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是北半球十二月的温度,加长车厢内温暖如春,程廿的手放在膝盖上,背部挺直,坐得有些局促。边上是慵懒歪坐在真皮靠椅上,翘着二郎腿,两条腿折起来膝盖还要高出座椅二十公分的顶级超模。女alpha手里拿着一个红酒杯,典雅的烟熏檀木信息素在车内浮动,气息的源头就在距离程廿一臂之遥的地方,她正微笑着打量他。
“不可置信,能在浮华的城市碰到我的sweettea,这真是命运的安排,mydearfriend。”杰奎琳笑道。
外国人说起话来难免夸张。如果让程廿先开口,也许他只会吐出三个字——“太巧了!”
“太巧了。”程廿道。
杰奎琳从中央扶手下的储物空间又取出一个高脚杯,“喝点儿?”
程廿本想说不用了,架不住杰奎琳看起来心情很好,他不太好意思扫兴,于是接过杯子,杰奎琳取出一瓶vosne-romanee,给他倒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碰杯,程廿抿了一口,心情复杂得不知道如何开口。
杰奎琳又说:“你来m国旅游?”
“不,是作为visitingscholar在伯努利大学呆一年。”
杰奎琳挑了一下高耸的眉峰:“我近期留在la,比弗里山庄第八大道中央的白房子就是我租的。距离你那边不算近,也不远,你可以来找我玩玩儿。”
程廿点了下头,然后往望向窗外不断后退的,越来越稀疏的建筑物:“我们现在去哪?”
“带你去个地方,见一个人。”
程廿的拇指微微颤抖。他们共同认识的人,那只能是宋知习了。
杰奎琳接下来的话却教程廿摸不着头脑。
“最近她的抑郁症状又有加重,夜间失眠多梦,整个人精神很不好,健康也很虚弱。见到你,她应该会高兴。”
这几句是用法语说的,话里用的是“她”,而不是“他”。程廿明白她说的不是小宋,难免失落。
“你说的是谁?”
“等到了之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的。”杰奎琳冲他飞来一个媚眼。
程廿问:“小宋他……”
杰奎琳语带歉意,“我知道你记挂着他,等到了地方,她会替我告诉你的。”
于是程廿便不加追问了。
半小时后,车辆驶入郊区一座环境清幽,格调高级的精神康复疗养院,装饰风格为法式典雅精致。这里头收费不菲,接受护理的病人不多,全是住在附近的中产以上阶级。有钱人喜欢享受,且不少都有点心理问题。
下了车,他们登上其中一栋三层小楼,来到一间宽敞华丽的病房,里头空着,杰奎琳又带程廿下楼,顺着石板路,来到小楼后的僻静花园,中心有座小凉亭,布置了一张小小的圆桌,四把椅子,其中一把坐着一位身穿雪白长裙的女子,腿上放着本英文书籍,她是个omega。
“娜娜,看我今天遇到了谁?”杰奎琳见到人,甩了甩头发,笑容洋溢地走过去。
那位女子拥有一张中西混血容颜,分明还很年轻,头发却已花白如雪,白发柔顺披至背心。听到呼唤,缓缓抬起沉静憔悴的面容,平淡如古井的眼睛泛起一丝波澜,她浑身上下泛着淡然超脱的气质。程廿脑子里只剩下一种形容——折断了翅膀的天使。
她的身周浮动淡淡的信息素,让程廿产生奇异莫名的亲近感觉,只因这气息跟自己的属实很像,不过属于她的信息素更高贵,更清冽。若说程廿是西南盆地随处可见的甘苦小茶,女子便是雪山之巅傲然绽放的玉龙香茗,不可相提并论。
程廿知道她是谁了。
靠近她之后,杰奎琳一改风情alpha女神的姿态,像遇到了主人的家猫,凑上去蹲在omega面前,用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摸到瘦削冰冷的皮骨,不满道:“穿得这么少,还出来吹风?”
