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村近在眼前。


    门口站着七八个身披雨衣的人影,手中灯火煌煌,随着皮卡车靠近,那几个雨中人影也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大家心里都有点慌。


    直到看见这几人胸前的党徽。


    瞬间他们放心下来了。


    驾驶座的司机也探出头,问:“四叔,你们干啥去?雨下的太大了,今个先别查路了!”


    “什么话!”为首的汉子年约五十,面庞黝黑正气,这种天的雨衣基本没什么用,他手脚都湿透了,瞪了眼司机,“你打哪儿来的?”


    “城里。”


    “后头这些是谁?”


    “电视台的记者,说是跟张校长联系过了,来咱们这采访杨老师。”


    郝悦闻声探出头,笑吟吟地,几绺碎发黏湿在耳侧,一身干脆利落的气势,跟村长打了个招呼,“刘村长对吧?我之前听张校长说起过您。我们是海市电视台的记者,来这拍一期节目,三五天就能走,麻烦各位了。”


    她冒着风雨,把胸前的记者证扯了出来,村长认真看了看,朝他们点点头,扭头便对司机喊道:“还不赶紧送人家去富民中学!张校长都念叨一天了!”


    他们还要忙着查雨情,就此匆匆别过。


    郝悦重新坐回来,赵佳然连忙给她递过去纸巾,“悦姐,我帮你擦头发。”


    小姑娘身上香香软软,郝悦跟群大老爷们搭档久了,早就忘了被呵护的滋味,她温柔的朝赵佳然笑笑,“好。”


    村子里的路比外头好走多了,但也不算平坦。


    一阵阵的颠簸中,叶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他艰难的抽出手,拿出手机,电话接通,滋滋拉拉一阵后,响起了沈知韫的声音,“嘉嘉!”


    他从未听过沈知韫如此焦急担忧的声音,没来素来的冷静镇定,此时唯有裹挟在风雨中的紧迫,“你怎么……样?我看天气预报……整个滇省南部都在……雨……”


    那头的男人声音断续,两格信号的手机无法支撑叶嘉听清他的声音,只能透过寥寥几个字眼,连蒙带猜,“知韫哥?我没事……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电话里,沈知韫似乎变换了位置,走动间声音低沉急促:“你们已经到村子了?”


    叶嘉一顿。


    他没有跟沈知韫说过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算了。


    目前情况太麻烦,叶嘉也没有探究的心思,“到了,现在在往住的地方去。”


    “清水村隶属新南市范围,刚刚气象台发出暴雨预警,既然已经到了,你们在雨停之前……不要……村……”


    一阵大风迎面,傍晚的山村凉意瘆人。


    滂沱大雨浇灭了一切声音,四下皆是雨幕,叶嘉高声应着:“好好,我知道的——你放心,等雨停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不要等雨停,有信号了就给我打。”沈知韫严


    肃道。


    叶嘉:“好、好。”


    “电话随时保持畅通,就算没有信号?[]?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也要带在身上,”沈知韫还在担心的说着什么,信号一点点变成一格、半格,最后突然消失,“嘉嘉,你一定要小心,我在……等……”


    在什么?


    叶嘉有点无奈,举着手机挪了挪位置,“喂?喂?哥?”


    坐在他旁边的是仲子航,男人人高马大,腱子肉强壮,闻声看过来,朝叶嘉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来,“没信号了?”


    叶嘉叹口气,“没了。”


    “别担心,”仲子航是个寡言沉稳的男人,说道:“出发前我跟悦姐就查过这村子的情况,历年常有大雨,但最多封个两天路,村子里连夜抢修就能修好,差不过几天后就能正常通车。”


    他见叶嘉依旧皱着眉头,“台里也不会允许咱们去太危险的地方,调整好心态,拍摄为主。”


    叶嘉担心的就是这个,太大的雨,学校可能会放假,一旦放假,他们的拍摄进程也会跟着中断。


    一路上摇摇晃晃的到达了富民中学。


    门口一个男人撑着雨伞,穿着雨衣,站在学校亮着路灯的牌匾下,安静等待。


    看见小皮卡来了,他连忙走上前,“是电视台的郝悦郝记者吗?”


