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和道侣和离以后 > 94、回环(二)
    连瀛神魂仿佛大力撕扯过一般,当他落地时,便身形不稳地跌落在槐城城门之前。


    槐城天色向来不佳,连瀛抹掉满脸雨水从地上站起,步履维艰地向槐城主殿走去,叩开大门之际,他双眼一闭,昏迷在万水面前。


    如身坠寒窟,又似置入熔炉,连瀛神魂在冷热间饱受煎熬,他从床上醒来时,刚换上的干净衣裳尚贴着层潮潮的冷汗。


    他陡一睁眼,与万水对望,只是一眼,万水便明白他的意思,喝退其余人后,万水坐在连瀛床头,问道:“殿主,你怎么这么虚弱了?”


    万水伸手探脉,连瀛想起自己神魂异样,又怕万水探出他魂魄残缺,连忙反手扣住万水,此一番动作已用去他的力气,说话更加有气无力:“祁凤渊在哪儿?”


    “估计在来槐城的路上了,”万水思索道,“你不是说要和他一起来吗?怎么自己先回来了?还弄成这副样子。”


    祁凤渊在来槐城的路上了——


    那便是来不及了。


    连瀛使用“溯洄”后的状态如此糟糕,即使回到天劫来临前,他仍旧没有办法将祁凤渊救下。


    不,也不尽然。


    连瀛猛地扭头,对万水喊道:“传信给祁凤渊,让他别来槐城!”


    谁知万水听了,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殿主你怎么了?是说不出话来了吗?”


    连瀛喊了几句,才发觉自己说话说不出声,他捂着自己脖子,嘴张张合合,尝试几次,颓然摇头道:“不是。”


    这么两个字,万水终于听见声音了。


    连瀛翻身下床,踉踉跄跄走到书案边,他抄起纸笔,写下更多未来的事情,一写出来,墨水一瞬间就从纸上消失,纸干净得像是从来没有着字一样。


    连瀛盯着白纸出神,冷笑了一声。


    原来人在宿命前真的无能为力,明知会发生什么,却也无法改变分毫。


    万水走到他身旁,不敢出声惊扰,良久,连瀛的视线从纸上转移到万水身上,用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万水。


    “怎么了?”万水缩了缩脖子,不自然道。


    连瀛望着万水,宿命既定不可更改,命运安排让他在这个时间节点遇见万水,难道是偶然?


    深思细究,过往一切不寻常涌上心间脑海,连瀛眼神从凌厉变得茫然,神情逐渐蒙上迷思。


    连瀛失去记忆那三年,常梦见过去琐事,仅是模糊片段也令连瀛困扰烦闷不已,因此对丝毫没有印象的道侣本人是困惑远远比情意多许多。既然和离,道侣也已身陨,记忆空白的连瀛断然做不到主动往祁凤渊跟前凑这种事情,这和自寻不痛快没什么两样。


    祁凤渊离开仙门,是万水状似无意向他透露消息,万水没有直言,可话里话外无不在怂动连瀛去找祁凤渊。这很矛盾,毕竟万水一点儿也不想连瀛恢复往昔记忆。


    那为什么万水要让连瀛知晓祁凤渊的存在,叫连瀛离开槐城,去找祁凤渊?


    这不是万水的主意,是谁让万水这么做?


    “表兄?”万水见连瀛分外出神,在连瀛眼前挥了挥手,神色忧虑。


    在他手落下的时候,连瀛眼睛眨了一下,随着双眼阖上,有什么东西也在冥冥之间轻轻重合,连瀛抬眸,淡漠道:“原来如此。”


    能让万水花费心思的人,能命令万水行事的人,除了连瀛还能有谁?


    连瀛坐下,拾笔蘸墨,饱满的笔尖在纸上落了个黑点,他盯着这个慢慢晕开的墨点对万水道:“我写,你看。你过目不忘,记几句话对你来说不难,难的是,你看见的话不许说出口,对我,对其他人,都不许说,且要完全按照我写的这么去做。”


    连瀛洋洋洒洒写下好几句话,如他所料,墨水消失的速度变快了,几乎是成字的一瞬间字迹就会完全消失,他皱紧眉峰,把要交代的事情写完。


    最后一笔落下,连瀛放下笔道:“都记住了吗?”


