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裳落水一事可大不大,说小又不少,尤以朝堂上文官为首的白相接连上奏痛诉宋贵妃的数百条罪行。
奢侈无度,心肠歹毒,残害宫妃。
无论朝堂上说要废掉宋嘉荣的声音再大,都传不进后宫半分,弹劾宋嘉荣的折子尽数被裴珩压下。
裴珩搁下批改的朱砂笔,按了按疲惫的眉心,一抬眼能看见桌上放有一方荷花形笔掭,碧绿的莲叶,嫩红娇艳的花蕊都显得和严肃冷清的御书房格格不入。
眼皮阖上,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在老师夫妇二人死后,怯生生躲在柜子里,眼里无悲无喜,甚至连话都还不会说,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年仅九岁,已经端得少年老成的裴珩担心会吓到她,连语气都下意识放轻。
她太瘦了,皮肤干瘪得像晒干的豆皮黏在暴晒在太阳底下的竹竿上,不但瘦还很脏,头发杂乱的垂落着,且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因为长久没有清洁,溃烂一片。
躲在衣柜里的小姑娘眼神毫无焦距的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头盯着自己没有穿鞋的脚看。
“你是老师和师母的孩子吗。”接下来无论裴珩怎么问,她都兀自沉默的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裴珩以为她不会说话,心中怜爱之情更甚,若不是他路过老师故居时的郊外庄子,又恰逢遇到大雨前来避雨,怕是她真的会活生生饿死在柜子里。
“你没有名字,我帮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名字,只知道他说话的语气很温柔,不会像娘亲那样咒骂的语气,更不会一边掐着她,一边骂她。
可也只是稍稍动了下头,幅度小得和猫咪的胡子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区别。
室内又一次陷入寂静,室外的雨水噼里啪啦拍打着窗牖。
随着雨停,裴珩准备离开的时候,和他共处一室的小姑娘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一角。
哪怕她不会说话,裴珩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想要和自己走。
虽然她不会说话,不会哭不会笑,却像只小动物,有着最基本的趋善怕恶的本能。
小姑娘不会说话又怕生,除了他之外,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会被她抓伤,咬伤,导致他年龄不大,倒是提前体验了一把带孩子。
好在小姑娘也好带,除了睡醒后看不见他后会哭鼻子,晚上也得挨着他睡才行。
他已经接受了小姑娘是个小哑巴的事实,谁知道一娘,小姑娘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她喊的第一句话是“珩哥哥”,学会写的第一个字也是《珩》,如何能让他不在意,不怜爱。
宋嘉荣对于裴珩来说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谁都不知道。
却能知道,裴珩对于宋嘉荣来说是救赎,是腐烂发臭的世间里唯一一个会对她心软的神。
连日笼罩在上京的阴雨连绵终是缓缓散去,御花园里百花争奇斗艳,花落丝飞不避人。
自从宋嘉荣禁足后,皇帝再也没有来过后宫,就连苦主白若裳也只是得了赏赐而非见到人。
虽说见不到陛下,但对于她们来说,没有宋贵妃在的后宫,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不少。
“抓住,本宫记得你是宸极宫的宫女。”
准备去请太医的竹果忽然被一圈人围住,顿时急得眼眶都红了,偏生她又说不了话。
“一个宫女见到本宫都不行礼,还真是什么主养了个什么样的狗奴才。”今日前来御花园偶遇陛下的刘月娥没有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如今的宋嘉荣被禁足,说不定是陛下对她厌烦的前兆,当日她受过的羞辱她虽然还不能从宋嘉荣身上找回来,却也能让她恶心一段时间。
瞧她不说话,更以为她是瞧不起自己,扬起手就是一巴掌,“既然贵妃娘娘身边的宫人不懂规矩,本宫理应得要帮她管教一下,来人,掌嘴。”
她今日倒是要让宫里的人瞧瞧,日后谁才是真正的后宫第一人!
话说宋嘉荣并非是老实在宫里禁足,而是回来的当夜便发了高热,喂进不去药,强灌进去后又会吐出来,整个人都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中。
“要不,还是去请陛下来吧,不然娘娘一直不退热也不是个办法。”捏了条湿帕子为娘娘擦脸的水桃满眼心疼。
“陛下的心也是真的狠,就算世人都说娘娘心肠歹毒,可是最没有资格指责娘娘的就是陛下。”青提对她的提议不赞同。
本来陛下对娘娘就有偏见,贸贸然去请,落在陛下眼中又成了娘娘为引他心软糟蹋自己生病,从而使得厌恶再添一笔。
青提又说道:“陛下如今对娘娘正在气头上,哪怕我们求见,陛下也不一定会见我们。”
“可是,一直由着娘娘烧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啊。”水桃担忧不已。
“竹果不是去请太医了吗,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宋嘉荣高烧不退一事,终是于傍晚传到了裴珩耳边。
李德福小心翼翼的在旁斟酌着用词,“陛下可要去看一眼贵妃娘娘,奴才听说贵妃娘娘一连病了好些日,整个人烧得连药都喝不进去。”
裴珩骨感纤长的手指半屈扣着桌面,睫毛垂落拢下阴影,“她小时候装病骗朕的列子还少吗。”
言外之意,她这一次和之前数次装病骗他一样,都是狼来了。
果然人一但对谁带上偏见,总会先入为主。
宋嘉荣知道自己病了,也知道生病后只要吃药就好了,可是她喝不下,或许说是压根不想喝。
自从那天回来后,脑海中回荡的都是珩哥哥不愿意相信她,她根本就没有推白若裳那个贱人!
