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连瀛在瀛川里浮沉,水灌进他的口鼻里,冲击他的肺腑间时,他想:出槐城这一躺,他定是与水犯冲。
不,或许,是与祁凤渊犯冲。
祁凤渊。
祁凤渊!
连瀛猛地睁开眼,从床榻上一头扎起身,惊疑未定地喘息数回。灌入水的难受消失了,可胸膛处传来一阵被撕裂般的疼痛感,连瀛下意识抚上胸口,摸到了层层纱布,以及渗出纱布外的粘稠。
他低头看去,捻了捻指尖,是血。
纱布与纱布的间隙,有血液渗了出来。这是一道从肩头蜿蜒向腹部的伤,伤口深且长,每一轻微动作,便足以牵扯这道伤口。方才连瀛剧烈的起身动作,已经让这伤口再度绽裂,纱布渗出的血越来越多。
他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连瀛沉思。
静室里在这时响起丁零脆音,屏风后有一人绕了出来,那人一身黑衣,两手捏着碗的边缘,端得小心翼翼,腰间的青玉琉璃碰撞乱响。
连瀛哑着嗓子开口:“万水?”
万水抬头,抿了个笑,喜道:“殿主,你终于醒了!你感觉如何?没事吧?”
万水疾走几步,碗面升腾起的白烟折了几道,悠悠向后飘去。离连瀛还有几步,万水右脚绊上垂地的幔帐,左脚一踩,扑通一声,万水迎面扑倒在床榻之下。
浓黑的液体泼至空中,多数落在了连瀛搭在床沿的手背上。
“咚”的沉闷声后,药碗滚了几滚,终于停在万水不远的地方。连瀛目光从药碗移至万水身上,万水尴尬地抬起头,笑得难看,左脸颊的梨涡挤得勉强。
连瀛:……
他捂着手背,有些庆幸道:“若是等你这碗药救命,我怕会真的出事罢。”
“殿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寻玩笑。”万水站起,蹬了几脚绊倒他的幔帐。
“这是什么时候?”
连瀛摩挲着手背,药滚烫,手背有烧灼感,伤很重,能清晰地感知到血液缓慢地流失。
这是梦么?梦境会有如此真实的痛楚存在?
过去那些,也还是梦吗?
连瀛盯着万水的脸,蹙起的眉川,梨涡浅浅的凹陷度,连同鬓角的碎发,梦境的细节会这么细微?
他也分不清楚了。
万水坐在榻边,替他换下纱布,纱布粘连着肉,万水毫不怜惜地一举揭下,又颇为粗鲁地撒上止血药剂,换药的整个过程,连瀛倚着床头,一声不吭。
习惯了,连瀛和万水,又应该说槐城的人,早就对见血与受伤司空见惯。
万水垂头,裹上一层新纱布,应道:“今天是正月十五啊,你不是老早就惦记着这个日子吗?”
“我惦记这个日子做什么?”
万水向上瞧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过了片刻,万水抬头稀罕道:“你不是想去找,唔,找祁凤渊吗?”
连瀛避开他的视线,手虚握成拳,嗤笑一声:“胡说八道,谁想找他?”
“哦。”万水剪开纱布,打了个结,“不管你想不想,都很难找到了,他已经进入无界雪山。”
连瀛转回头,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问:“你怎么知道?”
万水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狡猾笑道:“啊,透过黑鸦看见的,你想看看吗?”
见连瀛还在想,万水立即收拾东西,站起身说:“唉,不想看便算了,我走啦。”
连瀛不开口,眼神刀子似的刮过万水,像是要活剐了他,万水识相地乖乖坐回,抬手横扫,空中浮现一片薄雾,万水嘴欠,嘟囔了句:“祁凤渊如何忍得了你这么口是心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连瀛注视着薄雾里的祁凤渊背影,攥紧了拳。
不正是因为忍不了,他们二人才会相隔两地吗?