    “你说……”万水犹豫道。


    连瀛倏地一眼看去,万水立刻噤声,忙不迭点头:“都记住了,事情也不多,就这么几件,记下太容易了,只是,我还是不敢相信。”


    万水停顿了会儿,对连瀛谨慎地做口型道:“琉璃树?”


    连瀛微点头,苍白无力道:“你不是一直想接千山回家?槐城入世,妖魔能在天底下任意地方随意出入,栖息落居,远离杀戮。这是千山未竟的心愿。我向你保证,只需要三年,他的心愿便会实现,你接千山回归故里时,他就会看见他所想要看见的槐城。”


    万水抿着嘴,又道:“那,你会有事吗?”


    连瀛一怔,如实道:“我不知道,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我有祁凤渊。”


    想起祁凤渊,连瀛恍然大悟道:“是了,除了这些,我还有件事要嘱托你。”


    桃花眼舒展上扬,连瀛眼里带起笑意:“我回来时一路上见着打打杀杀,胳膊大腿乱飞,险些打到我,那鞋底还黏黏糊糊,许是沾了不知什么妖的血,让我恶心。”


    万水表情有些错愕:“这……槐城不是向来如此吗?你也不是第一天见了,说什么恶不恶心啊?”


    “祁凤渊要来了,槐城便不能如此。”连瀛目光转回空白的纸张上,加重语气道,“不可以。”


    “那……”万水挠了挠下巴,“叫他们别打着先?一天两天,他们还是可以克制住的。”


    “你自己拿主意吧”连瀛摆手,“越干净越好,最好像人间道域一样,我看祁凤渊倒是挺喜欢人间的。”


    连瀛赶走万水,又坐回书案前,他指尖触摸纸张,轻轻捧起空白的泛着浓郁墨水气息的轻薄纸张,于静谧中响起的纸声,是宿命回环、命运轮转发出的声响。


    他大彻大悟,他是逆着时间河流而上的人,溯洄从之,原来他一直身处河流中央,原地未动半步,如一颗微小石子,过去与未来的水流湍急地将他狠狠冲刷,他所做的误以为正在改变过去的每一件事情,其实不过是推动未来顺势流淌罢了。


    可,这些并非徒劳,因为祁凤渊的生机系于他身,他是祁凤渊死亡之因,更是祁凤渊活下来延续的果。


    连瀛独处一室,幽静昏暗将他包围,如同那逝去的被浪费的三百年光阴笼罩着他,他逐渐淹没在生离死别的悲欢长恨里,他又笑又哭,最后掩面伏首于书案长泣。


    死亡不是结束,反而是新的开始。


    他和祁凤渊啊,原来是彼此的因果。


    ……


    连瀛独自待了许久,外头传来隐约雷鸣,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看向窗外,此时天色昏暝,黑云聚集,他愣了愣,立即起身走出去。


    动静这么大,必定是现在的连瀛和祁凤渊到槐城了。


    连瀛推开门的动作却一顿,此时的连瀛会出现在长廊或书房,推开门若两人碰面反倒难以解释,为了节省不必要的麻烦,连瀛果断倒回去,推开窗子一跃而出。


    一落地,眼睛发黑发昏,等眩晕过去,连瀛睁眼就看见了祁凤渊正站在他的前方。


    连瀛:“……”


    见连瀛眼神恢复清明,祁凤渊要搀扶他的手伸到一半又慢慢收了回来,问:“你怎么会跳窗出来?”


    “我……”


    连瀛说不出来,祁凤渊也不问了,他素来如此,有时候连瀛很感谢祁凤渊这份不追问的体贴,有时候又真的十分痛恨祁凤渊这种对连瀛并不感兴趣的漠然。


    祁凤渊侧身,往后退了一步,靠墙站着,连瀛眼里闪过讶异,明白这是祁凤渊在为连瀛让路。


    他确实是要走的,也许祁凤渊就是看出了连瀛要离开这里的迫切才会往后退了一步,可连瀛却因为祁凤渊避让他的这一步,心莫名被捏了一把。


    往前迈步,在快要越过祁凤渊时,他停下来,堪堪停步在祁凤渊面前。猛然转身,连瀛搂着祁凤渊的腰,将人完全抵摁在墙,轻声道:“我不想看见万水,所以跳窗出来,待会儿你见到万水也别提我跳窗的事。”


