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

    陆景琛盯着简若沉, 他从未被人这样顶撞过。

    在家里,他可以摔了杯子泄愤。

    但在警局,简若沉可以和他撕破脸, 他却不能对简若沉如何。

    他儿子还在简若沉手上。

    陆景琛闭眼平复怒气, 接着琛缓缓站起身,独自找了个台阶,“简先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死,过两天我们可以私下里再谈。”

    陆荣跟着站起来。

    他看着简若沉,忽然笑了一下, 欠身致意后才拄着文明杖,转身离去。

    张星宗眼睛瞪得溜圆, 恨不得把陆荣和陆景琛的背影盯出一个洞, 嘴里嘟囔, “蛇鼠一窝。”

    关应钧道:“走了,做事。”

    陆堑被抓不是结束, 只是开始。

    整个总区警署都忙碌起来。

    刑事情报科那边刻意留下做幌子的黑警没用了。

    计白楼亲身上阵,抓捕段明审问。

    同时还要抽时间彻查天泉都娱|乐|城,排查贩|毒证据。

    有组织犯罪调查科内。

    龚英杰徜徉在“潮义帮”案件里, 把银行劫匪的皮都要磨烂了,才问出潮义帮的帮派盘踞点。

    相比之下, 重案组竟是最清闲的。

    只要依次给130名器官贩卖案的受害者做笔录就行。

    反正反黑联合会里不养闲人,都是层层筛选出来的精英。

    查毒|品有专门的毒|品调查科。

    去陆堑名下涉黄洗浴中心扫|黄, 有警务处特别职务队负责。

    偷税漏税责归廉政公署管。

    简若沉是编外人员, 不用操心受害者笔录这种事。

    于是独自坐在关应钧的办公桌前写了好几小时的案件报告。

    从江永言的事情开始,事无巨细地往纸上写。

    写到日头西斜, 钢笔灌了三次墨水,才阐明了抓捕陆堑的经过。

    一桩桩一件件, 都是罪行。

    一字一句,全是业绩。

    简若沉抬手揉了下后颈,起身活动筋骨。

    关应钧拿着受害者笔录表进来时,正巧看见他又拆一颗糖塞进嘴里,办公桌边上的垃圾桶里,浅浅铺了一层塑料糖纸。

    “喜欢这个糖?”他走到办公桌前,拿掉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翻了一下简若沉的报告,“怎么没署名?”

    简若沉含混道:“我又没入职,这业绩能算我的?与其被上面拿掉,不如给A组的人分。”

    “签吧。”关应钧点点那个空出的位置,“可以押到你入职之后算,有我在,该是你的就永远是你的。”

    简若沉仰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拧开笔帽,在特意空出的署名处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心跳快了些,耳尖有些热。

    窗外的夕阳红得令人目眩,橙红的光落在签名的地方,照得那名字格外清晰。

    简若沉写完,仰头对关应钧笑:“那就多谢关sir啦。”

    “不用,应该的。”关应钧拿了外套披上,“下班了,回家吃饭。中心局的人肯定会先试探你的立场,不过主动权掌握在你手里,不用太担心。”

    简若沉“嗯”了声。

    两人并肩走到停车场,坐上车离开警署。

    傍晚的香江浮光跃金,高楼林立。

    九龙这处地界遍布高档酒店,车子经过酒店之外时,总能看见身着高档晚宴礼服的男男女女从轿车上下来,踩着婀娜的步子谈笑进出,格外纸醉金迷。

    简若沉撑着下颚,敏锐地注意到九龙旺角区和码头港口边的酒吧和饭店关了不少,连陈荷塘都彻底停业,街上遍布加班的警察。

    关掉的大概都是陆堑的产业吧,不知道这些店面会不会被法拍?法拍价格低,干脆买回来玩玩……

    简若沉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关应钧往身侧看了一眼。

    简若沉身体没完全养好,事情一多,就容易嗜睡。

    白天做了那么多事,这一天又实在惊险,确实是累人。

    他把车开到家门外,见2别的客厅灯没亮,就熄了火,没急着喊人。

    关应钧的视线落在简若沉身上。

    睡着的少年格外柔软,眉眼低垂着,呼吸平稳绵长。

    路边,花园园艺灯昏暗的灯光洒进车内,扫过简若沉的眼睫,落下一片扇形的阴影。侧脸压了一部分在车座靠背上,把酒窝挤得若隐若现。

    关应钧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

    以前压力大,心绪不宁时总会抽烟缓解,大部分便衣警察都是烟枪,连毕婠婠烦躁时都会抽两根女士烟。

    但他们A组自从简若沉来后,所有人都很少再抽烟。

    压力少了,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业绩一个接着一个,拿钱拿到手软,奖金多得花不完。

    再心烦的事,看到简若沉笑着走进A组办公室,好像就都不算什么了。

    关应钧听到身后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喊了声简若沉的名字,轻声道:“醒醒。到了。”

    他停好车,等简若沉抽湿巾擦完了脸,才带着人与中心局的联络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舅妈。”关应钧问了声好,弯腰给简若沉和客人拿拖鞋。

    简若沉在门口换了鞋,抬眸看到许久未见的陈云川,率先笑道:“陈警官,好久不见啦。”

    “是啊。”陈云川笑笑,视线在简若沉睡得红扑扑的脸和关应钧之间转了一圈,“快进来。”

    勒金文跟随后进门的中心局联络员握手,“老李,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勒处。”

    “进来边吃边聊吧。”勒金文扫了关应钧一眼。

    关应钧就对着简若沉介绍道:“这位就是国际刑警组织,华|国中心局的联络员,李茂明。”

    “李警官,这位是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A组的犯罪心理顾问简若沉。”

    简若沉抬眸看过去,李茂明大约四五十岁,头发微白,剪了个利落的短发,头发往后梳起来,身材很健硕。

    穿了一套利落的灰黑色运动外套,衣服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衬,没有什么肚腩,腰后还别着一支枪。

    李茂明也在打量简若沉。

    简若沉看上去实在有点太年轻了,长得也不像个警察。

    华|国有句古话,叫做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他是不认同的。

    都说少年英才,很多行业,20岁之前不出名,这辈子没机会。

    刑警越老越香,香的是经验,但脑子有时候是越年轻的越灵光。

    两人皆只沉默一瞬,然后同时伸手。

    李茂明微微挑了一下眉,“你好。”

    简若沉笑道:“你好呀,李警官。”

    普通话。

    李茂明脊背上的汗一下子冒出来了。

    90年代,会说普通话的香江人寥寥无几。大部分香江人都看不起大陆人,更不会特意学普通话。

    录像带是下午拿到的,吃饭是拿到后才决定的。

    简若沉总不至于一下午学会了普通话吧?他一定是本来就会。

    他什么身份?

    为什么会在拿到录像带的第一时间打破惯性思维,想到联系内地同时发新闻?

    难道是上面临时增派了人,没告诉他?

    李茂明拿不准简若沉的身份性质了,但面上不显,笑道:“说得真标准。”

    “准吧?”简若沉声音里都带着笑,“我以前在内地老板的餐馆打过工,他还教了我几手呢。”

    与其让李茂明事后查出不对,这怀疑那怀疑的,不如他先出手。

    李茂明脊背放松了些。

    他今天带着任务来的,可不能弄砸了。

    勒金文都被简若沉的普通话震惊了,他也学过,能说,但绝对做不到像简若沉一样毫无口音,跟土生土长的内地人似的。

    一行人走到餐桌之前坐下。

    勒金文举杯说了开场白,大家寒暄过几轮,才慢慢进入正题。

    李茂明道:“我听说九龙总区警署抓住了陆堑?”

    “是。”关应钧道,“但陆家犯罪经验丰富,法|院立场又不坚定,我们定罪比较困难。”

    李茂明“嗯”了声,看向简若沉,“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两边同时发录像带施压,利用舆论逼迫法|院公正评判,并且让政客自顾不暇,放弃保护陆堑。”

    勒金文道:“铲除这种港|英扎根在香江的顽固势力,对咱们一家人很有好处啊。”

    简若沉嘴角微微勾了勾。

    说真的,内地警察,只要屁|股不是歪的,都很喜欢听港澳台的说“咱们一家人”。

    勒金文能坐上处长还是有道理的。

    李茂明脸上划过一丝动容,“哎……最近几年,大家都难。”

    陈云川接话道:“黎明前的黑暗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我就直说了。”李茂明看向简若沉,严肃道:“这条录像带很珍贵,能间接帮香江政府换血,你给了我们,内地和香江这边同时播了,你就是我们认定的自己人了。”

    简若沉道:“您就说后面的但是嘛。”

    李茂明一下子严肃不下去了。

    这年轻人,分寸拿捏得正好。

    他笑道:“但是啊,你毕竟身份特殊,我们需要的是长期稳定的合作伙伴。”

    不想要墙头草,和随时就能跑的合作对象。

    简若沉这个身份,要么就是完全信任,要么就是互相戒备,得试探出一个度来。

    关系不能太暧昧。

    李茂明拿出一份文件,“这样,其实我们也有一点私心,简先生愿不愿意和内地做一笔开发生意?”

    简若沉擦擦手,接过文件。

    上面赫然是一份港深两市之内的开发项目文件和预期估价。

    李茂明压下紧张,侃侃而谈,“上面打算大力发展深市,但是现在敢做的人不多,都在观望。简先生手里资源多,不知道能不能跟我们合作?”

    简若沉文件里的跨海大桥,看着里面的国际商贸广场和免税城,看着希望投资建造的纺织业衣贸大厦。肩颈处出了些汗。

    这表面来说是个试探站队的东西,一旦他签了字,就在明面上彻底选了边。

    内地能放心确认他是自己人。

    什么英国爵位,皇室血统,之后都会装作看不见,就跟日后狗大户狂买华国大宝剑是一个道理。

    但是背地里这算是……

    算是祖国妈妈给他送钱!

    深市的开发项目啊,这以后能赚多少钱!

    能帮多少人就业!

    光是想,简若沉就有点热血沸腾了。

    才59亿,他一年利润下来都比这多。

    李茂明以为他犹豫了,毕竟一开口做59亿的生意确实不好。

    哎,他好苦。

    要他说,拿个录像带就拿呗,播呗。反正互惠互利就在眼前。

    整这破事儿,哎。

    外交部的事为什么落到他手里,气人。

    李茂明道:“其实……咱们也可以换个项目少的。”

    降低点也不是不行。

    价格嘛,可以还的。

    他伸手想要拿回文件。

    简若沉一把按住李茂明的手。

    喂到嘴边的饭还想弄回去?

    休想!

    李茂明抽了抽,没抽出来。

    “……”

    这小伙子,力气不赖。

    有劲儿。

    简若沉转头对关应钧道:“笔。”

    李茂明:?

    什么?这就签了?

    这就打算和内地绑定了?

    他在椅子上晃了晃,“暧,要不还是先找人看看合同再说。想好再签吧?”

    这事儿弄得,搞得跟他骗了人家小孩一样。

    59亿呢,可不是59块。

    “仔细看看合同再说呗……”李茂明小声劝说道,“其实我们现在挺穷的,这么大工程也是第一次搞……”

    简若沉很有信心。

    跨海大桥和国际商贸中心他又不是没去过,漂亮得要命。

    他斩钉截铁:“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勒处长也说了嘛,都是一家人。”

    话音落下,勒金文看李茂明的眼神都不对了。

    人家一腔赤诚,你在这里像要骗人。

    李茂明有苦说不出。

    他劝道:“你再考虑一下。”

    陆堑要见简若沉

    李茂英道:“一旦签下合同, 有心分裂的港|英派肯定会针对你。”

    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吊着。

    快五十岁的人,被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年轻整懵了,心里竟陡然升起些许内疚。

    勒金文给李茂明续上红酒, “五十九亿。怎么?当我们警局是印钞机啊?”

    李茂明干笑:“哈哈。当然不是啦, 这怎么能?”

    他举杯喝了一口酒,品着勒金文的话。

    一哥把主语从简若沉换成警局,意思很明显,这是要护着简若沉。

    勒金文笑笑,“介意我看看合同吗?”

    李茂明:“请。”

    简若沉应声松开压住合同的手。

    勒金文抬手翻了翻。

    条目倒是很实在, 要的资金也不算特别多。

    只不过简若沉年纪小,所以才像是在欺负人。

    其实早在1988年, 就有英籍港商看到了内地的发展前景, 将大批资金投入广省。

    对比起来, 59亿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勒金文抽出西装口袋里的钢笔,压在合同上递回去, “还可以,签吧,项目进程全权掌握在你手里。”

    简若沉半点没犹豫, 在签名处落下自己的名字。

    李茂明长舒一口气。

    一哥气势非凡,一哥的外甥和老婆也不遑多让, 天知道刚才桌上只有合同翻动声的时候他有多紧张。

    简若沉坐在这一家子中间,白白净净和和气气的, 看上去没什么心计, 有点格格不入。

    简若沉签完名字,抬眸一笑, “现在李先生能放心了吧?不如来谈谈正事?”

    能投资有前景的项目固然好,但他现在是香江警察这边的人。

    谈判的时候可以适当让步, 但绝对不能让勒处长和九龙总区警署难做。

    “李先生。”简若沉拿起桌上的酒杯,对李茂明遥遥一敬,“我知道内地肯定想要借着这份录像带换掉港|英政|府里的毒虫,安插一批自己人。”

    “撤换政员我没意见,但经此一事,九龙总区就变成出头鸟了,港|英针对我,我无所谓,但其他警员怎么办?”

    李茂明:……

    他要收回简若沉没心计这句话!

