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的李德福进来点灯时,见到的是年轻的帝王正眉眼带愁丝的伫立在床边,案几上还放着一碟吃了几块的澄沙团子。
因为德妃脾胃自小不好,每一次陛下都最多只让她吃两块,要不然到了夜里容易积食。
只是那碟糕点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他竟是没有半点儿印象。
连陛下惯用的沉水香,都换成了与庄严冷肃完全不符的鹅梨帐中香。
李德福正要询问陛下是否要传膳,耳边忽然顺着风听见细微的一声响动,立刻识趣的垂首退出去,并掩好殿门。
做了个累赘乏味梦境的宋嘉荣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正坐在床边看书的裴珩。
男人清雅淡致的眉眼蒙上一层薄薄月影,更显俊美,视线下移中落在他握着蓝色书皮,露出一截清癯手腕的手上。
他的手指瘦削而修长,骨节分明,如一块透着莹润的白玉。
“珩哥哥,是你吗。”鼻尖涌上一团涩意的宋嘉荣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想要伸手去触碰他,又担心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的缩回手。
哪怕是梦也好,珩哥哥已经很久没有入她的梦,现在愿意入她的梦,是否说明愿意原谅她了。
骨指用力攥得书面发皱的裴珩喉结滚动地避开她过于灼人的视线,“我听说你生病了,现在好了吗。”
连眼睛都舍不得眨的宋嘉荣点头如捣蒜,放在暖衾上的手指微微收拢攥至泛白,喉咙如滚过一块明炭般刺疼。
其实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和他说,又担心自己嘴巴笨,说的话惹他不开心了怎么办,他好不容易来见自己,她可不能惹他生气。
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珩哥哥的脸,对她来说都是满得能溢出的幸福。
宋嘉荣的目光从他锋利的眉划到清雅的眼,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紧抿的粉色唇缝间,小巧白皙的耳尖忽然浮上一层薄绯。
珩哥哥的唇那么的软,那么的甜,看起来就一定很好亲。
如果是梦,梦里的珩哥哥肯定不会为了其她女人呵斥自己,还说自己令他感到恶心,更不会任由她的视线近乎贪婪又无耻的盯着他瞧。
“可是我的脸上有花。”裴珩无奈的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她要是在看下去,他的脸指定要被她给盯出一个洞来。
掌心覆盖的一瞬间,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小姑娘的睫毛扫过掌心时带来的酥麻痒意,连日来的烦闷,躁意也随之一扫而空。
宋嘉荣的脸嘭地红了个彻底,嘴巴则诚实的说,“因为珩哥哥生得好看,我才忍不住多看的。”要是换成别人,多看一眼她都不乐意。
她也清楚的明白,恐怕这不是梦,而是珩哥哥真的愿意来看她了。
收回手的裴珩不禁失笑的勾起唇角,起身倒上一杯水递给她润嗓,“朕是男人,狸奴怎么能用好看来夸朕。”
接过水的宋嘉荣反驳,“男人不也是人,而且珩哥哥长得确实好看,我也没有说错啊。”
在她的心里,珩哥哥不但好看,心肠更是一等一的好。
珩哥哥待她那么好,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睡会儿。”接过她喝完水杯子的裴珩为她伸手掖了掖被角,用着小时候哄她睡觉的口吻,“睡吧,乖狸奴。”
过了今夜,他们两人的混沌关系也会彻底回到正途。
他是她的兄长,她是老师留下的唯一女儿。
除了兄妹关系后,在没有其他关系。
裴珩听到细长连绵的呼吸声响起后,随即转身往落地屏风后走去。
本来睡着的宋嘉荣先是皱了下鼻子,而后轻轻地掀开右眼皮,接着是左眼,心里不禁泛起一层涟漪。
珩哥哥那么晚了还换衣服,是要去哪里?
很快,她的疑问得到了回答。
褪下玄色龙袍的裴珩换上一拢翕赩色云织团花纹广袖直襟,墨发拢在白玉发冠里更显流光潆洄。
清冷的月光镀化其身,腰间佩戴的玉佩随着他走动晃出一片宫商琳琅。
朱红的殿门推开又合上,竖起耳朵倾听门外脚步声走远的宋嘉荣转了转眼珠,决定跟上。
如果珩哥哥是背着她去私会其她女人,她一定会将那个胆敢勾引珩哥哥女人的脸给划花,在沉塘!
