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渊醒转时,率先找的是连瀛的身影。他头痛欲裂,而连瀛坐着花窗旁,始终望着窗外,一眼也没有分给他。祁凤渊看了他很久,最终把视线转向自己手心,以往伤势复原很快,但现在复原速度不比先前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或者该说是“留魂”的施术者状况也一落千丈。祁凤渊低头想了想,起身向虞九阳走去。
虞九阳抱着连洲站在天窗之下,祁凤渊靠近他们,也向上看去。
天窗之外,隐秘的黑暗里浮现细细密密的荧光,这颗渐闪时,那颗黯淡,如万千星子缀在上头。
连洲惊叹:“好多星星。”
那不是星星,是万万千千的游魂。
场散了,禁锢已解,这些游魂重获自由,他们要离开了。
虞九阳和祁凤渊心里清楚,可是谁也没有纠正连洲的说法。
“师兄。”祁凤渊望着虞九阳,那些话语,那些哽咽问不出口。
游魂要离开了,虞九阳也要离开的。
虞九阳与连洲拉开距离,替他整理头发,手拂过连洲脸庞时指尖洒落了些许粉末,连洲看着虞九阳,在对望中渐渐昏睡了过去。
“把他带走吧。”
“他出去外头又能去哪里?仙门,已经没有人了。”
“连洲一个人的话会勇敢许多,他能够照顾好他自己的。”
“他等了你三年,你忍心再让他一个人吗?”祁凤渊从袖袋里取出灵囊递给虞九阳,劝道,“里头是连洲的影子,起码让他养好影子再走吧。”
虞九阳沉默地接过,叹息道:“我的魂魄维持不了多久,我怕他待久了……会舍不得走。”
“师兄,道千万,人各有向,你不该替连洲做选择。连洲,他心里是不想走的。”
“我这是又做错了吗?”虞九阳神情迷茫,“是我带他来锦衣城,这荒城的兴盛哀衰、人世的生离死别、残魂的执着不甘……统统是我带他见的,他只是一节智慧木,草木无心,他不必体会这么多复杂情感啊。”
“连洲留在这里,若他不舍得走,或是不舍得我走……待那一日,他会做些什么呢?阿愿,我心中害怕,害怕我作了他的因果。”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围困在过去的人里不仅仅是宋天章,还有虞九阳。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何必空辜负岁月?”祁凤渊轻轻道,“师兄,瞻前顾后,会活得不自在。”
“草木自困易折,人自困心易死。师兄,宋姑娘说她从未怪过你,你又何必画地为牢囚住自己。”
“阿愿,劝人容易劝己难,说这些话,你又能做到几分?”
祁凤渊愣怔片刻,扭头向连瀛那边看去,恰好连瀛也看向他,两人视线相交,祁凤渊不由得心慌眼热,他把目光移开,低声道:“师兄啊,我们,不太一样。”
“罢了,师兄管不了你。”
虞九阳凝视着祁凤渊,他低着头,那身白衣染成了血色,兼之他周身气质温润若水,容易让虞九阳错眼成故人身形。
虞九阳叫了声祁凤渊名字,又望着祁凤渊的脸出神,隔了好久才开口道:“逐火埋在锦衣城往西三十里的一座山头上,你若能去看看便去看看吧。逐火喜欢热闹,照水说那座山太荒,没人看他,怕他气恼。”
“好,我走之前会去看他,”祁凤渊停顿片刻又道,“要把他带回江家吗?”
“不必,照水说逐火不想回江家,就让他待在那儿吧。”虞九阳取出一样东西递给祁凤渊,“照水魂散后留下的,你把这个和他同葬,就当作是照水在陪他,想来他会很欢喜。”
祁凤渊捧在掌心,那是一朵已经枯萎了的红花,红花的枝叶间缠绕着一团染血的红线,红线半截微微泛着褐色。
“那师兄,”祁凤渊声音艰涩地问,“也不想回家吗?”
“不了,”虞九阳笑道,“生前事尚捋不清呢,哪管死后葬何方?青山是处可埋骨,这天大地大,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虞九阳言行中多了份豁达,那些困顿骤然消解,他迈出了自困的囚牢,反而劝慰祁凤渊道:“连洲会陪我到最后,你去做自己的事吧。”
祁凤渊心中怔怔,问虞九阳:“师兄还有遗憾吗?”
虞九阳朗笑摇头道:“没有了。”
祁凤渊又在心中问自己:“我还有遗憾吗?”
似乎也没有了。
天大地大,人命如浮游,皆是逆旅过客,在何处都是一样的,只要连瀛陪他到最后,只要连瀛过得好好的,只要连瀛……
那就……什么遗憾也没有了。
“师兄,留我的人究竟是谁?”
虞九阳静静地望着他:“凤渊,你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吗?”