    简若沉笑着,软声道:“李先生也要考虑考虑我们九龙总区警署的难处,现在的九龙,好穷哦……”

    李茂明手里压着刚签好的59亿合同,热得出汗。

    香江就是热得快。

    冬天好短,春天也比其他地方热。

    一和简若沉说话,就更热了。

    刚花出去59亿的人,为什么能这样心安理得替人哭穷啊。

    简若沉道:“不过我也是提议,如果让李先生为难,那我先道个歉。毕竟我大学都没毕业,还是个编外人员,加工资加拨款这种好事落不到我头上喽。”

    李茂明吸了口气。

    好一个以退为进!

    他举起酒杯和简若沉地碰了一下,“总区警署都是做实事的,上面肯定会重视,我会往上提。”

    玻璃杯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简若沉笑道:“没关系,无论有没有额外的赞助,录像带也好,内地项目也好,我们都会照常做的,STN新闻也会全力配合内地官媒报道。”

    “真相最重要。”

    关应钧看着简若沉,垂眸挑了一些虾放在碗里去壳。

    他唇角勾起来。

    简若沉胜券在握,意气风发的样子太好看了,像颗注定要闪闪发光的明珠。

    李茂明都有点儿目眩神迷了。

    他一口干了红酒,“我相信你。”

    59亿说投就投,他给人西九龙找个硬后台怎么了,应该的!

    试探结束。

    关应钧开口,直切正题:“录像带放出的时间不能再拖。港|英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时间一长,很多证据会被处理掉,甚至连陆堑都会被他们找借口弄死,所以录像带最好在36小时之内放出。”

    他腕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我们拿到录像带的第10小时,还剩26小时。”

    李茂明打了个激灵。

    时间不多了。

    关应钧无视勒金文扫过来的视线,直言不讳,“中心局与其在这里试探我们顾问的立场。”

    “不如加派人手,帮九龙总区抓陆堑的犯罪证据,在录像带放出来之前做好起|诉的报告,抢在港|英政客应对之前起|诉陆堑。您觉得呢?”

    李茂明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关应钧递出一份陆堑的涉案档案,“李先生,我们现在还缺陆堑的贩|毒证据。”

    李茂明只好顺着简若沉和关应钧的节奏道:“你们放心做事,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简若沉一边竖着耳朵听,一遍拆螃蟹吃。

    陈云川垂眸笑笑,小声问:“这么好吃?看来我手艺不错。”

    简若沉夸道:“这一桌都是陈警官做的啊?厉害。”

    “我只蒸了螃蟹,其他都是勒处长做的。”

    陈云川说着,又压低些声音,打探似的道:“关应钧前段时间跟勒金文学着做了一批糖,还特意磨了维生素粉混着柠檬粉沾上去,你知不知道他送给谁了?他是不是在追什么人?”

    简若沉猛然咬到了舌尖,痛得嘶了口气,“关sir还会做糖啊……”

    陈云川:……

    勒金文跟她说的事竟然是真的。他真的喜欢简若沉。

    果真把糖送给简若沉了。

    不过……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简若沉夹起第二只螃蟹想吃的时候,碗被边上的关应钧拿走,换成了一碗剥好的虾仁,浸着调好的糖醋汁,边上还插着牙签。

    简若沉挑起一条塞进嘴巴,尝到了柚子醋的气味。

    蛮好吃。

    丽锦国际花园的饭局其乐融融。

    九龙总区警署。

    拘留所之内。

    陆堑坐在单人隔间内一人宽的床板上,独自消化晚上的吞进肚子的咖喱土豆花生和一对卤鸡翅。

    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差的东西。

    寡淡,软烂,寒酸,令人恶心想吐。

    简若沉甩在他脸上的巴掌,连带着这一餐饭,把他的尊严打到了泥地里。

    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廖雁筹被抓。

    陆堑紧紧抓住冰凉的床栏,看向室内的洗脸盆和便池。

    这简直是牲畜住的地方。

    他恨没能力逃脱警方追捕的廖雁筹。

    恨关应钧,恨未曾露面的陆景琛和不闻不问的江含煜,以及坐山观虎斗的陆荣,恨把他弄进来的简若沉。

    全都该死!

    陆堑走到洗脸池前面,看向镜子里憔悴而愤怒的脸。

    他不甘心就这么完了。他和九龙总区警署斗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栽在了以前最看不起的人手里。

    陆堑又有些懊悔,如果当年选了简若沉,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他这么想着,竟然想不起自己有多爱江含煜了。

    江含煜没有简若沉有钱。

    没有简若沉聪明。

    没有简若沉会演戏。

    更没有简若沉有用。

    甚至没有以前的简若沉那么爱他。

    陆堑捧着水洗了一把脸,拔掉了中指上的订婚戒指,丢在了洗脸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他要赌一把。

    ·

    次日。

    简若沉把价值59亿的投资合同放到罗彬文的办公书桌,踩着轻快的步伐上学。

    昨天饭局结束后,录像带被刻录成几份,一份由李茂明连夜带回内地,一份被送到stn新闻部。

    今晚的18:30,黄金时间段。

    这篇新闻将由STN新闻部和内地晚间新闻官媒同时播出。

    晚上六点二十。

    简若沉上完一天的课,赶到警署。

    他把书包丢在A组会客厅的沙发里,转头看向张星宗,“案件进展怎么样?”

    “昨晚联合会的组别除了我们都在加班,哇!”张星宗一脸八卦,“不查不知道喔……陆堑名下的洗浴中心全都涉黄,警务处特别部门抓了300个男男女女,这会儿还在做笔录呢。”

    “他还偷税漏税,那歌厅更是离奇,连消防执照都没办下来,里面全是追龙吸粉的衰仔。啧啧啧,癫啊……”

    丁高举着根港式烤肠,边吃边说:“廉政公署的刘sir已经36小时没睡觉了。根本查不完。”

    他把打包的油纸包提起来,“吃唔吃?”

    张星宗伸手:“吃啊。”

    简若沉回头看了一眼,见关应钧办公室房门紧闭,才道:“给我一支。”

    张星宗笑笑,“怎么偷偷摸摸的啊?吃这个也害怕被关sir发现?他又不管的。”

    “那天关sir带我去看医生,医生叫我不要吃这种东西。”简若沉咬了口烤肠,香得含含糊糊,“什么做的?好多汁。”

    “腊烧烤肠。”丁高小声道,“要遵医嘱,以后我不带了。”

    简若沉“喔”了一声。

    明明脸上没露出什么表情。

    但张星宗就是觉得他们顾问好像有点委屈巴巴。

    他转移话题,“马上录像带就要播了吧,去不去看?”

    简若沉刚要说话,毕婠婠就从门口进来,“好香。”

    丁高道:“烤肠,放在桌上了,你自己拿。”

    毕婠婠拿了根,“关sir叫我过来传话,陆堑要见简若沉。说要见过简若沉再开口。”

    简若沉问:“他在哪里?”

    丁高道:“审讯室。我们轮流审了一天了,这人实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我去看看。”

    简若沉扔了手上的竹签,缓步走到审讯室,开门进去。

    才一天没见,陆堑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

    熨烫整齐的西装衬衫和马甲套装皱皱巴巴黏在身上。没了发胶的束缚,额发垂落,凌乱地黏成一缕一缕。

    关应钧抱臂坐在陆堑面前,转头看向简若沉,“来了?”

    “嗯。”简若沉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抬眸看向对面的陆堑,“听说你要见我后再开口,有什么事?”

    陆堑抬起视线,细细描摹简若沉冷淡的眉眼,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哑声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毒头,那天在1892酒吧的人是关应钧,你们一唱一和骗我,对不对?”

    简若沉挑了下眉,“跟你有什么关系?”

    还以为陆堑是要悔过认错,最后博个好名声,体面点离开。

    现在看来不是。

    他贪恋人间权势。

    陆堑急急吸了一口气,毫无预兆地吼起来,“这些警察是利用你!利用你来抓我!”

    他剧烈挣扎着,手腕上的手铐发出尖利的撞响声,“关应钧利用你的感情!”

    简若沉匪夷所思地勾唇,“你说什么?”

    神经,编得这么离谱?

    他笑了一下,“你继续。”

    陆堑紧紧握着拳,“你以前喜欢的人是我!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简若沉直直盯着他,憋不住笑出声来,“哈哈。”

    “你对我说这句话时目光游移,说明你对自己的话毫无自信,是在逢场作戏。”

    “你说话时虽然做足了姿态,但嘴角单边微微下撇,眼下肌肉紧绷。说明你对我不屑一顾。”

    简若沉意味深长道:“三个月了,你演起苦情戏来竟毫无长进,犯错都犯得一模一样。”

    陆堑歇斯底里道:“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不再信了是不是?我是被江含煜骗了,我根本不爱他,我喜欢的是你。”

    他发狠地盯着面前的人,“你被他上了是不是?”

    关应钧不喜欢有人用如此轻浮的语调,污秽的字眼污蔑简若沉。

    他猛然起身,抬脚踹向审讯桌的边缘

    吱!

    钢质的桌子陡然快速前移,带着尖锐刺耳的声响,直直撞上陆堑的腹部。

    “呕——”

    陆堑干呕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痛得跪在地上喘息,喉咙里涌出铁锈味。

    不,不……

    他必须在廖雁筹流出来的录像带发出之前走出警局。

    否则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他会死在这里!

    陆堑终于感觉到了滔天的恐惧,简若沉的无动于衷击碎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昔日光鲜亮丽,泰然自若的男人膝行到简若沉身前,狼狈至极地跪着。

    他甚至无法呼吸。

    耻辱、愤恨、羞愧、恶心、纷沓而至。

    简若沉看着,唯独没找到后悔。

    陆堑只是为了逃避惩罚,他根本没有认错。

    陆堑哽咽道:“算我求你,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我爱的其实是你!”

    “不,你自私自利,目无法纪,你不爱任何人,爱的只有自己。”简若沉抬头看了眼挂钟,“六点半了。”

    他转头对眸色凛冽的关应钧道:“关sir,带没带随身tv啊,给我们陆总听听新闻?”

    关应钧面色沉沉,垂眸拧开按钮,砸在陆堑身上,“看。”

    简若沉看向陆堑,“收起你令人作呕的表演。”

    “我怎么会放着警察不喜欢,去喜欢罪犯?”

    “笃笃”

    审讯室的门被敲响。

    毕绾绾拿了份传真文件进来:“国际刑警中心局那边传过来一份文件,是陆堑在内地走私毒品的证据,内地海关那边弄到的。”

    她实在想不通。

    原来一个录像带,竟然真能把国际刑警中心局也拉入局做事?

    简若沉真的聪明果断,敢想敢做。

    突破口终于被他们抓住了。

    想赢就别怕输

    毕婠婠说完见关应钧站着没动, 疑惑道:“关sir?”

    关应钧攥了下有些僵硬的手指,抬手接过传真文件飞快地翻了翻。

    刚才被陆堑的污言秽语激起的情绪,全都消失在了简若沉刚才自然而然说出口的话里。

    他一目十行翻过去。

    简若沉侧眸问:“怎么样?”

    关应钧道:“能用。”

    话音落下, 随身tv机里传来STN新闻部开始的前奏。

    两秒不到, 陈竹瑶的声音就从扩音器里传出来。

    “欢迎大家收看今天的STN黄金时间,我是陈竹瑶。”

    “今日的主要新闻有——”

    “香江国际医院发生的人体器官非法贩卖案被警方告破。凶手被逮捕,送往九龙总区警署。”

    陆堑跪坐在审讯室的地面,拿着不断发出声音的随身tv,头晕目眩, 呼吸不畅。

    为什么会播得这么快?

    那些政客为什么不阻止?他们难道不害怕身败名裂?

    太快了,以往的那些程序呢?怎么不走了?

    陈竹瑶看向镜头, “下面是本台记者拍摄到的画面。”

    tv里, 廖雁筹被押送警局的画面一闪而过。

    陈竹瑶道:“参与非法医疗的医生廖雁筹, 涉嫌86起非法移植手术,43次非法输血。该案件的主要受益人为港|英政|府的官员, 下面我们来看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提供的详细记录。”

    “滋啦”,画面转到录像带。

    STN甚至贴心地给这些人标注了目前的职位。

    打头的就是香江保安局副局长班嘉玉。

    画面之外,廖雁筹的声音响起, “班先生,你的肾病不能再拖, 我这边已经为你找到了肾|源,但是来源……不怎么合法。”

    班嘉玉道:“点么(怎么)?陆堑没教过你啊?所有的事情我们都会帮你搞定的。”

    录像未做处理, 全部放出来显然不太现实, STN只选取了五名典型,但就这五名典型, 也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陆堑恍惚摇晃了一下脑袋。

    班嘉玉明知道诊室里设置了24小时录像机,还是提到了他的名字。

    为的就是防止有一日录像带披露, 而陆家却置身事外。

    保安局……

    他紧紧握着随身tv,浑身发颤。

    接下来……

    香江皇家警署政治部部长。

    政治部秘书长。

    香江教育基金会会长。

    陆堑不敢看了,他想砸了这个东西,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恍然看向站在面前不远处的简若沉。

    少年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连每一根发丝都稳稳收拢在低低的马尾里。

    陆堑看着,恍惚觉得那条穿插在发丝之间用作装饰的墨绿色丝带,都变成了一根绞绳,死死勒住了脖颈。

    简若沉微微昂起下颚,“看我做什么?看电视。”

    录像带已经全部播完。

    陈竹瑶道:“下面是警方为我们提供的涉案名单,ICAC负责此类案件的高级督查刘奇商,已带队抓捕保安局副局长班嘉玉,下面是当时的录像。”

    摇晃的画面之中,班嘉玉面色平静,他似乎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似的,对记者凑到面前的话筒道:“陆堑,我早就说过,不要留下任何证据,就当没做过,可惜你太贪心。”

    贪心地录了像,并且用作筹码威胁港|英政|府。

    陆堑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尖锐的耳鸣像一根刺,直直刺入鼓膜。

    他猛然晃了一下脑袋,才听到了从tv机里朦胧的声音。

    陈竹瑶道:“相信大家一定对伥鬼和各位受益人口中频繁出现的名字格外感兴趣。”

    “陆堑,陆景琛次子。系天泉都娱|乐|城贩-毒涉毒案主谋。

    陈荷塘组织贩|毒案主谋。

    1892酒吧聚众吸毒案主要责任人、出租车司机买-凶-杀-人案主谋。

    九龙城寨□□,制毒案主谋。

    1992年11月发生的第一次特大轮渡抢劫案主谋,并参与大量暴力违法刑事案件。”

    “经过廉政公署和九龙总区警署的努力,现查封陆堑名下器官贩卖产业和人口|交易产业一所,违规生物制药产业一所,不合法营收ktv八所,涉黄洗浴中心12家,追查偷税漏税金额超过10亿元。”

    “适才,本台收到国际刑警组织,华|国国家中心局的消息。陆堑还涉嫌走私毒|品以及文物,将内地不合法发掘的文物拿到香江拍卖会高价卖出,导致大量内地珍贵文物流入英国。”

    “本台将会持续跟进此案后续,记者将会直接采访icac、九龙总区警署以及裁判法|院。做到透明,公正,公开。”

    “今天的STN黄金时间就到这里,稍后会有其他新闻,我是陈竹瑶。”

    “再见。”

    TV机里传出平和的过渡音乐。

    陆堑身形微微摇晃。

    报道居然直接提到会采访法-院……简若沉真的好狠。

    竟然一点生路都没给他留。

    陆堑攀附着审讯桌起身,“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得罪多少人,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简若沉笑道,“想赢就别怕输喽。”

    他耸了下肩,“港-英政|府接下来要准备面对内地问责,他们自顾不暇,我觉得我挺好过的。”

    他话音刚落。

    不远处的重案组休息室内传来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欢呼声。

    “喔——”

    “播完了播完了!顺利播完了!”