雾里,祁凤渊坐在长凳上,方桌前摆了两个碗,正冒着热气。他端坐许久,久到夜幕降临,摊子亮起灯,那两个碗许是凉透,热气都消散了。
来往人迹寥寥,店家打着呵欠走到祁凤渊身旁,不知说了些什么,祁凤渊摇摇头,连瀛看嘴型,只辨出“不要了”三个字。
祁凤渊掏出银钱放到桌上,朝店家点头致意,也不再看桌上的两碗东西,转身走了。
万水在一旁惋惜道:“怎么都没吃完就走了?”
连瀛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元宵啊,”万水道,“上元节没吃完元宵是不吉利的。”
你才不吉利,连瀛在心里暗道,又问:“没吃完会如何?”
万水指尖戳着梨涡,思索道:“上元团圆夜,没吃完,那就不能团圆咯。”
上元团圆夜,祁凤渊盼着和谁团圆,会是和他吗?
连瀛很在意,追问道:“他为什么不吃完再走?”
“我怎么知晓?”万水讶异,倏而扭转头盯着连瀛,“他会不会是在等你?你看,他叫了两碗元宵呢!”
连瀛听了有些开心,只是没多久又听万水神神叨叨道:“这些人间口耳相传的习俗还真是比神鬼还灵,你瞧,他没吃完元宵,你们也确实不在一处。”
“哎,也可能是在等小公子和虞真,不过,不管等谁,他现在都是一个人,这不就是不能团圆吗?”
连瀛被那句“一个人”刺了刺,心内隐隐不痛快,目光再望向雾里的祁凤渊,他穿得不多,衣衫绶带乱飞,走得急,束发的发带都被吹走了。
除了床笫之间,连瀛没见过祁凤渊散发的模样。那人抬手撩开遮眼的乱发,露出一双盛着风雪的眼,整个人冷清得像是一捧雪,很快便融进了雪山中,再也看不见人影。
连瀛心里跟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不大安稳。
隔着风雪与遥远的距离对望,连瀛看出来了,祁凤渊那一眼,分明什么情绪也不带,与最初两人黄水村相遇时的眼神一样。
那是,那是祁凤渊道心还没有裂缝时的样子,是祁凤渊尚修无情道时才会拥有的神情。
连瀛紧闭眼,稳定心绪,睁眼时,把那些没有边际的猜想一一收束。他系好衣衫,落榻,随手拿了件外袍便往外走。
万水跟在后头,惊道:“殿主,你怎么突然……”
连瀛转身,万水吓得堪堪止步,险些撞上他的伤,连瀛认真道:“他不是一个人,我会找到他的。”
“你找不到的,无界雪山……”
连瀛走得快,再也不想听万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会找到祁凤渊的,也会陪他把那没吃完的元宵补上,更不会再让祁凤渊一个人了。
可是连瀛很快发现,他真的找不到祁凤渊。
无界雪山一次仅能入一人,连瀛连进都进不去,他只能日日守在山脚,等祁凤渊从里头出来。
最初,连瀛想,等祁凤渊出来,他定不理睬祁凤渊,毕竟祁凤渊扔下他,让他等了这么久。
等着等着,连瀛改了主意,若是祁凤渊说上几句好话,那还是可以理理他的。
后来,连瀛消了气,无界雪山寒风朔雪,他开始担忧祁凤渊冷不冷。
十四天又两个时辰,连瀛等了祁凤渊将近半个月,终于等到祁凤渊。
祁凤渊捧着个坛子,停步在连瀛三米外,瞧见连瀛,神色有些讶异。
连瀛皱着眉,见他肩上、腰腹都有泥土痕迹,语气不由自主有些急:“我等了你半个月,你怎么……”
连瀛往多了说,既想惹祁凤渊心疼,又是心疼祁凤渊。
可祁凤渊截断他的话头,低声道:“下次,别等我了。”
祁凤渊抱紧坛子,从连瀛身边经过,擦肩那瞬,连瀛偏过头,有眼泪掉了下来。
十四天又两个时辰,连瀛的苦等,等来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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