    祁凤渊的手在连瀛身侧动了动,缓慢地,轻而又轻地,近乎小心翼翼地,回抱了连瀛。


    “祁凤渊……”连瀛顿感委屈,声音不稳地喊着他的名字。


    “你是哪儿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差?”祁凤渊轻抬下颌,蹭了蹭他的肩,“你是不是害怕天劫了?你别怕。”


    连瀛不得不走了,听得越多,待得越久,连瀛会更加舍不得走。他狠心扯开祁凤渊的手,深深地注视他的面容,把最后一刻牢牢印刻在心里,他摇头道:“我不怕,你别担心。你休息一会儿,然后……”


    “然后记得来找我。”他艰难补充道,“我有事,我要先走了。祁凤渊,你要好好的。”


    ——活下去。连瀛心里补充道。


    “连瀛!”祁凤渊在他身后喊道。


    他不敢再听再看,像逃离一样仓促离开。只是他并未走远,一直在主殿门前等着。过了一阵,看见连瀛和祁凤渊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他戴上面具,紧随他们步入长街闹市。


    闹市人影绰绰,两人间相隔半臂,时常有妖穿行过他们之间,连瀛看那对夫妻看得出神,走在前头并未留意到,祁凤渊被人撞开过,手下意识伸起要去牵连瀛的手,却只勾住一小片衣袖,那衣袖一角慢慢从祁凤渊指间滑走。


    祁凤渊停下,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抬起头时,已然看不见连瀛身影。


    他也停了下来,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是他误会了,他误以为祁凤渊扔下他离开,没想到竟是如此。


    祁凤渊原地站了一会儿,似是觉得站于路中不妥当,四处望了望,转身走到桥下,坐在台阶处,头时不时会转向来路看。祁凤渊面容平静,既没有被扔下的气恼,也没有等人的焦急,因为他已这般等待过连瀛在无数个长夜里,期待落空过万千次,希冀黯淡过许多回,祁凤渊早就习惯了。


    害怕祁凤渊察觉,他藏在桥头柳树后,陪祁凤渊一起等。


    等的间隙里,他忽而很想知道此时的祁凤渊心里在想什么,也想知道从前的祁凤渊等不到时又会想些什么。


    风拂起祁凤渊的长发,渐渐地,浓浓的肃杀气息弥漫开来,他看见祁凤渊站起,向煞气最浓处匆忙奔去。他从柳树后头走了出来,没有跟上去,而是走到祁凤渊原先所在的台阶,坐了下来。


    他把自己代入祁凤渊,闭眼幻想那些空等的日夜,去体悟那份独处的孤寂,他在思考,长久的等待里,祁凤渊会不会累?会不会厌倦?有没有一刹那恨过他?


    他低叹着躬腰,额头抵在膝盖,曲起臂弯遮挡住了脸。


    他真的真的,很想了解祁凤渊,很想知道祁凤渊在想什么,很想祁凤渊不再为他难过,很想见祁凤渊,也很想拥抱祁凤渊。


    想祁凤渊爱他多一些,更想祁凤渊爱他少一些。


    他枯坐着,当天际落下第一声雷时,他动了动僵直的身子,终于有了点儿活人的反应。他心有所感,遥遥望去,紫电如柱,带着万钧之势落在城外头,随之也带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风烈雨猛,他站在雨中,心头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饱受着风吹雨打的煎熬。


    第一声雷落后,风雨带着点儿烧焦的气息,云层涌动,天似乎在酝酿着第二道雷。


    他瞪大眼睛,看清了风雨来向,猛地转身,急速向主殿掠去,主殿空无一人,他直奔寝殿,携着满身雨水跨过门槛,看见了躺倒在血泊中昏迷的连瀛。


    春风过境钉穿连瀛的手掌,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但也以此为中心,生成结界,护住连瀛。


    他走进结界,手在春风过境剑柄抚过,剑光闪烁,片刻后结界消失。他蹲身在连瀛前,视线在触及断掉的命契线后,呼吸都停了一瞬,眼神呆滞而瞪大,不敢想象,不敢猜测,祁凤渊现今如何了。