    “是我!”郝悦跳下车,匆忙接过张校长递来的雨衣,十分感谢:“麻烦您来门口等我们了,路上下了雨,耽误了一会儿,这才来晚了。”


    “没事没事,人没事就好,”张校长急道,“我先送你们去宿舍,你快上车,学校的路好,能一路开进去。”


    他说着,被唐秋风拉了一把,借力也上了车。


    把雨衣帽子一掀,叶嘉几人这才看清他的脸,国字脸、山形眉,不同于大部分校长的满身书生气、儒雅气,张校长更像个农忙时节能去田里收水稻的农家汉子。


    所谓的宿舍就是一排水泥堆砌成的小平房。


    四四方方,两扇窗户。


    只有零星几间屋子亮着灯,剩余的屋子都是空房。


    节目组一行八个人,出于安全和便捷性考虑,两两一间屋子,他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便决定尽量少些留下痕迹。


    终于到了安全的环境。


    张校长沿着屋檐回了自己房间,要去拎暖水壶过来,给他们倒水暖暖身子。大家挤在狭窄的室内,第一时间检查设备。


    好在设备包防雨,所有设备都安然无恙。


    郝悦松了口气,笑道:“这些设备可都是华腾赞助给咱们的,出事了可不好交代。”


    “我说呢,”唐秋风唏嘘,“我那老摄像机都用几年了,突然给我换个新的,还挺不适应。”


    “不适应你给我?”彭明明凉凉看他。


    唐秋风不客气的给了他后背一巴掌,“你小子磨练几年再来抢我的饭碗吧。”


    经历了一番坎坷,大家这会儿心情放松,都笑了起来。


    郝悦也自然的看向叶嘉和赵


    佳然,≈ldo;除了摄像器材?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趟行程的所有资金都由华腾赞助,他们本来还想给咱们配车,四辆越野,我想着这一路开车过来太耽误时间,就没同意。”


    叶嘉和赵佳然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一个比一个看不出破绽。


    郝悦:“……”


    再试探你们我就是狗。


    一股无力感袭来,郝悦觉得挺邪门的,第一次见投资商上赶着塞人,结果塞人的人藏着掖着,被塞的人也藏着掖着的。


    她深深的看了眼对面两个“jia”字人士。


    “……”你俩最好别让我找出来。


    正说着,门口走来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人自然是刚刚离开的杨校长,走在她身边的女人年约三十多岁,眉眼温柔、神色病态苍白,她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身上穿着格子衫,袖口挽到手肘,肤色较深,是常年劳作才有的体态。


    “杨老师!”郝悦霍然起身,满脸激动,上前与她握手。


    “你好,郝记者。”出乎意料的,并非长相展现出的柔和、静默。


    杨思楠是个爽朗又大方的性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刚刚大病初愈,却很利索的步行撑着伞,从卫生所满腿泥泞的走来。


    她身上有一股蓬勃的朝气与生命力,那是驻扎在大山深处,历练数年风霜,向阳而生的美感。


    张校长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先给她倒了杯热水,“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你们来了,硬是要来见见你们。劝了也不听,哎,头疼啊。”


    “确实,杨老师,您身体还没好,本该我们去见您的。”郝悦忧心道。


    “哪里就不好了,明天还能照常上课。我才应该跟你们说声抱歉,山里头五六月份多雨,我光希望你们来了,却忘了提醒你们下雨的事,”杨思楠眼里有些真切地歉意,“对不起啊,郝记者,还有各位。”


    “您别,真别,我们天南地北的瞎闯,哪里没去过。”施吕笑着起身,依次介绍了自己和身边几人,“杨老师,幸会,久仰大名了。”


    张校长给他们倒完水,又去隔壁教室搬了几个椅子来,叶嘉几人自然不能看他一个人忙活,都跟着上前帮忙。


    大家一人一把木制板凳。


    这板凳没有椅背,是农村院子里常有的小木凳,表皮掉了漆,其实大部分农村中学桌椅总是不够,桌子还能凑一凑,椅子坏了,就只能用木板凳撑着。


    进了屋子,大家闲聊过后,开始谈拍摄的事。


    杨思楠垂下眼睑,看着郝悦递过来的手稿,片刻后,笑了笑:“郝记者,我先给你介绍下我们学校的情况吧。”


    “村子里留守儿童很多,集镇的中学又太远,往返要两个小时,县政府特批我们在村子里盖中学,学校现在总共一百多名学生,等今年中考结束,真正能上高中的学生十不存一。”


    “我是学生们的主课老师,语数外都教,偶尔也帮忙教教物理和化学,”她道,“你们刚才来看,


    应该也能发现教师宿舍就住了几户人家,加上我在内,学校只有八名老师,我们八个一起教三个年级。”