    “爽啊!”

    “呜呜呜,五年了。”

    “STN,新闻界的曙光!”

    “如果不是简若沉在,这种事谁敢播?太厉害了。”

    “哦耶!”

    “喔呼——”

    无意义的吼叫声响彻整个重案组,林雅芝高声喊道:“再高兴也不要在走廊里跑步!”

    关应钧拿走掉在地上的TV机,“整个九龙总区警署,连带着内地都会保简若沉。”

    陆堑胸口猛地起伏两下。

    他眼眶通红,脸上的肌肉哆嗦着,几乎做不出什么表情,痛苦又狼狈。

    心如死灰。

    关应钧扬起手里的资料,“我们证据确凿。你说不说都无所谓了。很遗憾,陆先生。”

    “你到最后也没选对路。”

    ·

    毕婠婠压抑不住兴奋,转身离开审讯室,在A组办公室跳了两圈。

    整整五年的追踪,终于……

    终于告一段落了!

    她从22岁追到27岁,把青春全都送进了这个案子里。

    毕婠婠拿手背擦擦眼睛。

    “别用手背擦啊,多不卫生。”张星宗递来一张纯水湿巾,“用这个。”

    毕婠婠接过,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星宗挠挠头,“偷吃烤肠咯,关sir肯定不会吃的,我把他那份吃掉。暧,审讯室里怎么样?”

    毕婠婠想了想:“光靠嘴说不出那种爽利,你到时候看审讯录像带就知道了,陆堑真的癫啊……不过我们关sir和简sir很劲。”

    ·

    陆宅客厅之内,脚步声格外凌乱。

    “老爷子晕倒了!”

    “快!氧气!”

    陆荣站在二楼的廊厅,垂眸看着下面,身侧站着脸色仍有些苍白的江含煜。

    身着工作服的佣人跑上二楼,“陆大少,老爷子晕倒了,怎么办?”

    “晕倒就送去医院。怎么?我是医生?”陆荣斜睨了一眼佣人,“叫人送些香槟和果汁上来。”

    男佣吞吐道:“可是……现在这种情况,陆家外面全是蹲守的记者,医院里也肯定都是蹲点的媒体,这……”

    陆荣唇角勾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对我的安排不满意?”

    男佣顿时噤若寒蝉。

    低着头,下巴都要藏到脖颈里。

    “去吧。”陆荣道,“念在你陪老爷子时间久,我不追究。”

    男佣感激涕零,冲着陆荣躬身道:“多谢大少,多谢大少!”

    他跑下去,组织佣人将陆景琛送医,等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远。

    陆荣才看向管家,轻描淡写:“刚才那个男佣,开了。”

    江含煜吞咽了一口唾沫。

    陆荣这个人两面三刀,比陆堑那样的更加可怖。

    陆荣接过管家递来的香槟,又给江含煜倒了一杯果汁,“cheers。”

    江含煜笑着与他碰杯,“恭喜啊,未来的陆家主。”

    陆荣抿了一口香槟,唇角弯了一下,“还是你识时务。”

    那佣人,大少大少的。

    怎么,难道从今往后陆家还有第二个继承人?

    江含煜悬着的心终于微微放下了一些,脱离了陆堑,终于不用胆战心惊,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不处理外面的舆论吗?港交所的交易大厅肯定乱套了,陆家的股票怎么办?”

    陆荣道:“跌么,我刚好低价买入。”

    他晃了晃酒杯,澄澈的香槟微微倾斜,恍然让人想到简若沉的眼睛。

    陆荣轻声道:“亏的是陆景琛又不是我。那些人抛得越多,我的人买得越多。”

    江含煜呼吸微窒。

    怪不得陆荣一直作壁上观,他放任警署除掉陆堑,为的是家主的位置!

    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江含煜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

    陆堑已经没有用了,他自己也管不过来那么大的集团,卖又卖不掉了。

    他必须依附别人……

    没得选。

    这个世界,半点不由人。

    江含煜想起简若沉的脸,微微闭上眼睛。

    他真的好嫉妒,好想代替简若沉。

    半年前多少,学校里所有人都不喜欢简若沉,现在呢。

    一切都变了。

    客厅里,电视还未关闭。

    黄金时段之后的新闻仍然聚焦于陆家的事情。

    记者道:“我现在在港交所之内,可以看到香江股民已经乱套了,现场挤满了想要低价抛售陆氏股票的人——”

    “我想请问这位老伯,你买的时候想到会有今天吗?”

    “谋啊!我的养老钱全部都投进去了啊,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就是看陆氏的信用好才会这样选,现在怎么办,哎……”

    ·

    警署之内。

    简若沉在休息室看着这则新闻,打电话给罗彬文道:“STN的股票,能不能多发点低价散股出来?”

    罗彬文无奈道:“小少爷,看来跟着你做事,还是得多叫些人手过来。”

    简若沉卖乖道,“罗叔啊,帮帮忙嘛,我完全不懂这些的。”

    他顿了一下,“干爹,我也不想看着那些股民亏到爬天台啊,到时候又有媒体要说警署太绝情……万一影响我们STN和康纳特传媒的口碑怎么办啊……”

    罗彬文无奈道:“好好好,小菩萨。”

    关应钧榨好橙汁,就看见简若沉挂断了电话,面上带着放松的笑意,他把橙汁递过去。

    “谢谢。”简若沉接过,嘴里哼了两句不成调的旋律,“嘟嘟,嘟嘟嘟嘟!”

    关应钧听了一下,“嘟嘟嘟”的,哼得竟然是义勇军进行曲最后一句的“我们万众一心”。

    他笑笑,坐到简若沉身边,抿了一口咖啡,“你……”

    简若沉:“嗯?”

    休息室里没人了,大家都勾肩搭背地回工位说笑庆祝,整个重案组都洋溢着欢呼雀跃的声音。

    关应钧在连成片的欢笑声里摩挲着手里滚烫的杯子,“算了,没事。”

    简若沉不明所以哦了声,垂头喝着橙汁,“今天的橙汁好酸。”

    “是吗?”关应钧拿过来,凑到唇边抿了一口,轻声道,“甜的。”

    简若沉微微怔忪一瞬,猛然站起身,“没事……那我们回去做报告,做起|诉准备。”

    脚步声有些乱。

    关应钧看着简若沉的背影。

    脑海里都是少年通红的耳尖。

    简若沉才走几步,身后忽然想起有力而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手腕被粗粝的掌心紧紧箍住。

    热度从触碰的地方源源不断传来。

    他转身道:“你……”

    关应钧比他更快开口,哑声道:“报告很简单,有人做,我带你去个地方。”

    简若沉身上清冽柚子味萦绕在鼻尖,冲击着克制着欲望的枷锁。少年在审讯里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碎了耐心与自持。

    关应钧轻声道:“我们聊聊。”

    吻

    简若沉舔舔干涩的嘴唇, “去哪里?”

    “吃饭。”关应钧一口喝完了咖啡,拿起橙汁的杯子,“还喝不喝?”

    纸杯被两个人抿过, 边缘处却只留下一个湿润的印子。

    简若沉眼睑垂落, 摩挲了一下手腕,摇头道:“太酸了。”

    关应钧仰头喝完橙汁,丢掉纸杯,“下次我放点糖。”

    简若沉干巴巴“喔”了声,“去吃什么?”

    关应钧:“汤面。”

    “我不喜欢吃没味道的。”简若沉轻声道, 他抿抿唇,下唇侧面毛毛躁躁的, 有点起皮。

    其实他不想关应钧把话说得太明白。

    一段关系的开始和结束不是做加减法, 说加一就加一, 说归零就归零。

    加加减减,最后很可能变成负数。

    他不想和身边的人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去试一下, 不好吃就换。那家店我常去,老板很有本事。”关应钧走到饮水机旁边,兑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喝点水再走,我去趟办公室。”

    “嗯。”简若沉垂着眸子, 不紧不慢喝完。

    干涩的嘴唇和口腔终于得到了缓解。

    人的爱太飘渺不可控。

    陆堑爱江含煜爱得惊天动地满城风雨,排除万难与之订婚。

    不到三个月, 两人便连貌合神离都做不到了。

    陆堑一出事, 江含煜就撇清了关系,甚至没来看陆堑一眼。

    而陆堑呢, 也可以为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抛弃尊严和爱情, 跪在地上说鬼话。

    简若沉有把握看透人心,却没把握看透爱情。

    关应钧对他的态度平淡又暗藏热烈,克制又有分寸,但……

    万一是荷尔蒙作祟呢?

    ·

    关应钧回去签了下班时间,对办公室里因为能给陆堑定罪而乐不思蜀的组员道:“大家早点走,不要熬夜写报告,身体重要。”

    刘司正笑道:“好啊。”

    张星宗嘿嘿搓手,“要不要选个地方庆功?”

    “庆功就算了,起-诉完再庆祝也不迟,希望不要出现什么警察抓人,法官放人的事情。”毕婠婠说着,举起双手,拿中指按住两边太阳穴,“想想就头痛。”

    宋旭义靠在桌子边,“不会的啦,媒体都那样施压了,我刚刚得到消息,港-英政客面临全面调查。法官不敢的。”

    他道:“有简顾问在,放心好了。”

    “哇。”张星宗抬手勾住宋旭义脖颈,“宋哥现在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了,以前你还:‘带他干嘛?拖后腿。’是不是这样说?”

    宋旭义赶紧道:“没这么严重啊,你不要瞎编。我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折服在他的能力之下了。”

    关应钧笑笑,“他又听不到你们这样夸,起-诉成功之后我请客,要夸就当面。”

    毕婠婠竖起大拇指,“关sir大气,关sir拜拜。”

    关应钧提着公文包和简若沉的书包回到休息室,少年坐在沙发上,水已经喝完了,纸杯边缘留下了一小排牙印。

    他唇角勾起,只当没发现,“走吧。”

    简若沉就把纸杯丢掉,两人并肩走出警署。

    香江的街巷,人文情怀很重。

    黄灰色的楼建得很近,楼距很短,楼宇之间的电线交错。

    白底红字或横或竖的招牌错落悬浮着,夹杂着些绿底白字和蓝底红字的霓虹小招牌。

    仅供三四人并排行走的小道两边,隔几步就有小吃棚车,小吃车后都是门头只有三米宽的小店面。

    门头边上挂着红底的菜单价牌,门口逼仄,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

    简若沉看得目不暇接,暗暗记下咖喱鱼蛋和烤鱼尾的位置,跟着关应钧来到一家干净至极的面店。

    老板是个光头大爷,一看到关应钧就笑起来,“关sir,今天吃公仔面、车仔面还是云吞面?”

    “两碗云吞面加猪手,调料多一份醋两份辣椒油。”关应钧递了钱,拉开方桌的板凳,“坐。”

    简若沉坐下,回头看店内。

    整个店面十平米左右,只摆了四张桌子,地上铺着的白色瓷砖被擦得锃光瓦亮,灯打下来都有点反光。

    锅炉煤气的声音响起来,很快,两碗热乎的云吞面端上了桌。

    简若沉看着飘在碗里的清水菜心沉默半晌。

    不是吧。

    关sir天天在警局吃清水菜心,出来吃饭,还要吃清水菜心?

    “菜心沾点料再吃。”关应钧将多点的调料放在简若沉手边,“邱老板的酱料做得很不错,辣椒油很香,试一下。不合口再给我。”

    简若沉拆了筷子,从菜心上撅了片叶子在酱料里蘸了蘸,没抱什么希望地塞进嘴巴。

    舌尖上突然窜起的咸香却叫人精神一振。

    真的好吃。

    “怎么样?靓仔?”邱老板笑道,“是不是很惊喜啊?很多人都要来吃这一口酱,这可是卤猪肉的汤汁,里面还有蟹壳和鱼翅,很香的,不然我怎么敢收酱料钱呢?”

