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祁凤渊入睡后,连瀛睡不安稳,每每醒来总要看看祁凤渊。
不是这一晚这样,连瀛向来夜夜如此。
祁凤渊爱压在他身上睡觉,连瀛近乎半抱着他,伸手去探他灵脉。只有感受到祁凤渊体内充沛轻盈的灵力,他才能够放下心来,再度入睡,又再度惊醒。
连瀛说不清他在确认什么,在害怕什么。
是确认祁凤渊没有死?
可是和祁凤渊如胶似漆的日子过得太久,连瀛开始不确定他脑海里那些关于横水镇、龙隐村和锦衣城的事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了。
祁凤渊这么鲜活,爱念叨也爱笑,演练剑招时神采飞扬,一双眼清澈如山涧小溪,笑意爱意都如流水般向连瀛奔涌而去。
连瀛忽而想不起在无界雪山时祁凤渊的冷漠,也记不起灵力全无、狼狈不堪的祁凤渊,那些事变得模糊不清,像是满天飞舞的莹雪,都渐渐飘远去。
他做了几场噩梦,反复惊醒,一身冷汗,却都回忆不起梦里有些什么。连瀛抱紧祁凤渊,在祁凤渊的怀抱里难熬地度过无数个夜,等来诸多次天明。
次数多了,祁凤渊也能够发现连瀛的不对劲,每当祁凤渊问起时,连瀛总是含糊过去,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祁凤渊真的会在三百年后为连瀛挡下天雷而死去?连瀛心里一直不敢相信,毕竟,祁凤渊看起来是真的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祁凤渊总是想离开。
那么,虞真呢?虞真的选择又是什么?
连瀛约虞真三更时分在桃溪桥见,又再问虞真一遍,虞真依旧选择了锦衣城,连瀛心里认定虞真确实是一个愚笨的人,世人都知晓趋利避害,可虞真不会,锦衣城与虞真毫无关系,虞真依然选择为此奔赴。
虞真的固执出乎连瀛所料,连瀛因虞真而心生愤怒,然后是恐慌与遗憾。虞真得连瀛多次提醒,还是这般义无反顾,那是否意味着世事即便重演千次万次,依旧会按着既定的轨道发展?
真的,无法改变么?
恐惧如种子在连瀛心中扎根发芽,现在依然长成了参天大树,牢牢盘踞连瀛心里,连瀛不得不正视它。
很可笑,连瀛什么时候这么害怕过?显然,都是因为祁凤渊。
连瀛心里叹气,由爱顾生怖啊。
把九弦琴给虞真,连瀛又向虞真索要“留魂”施术口诀,想着想着,问起了“溯洄”。
虞真声音传来:
“三块‘溯洄’能让人短暂回溯时空,可回到哪里,能呆多久,却不受控制;”
“两块‘溯洄’同三块大差无差,只是使用条件略为苛刻,必须在四大水域里才能发挥作用。”
“只有一块‘溯洄’也同样要在四大水域里,不过,一块‘溯洄’仅能做到魂魄回溯。”
“若是回溯时间久了,人会意识错乱,神魂受损,想回回不得,叫天天不应。”
虞真话里话外有警告连瀛的意思,连瀛听进耳却听不进心,他把九弦琴给了虞真,又闲谈几句。连瀛劝不回虞真,虞真也吓唬不到连瀛,两人话不投机,一拍两散。
连瀛回去的路上细细思量,本不确定,但听了虞真话后,所有事终于清晰起来。
林如鉴活得要比连瀛明白,他缠着连瀛,只因连瀛身上确实有一块“溯洄”。而连瀛每每落水后的“梦境”,也仅是“溯洄”令他魂魄回溯了。
若是现在的连瀛壳子里头是三百年后的魂魄,那三百年后的连瀛岂不就是一具没有魂的空壳?难怪连瀛每次落水醒来总见祁凤渊一脸担忧。
连瀛笑了笑,祁凤渊越紧张连瀛,连瀛心情便越觉畅快。
不对!
连瀛脸上的笑忽而一僵,皱起眉来,此次掉进瀛川里,就是祁凤渊所为。祁凤渊知晓掉进四大水域会令连瀛恢复记忆,那么,祁凤渊知道这会令连瀛意识错乱,神魂受损么?
他丝毫没有“溯洄”的记忆,这块“溯洄”究竟是仙门的,还是槐城的呢?
清晰的事情又再度变得模糊难分,连瀛顿感自己是一叶孤舟,被不知何人推着走,从虞真在锦衣城里说等连瀛到来开始,又或是祁凤渊亲手把他推下水域,又甚至更早得从万水递来关于祁凤渊离开仙门的情报说起,连瀛深吸一口气,有了更令人难以相信的猜测,或许,这是过去的连瀛所安排好的一切?