“我没事。”女子应付她一句,抬头看向陌生的来客,“美丽的先生,我应该知道你。”
程廿上前一步,对着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你好,卡翠娜女士。”
卡翠娜弯了弯眼睛,程廿在心里惊呼:更像了!
七八年前的欧美模特圈,仙女系列超模盛极一时,深受一线品牌方青睐,卡翠娜便是其中之一。虽不如杰奎琳在如今超模圈的影响力,亦占据了排名前十的国际地位。她还是中英混血,所以国内的粉丝不少,可惜彼时程廿并不关注时尚圈,才鲜有耳闻。混血人种骨架更加纤细,还拥有一张兼具东西方魅力的天使面容。
卡翠娜十几岁之前是在国内长大的,能用中文和程廿无障碍沟通,语速温吞:“你好,琳跟我说过你的事,没想到我们能这么快见面。”
“我也和荣幸能见到您。”
她指了指边上的椅子:“坐吧,放松一点,你是琳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让护工小姐拿一壶热茶过来。”说着她按了一下桌上的传唤铃。
程廿便坐了,护工为他倒杯红茶又离开了。程廿踌躇了一遍又一遍,道:“我想知道宋知习的情况,他是我的学生。”
杰奎琳依旧蹲在卡翠娜身旁,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她的omega。卡翠娜和她对视一眼,然后一齐望向程廿。
“他不太好。”卡翠娜低声道,“毕竟,我们将他送去的,是他的仇人身边。”
悲伤淹没了程廿,一开始弥漫在心头的糟糕预感,看样子是成真了。
程廿不安道:“我想知道他在哪儿?”
“我理解你担心他的处境,也不同意我们的做法。但是关于我、琳、小宋、还有那个禽兽的故事,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不能分开。你如果想听,我就一起就讲给你,那将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程廿紧张地攥紧了手指:“洗耳恭听。”
此处是山峦的迎风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了点小雨,卡翠娜望着的晦暗的天空,思绪转换到数年前的某个时间点。
“七年前,我第一次出国,在秀场遇到了琳,她很体贴,对我处处照顾,甚至为我学会了用中文交流。我们顺理成章走到一起。可是两年后,我的事业受阻,相反琳却成了炙手可热的新星。我接受不了巨大的落差,开始与她争吵,她劝我、鼓励我不知道多少次,可那时候的我幼稚又傲气,最后我们还是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分手后,我打算回国嫁人。”说到此处,她的神情懊悔,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必不会做出同样选择——放弃一个深爱她的alpha。
她接着道:“回国之后,在一次肮脏的宴会上,我认识了一位政界最有前途的精英子弟,那是噩梦的开始。”
伫立一旁的杰奎琳按了按他的肩膀,想给她力量。
“他三言两语说动了我,一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可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恶棍,不,比恶棍可怕一万倍,简直就是个恶魔。”她话音颤抖,语气强烈,极力调动起聆听者的情感。
“婚后他标记了我,但我发现标记和婚姻都不能阻止他身上出现别的omega信息素。一开始我仅仅是生气,觉得自己找了个花天酒地不靠谱的男人,于是雇佣私家侦探去打探他的行踪,而侦探给我的反馈是,他干出的事,用罪大恶极、下十八层地狱来形容都不为过。”
“你能想象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用匕首挖出他政敌的眼睛吗?我亲眼见过。因为侦探回来告诉我他的种种暴行,我还不信,不死心非要偷偷找过去看看……”
程廿的眼前,浮现出医院里男人一拳轰在孕妇肚子上,将她打得抽搐的一幕。
“我彻底畏惧了,想着什么都不要,只求离婚就好。不幸的是他也发现了我派人跟踪他,以及我手上存着的他犯罪的证据视频。”