    “好吃,老板手艺好靓。”简若沉把两个菜心都吃了,“这真的是香江最好吃的菜心。”

    “哈哈哈。”邱老板摸摸凸起的肚腩,“关sir第一次带人来喔,你好面嫩又好像有点眼熟,你也是警察?”

    简若沉道:“我是警局的顾问。”

    邱老板喔喔两声,“我记起来了,是你,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这时,店里又进来一桌客人,邱老板就转身去招待新客了。

    简若沉垂眸挑了一筷子面。

    根本不寡淡,滋味很丰富,第一口尝起来不过是咸味和鲜味,细细咀嚼的时候,鱼肉的甜味和香味就渗透出来。

    面很有嚼劲爽口弹牙。

    汤底晶莹金黄。

    云吞的皮薄馅靓,粒粒饱满。

    关应钧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放松,眼底涌上笑意,“好吃吗?”

    “嗯。”简若沉埋着头吃云吞。

    “汤底是虾头虾壳,加上猪骨、罗汉果和大地鱼骨鱼皮煲的,12个钟头才能出一锅汤。”关应钧话音刚落,老板就把热好的卤猪脚端上桌。

    明明就两个碗,却叫人吃出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

    关应钧不怎么怕烫,很快吃完,坐在桌前,定定望着简若沉。

    小店的灯光昏黄,落在简若沉纤长浓密的眼睫。他眼睫的颜色比头发稍微深一点,垂落时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弯曲的弧度,视线垂落的时候,上挑的眼尾更加明显,下眼睑颜色更深,显得眼睛下方的区域也很好看。

    每一毫厘都精致漂亮。

    但这份精致,却没给吃面带来什么负担。简若沉吃面时不咬断,无论多长都要用筷子钩住塞进嘴巴,把面颊都塞得凸起一块,嘴唇被汤汁浸透了,藕色逐渐褪去,红润充血,热成一抹雨中花瓣似的艳色。

    云吞也要分两口吃,第一口吃纯味的,第二口在特色酱料里滚一圈,沾满了才肯咬下去。

    简若沉吃到最后捧着碗把汤都喝了。

    他放下碗,盯着里面最后一颗虾仁打了个嗝。

    实在吃不下了。

    “很多东西,试一试才知道喜不喜欢。”关应钧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有力,冷静而清晰。

    这话说得突兀,简若沉抬起眸子,琥珀色的瞳仁碧弯一样清澈见底,洞悉而明亮,“你说人还是面?”

    关应钧道:“都一样。”

    他起身,“走吧,边走边聊。”

    简若沉抽了张纸,擦干净脸和手,跟着关应钧走上七拐八拐的小路。

    越过长满青苔的台阶,跨过错落的围栏,一步步登高,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山坡顶的旅馆天台。

    关应钧走到面对着夜景的铁质园艺椅上坐下。

    微风吹过,简若沉坐到他身侧。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我刚开始做卧底,还没能打入目标社交圈之内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关应钧指了指星点灯火之中,最亮的一片,“那里是天山社团的据点,五年前被警方端了,变成了一间公益养老院。”

    简若沉看了一会儿,“很好看。”

    关应钧唇角轻扬,转头看向身侧。

    夜风把简若沉没束进辫子的发丝吹起来,一缕钩到简若沉小巧的鼻头。他的鼻尖是圆的,鼻梁和山根连成一条直线,挺翘好看。

    关应钧呼吸停住了,他知道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但是爱这个东西那样不讲道理,他年纪这么大了,总不能等着小的开窍,他要试一试。

    简若沉太会拿捏与人相处的分寸。

    再不说,或许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

    关应钧盯着简若沉,“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简若沉看着脚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想的却是刚刚吃的那碗面。

    看上去平平无奇,尝起来却滋味丰富令人惊喜的面。

    连他最讨厌的清水煮菜在那碗面里都变得不一样了。

    就好像关应钧。

    看上去冷面,淡漠,心里只有真相和案子,甚至有点不近人情。

    实际上心是热的,滚烫的。

    关应钧伸出手,将几乎要被风吹到简若沉嘴里的头发拨开,然后张开掌心,贴在少年的侧脸,视线深邃而灼热,“既然动心了,为什么不试?”

    简若沉不知道是被碰的,还是被烫的。

    他哆嗦一下,深吸一口气道:“如果我们最后分开了,我没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且你或许承受不住跟我在一起产生的后果。没有孩子,会被人诟病指点,可能对仕途有影响,勒金文和陈云川或许不同意,哪一个都会让你退缩的。”

    简若沉低声道:“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友情更稳定,我也不用去想什么才是喜欢。”

    关应钧笑了。

    他心跳很快,声音低低哑哑,“原来你想要稳定的感情。”

    简若沉吞咽了一下,小巧的喉结一滚,“对。”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非你不可。”关应钧的视线扫过简若沉的嘴唇,直直对上他的眼睛,“你看我像在说谎吗?”

    简若沉看着男人平静而坚毅的脸,看到他眸子藏着的,不再克制的蓬勃感情,烫到似,慌乱地别开视线,耳朵慢慢地烫起来。

    关应钧伸手,掌心托住他的下颚。简若沉不得不转过脸来,盯着那张诚挚的,半点说谎表情都没有脸,只觉得下颚处的手指与手心异常的火热。

    关应钧道:“勒金文和陈云川都知道我喜欢的是谁,你不用担心他们,至于其他,我更不在意。”

    简若沉看着他眼中映着的,星星点点的星光,飘忽不定的心慢慢回落。

    关应钧轻声道:“给我一个跟你在一起的机会,试一试,一个月?你要是觉得公开试太突然,不稳定,那我们偷偷试也可以。”

    他顿了顿,“我都可以。”

    夜风是凉的,简若沉却热得浑身冒汗。

    他是成年人了,意识到动心之后想得自然也会更多,关应钧这个90年代的人都不怕困难了,他一个2030新青年怕什么?

    他抓着关应钧的手,从脸上拿下来。

    关应钧喉结滚了滚,以为简若沉不同意。

    感觉被枪指着的时候都没这么心凉过。

    结束身体接触的少年却慌乱地摸了一下通红的耳尖,“我要上学的,又不能一直待在警局。”

    关应钧明白了,他低下头,低低笑出声,“那两个月。”

    “好。”

    简若沉话音刚落,关应钧就抓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挪到简若沉的脑后,托着他的后脑勺,手指插-进发丝里轻轻摩挲着。

    头皮上传来的麻痒叫人发抖,简若沉道:“接下来做什么啊,钧哥。”

    关应钧呼吸一下子停住了,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

    简若沉离得近,甚至听到了这道声音,都试一试了,那也不必拘着逗弄的心思。

    他笑道:“你不能教了我动心,却要我自己悟接下来的东西,教教我怎么喜欢人啊,关sir你——唔。”

    二月的香江。

    夜风吹得勤,树影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楼顶的杂草扫在脚踝,楼下是来往的行人,第一层,是明亮的餐馆。餐馆里是说说笑笑推杯换盏的人。

    天台上,关应钧在亲简若沉。

    他亲了一下就离开。

    一触即分。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纷乱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关应钧低声道:“我钟意你。”

    简若沉有点懵了,他碰了一下唇瓣。

    哦,原来再冷硬的男人,嘴巴也是软的。

    关应钧低低笑了一下,“确认了关系就是喜欢,要接吻的。知不知道?”

    扎头发

    隔壁楼层里传杯弄盏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

    杯子相撞的声音, 勺子碰到碗筷的声音,服务员的传菜声交错在一起,伴随着飘上半空的粤菜香气, 混杂成一种湿润而吵嚷的烟火气。

    旅馆的天台上没有灯, 侧楼散发的昏黄光影,让关应钧高挺地鼻梁在侧脸落下一道阴影。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

    简若沉热出了汗,血液鼓噪着,冲击着鼓膜, 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和关应钧的交错在一起。

    呼吸愈发混乱。

    他偏了偏头, 将吻落在关应钧的唇角, 声音轻而哑, “我知道。”

    简若沉碰完就退开。

    他觉得胃没刚才那么顶的难受了,又害怕关应钧再亲下来, 于是转移话题似的,“我想吃炸鱼尾。”

    关应钧的手握在简若沉的后颈上,轻按着捏了两下, 隐忍又难耐地笑了声。低哑的,透着股欲色。

    简若沉觉得后颈的麻和痒顺着脊椎骨窜至全身, 甚至叫人坐立不安起来。

    “走吧。”关应钧道。

    他伸手,慢慢理顺了简若沉的头发, 见马尾被摩挲松了, 就拆开丝带重新帮他绑了一个,然后抚平了少年起了些许褶皱的上衣。

    简若沉抬手摸了一把头发, 比自己扎的好多了,“你怎么会扎这个?”

    “有天早上, 你说你不会扎。”关应钧抬手,用食指的指节蹭了蹭他的面颊,“走吧,去吃炸鱼尾。”

    简若沉把脸对着风吹过来的地方晾了一会儿,才转头走回关应钧身边。

    这件旅馆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台阶阴暗潮湿,没什么人来。

    关应钧垂落的手指碰了一下简若沉的,然后抓住他的手攥在手心。

    两人静默地走了一段。

    前面传来几个男人哈哈大笑的寒暄声。

    “林哥,这次就拜托你了。”

    “都是兄弟,小事小事。”

    “话不能这么说……”

    关应钧就松开手。

    简若沉立刻把手指塞进衣兜里揣着走。

    炸鱼尾的摊子离得不远,油锅滚着暗色的豆油,鱼尾用铁钩穿着,挂在铁锅的边缘,油锅里冒着细密的泡。

    “炸鱼泡炸鱼尾都有,要多少?”老板娘看了一眼简若沉身后的关应钧,“唷关sir,来做事?”

    关应钧道:“不是。都来一份,辣椒换成胡椒粉。鱼尾要脆的。”

    老板娘本来还想攀谈,问问简若沉和关应钧要不要介绍女朋友之类,对上关应钧那张公事公办的冷脸,顿时什么话都咽下去了。

    没劲儿。

    她把纸碗递出去,收了钱,转头招呼其他路过的客人。

    简若沉接过碗,先插起鱼尾咬了一口,含混道:“买的有点多。”

    “吃不了给我。”关应钧道。

    空气里顿时只剩下咔嚓咔嚓的脆响。

    ……

    同一时间。

    江含煜从总区警署里走出来。

    车流的尾灯流星一般消失在黑夜中,凉风裹挟着灰尘吹到眼睛里。

    他走进小巷,拔下左手上的订婚戒指,扔进了角落的下水道,思绪一片空茫。

    这样狼狈的陆堑,他还是第一次见。

    畅快吗?

    当然不畅快。

    那是他爱了十年的人,一个愿意为了他调动所有资源去找血源的人。可同样也是把他当玩物,当台阶,当炫耀资本的人。

    陆堑真的爱他吗?

    江含煜觉得脸上有些凉,抬手一摸,却发现已经泪流满面。

    他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啊……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仅仅三个月,他没了父亲,没了未婚夫,家产蒸发一半。

    什么都没了。

    江含煜放声大哭,他仰着头,呼吸不畅,嘴唇发着颤,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可是他做错什么了呢?

    他不过是想活得好一点,让大家都更爱他,这样也有错吗?

    如果陆堑真的爱他,愿意为他做得更多,他又何必去和陆荣交易,何必坐在病床上对着记者说那样的话。

    江含煜哭得六神无主,眼前晕开一片昏沉的黑色,浑身发痛。

    他意识到不该再哭了。

    骨髓移植手术之后需要8个月的修养时间,他必须停下来,可眼泪却止不住。

    不远处,陆荣坐在车里,静静看着这一幕。

    司机有点不忍,转头问:“先生,要不要去接?”

    陆荣转过眼,勾唇道:“怎么?他现在还有什么用?”

    司机嗫喏,胆战心惊地垂眸。

    坐在副驾驶的秘书回头道:“军情处A组保密室那边传来消息,简若沉对港民的影响太大,民调中,有8成港民对港-英政-府的信任度跌倒谷底,期盼回归。同时香江政客落-马太多。上面想让我们击溃简若沉,您不方便直接出手,江含煜与他有旧怨,可以做棋子。”

    陆荣摩挲了一下文明杖,沉思数秒后道:“去接人。”

    江含煜好不容易停住了眼泪,就看到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停在面前,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双与陆堑有五分相像的眼睛。

    陆荣道:“上车。”

    江含煜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拉开另一侧车门坐上去,系好了安全带,“谢谢。”

    “没事。”陆荣勾唇笑了下,意味深长道:“我对合作伙伴的态度一向还不错。我知道你和简若沉都在香江大学读书,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他对着副驾驶的秘书招手,接过一份文件递给江含煜,“看一看?”

    江含煜翻了翻,呼吸一顿,捏着纸张的手指发了白。

    他挪开压住页脚的拇指,看到那个灰色的防伪码以及小字【MI6秘档】。

    陆荣道:“不会让你白做,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脱手江家的违法产业吗?你做好这件事,我就帮你把江家的资产换成真金白银,足够你后半生无忧无虑。”

    他没说得太明白。

    但江含煜听明白了,他抬头看向陆荣:“如果我天生是一颗棋子,那就做棋子好了。我会做的,但我想先甩脱赌场和货币交易所,那两个违法太明显,不够安全。”

    “可以啊。”陆荣道,“有长进了,我还以为你会永远做个男人的玩物。”

    江含煜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做棋子,是人是玩物还是工具都没分别。陆先生,我只要我想要的。除此之外,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陆荣笑了笑。

    这个江含煜,确实很会审时度势,讨人欢心,可惜了。

    小聪明太多,没有真本事,却喜欢自作主张。

    陆荣看向司机,“走吧,回家。”

    ……

    简若沉吃完了半根炸鱼尾,又咬了一口鱼泡,实在吃不下了才转手把碗递给关应钧。

    关应钧把剩下的解决,扔掉了碗,将人送回家。

    简若沉侧身开门下车的时候,手腕被勾了一下。

    他回过头,对上关应钧暗含笑意的眼睛,“国际刑警华|国中心局联络人那边来了消息,海关那边查到一批伪装成减肥药送进来的苯甲吗啉。”

    苯甲吗啉。

    维生素b瓶子里装着的东西。

    四颗就能让一个成年男性工人昏倒在工地上。

    简若沉眨眨眼,“你担心被拦截的这批是幌子?其实还有苯甲吗啉从另外的渠道流入香江?”