上京城的夜晚是热闹而繁华的,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注1)。
晋国男子多以男子面覆粉,发簪花,熏香为美,并着广大宽袖营造出缥缈如仙。
以至于当面不覆粉,唇不涂朱的裴珩出现在街口,顿时引来了大批注意。
身着拓拓青衫的男人风神卓然,宛如珠玉,如琢如磨。
当裴珩又一次拒绝女子投来的香帕后,方才转过身,眉心微拧,无奈又无可奈何道,“嘉荣,你怎么在这里。”
眼前打扮成小宫女模样,偷偷摸摸跟在身后的不是宋嘉荣,又是谁。
被发现了的宋嘉荣举起买的油饼,心虚得欲盖弥彰的左顾右盼,“好巧啊,珩哥哥你也是出来买油饼的吗。”
还好只是出宫体察民情,要是出来和哪个女人幽会,她高低得自己气死自己。
见她连宫人都没有带一个的裴珩声线一沉,“胡闹,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出来有多危险。”
“哪里胡闹了,再说天子脚下都不安全,天底下还有哪里是安全的。”宋嘉荣嘴巴一瘪,满不赞同道,又担心他真的不愿意带上自己,委屈得拉长调子,一只手拽过他袖口轻晃。
“珩哥哥你带上嘉荣好不好嘛,嘉荣很久没有出过宫了,而且我刚才听他们说今晚上会举办一个花灯会,嘉荣都没有看过耶。”
况且她也很久没有同珩哥哥单独相处了,更多的是她想要反驳娘亲说的话。
她一定,一定会有人爱她的,比如珩哥哥就会爱她。
“我保证,我一定会乖乖听话,绝对不惹是生非,也不乱说话。”她就差没有对天起誓,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裴珩定定地望进她璀璨如繁星,又带着点点儿委屈的眸子,无奈的摇头。
宋嘉荣知道,每一次珩哥哥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是妥协的信号。
她就知道,珩哥哥肯定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就和小时候一样。
今晚上确实有花灯会,问起旁人,旁人说是今日首富之女招婿成亲后,特意举办的庆礼。
许久没有出宫的宋嘉荣一路走来,无论看什么都新鲜,虽说宫里什么珍宝没有见过,但看得多了便认为精致有余中缺了市井的野趣。
“珩哥哥,你看有猜灯谜的活动。”哪里热闹往哪里钻的宋嘉荣满脸兴奋的拉过身边人的袖子。
对比于袖子,她更希望能拉珩哥哥的手,但,她清楚的记得,自从那次的事件过后。
珩哥哥曾冷脸警告她,她的触碰让他感到恶心,远比后面说的她心肠歹毒,令人作恶更令她感到浑身发抖的冷。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正是最喜欢珩哥哥,期待得到珩哥哥的爱的时候。
下颌收紧的裴珩视线落在那只拽着他袖口的清瘦白嫩指尖上,唇线半抿着,终是没有抽开。
“珩哥哥,这个灯的谜底是什么啊?”宋嘉荣芊芊玉手指着其中一盏花灯其下悬挂的谜题,一双眼儿透着猫儿的狡黠。
裴珩的目光移过去,只见谜面上写的是《红豆本是相思种,前世种在我心中。》
而它的谜题很不巧是《情投意合,天长地久》
她很聪明,可她的小聪明往往用不到正途上,裴珩知道谜底,也清楚的知道他永远不会亲口对她说出谜底。
旁边有人起哄,“小娘子你生得那么好看,你相公肯定是害羞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生得那么般配的小夫妻,瞧着似一幅画里的神仙人物。”
“郎君,你还不快点说出谜底,莫要让你家娘子等急了。”
向来骄纵的宋嘉荣被人戏谑时第一次没有发火,反倒是羞答答的捏着荷叶里包着的油饼。
夫妻,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别人称呼她同珩哥哥是恩爱的小夫妻,她也迫切的想要知道珩哥哥的答案。
还没等她怀揣着偷来的兴奋捂暖,裴珩却极为冷淡的解释,“她是在下的家妹,而非拙荆。”
他过于正经而严肃的话让周遭起哄声都淡了,捏得油饼扁烂的宋嘉荣更是牙齿咬破舌尖,脸色刷白一片的抬起头,肩膀颤抖得像一片冬日里摇摇欲坠的枯叶。
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又像是被一根根的银针往里扎,疼,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珩哥哥能那么绝情的说出那些话来,他们不是夫妻吗?
