情感,带着一个‘情’字总归害人……也害神,羲和与人共情,痛苦不堪,于是终日闭居在天母阁中,年年复年年,可从始至终,羲和从未想过灭世。”宋天章抬眸,看着连瀛,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听起来像是劝诫,又像是警告,更像是预言。连瀛与宋天章短暂对视后又移开目光,心里头有些被道破心思的恼怒。
又闻宋天章道,“从今往后不再有锦衣城,也不再有宋氏,千年万年流于血脉的传承就此断绝,岁月的尘埃会掩盖往昔的光辉,可我希望这些事能被更多人知晓,而不是就此记载于薄薄的纸页,讳莫如深。所以,我想请二位将锦衣城的事带出去。锦衣城上可溯及神史,向下也该在世人心里亡得明明白白。”
祁凤渊稍有迟疑,就听连瀛在旁应“好”。
宋天章向连瀛二人点头示意,她单手捧着小阁楼,另一手解下背后长弓和箭,一同递给了连瀛:“锦衣城的场已解,附身的阿欠残魂也一齐消失了。这天母阁摇晃动荡,不久将会分崩离析,我想,也许是林公子魂魄也消散了的缘故。两位还是拿上‘炎星’尽快去找虞道长吧。”
祁凤渊道:“宋姑娘,你……”
宋天章摇头道:“不必担心我,这一回,我和她好好道过别,已是求仁得仁。”
她将金箔阁楼高高一抛,双手平举,右手覆在左手上,施礼道:“这一路,天章给各位添麻烦了。为答谢,我送两位最后一程。”
阁楼落地,顿时四分五裂,金箔片映照灵火火光,渐渐旋成个泷涡,瞬间将祁凤渊和连瀛吸了进去。
宋天章微微抬起脸,目视前方道:“长久以来,天章也多得林道友照顾,感激不尽。”
在灵火快要熄灭之际,从角落里慢慢走出一人,那人憨态中带着丝局促,他朝宋天章摆了摆手,但见指甲缝里还有黑泥,他又连忙把手背在了身后,情态十分不自在地说道:“宋宋宋、宋小姐,不必如此。”
……
连瀛落地,扶稳祁凤渊,祁凤渊本站得好好的,他这一扶将人硬生生拽到自己怀里来。
连瀛问他:“你觉得情害人吗?”
祁凤渊挣扎了一会儿,连瀛搂得太紧挣脱不得,他反问道:“你呢?”
“我先问你的。”连瀛眨了下眼睛,有些紧张,“你后悔过吗,和我结为道侣。”
“没有,我没有后悔过。”祁凤渊抬头瞧他,眼神专注认真,“没有你,我不会知晓世上风月也这么动人。”
连瀛松了手,耳尖泛着红,板着脸说:“你总算说了句我爱听的话。”
两人往前走,走了一阵,连瀛小声道:“我也没有后悔过。”
“嗯。”祁凤渊低低应道,他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又沉默下来。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连瀛晃手,恶狠狠地说,“你不信我?”
祁凤渊握紧他的手,很轻很轻地说:“我信。”
连瀛怀疑地上下打量他:“现在反而是我不信你。”
祁凤渊低着头,额际两侧碎发垂了下来,遮住了眼,连瀛看过去,只看见他清瘦的下半张脸,唇线抿得很紧。
祁凤渊在为难,是连瀛让他为难了。
有时候祁凤渊就像是一件瓷器,易碎,又会迅速复原,就是这样才让他有恃无恐,一次次都敢碎在了连瀛心头上。
“祁凤渊,”连瀛松开手,短促地笑了声,近乎妥协说,“别总记挂着旧事,行吗?”
“不记挂,就不存在吗?”祁凤渊仰头看他,“只是你不记得了,你若想起来,你必定是后悔的。”
祁凤渊和连瀛对视,那语气太过笃定。
失去记忆的连瀛一直珍他爱他,忍他让他,可是祁凤渊呢?
祁凤渊似乎永永远远停留在了三年前,眼里从未有过现在的连瀛。
“好啊。”
连瀛靠近了一步,出手捏住祁凤渊手腕,使力推了一把他的肩头,人也贴过去,将他压在了墙面与连瀛之间。两人脸对着脸,后脑撞上墙壁使祁凤渊眉头紧皱,连瀛清晰地看见他眼底浮现的痛苦的神色。
痛就对了,连瀛不好过,祁凤渊也别想好过。
手顺着手腕向上,落到了祁凤渊脖子上,然后,猛然收紧!
连瀛垂眸看他,拇指抵着祁凤渊下颌,迫使他将头仰得更高:“是我会错意,其实你一直想我记起来,是吗?”
“要我记起来啊,好办,抽魂是最简单的法子。”连瀛二指并拢点在祁凤渊眉心,冷声道,“我把你的魂魄抽出,看一看你的回忆不就行了。”
祁凤渊也不挣扎,紧闭着眼,脸色青白,牙关死咬着。连瀛静静地看他,忽而深吸一口气,松了手,捧着他的脸轻声道:“你有什么遗言要对我说么?”
祁凤渊咳嗽几声,倏而猛抬眼,一下子扑倒了连瀛。
“轰隆”一声,他们靠着的那面墙瞬间倒塌!
在尘灰飞扬间,一个高挑身影向他们走来。
蛇藤随着她的步伐游移,不一会儿如地网将整个地面覆盖,每一步落下之际,蛇藤便有一朵红花初绽。
空气里,散发着浓烈的腐烂的花香。
“孤芳”立在连瀛身前闪烁灵光,如一道屏障抵挡着蛇藤的侵入。
连瀛推开祁凤渊,站起道:“方才我是真的想杀你。”
“嗯。”祁凤渊低声应了。
连瀛低下头打量他,又解释道:“并非是阿欠操纵心神之故,而是我真的想杀你。”
“嗯,”祁凤渊终于抬起头看他,“你也不是第一次想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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