    “嗯。”关应钧拇指在少年微凉的手腕上摩挲着,他实在喜欢简若沉这股聪明劲。

    话只要开个头,就能被想到结尾。

    简若沉道:“我会注意入口的东西。”

    “中午跟我吃。”关应钧圈住掌心里的手腕,“我给你做。”

    简若沉比了个ok,打开车门下去,关上车门才游刃有余地眨了一下眼,“多谢钧哥照顾啊,明天见~”

    关应钧:……

    仗着他抓不住倒敢撩拨人了,刚才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原来是装的。

    他呼出一口气,开车回了2别。

    ……

    西九龙总区警署里。

    A组的警察说好了不加班,但穿上衣服,收拾好东西,又觉得熬一次夜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报告不写,心里那股胜利的喜悦就无处发泄。

    对着一个犯罪分子研究五年,现在看到陆堑的照片就想吐。

    真是一天都等不了了!

    于是,a组的同事们抱着点儿侥幸心理和对陆堑的愤恨,转身回了办公室,和其他组一起连夜赶报告。

    次日。

    上午十点。

    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开过例会,核对完所有部门的报告。

    警司林雅芝正式宣布起|诉陆堑。

    中午十一点。

    陆堑被移交至九龙裁判法|院。

    迫于港媒压力,法|院宣布将于十日之后开庭,打破了香江最快的记录。

    中午十一点半。

    简若沉在李老师地办公室打开了关应钧送来的饭,“……好多青菜。”

    他想吃肉!

    “底下有。”关应钧把另一盒送到李老师面前,“干爹,给你的。”

    李长玉睨他,阴阳怪气,“真辛苦你哦,还要多给我做一份。”

    简若沉就笑起来,“哇,李老师还有腊烧,医生都不让我吃这个,关sir特意给您做的啦。”

    李长玉这才满意道:“有心了。”

    “关应钧,我听说陆堑的案子解决了,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你们那个联合会是解散还是重组?”

    关应钧语调平淡:“不知道。反正有案破案,无案破悬案。反正在香江,警察总不会没事做。”

    他一边说一遍看向简若沉:“吃蔬菜。”

    简若沉:“……”

    他扒拉一筷子菜进嘴巴,发现这蔬菜居然有点肉香味,往下一翻,发现底下铺着一层肥瘦相间的糖醋五花肉。

    糖醋五花肉?新鲜。

    李长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

    嚯,关应钧这是追上了?

    爱情的大饼真的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他只会埋头猛干的干儿子了?

    稀奇。

    十栋楼开外。

    香江大学艺术学院外的一家简餐店里,江含煜略微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那个简顾问,是不是就是你之前说不是私生子那个?”

    有人坐到江含煜这边来,他笑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啊?他到底什么身份,长得好有特点,好漂亮。”

    另一个人支支吾吾道:“你不要太难过,陆堑那种人渣,被判死|刑了也好,不然你进门之后不知道要受什么委屈呢。”

    江含煜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勉强扯动一下嘴角。

    自父亲被执行死-刑以后,这种假惺惺的话不知听了多少。

    这些人不知道在心里怎么笑他,怎么厌恶他。

    但现在知道他和陆荣搭上了关系,想来蹭一手资源,还不是巴巴凑上来!

    江含煜闭了闭眼平复心情。

    想到秘档文件上的内容——挑拨简若沉与内地高层、国际刑警华|国中心局以及西九龙总区警署的关系。

    他轻声道:“简若沉当然不是私生子,他妈妈在英国地位很高。”

    “啊?那他还这样针对英政|府?”

    “对啊,听说港-英的官员都被彻查了,港-英为什么不找他麻烦啊。”

    找了。

    不过普通人不知道而已。

    江含煜垂下眸子,轻声道:“你们说……简若沉会不会是港-英派进西九龙总区警署的卧底啊?为什么他一去就找到了陆堑犯罪的关键证据?我在陆堑身边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说不定他本来就知道内幕,而港|英也想处理掉一批犯罪的政员,又不好下手,所以才让简若沉出手呢?”

    江含煜心跳得格外厉害,“简若沉多合适啊,他妈妈是英国人。”

    他尽量平稳地拿出一份报纸,“你们看,这家报社上刊登的这篇文章就是这么说的。”

    与此同时。

    这张报纸也被关应钧放在了简若沉面前。

    关应钧道:“看看,今早有人送到西九龙总区警署,点名要给我,应该是想挑拨你和西九龙总区警署以及内地的关系,让你孤立无援。”

    “不过你在我们这边已经通过了调查,内地那边更严,派人来见你之前肯定就都查清楚了,又签了长期开发项目做保障,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舆论方面得有个心理准备。我们之后会发声明澄清。”

    简若沉刚拿起来,关应钧的传呼机就响了。

    里面传来张星宗的声音,“关sir,香江皇家警署那边传来消息,负责组织调查陆荣的钱警司意外身亡,保安局那边越级做主,把陆荣的调查权利归到了西九龙这边的联合会。”

    第一条听完,第二条就接踵而至。

    这次是毕婠婠发来的。

    “关sir。香江大学宿舍区,B7号楼楼顶的储水罐有一具赤|裸的男尸,预估死亡时间不到3小时。他……你还是带着简sir来一下吧。”

    简若沉听到这句时刚好看完了报纸。

    微妙的违和感让人有些难耐。

    突然被送进海关的苯甲吗啉、报纸的谣言、陆荣的调查权、香江大学宿舍区出现的命案。

    消息爆发的时机巧得令人心惊。

    有人在针对他。

    李长玉办公室的电视里播报着新闻:

    “stn news 午间新闻时段,现在是十二点钟,我是陈竹瑶。”

    “今天的新闻有,香江大学发生一起命案。香江皇家警署钱警司意外身亡。陆氏长子陆荣出手,力挽狂澜,陆氏股价回升。港交所出现三起跳楼案……下面请看详细报道。”

    简若沉猛然站起身。

    港交所有跳楼民众?

    不可能,他不是叫罗彬文发了低价散股吗?

    当时无论是舆论还是放出的消息,只要股民抛掉陆氏的股票,买走散股,应该不会亏损多少才对。

    关应钧立刻道:“你去港交所,我去宿舍区。”

    李长玉道:“恐怕不行,宿舍区那边……死的是想要转系到我手下的学生。”

    他转过笔记本电脑,正对着简若沉:“死者你认识。”

    简若沉看着被害人的脸,瞳孔剧烈收缩一瞬。

    他记得这个人,捧着花来问他转系的事情,很开朗的大二学长。

    李长玉道:“你得去,避免媒体掐住“心虚”这点,口诛笔伐。很多狗仔根本不会管你有没有不在场证明,他们会瞎写。”

    简若沉吸了口气,刚想打电话给罗彬文问问港交所的情况,手机铃声就响起来。

    来电显示,未知号码。

    他接起来,“喂?”

    “我是李茂明。”电话对面的人道,“上面很信任你。放心吧,港交所的那边我们有头绪,应该是港-英政-府那边的人出手,花钱雇绝症患者跳楼。我们这边有线人看到他们曾在半年前出入香江国际医院。”

    李茂明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别担心,港交所的跳楼案我们来解决。你专心解决你那边的案子。”

    简若沉微微提起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靠一下

    “好。多谢李警官。”简若沉挂了电话。

    他跟李茂明签下59亿发展合同时, 根本没算到会有今天。

    没想到,都跨时代了,还能被祖国照顾。

    简若沉弯腰拿起饭盒, 端起来潦草扒了两口后盖上盒盖, “李老师,我先去了,回来再吃。”

    “去吧。”李长玉转头看向关应钧,“解决不了就给我打电话。”

    “嗯。”关应钧抬手握了一下简若沉的肩膀。

    又沉又热的力道从肩侧蔓延至全身,简若沉缓缓呼出一口气, “走。”

    宿舍区与教职办公区离得不远,跑步十分钟就能到。

    简若沉把新申请下来的工作牌挂上, 在天台的铁门外定了定神, 握上铁质的圆形门把手。

    手腕轻轻一转, 门开了。

    天光自逐渐敞开的门缝洒进眼底。

    记者的长-枪短炮立刻纷沓而至,嘈杂交错的人声自耳边响起。

    “简先生, 请问您对此次的案件有什么看法?”

    “听说这次的死者也是想要转到李老师名下的学生,请问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简先生,西九龙总区警署对陆堑赶尽杀绝, 导致陆家股票暴跌,大量股民亏得血本无归, 甚至有三人因此跳楼身亡。这三条人命应该由西九龙总区警署负责吗?”

    “简先生,请问您会排斥同类型人才出现吗?李老师为什么没有跟您一起出现在现场?”

    简若沉抬眸扫了一圈, “案件详情请关注西九龙总区警署公共关系科之后的新闻发布会。请大家不要干扰破案, 分清轻重缓急。”

    一向眼里带笑的人,此刻收敛了唇边的笑意, 面无表情,神色凛然。虽然面嫩, 但身上却透出一股被锤炼出的威严,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逼视。

    更不用说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眼神凌厉,以不近人情著称的高级督察。

    记者们缄默半晌,小步挪开,让出一条路。

    “多谢各位配合。”简若沉说着,快步走到警戒线边。

    关应钧撩起警戒线,“你先去,我去周边看一圈,鉴证科有时会漏线索。”

    “好。”

    简若沉弯腰走进警戒线内。

    现场很安静,为避免案件信息泄露,鉴证科和警员交流的声音都压在喉咙里。

    向景荣走过来,“关sir又去周围看了?关键证据已经找到了。”

    简若沉抬眸,“不方便跟我说?”

    “不是。”向景荣道,“西九龙总区警署没有蠢货,现在这个节骨眼出了这么多事,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关sir这个人……疑心病有点重。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跟我-干鉴证怎么样?”

    简若沉:“……”

    说得好真诚。

    他都分不清向sir到底是在安慰还是在挖墙脚。

    关应钧走进来,语带警告,“向景荣。”

    向景荣不说了,把临时鉴证报告递出去,“都在这里。”

    又把装着关键证据的物证袋递给简若沉,“关键证据。”

    物证袋里有一张支票。

    收款人叫秦嘉阳。

    支票抬头的银行是启东银行。

    向景荣趁着关应钧看鉴证报告,低声解释, “启东银行1841年进驻香江,是港-英手里的东西。这张支票额度太大,有它的人必定和港-英有关系。不过除了这个信息,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秦嘉阳就是凶手。”

    向景荣抿抿唇,接着道:“死者名叫林自明,不是支票上的收款人。”

    “这张支票被死者折成小方块含在口腔内,唯有左上角写有收款人姓名的地方被用力折了一个角。”

    支票左上角有一道明显的折痕。

    看印记,这道折痕甚至被林自明用指甲划过。

    简若沉将物证袋还回去,“这是被害者留下的死亡信息吗?”

    “一般来说是的。”

    向景荣说着,看向天台顶上的蓄水罐,“林自明是被淹死的。香江大学的蓄水罐存水时间是早上七点半,七点半之前水泵不开。经过一夜的使用,水箱之内水位很低,所以林自明在其中不会有危险,直到水泵被打开。他有足够的时间把支票折好,放进嘴里藏住。”

    难以想象那该多绝望。

    简若沉眨眨干涩的眼睛。

    关应钧翻完了鉴证报告,“先不说这张支票是怎么来的。一个溺死的人怎么把支票藏在口腔内?人呛水之后会条件反射张嘴,支票应该会随着呛咳和水流飘出来。”

    向景荣耸了耸肩,“关sir,人死前肾上腺素飙升,通过意志力做到什么都不奇怪。”

    关应钧环视四周,“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是谁?”

    “是屋顶清洁工。”毕婠婠走过来,语速极快:“我问过了,清洁工每天中午12点会打扫宿舍楼顶楼的水箱,凶手应该算好了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三小时前,这位清洁工在清洁无人的讲座教室,没有不在场证明。”

    关应钧道:“香江大学里谁最后一个看到林自明?时间呢?”

    毕婠婠:“张星宗和刘司正去查了。”

    话音刚落,天台的门就被撞开。

    围在门口的记者们自发散开,抱着照相机,大气都不敢喘。

    张星宗跑到众人面前,气喘吁吁道:“问过林自明的舍友了,他昨晚回了宿舍,今早六点半和秦嘉阳一起出的门,说是去晨跑,后来就没人看见他了。”

    跟在张星宗身后的刘司正踌躇一瞬,递出物证袋,“我负责搜查林自明生前物品的时候,发现他留下了一封信。为了排查信息就拆开读了一下,是给简若沉的……”

    简若沉接过。

    林自明的字很清秀。

    【简先生,展信佳

    万分感谢你给的书单和电话。

    春假时我读完了你给的书单,年后又在公开讲座上回答了李老师的问题,成功给老师留下了印象。

    后来我拜访了李老师,上了几节一对一课程,对犯罪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李老师跟我讲了几个你经手的案子,听说你还会变魔术,能神不知鬼不觉换走高级督查口袋里的东西。真酷,我也学了几个,希望以后能跟你探讨魔术原理。

    期待成为你的同门……】

    简若沉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林自明留下的死亡讯息,竟然是从凶手身上摸来的。

    “秦嘉阳找到了吗?”简若沉声线有点颤。

    “没有。”刘司正肃正神色,“秦嘉阳是林自明的舍友,我们去的时候秦嘉阳不在宿舍,电话也打不通,我怀疑他畏罪潜逃。”

    关应钧道:“立刻通缉。毕婠婠去辅导员那里拿秦嘉阳家的地址,其他人检查一下案发现场,确保没有遗漏信息就清场贴封条。”

    大学生犯案,大多都是第一次,手法不像重案组接手的其他案件那样老道。

    要不是案发地离总区近,案子出现的时机又巧,这样的案子根本分不到重案组手里。

    关应钧看向张星宗,“去,和记者谈新闻发布会的时间,然后通知公共关系科。”

    简若沉有些怔愣。

    忽然,天台门口的记者和摄像骚动起来。

    下一瞬,简若沉的电话响起。

    他接起电话,“喂?”