不管何种原由,如今的连瀛上了船,就必须顺着这条河流流往它该去之地。这种不容抗拒的无力感令连瀛心生厌恶。
连瀛在迈进院前,挥手发出一道讯令。
他离家已久,也是时候回槐城了。
……
连瀛和祁凤渊离开仙门那天是大年初一,槐城没有过年节的惯例,恰好祁凤渊也无。两人那日落脚在人间的某个小镇,学着凡人的样子,放鞭炮,看烟火,将自己置身在繁华热闹里,连瀛空落落的心也仿佛被填满了般。
他抓住祁凤渊的手,看祁凤渊靠在他肩头,眼睛慢慢闭上,呼吸缓慢,竟是睡着了。
祁凤渊和连瀛呆得越久,越是嗜睡,如今连守个岁都做不到了。
连瀛抱起祁凤渊向床边走去,心头蒙了层阴霾。
他们此行目标是锦衣城,可这一路走走停停,在人间赏花看雪,连瀛面上不表,心里却有意拖延。虞真去了一趟锦衣城便牵连因果,若是祁凤渊去了锦衣城又会如何?连瀛没有把握,在万水的消息没有传来前,连瀛不敢让祁凤渊涉足锦衣城。
不敢!
不知不觉间,在祁凤渊身上,连瀛的恐惧、害怕、忧虑……越来越多。
连瀛叹了口气,低头吞了个元宵,难吃的元宵令他更加不悦。
“上元节没吃完元宵是不吉利的。没吃完,那就不能团圆咯。”
万水的话萦绕耳边,这是连瀛和祁凤渊一起过的第一个上元节,连瀛不想犯忌讳,不愿他今后和祁凤渊无法团圆,分隔两地。
明知这是人间习俗,当不得真,可连瀛还是把长相守的愿望寄托在这小小的几个元宵里。
他抬手把碗里剩的元宵统统舀到祁凤渊碗里,示意祁凤渊赶紧吃完。
祁凤渊吃得不情不愿,动作又慢,连瀛看着心急,可也没办法,这元宵确实难吃,连瀛可以为祁凤渊赴汤蹈火,但真的做不到为祁凤渊吃完这难吃的元宵。
祁凤渊咽下一个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他皱着眉问:“上元节不吃完元宵,是不是会犯忌讳?”
连瀛张嘴,话还没说完,那碗元宵就被撞得七零八碎。
他怔在原地,听见祁凤渊的声音才回神。夜空烟火绚烂,连瀛牵着祁凤渊去了桥头看鱼灯,把那没吃完的元宵抛在脑后。
人间习俗,当不得真。
没吃完便没吃完罢,往后年年岁岁不差这一碗元宵。
没吃完……
没吃完啊。
“他没吃完元宵,你们也确实不在一处。”
“不过,不管等谁,他现在都是一个人,这不就是不能团圆吗?”
万水的话又响起来,比声声乍破的烟火还要大声,一声一声敲打在连瀛心头。
怎么会,就没有吃完呢?
是因为犯了忌讳,所以他们往后才会分离吗?
连瀛看着祁凤渊,似是要看透这三百年,试图从他的神情里寻到一些长相厮守的希望。
烟火垂直下落,四周慢慢变得昏暗了些,祁凤渊在烟火再次升空时回眸,两人交握的手握得更紧。
“今日见到的人,明日也许就见不到了,世事无常,但我,我……”
“我、我想同你长相厮守,和你天长地久。”
“我没有吃完那碗元宵,我是不是犯忌讳了?你在担心吗?没有关系的,我们,我们今年一起,往后年年也会一起,团圆也不在于那一碗元宵啊……”
连瀛静静地听,那三百年遥远的距离在他字字句句间越缩越短,仿佛此时的连瀛不是三百年后的魂魄,他们之间也不存在那空白的、分离的、争吵的三百年。
试图改变的原来不只有连瀛,祁凤渊也在越发坦诚地回应着他的每一次。
岁月打马而过,每一日都有日升月落,鲜花衰败有再开的时候,春风散了也会再来。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够拥有新的开始?
连瀛抱紧祁凤渊,轻声安抚他,同时也在心中安慰自己。
那一夜,鱼灯队很晚才散,连瀛背着睡着的祁凤渊随人潮回客栈。
踢开门时连瀛一顿,抬头望见窗头站着一只黑鸦,连瀛为祁凤渊盖好被子,才向黑鸦走去。
他取下黑鸦上的信,万水歪七扭八的字挤满小小的纸条:
“林氏与江氏未有异动,林照水、江逐火、林镜行踪不明,看样子应该没死。”
“近日来重河宫重金寻神境入口,声势浩大,公子,怎么人家这么有钱?”
“槐城典籍无‘溯洄’记载,公子,这是什么东西?可以吃的吗?”
“公子,速归!”
连瀛捏了捏额角,赶跑了黑鸦,把纸条焚了个一干二净。
不知为何,今日万水声音实在过于大了些,连瀛现下脑子里都是万水在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公子”,聒噪烦人。
连瀛抱紧祁凤渊,闻着玉兰香慢慢闭上了眼。
东风夜放花千树,今宵终于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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