    杨思楠眼神有些温柔和怀念,“我是当年支教来的清水村,一晃在这也干了十多年了,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年轻教师,就是我。


    “我希望你们也能拍一拍其他教师,他们比我年长,扎根在这里的时间更长,有些老师其实普通话说的都不利索,但富民中学能办这么多年,一直坚持接受学生,都是他们和校长的功劳。”


    “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向他们学习。”


    张校长捧着搪瓷杯,老脸一红,连连摆书改变命运嘛。”


    杨思楠笑眯眯地看着他,没说话。


    读书改变命运。


    这是一句谁都能说的出口的话。


    但只有少部分人在为这个目标十年如一日的努力着,奔波着。


    叶嘉安静的听着,手中记录不停。


    这是他们来这里的第一次谈话,唐秋风在拍摄,他在记录,小小一间狭窄的房屋,灯光昏黄,外面是滂沱大雨,屋内却坐着两个不平凡的人。


    他其实无法想象,一个女性,在十几年前那样的环境下,毅然决然选择支教山村,究竟经历了多么大的阻力,又克服了多少困难。


    这十几年来,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想过家。


    执炬行于莽原,同行者追光。


    或许这就是郝悦不远千里,也要来这里拍摄节目第一期的原因了。


    总要有人,记录下他们波澜壮阔的人生。


    ……


    来这里的第一晚,大家并不疲惫,畅聊到了大半夜。


    后半夜才各回各屋。


    叶嘉和彭明明住一块,现在条件复杂,没法洗澡,两人轮流去水房打水,热水兑凉水,擦了擦身体,换上干净衣服,再准备休息。


    临睡前,彭明明躺在床上,手机在床头充电,他难得想着事情,有些放空,余光瞥见叶嘉要出去,立刻笑道:“怎么,跟你那位什么哥报平安去了?”


    他笑嘻嘻的,朝叶嘉挤眉弄眼。


    叶嘉有对象的事不是秘密,组里人都知道。毕竟这一路叶嘉的手机隔三岔五就要响一响,对面那头的男人很有耐心的问他到了哪儿、身体怎么样、难不难受。


    腻歪的很。


    偏偏又像是知道他们所有行程,总能在下飞机、下火车、下车的第一时间,打过来‘查岗’电话。


    叶嘉穿着蓝色睡衣,悠悠瞥他一眼,细白的手腕拿着手机,特意披了件外套,看样子要煲电话粥。


    他头发有些潮,刚洗了头,这里没吹风机,只能等自然风干。


    黑的眼、白的肤,高挑清瘦的身段,有种不合时宜的好看。


    彭明明心里暗叹,这样是他对象,他也不放心。


    叶嘉低声对他道:“我待会儿回来,你先睡吧。”


    “南边走廊信号好,”彭明明道,“杨老师说那边打电话不卡,你去吧。”


    叶嘉朝他比了个“ok”,轻手轻脚的关上门,离开。


    下着瓢泼大雨的无月之夜,灯一关,四处黑的看不清手指。


    叶嘉开了手电筒的灯,走到南边走廊,这里没住人,挨着教室,富民中学的教室是一排排平房,每排四间,一共三排。


    正前方就是操场。


    操场中心杂草丛生,跑道也是黄土路,此时被雨水泡的泥泞,叶嘉手机的信号终于艰难的恢复成三格。


    也就是同一时间,无数条信息发了过来。


    都是沈知韫的。


    也有叶父叶母、何子烨他们的,问他到没到地方,现在怎么样。


    时间太晚,他连忙微信回复了叶母和何子烨他们,报了平安,再给沈知韫打回去。


    “嘟嘟嘟……”


    手机铃声静静响着。


    很快,那边接通,沈知韫声音低沉,有些沙哑,“嘉嘉?”


    “知韫哥,”叶嘉心情放松下来,“你还没睡吗?”


    “在等你的电话。”电话那头,沈知韫似若无声的叹了口气,嗓音温柔而轻缓,隔着重重风雨声,问他:“安定下来了吗?”


    “嗯,我们已经到学校了,现在在学校宿舍住着,还见了这次的采访对象,是一位支教老师,在这里已经支教十五年了。”叶嘉向他诉说今天发生的事,“明天就能正式开始录制节目,差不多一周就能结束,你别担心,这里挺安全的……”


    沈知韫便耐心地听,直到通过卡顿的信号,听清叶嘉身边明显的风雨声,他才微蹙着眉,出了声:“嘉嘉,你在哪儿?”