    李茂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解决了,我们找到了三位跳楼者的病例,三人都在香江国际医院体检过,身患绝症,本来就活不长了,所以想拿钱留给家人,一了百了。”

    “……”简若沉看了一眼腕表。

    半小时。

    祖国派到这边的人有两把刷子。

    李茂明:“你那边怎么样?”

    简若沉道:“有嫌疑人了,不过缺少指向性证据,抓到人之后需要审讯辅助。现在准备通缉。”

    “审讯啊,你擅长的。”李茂明笑笑,“我们这边放了发新闻发布会的消息,准备公布你签下发展合同的事,你愿不愿意?”

    一旦公布,就是彻底和港-英撕破脸。

    简若沉想到林自明,“公布吧。”

    反正港-英政-府也没脸。

    李茂明赞道:“好!有魄力!”

    他语调温和,“我把你们那儿的记者全都叫走,你趁这个时间休息一下,把饭吃了。身体最重要。”

    “好。多谢李警官。”简若沉挂了电话,天台门口围着的记者们已经闻风而动,消失不见。

    重案组收拾好现场证据,拉好封条,开始准备一个半小时之后的新闻发布会。

    简若沉再回到李老师办公室时已经过了半小时。

    他没什么胃口,看向放在塞在天花板电视架里的大脑袋TV机。

    屏幕里是一张市民义愤填膺的脸。

    大爷对着镜头“呸”了一口,“你们这些媒体真不要脸,警察还没公布结果就在这里乱写,我看港媒就只有stn会实事求是,有点可信度!”

    “我以前住在九龙城寨,睡三平米的笼子!简先生帮我们扫平了黑色帮派,廉政公署组织我们迁入了安置住所。我们这才有了正经房子住。”

    “港-英?他们的眼睛里只有钱和利益,坏!简先生是好人!”

    大爷怒骂:“乱写!滚!”

    简若沉:“……”

    嗯?不是骂他的?

    他迟疑地换了个台。

    柴劲武的脸出现在荧幕上,背景是香江大学医学院的门牌。

    简若沉明知柴劲武可能不会有好话,还是停下来看向屏幕。

    柴劲武蹙着眉,“他看不起嫌疑人?你开什么玩笑。简若沉对谁都一视同仁,当初我被怀疑成嫌犯,没洗清嫌疑时都能给我带粥喝。”

    “犯法了就接受审判,这不是正常的吗?陆堑?他就算是天王老子贩-毒也该死。”

    “你什么台的?不要再来医学院堵门,烦死了,你知道我爸是谁吗?”

    简若沉:“……”

    都三个多月没见,柴劲武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傻得劲儿劲儿的。

    他鼻子有点酸,唇角缓缓地勾起一点弧度,把筷子头叼在嘴里,又换了个台。

    STN的标志出现在屏幕上。

    接着是罗彬文坐在书房里的样子。

    简若沉一愣。

    电视扩音器里传来有些失真的声音。

    “介于今日传出的有关简先生母亲和简先生立场的不实谣言,我方在此给予澄清。”

    罗彬文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边眼镜,黑白参半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边是一沓文件,“康纳特家族在港投资超过千亿,项目从1973年开始,包括国金房地产,便民牛奶,地铁线路,商业中心,公众传媒以及港口发展。”

    “此类便民项目已经惠及民众,目前可公开的文件将会投放至屏幕。”

    简若沉目瞪口呆地看着原主母亲龙飞凤舞的签名。

    地铁?1973年就计划建了?

    罗彬文对着镜头,脸上和善的笑容全部消失,“康纳特始终保持中立和善意,期望与社会共同进步,协同发展。希望别有用心的人明白。康纳特是低调,不是死了。”

    “啪——”

    李长玉办公室门外落下一声脆响。

    “谁?”关应钧立刻起身走到门口,门外只有一支摔断的钢笔。

    墨水流了一地。

    江含煜站在拐角之后,抱着陆荣递来的计划书,整个人缩着,双手捂住口鼻,大气都不敢喘。

    为什么……

    明明所有的都是按照上面给的计划书来的。

    谣言、跳楼、泼脏水、用命案牵制简若沉。

    为什么本该千夫所指的人会得到这么多声援?

    难道平常一点儿微不可察的善意,就能得到这样多的回馈?

    为什么连柴劲武都会为简若沉说话?

    他不是讨厌简若沉的吗?

    江含煜看向计划书上写的:试探李长玉对简若沉的态度。

    他抿唇直起身,缓缓退出了教职工楼。

    ·

    关应钧隔着手帕捡起钢笔放进物证袋,关死办公室大门,转身坐回沙发。

    他垂眸扫了一眼茶几上的饭盒。

    菜只动了一口。

    简若沉又想换台,遥控却被李长玉拿走。

    李老师拍拍少年的肩膀,“林自明的死不是你的错。不要找了,没有人会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你看,电视里都是你帮过的人,那些从前散发过的微小善意,都会像雪花一样回馈到身边。”

    简若沉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转身靠进关应钧的肩颈。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陷入这个带着红茶与薄荷气味的地方。

    算了,李长玉火眼金睛。

    什么都能看出来。

    在这儿就不要藏了,憋着难受。

    他把额头抵在关应钧的肩膀上,缓缓地呼出一口颤抖的气。

    关应钧抬手揽住他,将人搂近了些,用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轻声道:“别哭。”

    触碰面颊的这一下没有任何杂念,语调里的珍重清晰地传入心底。

    简若沉轻声道:“我没哭。”

    他只是觉得这个世道太荒谬。

    1993年的香江,资本当道。

    在他们的眼里,人命竟可以当做筹码摆上棋盘。

    他知道自己没有错。

    可林自明的死,叫人明白盘踞在香江的是怎样一股势力。

    他还不够狠心,不够锋芒毕露。

    简若沉静静靠了一会儿才,“吃饭,吃完回警署做事。”

    你怎么这么冷

    西九龙总区警署总指挥室。

    重案组警司林雅芝站在总指挥面前, 她双手按在办公桌上,身体前倾,“我们需要简若沉来代表警署说话, 他是最好的人选。陶sir, 你在犹豫什么?”

    陶鸿云叹道:“别激动啊林小姐,我又没说不办。他怎么代表?他都没毕业。”

    林雅芝气得在办公室里踱了两圈,高跟鞋把地面敲得哒哒作响,“无论有没有毕业,他现在就是总区公认的门面!”

    “他不上新闻发布会, 外面会怎么看西九龙总区警署对简若沉的态度?”

    “民众不会觉得你陶sir稳健,只会觉得你软弱!”

    陶鸿云不笑了。

    他一身警服笔挺, 近六十的年纪, 头发却已经花白, 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有些反光,叫人看不清神色。

    林雅芝开电视, 把声音调到最大,“现在STN亮底牌了。港交所跳楼的事情连小报社都在跟,民众怎么说的?”

    “亏损过半时STN就放了低价散股, 他们抛掉手里的股票用仅剩的钱转买STN,现在都回本了。根本没人心生怨怼!”

    “国际刑警中心局刚刚也公布了港交所跳楼案的调查结果, 说是收了钱。真相和简若沉根本没半点关系!”

    话音落下,总指挥室一片寂静。

    只有电视机里主持人的说话声。

    陶鸿云平静道:“林小姐, 你父亲是警务处监管处处长, 你当然什么都不怕。”

    林雅芝翻了个白眼,“陶sir, 我就直说了。我们查了陆堑,香江皇家警署现在又把陆荣甩给我们, 我们不可能不得罪港|英。拜托你搞搞清楚,你在为谁服务。”

    “到底是谁失之偏颇,您心里难道没有数?”

    陶鸿云缄默一瞬,“关应钧什么态度?”

    林雅芝道:“他还没回警署。”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陶鸿云话音刚落,办公室的大门就被敲响。

    他刚张嘴,进字还未出口,关应钧就推门而入。

    男人只穿了件黑色衬衫,神色冷峻,臂弯下虚虚夹着份文件,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两三步就跨到陶鸿云面前,“陶sir。”

    陶鸿云 :“你……”

    关应钧没说话,把文件放到办公桌上,抬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换台。

    国际刑警那边的新闻发布会发言人刚好说到了发展合同的事。

    “鉴于今日产生的不实流言,我方有三点要澄清。”

    “第一,我方与康纳特旗下产业为合作发展关系,简先生在内地投资超过50亿元。我们秉持端正、中立、公正、公开的态度面对公众审视。希望个别别有用心者,不要分裂内地与香江的……”

    后面都是官腔。

    关应钧关了电视,把文件翻开,“这是公共关系科新闻发布会流程报告。我们一致认为简若沉做发言人是最好的选择。”

    林雅芝简直扬眉吐气。

    好好好。

    做刺头,气领导还得看关应钧。

    只要气得不是她就行。

    简若沉也争气。

    现在他们总区算是真正的上头有人,这还怕什么?

    闯就完了!

    林雅芝两手一摊,“总指挥官,关sir已经来了,你还要等其他人吗?”

    陶鸿云脑子里回荡着那句“简若沉在内地投资超过50亿。”

    沉默而安静地在文件上签下名字。

    简若沉这靠山,太硬了。

    硬得他都不怕港|英了。

    这还怕个屁。

    ·

    三十分钟后。

    西九龙总区警署会议厅。

    简若沉看着文件,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我上?”

    “是的。”林雅芝把人从上到下扫视一遍,转头对公共关系科化妆师道,“梳子沾点水,把他的碎发梳一下。”

    公共关系科部长笑笑,“早上的时候,舆论把你说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了。短短两小时,风向就完全逆转。但西九龙总区警署却迟迟没有在公众场合表明立场。”

    “我们总要表示一下的,还有什么比你和总区警署的人一起上场说话态度更明确?”

    林雅芝道:“多亏了关sir,不然我一个人说服不了头顶那个保守派。”

    严格来说,关应钧那不叫说服。

    林警司摸了摸鼻尖:“放心吧,我们都信任你。”

    简若沉抿了一下唇,“好。”

    他不会辜负信任。

    发布会即将开始之前,简若沉跟着公共关系科走上会议台,坐在铺了蓝色衬布的长桌前。

    头顶的射灯很亮,照得人浑身发热,思绪落不到实地上。

    关应钧走到简若沉身边坐下。

    他换了一身警服,肩章闪着银光,气势逼人,气宇轩昂。

    一露面,先进场的记者连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变得窸窸窣窣,鬼鬼祟祟。

    STN派来的记者坐在第一排,眼神亮晶晶的。

    简若沉能上场,就是西九龙最好的表态!

    太好了。

    港|英的离间计没有得逞!

    她鼻子微微发酸。

    这一上午发生的事情太多,外面风云际变,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实在太叫人担心。

    还好……

    公共关系科部长主持发布会,他先念了一段充满威慑力的开场白,回答了几个刁钻的问题,表明了态度之后才将话筒传给简若沉。

    简若沉拿起话筒,沉着冷静,不卑不亢,语调流畅地叙述香江大学宿舍区顶楼蓄水箱案的案件详情。

    最后一锤定音:“秦嘉阳有重大作案嫌疑,作案后未曾出现在校园中,已经畏罪潜逃,现公布照片,如有目击者,望积极提供线索,奖金10万港币。”

    他说完,按照流程表上念道:“下面是提问时间。”

    现场的记者面面相觑,翻动着手里的纸,数着稿子交头接耳。

    “你准备的什么问题?”

    “我准备问西九龙对简顾问是什么态度,现在么……这个态度还不明显?”

    “是啊,都直接上台说话了,信不信任很明显喽。我准备的问题也问不了了。”

    “简若沉又聪明,又会做人,后台又硬,人又好,还解决了违法工厂和九龙城寨的问题。太尖锐的问题……我实在问不出口啊,昧良心。”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回去写【西九龙总区警署出奇招表态度,众媒体铩羽而归】?”

    “也不是不行。”

    STN的记者站起身,“简顾问,请问你有什么想要对港交所股民、九龙城寨搬迁居民说的吗?”

    简若沉想到电视上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唇角勾起一点笑:“感谢大家的信任。”

    简短、真诚而有力。

    媒体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对着这张脸,实在说不出什么尖锐的话。”

    “算了算了。以后还要坐他们家投资的地铁。”

    钱又多,人又好。

    谁会为难这样的人呢?

    一场本该充满腥风血雨的发布会,在关应钧平稳冷淡地结语中收尾。

    等到记者退场,整个会场的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公共关系科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这辈子没这么爽过。”

    “我就喜欢看那些媒体人想问又没话说的样子!”