    他颤抖着伸手,在连瀛眉心划下一道竖线,指尖锋利地破开肌肤,竖线透着血色,有血珠从中渗出,黑色的雾气随着血液涌现。


    撕裂魂魄的滋味很不好受,连瀛在昏迷中皱紧眉心,发出痛苦的长吟,双手也无意识攥紧,春风过境在他掌中造成的伤口撕扯扩大。


    明明是自己在受苦,可他却像个旁观者般漠视连瀛的苦痛,心思全系在城外的祁凤渊身上。


    春风过境微微发亮,熟悉的灵力气息从剑中溢出,化成雪色的光点,融入连瀛身体里,像春风一样抚平连瀛的伤痛。


    当祁凤渊留下的灵力吹拂过他的脸庞时,他的心跟被剜了个口一样,心脏处传来了迟来的钝痛,像是下雨,淅淅沥血,湿湿的。


    他把连瀛的半魂装进灵囊里,悬着一颗心向城外奔去,还未见到人便先见火光冲天,草木烧得焦枯,残枝燃火,仍由大雨倾盆也浇不熄雷劫烈焰。


    踏足火圈,黑雾绞缠火蛇,把火焰吞噬殆尽。他四处走动搜寻,终于在一棵倒塌的大树旁看见了祁凤渊的身影。


    他脚步一顿,忽而大步奔去,几乎是站不稳地扑倒在祁凤渊身边,一双手伸出,却不敢触碰。祁凤渊的脸被凌乱的长发遮盖,露出来的一双手无完肤,满是雷电烧灼过的伤痕,焦得发黑,甚至有皮肉已经凝成焦块,全身的衣物破破烂烂。


    他心中预设过这个场面,原以为自己真见着了会忍不住抱住祁凤渊大哭一场,可是并没有,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心、他的眼,他根本哭不出来,只是头脑混沌,思绪滞涩,静静地望着祁凤渊,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是下落的雨溅起了泥点,迸到连瀛手背上,那一丁点触感,唤醒了他。


    祁凤渊怕脏,祁凤渊会冷的。


    他恍然,低垂着头解开灵囊。那团破碎的魂魄漂浮在空中,绕着祁凤渊打转,灵魂深处响起凄凄切切的哀鸣。他听不见风雨声,也听不见这阵阵哭音,他甚至也看不见祁凤渊,什么都无法思考,仅凭本能的双手结印,口中默念口诀,那团魂魄流泻出星星光点,汇聚成一条锁链,在祁凤渊手足与脖颈处反复缠绕,锁链首尾相连。


    祁凤渊的魂魄从体内溢出,却被牢牢禁锢,锁链越收越紧,直至祁凤渊的魂魄缓慢地完全退回身体里,那魂魄凝成的锁链才黯淡灵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灵力竭尽,眼前一黑往前摔倒,在砸到祁凤渊前一刻倏而惊醒,手及时撑地勉力支撑自己。他笼罩在祁凤渊正上方,世上所有的风雨都被他挡在了后头。


    他呼吸沉重地喘了一声,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吐息顿时卡在了喉头,他不敢动弹,因为他看见祁凤渊的一双眼睁开了,极为安静地看着他。


    祁凤渊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他僵硬地俯下身子,侧耳去听。


    那是蚊子般的呓语,断断续续,虚弱无力:


    “不、要……”祁凤渊说,“不、理……我。”


    他一愣,转过头,祁凤渊再度阖上了眼。


    魂魄入体,这回光返照的短暂一瞬只够祁凤渊说完这句话。


    他坐直身子,呼吸渐渐剧烈起来,他透不过气,伸手捂住了心脏,又从轻轻捂住变成抓紧衣物,难以置信地,他又死死盯着祁凤渊,盯得酸涩,两行泪从眼里流出。


    心里头,从和祁凤渊相逢至今,从和祁凤渊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开始痛恨起自己。


    担心眼泪滴落到祁凤渊身上,他胡乱擦了擦脸,小心翼翼抱着祁凤渊站起,画过成千上万次的传送阵法画错,他努力平复呼吸,试图冷静,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击溃了他。他失力抱着祁凤渊跪倒在地,喉头发出一声哽咽,继而埋头在祁凤渊怀里大哭起来。


    “对不起……”


    一声声道歉得不到祁凤渊的回应,冷漠的现实令他很快清醒,他抬起头,带着满脸苦恨与未干的泪水,咬破手指,以鲜血画出了正确的传送阵法,消失在原地。


    片刻后,两人从半空摔下,他双手揽着祁凤渊,于空中互换位置,祁凤渊压着他,两人狠狠摔在了仙门长阶。


    他意识模糊,望着阴沉落雨的天际,耳畔响起低沉而哀痛的龙吟。


    “求你,”口鼻涌出了血,他道,“救救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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