“该走了。”
祁凤渊正要说些什么,便被连瀛打断。祁凤渊盯着虞九阳欲言又止,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祁凤渊自小可以说是被虞九阳带大的,虞九阳第一回下山那天,也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分别的日子。祁凤渊坐在山门石阶处,掌灯掌了整整三夜,才等回虞九阳。再往后,师兄弟二人又不知分别过多少回,可独独这一回让祁凤渊回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分别的滋味。
虞九阳道:“该走了。”
“嗯。”
祁凤渊应声,转身同连瀛向渐渐收拢的气团走去,一只脚刚迈入气团内,忽而祁凤渊回过了头,朝虞九阳郑重地说道:“师兄,我走了。”
虞九阳单手抱着连洲,连洲不知何时醒的,皱着脸也看了过来,而虞九阳一如两人曾经分别过的许多次一般,含着笑,却不再送他了。
气团拢合,了无踪影。
虞九阳又在原地站了许久,看了许久,想了许久。直至天母阁隆声大作,虞九阳才抱着连洲离去。
连洲小声问道:“九阳,天母阁要塌了,我们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儿玩?”
“我想同你一起,在哪里都行,不好玩儿也行。”连洲摇头,趴在虞九阳肩头,笨拙地轻拍他的背,拍着拍着,哭了起来,“九阳,有我陪着你,你千万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虞九阳迈着步子,身后是不断倒塌的砖土石块,在破碎的声音中,虞九阳又轻声喃道,“我没有资格难过。”
……
大地震荡,土石翻滚。随着埋在地下的天母阁坍塌,整座秋叶陵成为了平地,满山岭的坟包破开,那些被腐蚀得残缺的骨骸全都露了出来。
乌云压城,当一柄墨黑色巨剑从地底钻出时,天际落下震耳的响雷。剑在雷电中呼啸破空,直直刺入城门前——当年宋平澜倒下的位置。
剑与长街尽头的羲和神女像连成一条直线,随之,一股汹涌磅礴的灵力从剑身涌出,顺着那条路径直直向神女像汇去,两者遥相呼应,神女像双目闪动光辉,周身一点点褪去尘埃,洁净如初。
“滴答——”沉沉的黑云拧出一滴水珠。
“滴答——滴答——”更多的雨落了下来,如百川到海,不断向城中央的神女像汇去。
磅礴的灵力被雨势打散了,好似涟漪潋滟的春波在锦衣城里起起伏伏,柔软地飘荡。
一只手接住,它落到掌心里化成了雨水,那人颦蹙着眉道:“落雨了,看来是不能放风筝了。”
女子短叹一声,翻过了手掌,盛在掌心里的雨水顺势而落,击打在了青翠的荷叶上,它顺着叶脉滚动,又凝聚成了新的雨水。
从阁楼下经过的小女童,头顶着硕大的一片荷叶嬉笑奔跑,高声呼喊:“下雨咯,下雨咯!哎呀——”
荷叶翻折,雨水倾泻,它又沾在了另一人的衣上。那名老翁扶起女童,呛了口气道:“小娃娃,看路。”
老翁挑起长担,吱吱呀呀的两个箩筐晃动,他佝偻着身影踩过长街,笑道:“立秋有雨是丰秋,真是个好天儿呀。”
箩筐在空中荡过,荡进了一道窄门。老翁放下筐,有人上前为老翁脱衣,那未干的雨水贴在温热的手心里,融成了薄薄的汗。
“爹,天这么冷,你就别出去了,好好在家里呆着不成吗?”青年推开门,漫天风雪卷入,他连忙关紧门扉,撑开伞踏入了积雪中。
“娘子——”青年擦着汗,手搭在了另一只手上,两只手紧握,汗液被烈日烘晒得蒸腾而上。它晃悠着飞上了空中,撞入了一片落花怀里,最后消融于天地之间。
虞九阳抱着连洲站在树下,连洲抬头,见千瓣幽梦桃悠扬砸下,整座锦衣城变成了一片粉色的海。花瓣飞舞,和如雾似烟的灵气又交织成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连洲歪头一思索,伸手拍打那棵年迈桃树,一瞬间,树的生机尽去,粗壮的树根开始枯萎收缩。
遥遥的地底,一位身着黑衣的道人坐在一口玉棺上,浓稠的黑暗里瞧不见神情,只听他低声问:“你呢,你求仁得仁了吗?”
在他不远处,一柄长剑发出清越哀鸣,直直向上破开了层层土地,飞至了锦衣城上空,牢牢地钉在了两座天鬼像之间,如春风过境,城墙四周攀腾起树根,树根渐渐变得粗壮,纵横交错,将整座锦衣城包围。
红花从地里探出头,悠悠向上空飞去,数不胜数的红花瓣似一块巨大的红色幕布遮住了锦衣城,不一会儿,那刺目的红渐渐淡去,树根、红花、长剑……连同这座古城都湮灭在了过往里。
长风打过,乌云散尽,只听闻天鬼像留下的泣音。
书生:“一抔黄土一抔泥。”
和尚:“人间不过梦一场。”
书生又道:“庄周梦蝶。”
和尚应道:“我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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