    “我真想看看港英政府里策划这件事的人是什么表情。”

    “计划失败,肯定气急败坏喽。”

    简若沉把稿子还给公共关系科,扯松绑得过紧的马尾,“不知道有没有人目击到秦嘉阳的逃窜路线。”

    张星宗出言安慰,“不要急,以往我们的案件破十天半个月都是正常的,这才几小时。除非线索直接撞我们脸上,否则很难快速破案。”

    刘司正道:“据我了解,秦嘉阳和林自明早有摩擦,他们在争同一个社科研究基金的申请名额。没有港|英,秦嘉阳一样会对林自明起杀心。错不在你。”

    简若沉轻轻应了一声,垂眸摩挲了一下手指。

    不远处,关应钧举起传呼机,“线人传来了秦嘉阳踪迹。开工。”他脱下脑袋顶上的警帽,扣在简若沉脑袋上。

    这顶警帽有些大,帽檐垂下来,遮住简若沉小半张脸。

    他抬起帽檐,看向关应钧。

    关应钧唇角微动:“休息一下,准备审讯。”

    简若沉看着一众人走远,抓着警帽回到A组,将帽子摆在关应钧的办公桌上。

    躺在椅子上缓缓闭上眼睛。

    ·

    与此同时。

    陆荣见到了江含煜。

    两人坐在后排,相对无言。

    简若沉实在太厉害,太得人心。

    厉害到什么都不做,就有其他人自发地帮他说话,摆平一切。

    陆荣看着江含煜叹息一声,“你真该学学简若沉怎么调度资源,把控人心。”

    江含煜死死咬住后槽牙。

    比!又拿他和简若沉比!

    反正所有人都觉得简若沉比他好!

    陆荣惋惜开口,“冒牌货就是冒牌货。”

    江含煜一时间如坠冰窖。

    陆荣怎么知道?

    ……

    简若沉这一觉睡得不算太好。

    醒来的时候有点昏昏沉沉。

    他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心里装着事,没注意热度,直直灌进嘴巴。

    关应钧抓了人回来,就看到简若沉被烫到直嘶气。

    少年眼角微微泛着红,舌尖冒出来一截,脸侧睡出一道红印,模样有些可怜。

    以往总是聪慧狡黠,运筹帷幄的少年,实际上也才不到20岁。

    关应钧心想,比他整整小了七年。

    小了七年,社会责任感却比谁都重。

    他关了门,从柜子里拿了瓶矿泉水拧开递过去,盯着简若沉通红的舌尖,一丝杂念都生不起来,心脏有些闷,“喝点凉的。”

    “嗯。”简若沉灌进去半瓶,这才觉得烫麻的舌尖恢复了知觉。

    他拧上瓶盖,“怎么样?”

    “抓到了。”关应钧抬手,摩挲着简若沉的侧脸,“他不认。”

    这种珍重却不轻不重的手法叫人眼酸。

    简若沉别开头,哑声道:“你们去找证据。我去审他。”

    关应钧嘴角勾了一下,“有证据,林自明的衣服在秦嘉阳包里。”

    简若沉一愣。

    关应钧道:“他不认也得认。其实就目前来看,秦嘉阳杀害林自明铁证如山,案子已经解决了。”

    “但是有件事还需要你去审。”

    简若沉恍然一瞬,“支票的来历?”

    问出支票的来历,才能拔出港英的爪牙。

    “张星宗走访时,有目击者称,看到江含煜与秦嘉阳一起吃过饭。”

    关应钧说着拿出文件,“我们怀疑支票和江含煜有关系。”

    简若沉接过,还未抽出来,手就被关应钧握住搓了搓,一股暖意顿时蔓延上来。

    关应钧蹙眉道:“怎么这么冷?”

    简若沉道:“不知道。”

    这股暖意实在让人身心舒畅,他把另一只手也塞进关应钧掌心里,“再来一下。”

    关应钧笑了一下,把两只手都焐热了。

    他松手想说点什么。

    简若沉却拿起文件走到门边,“多谢关sir,工作了。”

    拍拖浪费破案的时间

    关应钧眼见着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快步走过去扶住门打开,看着简若沉的背影轻笑了声,“小没良心。”

    这句话飘进耳朵, 简若沉脚步没停, 唇角勾起一点笑,边走边翻完了手里的走访口供。

    秦嘉阳在走访口供里是个挺优秀规矩的人。

    上课下课,吃饭放学锻炼。

    和林自明的社交圈高度重合。

    两人表面上关系还算过得去。

    直到林自明提出转系却仍要竞争社科研究基金的申请名额。

    简若沉翻完最后一页,深吸一口气,抬手打开审讯室的大门走进去。

    无论之前有什么情绪, 心里究竟是怎么想,审讯人员最忌讳的就是在犯人面前露怯。

    简若沉面色沉静, 缓步而行, 稳稳坐到了秦嘉阳的对面。

    秦嘉阳喉结滚了滚, “怎么是你?”

    “看来你光顾着畏罪潜逃,没来得及看新闻。”简若沉勾唇一笑, 游刃有余摊手,“挑拨离间的计划没成功。”

    秦嘉阳眼神乱瞟,“什么挑拨离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简若沉心里有了数, “给你支票的人是怎么跟你说的?是不是他叫你杀了林自明?他是谁?”

    审讯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秦嘉阳沉默地垂着头,双手死死交握着, 一句话不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审讯室外, 重案A组的警员站成一排, 张星宗拿着审讯记录本奋笔疾书。

    丁高问:“为什么说这句?秦嘉阳杀害林自明的动机不是为了争夺基金名额吗?我们现在不是要弄清楚支票和江含煜有没有关系?”

    张星宗头也不抬,“不知道啊, 不过小财神这么做,自有道理。”

    丁高恍然。

    再看向审讯室之内时, 简若沉却已经站了起来。

    他一边垂眸收拾手边的文件,一边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代表杀害林自明完全是你自己的意愿。你知道现在香江的死-刑制度已经不是形同虚设了吧?”

    秦嘉阳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

    他张了张嘴,面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闭目不言。

    有戏。

    简若沉了然引诱:“如果有人教唆你杀人,教唆者量刑更重,你要想好。”

    秦嘉阳喘着粗气,死死瞪着前方。

    简若沉道:“支票是非法所得,警局会没收。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支票已经没了,保命才最重要。”

    他轻声道:“其实……枪毙时要挨至少四颗子弹,你知不知道?”

    “你想象一下,四个警察围着你,枪口指着你,时间一到,砰!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枪下。”

    简若沉称述的声音很轻,轻到叫人毛骨悚然,却充满了威慑力。

    秦嘉阳吞咽了一下口水,“砰”字说出来时,他被铐住的手腕猛然一抽,厉声道:“不不不,给我支票的人是江含煜!”

    他神色惶然,眼神微移,嘴唇发颤,“是他叫我杀人的,我……”

    “好了。”简若沉直起身道,“我们会和江含煜求证。”

    他拿着文件出去,看向目瞪口呆的丁高以及张星宗,“怎么?”

    张星宗咽了口唾沫,回头看了眼关应钧,“总觉得你现在办案的风格开始和关sir有点像了。”

    “没有啊,我只是稍微威胁一下。”简若沉掐着食指,比了一个指甲边的宽度,“我知道秦嘉阳后半句肯定说了谎,江含煜应该没傻到直接教唆杀人的地步,毕竟江永言就栽在这上面。”

    他顿了顿道:“但只要秦嘉阳说了支票是江含煜给的,我们就能传唤江含煜过来问询了。”

    丁高一拍手,“我懂了!你表面上问他的作案动机,实际上是不着痕迹引导秦嘉阳恐惧审判结果,从而供出江含煜!”

    “哦~”张星宗恍然大悟,“等江含煜来之后,我们再给他看秦嘉阳的这句口供。届时,他们两个肯定会互相推卸责任,我们就能获得更多信息了!”

    简若沉眉眼一弯,“是这个道理。”

    他掩住鼻尖,偏头打了个喷嚏,觉得嗓子有点痒,“我趴一会儿,剩下的事等江含煜过来再说。”

    关应钧瞥见他升起红晕的脸,蹙眉轻唤了声,“简若沉?”

    简若沉趴在关应钧在A组办公室设置的工位上,偏过头,眼神困倦,“嗯?”

    关应钧抬手碰了一下简若沉的额头,比寻常更热的温度从指尖传入心底,烫得人心慌。

    他眸色沉沉缩回手,“毕婠婠和刘司正去请江含煜过来,其他人去看看鉴证科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线索。”

    张星宗负责组内文职,这会儿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前置报告写了。

    但他想到关sir的动作,心里一惊,“简顾问是不是生病了?”

    “估计有点感冒。”关应钧用单衣外套把简若沉一裹,倒了杯热水,拉开抽屉冲了一杯柠檬盐水放到简若沉手边,“先喝点热的,喝完带你去医院。”

    简若沉捧着杯子抿了一口,“不去,做完事再说。”

    关应钧靠在办公桌旁边,垂眸不言。

    柠檬淡盐水很好喝,温度热却不烫口,简若沉一口气喝了半杯,没听见关应钧回话,就用膝盖撞了一下男人的腿,“关sir?怎么不说话?”

    关应钧道:“心里有事不利于养病,不如让你了却心事再说。按你说的,做完事再说。”

    蒸腾的水汽蕴意在眼前,模糊了人影。

    简若沉本以为要和关应钧争论一番案件重要还是身体重要的事,没想到……

    他捧着杯子把热水喝完,昏昏沉沉趴在桌上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张星宗的声音。

    “……简sir身体好像不怎么好,以后警校身体素质那关可怎么办。”

    “没事,会养好。”关应钧轻声道,“他有点特殊情况。”

    简若沉恍惚之间觉得有人站在窗户边上挡住了从外侧透进来的光。

    意识游离一瞬。

    简若沉彻底睡着了。

    ·

    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简若沉直起身,抬起酸麻的手臂摸了一把额头,还热着,但出了些汗,感觉好了不少。

    他咳了一声,唇边便凑上温热的杯沿。

    “喝水。”关应钧低声道。

    简若沉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后接过杯子,环视一圈,发现张星宗躺在他放在办公桌下,800年也不挪位置的行军床上睡着了。

    显然也累得够呛。

    简若沉小声打趣,“关sir,你怎么没床?”

    关应钧道:“睡觉浪费时间,我白天不睡。”

    这句话似曾相识,简若沉微微一怔,随后轻笑出声。

    他轻轻嗓子,学着关应钧当初的语调道:“拍拖浪费破案的时间。”

    关应钧浓眉一挑,“那是没碰到你。”

    简若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瞪圆了眼睛,一时不察,自己给自己灌了三大口水。

    他捂着嘴咳了两声,生怕把张星宗吵醒,脸都憋红了。

    关应钧无声笑了一下。

    他算知道了,简若沉为了任务演戏的时候什么都能演出来,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实际上在这方面脸皮薄得要命。

    一上真货就不行。

    他搬了一把椅子在简若沉身边坐下,抓过少年的手拢在掌心摩挲。

    简若沉手心发痒,头皮都麻了。

    他瞥了一眼眼镜都睡歪了的张星宗,想把手从关应钧掌心里抽出来,但想到刚认识关应钧时,对方那副“我们不熟”“你肯定有鬼”的样子,底气和胜负欲就上来了。

    要松也该是关应钧先松开。

    他先抽走,搞得像害怕了一样。

    简若沉止住了咳,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热水,强作镇定,眼含笑意,曲指在关应钧掌心轻轻挠了挠。

    关应钧贴在简若沉手背上的拇指一顿,有一把无名火从手心烧到心口,他盯着那两片被热水浸透的藕色唇瓣,轻声道:“跟你做什么,都不算浪费时间。”

    简若沉硬着头皮“哦”了一声。

    就在他险些撑不下去的时候,外头响起的鞋跟急促敲击地面的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松开手,拉开了距离。

    下一刻,刘司正抬手开门,探头大声道:“我们把江含煜带来了。现在安排在问询室里,简sir问不问?”

    办公室第一排的行军床里,张星宗被吓得翻身掉下床,他手忙脚乱戴上眼镜,眼神都是懵的,“开工了?”

    简若沉“嗯”了声,喝干杯子里的水,拿着支票的照片和口供文件夹起身。

    烧还没退,走起路来时有点疲软打飘。

    他又在问询室门口接了一杯热水端着,转头看向张星宗,“张sir,秦嘉阳的审讯录像拿了吗?”

    “拿了拿了。”张星宗打了个哈欠。

    简若沉看着,也跟着打了一个。

    两人面面相觑。

    “哈欠会传染的。”张星宗笑着说道,他神色放松,但当打开问询室大门的那一刻,眼睛里的笑意,连带着和善一起隐没。

    以前,他只觉得江含煜只是生错了家庭。虽然感性上来说,用着赃钱长大的既得利益者令人愤恨。

    但从理性上来说,江含煜本身并没有犯罪。

    可是从“香江国际医院器官贩卖案件”告破开始,江含煜就是有罪的。

    他嘴上说着不知道自己使用了无辜女孩的骨髓,但实际上呢?

    去那边移植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江含煜并未留下录像而已。

    张星宗面色冷峻,跟着简若沉坐到了江含煜对面。

    说是问询。

    实际与审讯并无差别。

    简若沉看向面色苍白的江含煜,拢了拢文件夹放到桌上,“真没想到,再次面对面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江含煜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直面简若沉时,他就想起简若沉步步为营,让他和江鸣山绑死在一起的样子。

    这个人太聪明了,正面来他斗不过。

    西九龙总区警署这么多人,来的为什么会是简若沉?

    江含煜起身,“我要求换人问。”

    简若沉笑起来,压着喉咙里的痒意道:“坐下吧,没让你去审讯室,纯粹是因为审讯室现在有秦嘉阳。”

    “你们正在同时接受问询。”

    江含煜面色沉冷,“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星宗被他气笑了,“哈,跟你有什么关系。”

    简若沉拿起录像机,按下回放键,将小屏幕直直对着江含煜,然后起身打开了问询室里的录像机,扶着三脚架道:“江先生不如看完再说话。”

    江含煜看着简若沉唇边地笑,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录像带里传出秦嘉阳慌乱地喊声:“不不不,给我支票的人是江含煜!是他叫我杀人的!”