“他的手下抓住了我的侦探,用枪把人打成了筛子,就在我面前,高高扬起的血就泼在我脸上,很烫,很难闻。”
“他本可以让我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好在我的身边还有关心我的父母和一些名流朋友,我跟他们透露过他出轨的事,再加上我还有个百万粉丝的媒体账号在随机更新,一旦失踪,怕会引起社会舆论。未免打草惊蛇,他把我关了起来。”
“之后的那段时期,他对我羞辱、家暴、甚至用一些禽兽不如的方式虐待我。我受了很严重的伤,身体上的、心里上的,还流过产。却还被他逼着跟我父母朋友发消息说我很好,只是去国外旅游。”
“家里有个上了年纪的保姆,她心疼我,看不过去找机会偷偷把我放了。我连夜去警察局揭露他的罪行,想要获得警方的庇护,还在社交账号上发布了我的遭遇,求助媒体曝光,这是引起舆论最有效的方式。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很可惜根本没有用。你能信吗?我也曾是光环满身的名人,自带流量和关注。可就算实名举报,就算我浑身的伤痕都是证据,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做,各大媒体会自觉地将消息封锁,将我的垂死前的尖叫扼杀在喉咙里。”
“连立案都没有做到,警察天亮就将我秘密交给他,那个晚上有多阴冷黑暗……我彻底绝望了,他把我关得更严密,请了专门的人来对付我,用吐真剂和毒品逼问我是怎么逃出去的,可我没有说,我不想让善良的保姆因为我的出卖而丧命。酷刑持续了一整年,我的精神出现了扭曲,深度抑郁让我产生了自毁的倾向,他以我犯了精神病为理由,将我送进了疯人院。”
卡翠娜一刻不停讲述了很久,她的手无时无刻都是冰冷的,脸上萦绕惨白的病气。两年的折磨让她的嗓音格外磁性雅致,慢声诉说时像顺滑柔软的红丝绒一般,听到就是享受。可当到她诉说起惨痛的过去,谁能将这把嗓子当做是享受的工具。
杰奎琳眼中沉淀隐痛,她不愿卡翠娜更多地回想起不堪的过去,于是插嘴道:“后来小宋帮我找到了她。”
卡翠娜说:“我在疯人院呆了整整两年,活得猪狗不如,可那个禽兽不让我死。终于,琳救了我,把我带到另一个国度养病,彻底离开了他的势力。她告诉我她是如何处心积虑地搜集那人的资料,顺藤摸瓜找到许多像小宋一样被他迫害家破人亡的可怜人。过程中结识了你,你是局外人,她不愿意跟你透露太多,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就是希望你理解她的苦心和顾忌。”
程廿:“我懂了,你继续。”
“后面的事,你可能猜到一点,琳希望宋知习主动接近他,掏出我的下落,他成功了。”卡翠娜也不太清楚其中的经过,说到这儿一句话带过,“我被救了出来,我和琳的愿望达到了,但他造过的孽,远远不能这么算了。那天,就在这里,就是你做的位置,也是一样的天气,我跟小宋说,杀了他太便宜了,让他生不如死怎么样?”
听到这里,程廿坐不住了:“你们在利用他啊!”
其实宋知习的角色,便跟那死去的侦探一样,冒着极大的风险达到雇佣者的目的,死,只能算运气背了点。只不过涉及到曾经的学生,程廿做不到摒弃情感,无动于衷。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摧残至凋谢腐败,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是真正的旁观者。
卡翠娜直直地看着程廿,她不反驳程廿口中的“利用”,那是事实,却也不完全承认那是“利用”。
“我见到小宋的第一眼,便知道他与我是一类人。”卡翠娜说,“会为了复仇,哪怕双眼被蒙蔽,直到地狱的人。”
程廿抹了把脸,口气激动地问:“他现在到底在哪?”
卡翠娜只是摇摇头:“不要打扰他,千万不要。也不要试图以你的方式去拯救,那样对他没有任何作用,反而会给自己惹上麻烦。他的救赎在哪里,只有他的灵魂知道答案。你是他生命中的贵人,我把他拖下地狱,到最后,你需要负责拉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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