他不是许诺过会一辈子对她好吗?她也努力的想要成为配得上他的皇后。
裴珩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反倒是周围,越来越多窥觎在宋嘉荣身上的视线让他隐有躁意,恼怒。
他更多的是不希望他们看她,也暗悔前面答应她请求的自己。
在他陷入烦躁中,把泪花逼回眼眶里的宋嘉荣扬起那张即便不着脂粉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声音里带着难掩的脆弱,哀求,“珩哥哥,我们去前面吧。”
要是继续留在这里,她担心自己真的会发疯。
为什么他要那么残忍的,当着众人的面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不是他的女人吗!
接下来的花路上,宋嘉荣失去了寻找话题,只为了能和他多说上两句话的勇气,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相同的一句话。
她是在下的家妹,而非拙荆。
那么久了,他为什么都不把自己当妻子看待,难道她就真的配不上吗?
路过挂满灯笼的小摊前,宋嘉荣像被定住一样,目光发愣放直。
因为她在一盏琉璃青灯中照见了自己的倒影,面目可憎又不自量力,犹如蚍蜉撼树一般可笑又愚蠢。
恍惚中回到了,珩哥哥第一次带她出来看花灯的那年场景。
那时的她刚被带回东宫不过两月余,因为性子孤僻不会言语,有时还会暴起伤人,阖宫上下无一人不在心里鄙夷她,怠慢她,也只有珩哥哥不厌其烦的照顾她,包容她所有的坏脾气,教她读书识字。
正逢花灯会,珩哥哥带她出宫看了花灯。
花灯节上彩灯绚烂得令人目不转睛,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糖葫芦香。
她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有多么的温暖,可靠,还有那盏被她如同宝贝一样挂在殿内的金鱼灯。
“喜欢吗。”她仅是在人群中多看一眼,裴珩抬手取下一盏兔儿灯递过去。
好像他总是能在诸多花灯中,一眼猜到她在看哪一盏花灯。
宋嘉荣望着递到眼前的花灯,先是怔了怔,而后眼眶泛起微微湿润,接过花灯抱在怀里,鼻翼抽搦带起鼻音,“喜欢,只要是珩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总是因为他的一点儿温柔,就会完却所有难过的宋嘉荣想了想,双手捧着花灯,又添上一句,“当然啦,我手上的灯是个例外,因为我会好好珍藏起来的。”
“珩哥哥,你能不能稍微把头低下来一点。”余光正好看见小摊上的面具,宋嘉荣犹豫了一会儿,伸手取了张狡诈的花狐狸面具。
因为狐狸面具是里面最好看的,其它的都太丑了,配不上珩哥哥。
“怎么了?”裴珩配合的低下头,由她动作,眼里涌现出连他都未察觉的宠溺,纵容。
踮起脚尖,伸手系好面具的宋嘉荣气鼓鼓着脸说,“珩哥哥你长得太好看啦,我不希望别的女人看见你,要不然我可是会吃醋的。”
“你只能让我一个人看。”霸道又带着小任性的软糯嗓音,像一根羽毛轻轻划过男人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你难道不知道,不能随意夸一个男人生得好看,好看也不适合用来夸男人。”裴珩心里默然,何况说好看,整个上京城里的风景又有哪一处比得上你。
或者说,过来的一路上,看你的人分明比看我的人还多。
食色性也,不论男女。
宋嘉荣满不赞同,“怎么不能用‘好看’来夸男人,在我的眼里,珩哥哥生得就是好看,好看就是好看,为什么还要分男女用词。”
她刚说完,头顶上方有人放起了烟花,一簇接着一簇,照得满天明亮璀璨,亮如白昼。
烟花之下,宋嘉荣藏起他说的伤人的话,双手交握到胸前,很是诚恳又小心翼翼的问,“珩哥哥,等我生辰那天,你在重新陪我出来看一次烟花好不好。”
“就只有我们两人,谁都不带。”她的生辰在六月份,现如今是五月份,不过月余。
或许是此刻氛围正好,面具下的裴珩喉结滚动了两下,随后他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闷闷的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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