    叶嘉眼也不眨,“在屋子里。”


    “雨声怎么这么大?”


    “我挨着窗户,这里一直在下雨。”


    “好,”沈知韫不置可否,“你去加一件衣服,小心着凉。”


    “穿着呢,”叶嘉笑道,故意甩甩外套袖子,发出扇风声,“听到了吗?你给我买的冲锋衣,很保暖的,这趟出门我特意带上了。”


    沈知韫忍不住轻笑,问他:“只带了我的衣服吗?”


    叶嘉没听明白,还有些懵,“对啊……不对,是你给我买的衣服,不是你的衣服。”


    “这样啊,”似乎确定了他的安全,沈知韫也有了闲心功夫逗他,嗓音不疾不徐、漫不经心的,“那嘉嘉想我了怎么办?我出差都带了你的衣服,你那件睡衣和——”


    ……又说这种话!


    “你想我就给我打电话。”叶嘉打断他,耳根微红,正色道:“知韫哥,很晚了,我要睡觉了,明天要早起的。”


    “好,”沈知韫轻叹一声,“那明天什么时候才能跟我通电话呢?”


    “明天…明天中午吧。”叶嘉思考片刻,明天学校不上课,杨思楠要去几个学生家里催学费,也要去几个中途辍学的学生家里做思想工作,很忙的一天,“


    或者下午、晚上?”


    电话那头一时没有声音。


    许久,低低传来一声叹息。


    “嘉嘉,具体一点,”沈知韫道,“不然我会忍不住中午下午晚上都给你打电话。”


    叶嘉一顿,唇角勾起些笑:“那就晚上吧。”


    “晚上吗?”沈知韫向他确定。


    叶嘉道:“嗯,晚上时间比较自由。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那…那好,嘉…嘉,”电话里的讯号又开始变差,叶嘉不动声色地起身,往深处走了走,他捧着手机,想寻找更好的信号位置,“你休息…息吧。”


    吱吱啦啦的卡顿,将沈知韫好听温和的声音模糊成背景。


    不远处,校门口的位置,有闪烁的灯光晃来。


    叶嘉敏觉的站起身,黑眸盯着门口,看见了其中两道熟悉的身影,披着雨衣,喊着乡音,从门口一路淌着泥水,带领身后众人,挨家挨户的喊着话。


    隐隐约约的,叶嘉听见几个字眼。


    塌了。


    他心一紧,知道不能再跟沈知韫聊下去,便果断道:“知韫哥,我睡觉了,晚安。”


    讯号过于卡顿。


    沈知韫果然没有听到这头的动静,依旧笑着回道:“嗯,晚安……兹拉嘉……嘉。”


    挂了电话,叶嘉快速朝屋子跑去。


    他跑得很快,匆忙穿好外套,推开房门,彭明明还没有睡觉,正警惕的穿着衣服,站在窗边往外看。


    外头的雨势和声音太大,灯光急切地晃过来时,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怎么了?”彭明明顿时看向他。


    “好像是路塌了,不过村长他们很急的样子,应该不止一种情况发生。”叶嘉一边跟他说话,一边迅速换好衣服。


    冲锋衣登山靴,设备也被他好好的装进包里,一切东西收拾好,他跟彭明明一同走出门,隔壁就是郝悦和赵佳然,两人也皱着眉头出来查看情况,心情有些沉重。


    那些人影走的越来越近,终于,他们急切地奔跑到近前,张校长第一个迎上去,问道:“咋子啦?”


    村长声音粗重,呼哧呼哧的声音中,能听出难掩的慌乱和紧绷:“路塌了——路塌了——有土石流冲下来,土——”


    他声音尚未说完。


    只听一声巨响,“轰隆——”


    黑沉沉的,恐怖滂沱的雨势下,这场下了近十几个小时的暴雨终于引发了山区最恐怖的自然灾害。


    泥石流。


    众人抬首望去,依稀间绿色森林中一条黑色泥龙来势汹汹、俯冲而下。


    那条本就摇摇欲坠的土路,在泥石流的冲击下,轰然垮塌。


    整个村子亮起灯光。


    人声惊惶。


    灯光兹拉兹拉,寓意着一个好消息,电网尚没有被完全破坏。


    在场众人却心情沉重。


    这场雨若是继续如此下下去。


    停水停电,将是迟早的事。


    清水村十几年未曾经历过的泥石流卷土重来,在未来的数个小时内,村子里的人只能原地等待救援,进退不得。


    如同一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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