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从来没有对他说谎过。
可是珩哥哥不但指责她,还要关她禁足,还是因为一个才见过几次的女人!
明明是他伸手把自己从那间狭小黑暗的屋子里带出来,教他说话读书识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教她最基本的衣食住行,更不厌烦她的蠢笨无礼。
他对她而言不但是神明,更给予了她从未有过的情感,是她立足世上唯一的支柱。
她渴望得到他的爱,成为他唯一的皇后,并以此努力着,她能有什么错!
可是,为什么属于她的神明会为了别的女人责骂她,是因为她的神明要惩罚她的恶毒吗?
恍惚中听到脚步声的宋嘉荣想要睁开眼,奈何眼皮太沉了,灵魂也被拉拽着往下沉,身上好疼,浑身又软绵绵得没有一点儿力气,嗓子眼像被明炭滚过。
水桃,青提她们去哪里了?
她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浑身软绵无力的宋嘉荣挣扎着要醒过来,放下的浅绯折枝莲帷幔先一步被掀开,织金流苏晃出一池波纹。
来人隽秀的眉眼携霜带雪,在月光下,清冷至极。
“生病了怎么都不吃药,本来就不聪明,要是烧得更傻了可怎么办。”来人声线清冽,似冬日滚下梅枝的霜雪,偏生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轻叹。
烧得神志不清的宋嘉荣轻颤着,挣扎着缀满盈盈泪珠的睫毛想要睁开眼,她的眼皮先被一条两指宽的月白云纹绸带遮住视野,也将她身体的不适,五感逐渐放大。
“乖狸奴,喝完药后就会好了。”来人把她扶起靠在自己胸口,一手托碗,一手舀起一勺药缓缓喂到她嘴边。
“听话。”
或许是闻到熟悉得令人心安的迦南香,宋嘉荣不在抗拒的张嘴喝下他喂的药,哪怕苦得她五官皱成一团,仍是从心底涌现一丝甜意。
他喂一口,她喝一口,乖巧得像只猫儿,偏生醒过来后的性子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白瓷勺偶尔碰撞碗沿的叮咚清脆声。
一碗不多的药喂完后,宋嘉荣染了药汁后的干涸缺水的嘴唇无意识呢喃:“水。”
那只小小的,指甲泛着浅粉的白嫩手指依赖地拉着云纹袖口不舍得松开。
来人先是怔了片刻,随后抬手给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嘴边,小心地喂她喝下,又取出帕子为她擦拭唇边水渍,将她散下的头发拢到脑后,好让她舒服一些。
两指按着她红唇的男人嗓音带着一丝暗哑的问:“还要吗。”
半杯水入喉的宋嘉荣解了喉间那股子黏湖涩苦后,摇了摇头,她想要说些什么时,又是一阵灭顶困意袭来,唯独攥着男人袖口的指尖一直没有松开。
哪怕是做梦,她也舍不得松开他的手。
他的胸膛是那么的宽厚,又那么的令她安心。
半张脸掩于暗中的男人又取了帕子浸水拧干后为她擦去额间,颈间薄汗,坐在床边确定她睡着后,才无奈的轻叹一声离开。
给她喂水的杯子孤零零的放在桌上,提醒着之前曾有人来过。
进来后的水桃用手探了下她的额间,发现娘娘的烧退了,心里不免高兴,心里又忍不住嘀咕了两声。
最近晴朗了没几日的上京城又落起了雨,不同于先前的淅沥沥的小打小闹,看那架势像是要把天给捅破了。
在大雨滚落白玉盘中醒过来的宋嘉荣正穿着件单薄的月白缠枝里衣,往日盛气凌人的一双鹿眼儿染上氤氲水雾后像林间小鹿,怯生生且懵懂,唯眼尾一抹嫣红美得惊心动魄。
宋嘉荣听见珠帘拨弄的水玉碰撞,轻轻唤了一声,娇滴滴的嗓音似软似媚,娇憨中带着软绵,即便是女子听见了都得酥上半边身子,何况是男人。
哪怕是自小伺候娘娘长大的水桃,仍是会被娘娘的颜色惊艳到失神。
这样的好颜色,无论嫁到谁家都是捧在掌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儿,也只有陛下不解风情,不爱牡丹,唯爱路边不长眼的百合雏菊。
“娘娘睡了许久,如今肚子定然是饿了,奴婢这就遣人送来吃食。”将眼中惊艳压下的水桃把端来的药碗放在黄梨木几上,走到六角菱花窗边仔细着窗棂是否关严实。
关好后转过身,无意间扫见宋嘉荣内衬被拥雪成峰崩开,显其形,窥其色,脸颊一红的打开红木衣柜,从里面取出一件胭脂色外袍给她披上,“娘娘身子还没好利索,外头还落了雨,你们怎么不帮娘娘多穿两件衣服。”
“此事不怪他们,是本宫自己不想穿。”她本就出了一身汗,要是再多穿上一件,岂不是要被悟出馊味。
“备水,本宫要沐浴。”
宋嘉荣想到昨夜间恍惚中闻到的迦南香,那个令人心安又宽广的肩膀,嫣红饱满的下唇轻咬,像一颗熟透到糜烂的覆盆子,“昨晚上珩哥哥可来看过本宫。”
她的心里隐约期盼他来过,又不希望他来过,更不希望他看见病中的自己,一定难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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