    简若沉按下暂停按钮,直直看向江含煜的眼睛,“秦嘉阳指控你教唆杀人,你现在有什么要说?”

    张星宗掌心出了些汗。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江含煜并未直接教唆杀人。

    此时的一切都是审讯手段。

    想要让江含煜交代支票来历,就要给他制造自证危机。

    张星宗明知这是最冒险也是最稳妥的办法,但还是紧张到手脚发麻。

    万一江含煜不上当怎么办?

    我想吃奶茶豆腐

    问询室里的画面通过录像机, 实时传送到问询室隔壁的小房间。

    刘司正和毕婠婠坐在屏幕前,不由也紧张起来。

    刘司正搓着手指,“张星宗都要把水笔握烂了, 简若沉倒还挺镇定。”

    毕婠婠道:“江含煜有鬼, 他在抖。”

    ·

    简若沉靠在椅子里,抬眸道:“怎么不说话?是没想好怎么编,还是没想到秦嘉阳会把你供出来?”

    江含煜抿唇。

    他这次很谨慎,按计划将支票转交给秦嘉阳的时候特意留了一手,录了音。

    当时……

    “我确实没有教唆秦嘉阳杀人。”江含煜强作镇定, 把微微发抖的手藏到大腿之下。

    简若沉轻声道:“手拿上来,放到桌面上, 让我们看见。”

    江含煜脸色一变再变, 最终深吸一口气, 逐渐归于平静。

    他依言将手放到桌上,再次强调, “我真的没有教唆秦嘉阳杀人。”

    简若沉淡声道:“口说无凭。”

    江含煜扯了扯嘴角,拿出了兜里的录音笔,“我承认支票确实是我给秦嘉阳的。但我没教唆任何人杀人。”

    他按下录音笔侧边的按钮。

    秦嘉阳的声音传出来, “只要能破坏简若沉在李长玉心里的形象就行?”

    江含煜:“对,随便你怎么做, 诽谤、散播谣言或者做点其他的。这张支票香江多少人想要,你不要让我们失望。只要能做到, 秦家以后就不用愁了。”

    秦嘉阳静了半晌才道:“我明白了。”

    江含煜:“等你好消息。”

    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起。

    录音到此结束。

    江含煜盯着简若沉, 一字一句道:“你能进警署参与破案,不就因为是李老师的学生吗?我拿支票给秦嘉阳, 就是想让他做点手脚,让李老师厌恶你。”

    “我想看看你不在李老师门下之后会怎么样。”

    他顿了顿, “谁知道秦嘉阳理解错了,杀了林自明想要利用猜忌和舆论来作弄你。”

    可惜林自明太有本事,死前竟然偷走支票留下讯息。

    江含煜自觉扳回一城,“简顾问,教唆他人诽谤不算犯罪吧?”

    张星宗紧握着笔,死死咬住后槽牙。

    录音只有一小节,明显就是为了应付警察。

    江含煜确实掉进了自证陷阱,但却有后手,现在竟然想要利用法律扳回一城。

    怎么办?

    张星宗看向身侧。

    简若沉笑了,眸光清明,“看来你了解不够全面。单方面的录音操作空间太大,容易断章取义,一般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你咨询的律师教了你教唆诽谤不构成犯罪,没教你录音不能作为自证?”

    他抬眸扫过已然站起身的江含煜,对着空位一昂下颚,“坐。”

    江含煜喉头发紧,他攥了攥手指,缓缓坐回了问询桌对面的椅子内。

    简若沉压下喉咙里的痒意,“你刚刚承认了支票是你给的。可是我们查了祈付账号,归属单位是香江和平大酒店。”

    他从文件里抽出两张,“而香江和平大酒店并不是江家的资产,而是香江政务司行政署署长名下的东西。”

    众所周知,香江政务司目前是港-英爪牙。

    江含煜终于维持不住表面上的镇定了。

    他紧盯着桌上两份文件,那一行行米粒大小的文字,搅和成令人头晕目眩的漩涡。

    简若沉翻了翻文档,慢条斯理拿出一份记录,“行政署署长在前段时间因非法移植人体器官被拘留,目前正在接受调查。你再不交代支票真正的来历,我们会默认非法移植和贩卖人体器官的案子里有你一份。”

    江含煜慌张辩解,“我没有。”

    他心脏狂跳。

    陆荣太深不可测,不能出卖。

    可冒认自己和行政署署长有关系要坐牢。

    他不想坐牢。

    简若沉睁开眼,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我最后再问一次,支票是从哪里来的,确定是你自己的吗?”

    江含煜脊背上出了一层汗。

    他死死咬着下唇,将唇瓣咬出一道白印。

    问询室隔壁的录像室里。

    毕婠婠喃喃,“这一段偷换概念实在精彩。”

    江含煜站起来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支票的来历要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

    简若沉竟然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抓住仅有的线索发问。

    刘司正忍不住笑了声:“江含煜站起来又被迫坐下的样子,实在是太解气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双双看向屏幕。

    问询室内。

    江含煜深吸一口气,“支票……支票是陆荣给我的。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

    简若沉的脊背一下子放松下来。

    只要和行政署署长求证过出处,这张支票就能成为陆荣和港-英政-府勾结的证据。

    张星宗也合上审讯记录,“江先生,感谢你的配合,有需要的话我们会再去找您。”

    简若沉心想:可惜了,不能拘留江含煜。

    要是能牵绊住江含煜的脚步,icac刘奇商那边就能派人去查江亭公馆,找一找江家其他违法产业的证据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问询室的大门就被打开。

    关应钧走进来道:“江含煜先生,我们调查到您在香江大学简餐店散布不实谣言,公然捏造事实诽谤简顾问,抹黑简顾问声誉。”

    江含煜面上的血色刷得褪去,“我没有……”

    关应钧拿出了一张录像带,塞进张星宗带来的播放器里,调转屏幕。

    屏幕上是简餐店的俯视视角,看角度,应该是个装在角落的监控摄像头,摄像头有些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出江含煜的脸。

    关应钧道:“香江大学1990年发生一起影响恶劣的食堂投毒案,后来就与警方合作,在校内所有的餐厅装上了监控设备。”

    他按下播放键,江含煜略微有些失真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

    “你们说……简若沉会不会是港-英派进西九龙总区警署的卧底?……说不定他本来就知道内幕,而港|英也想处理掉一批犯罪的政员,又不好下手,所以才让简若沉出手呢?”

    “简若沉多合适啊,他妈妈是英国人。”

    关应钧只放了最关键的一小段就按了暂停键,“公然捏造事实诽谤他人,处以五日以下拘留,500元罚款,江先生,稍后会有警员来负责这件事。”

    江含煜嘴唇微颤,难以置信地喊道:“拘留?”

    太荒谬了。

    他不过是说了两句似是而非的坏话,怎么可能构成诽谤?

    “我要请律师。”

    关应钧瞥见简若沉烧得发红的侧脸,耐心告吹,“请。张星宗,既然江先生想要对簿公堂,就准备证据起-诉,也好给这出舆论闹剧做个收尾。”

    张星宗啪地立正:“yes sir!”

    他在心里啪啪鼓掌。

    解气,好解气。

    诽谤罪判不了几天,伤害性不高,但侮辱性极强,警局手里还有铁证,江含煜一旦上庭,名声就算是彻底完了。

    等张星宗把江含煜带走。

    简若沉强撑的一口气立刻散了,疲惫和身上的不适瞬间席卷而至。

    关应钧把问询室内的录像设备关掉,抬手碰了碰少年的额头,滚烫。

    他眉头蹙起,匆匆拽下外套给人披上,一把抱起简若沉,一边从安全通道下楼,一边拿起传呼机道:“毕婠婠,江含煜正在走诽谤的拘留程序,你叫刘奇商抓紧时间,该查什么赶紧查。”

    他说完开了车门,将简若沉放上去系好安全带。

    简若沉昏昏沉沉地拨弄了一下车内的储物格,从里面拿出张湿巾敷在额头上,含混道:“其实我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关应钧发动汽车:“嗯。”

    简若沉的大部分-身体问题都是长期服用苯甲吗啉造成的。

    现在时间不够,再养大半年还会变得更好。

    “谢谢。”简若沉喃喃,“多谢你每天早上喊我去锻炼。”

    执行的时候累,也会嘀咕几句好严好早。

    但锻炼确实是一件好事。

    他侧眸看向关应钧,“你怎么想到要去查香江大学的监控?”

    关应钧笑笑,“不是我查的,简餐店的老板是我养的线人,我付了钱。”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红灯时才得空把披在简若沉身上的大外套往上拉了一下,接着手往下落,摸了一下少年的手心。

    滚烫。

    简若沉困乏地闭上眼,“我睡一会儿。”

    半梦半醒之间。

    他恍然觉得手背一痛,想动一动的时候,手腕又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摁住了。

    有人低声道:“乖点,别乱动。”

    简若沉恍惚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挂了水,于是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缩在被子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沉沉睡过去。

    这次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一睁眼,雪白的床单和天花板印入眼帘,鼻尖充斥着医院里的消毒水味。

    简若沉蜷缩了一下发麻的手指,转头看向身侧,关应钧一手握着他的左手手腕,一手拿着份报纸搭在腹部,靠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寻常英俊威严,疏离冷淡的眉眼也在此时显露出一丝平和安稳,

    简若沉看着手背上渗出点红褐色的薄棉球,微微扭了扭发麻的手腕,起身想下床。

    关应钧立刻惊醒,他唇角微微压着,“怎么起来了?”

    “饿了。”简若沉声音有点哑。

    “躺着。”关应钧道,“我去叫医生。”

    他扣住简若沉带着针眼的左手,五指缓缓插入指缝,十指相扣着,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少年回冷的手背,“不烫了,你昨天烧到39.8度。以后你——”

    “钧哥。”

    叮嘱的话被打断。

    简若沉扫了一圈病房,确定没人,便就着十指相扣的动作抓起男人手凑到唇边快速亲了一下,抬眸观察关应钧的表情,“我真的好饿。”

    关应钧喉结滚了滚,刚想问简若沉有什么想吃的,就听见本该忌口的人图穷匕见,“想吃奶茶豆腐。”

    三句话,气晕陆老爷子

    关应钧微挑了下眉尾, 眼睑提升一瞬,随即轻轻吸了口气,红色爬上耳廓。

    简若沉没想到主动亲亲手背就能让关应钧这样惊讶。

    惊讶过后好像又有点害羞, 耳朵都红了。

    简若沉抿着嘴角, 憋住笑意。关应钧跟他确定关系那天特意选了旅馆天台,景色好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该不会是因为那里光线不好,叫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吧?

    一想到表面上游刃有余的关应钧,心里或许在翻江倒海,却强作镇定。简若沉就觉得有趣。

    他低低笑了一声, 轻轻拽了一下相握的手,“奶茶豆腐, 能不能?”

    关应钧眸子里带上些了然的笑意。

    有些人为了不听叮嘱, 什么都敢做。

    他反手把报纸丢到病床的床头柜上, “我去叫医生,看过再说。”

    简若沉摸摸床单, “……好吧。”

    关应钧垂眸看着,然后宽大有力的手掌一翻,抓着简若沉的手抬起来, 又把自然蜷缩在一起的手指顶开,凑到唇边吻了一下掌心。

    鼻息不轻不重拂过手心, 简若沉只觉得被气息吹过的地方都在发热,热度很快蔓延至全身。

    简若沉不自觉往后缩。

    关应钧便顺着力道松开手, 用被子掖住简若沉的手腕后起身去叫医生了。

    值班医生过来时。简若沉直愣愣倚在靠背上, 盯着前方发呆,耳根和侧脸绯红。

    医生看了眼医疗单, 又稀奇地看了看简若沉绯红的面颊,“还没退烧?不可能啊。”

    挂四瓶水, 多高也该退了。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温度计给简若沉量体温,五分钟后拿起来一看,“37.2摄氏度,还有点低烧,再挂一天水稳定一下。”

    简若沉强作镇定地点头,“好的。”

    医生一边写诊疗单一边叮嘱,“冬春交替,容易病毒性感冒,你身体一般,要注意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情绪波动一大,免疫力更会急速下降……”

    薄薄的诊疗单上,注意事项越写越多。

    简若沉便往被子里一缩,眼不见心不烦似的闭上眼睛,又睡了一道回笼觉。

    再醒过来时,病房里没有别人。

    简若沉穿了拖鞋去洗手间简单洗漱一番,再出来的时候却闻见了扑鼻的香味。

    转眼一看,病房的门开着,房间里没人,但病床的小桌板立起来了,上面放着一碗粥。

    看来是没奶茶豆腐吃了。

    简若沉曲着腿坐到床沿,拿瓷勺搅了搅保温碗里的粥,虾仁便从碗底浮上来。

    他一愣,看向碗侧,皇记的标志印在保温碗上。

    病房门的锁扣咔嗒响了声。

    关应钧提着纸袋进来,“怎么不吃?”

    简若沉:“看着好贵。”

    关应钧唇角勾了一下,“要是你的管家在这里,他也会给你买这个吃。”

    他云淡风轻道:“我养得起你。”

    简若沉手一顿,瓷勺“叮”一声碰到了碗沿。

    心里的滋味还没来得及品,就听男人道:“玉米和青豆算不上素菜,我让厨子加了点青菜。”

    简若沉:……

    青菜青菜,在哪儿都能看见关应钧搞青菜!

    他搅着粥,把青菜捞起来数了数。

    十个小菜芯。

    长得还挺可爱,嫩绿嫩绿的,拇指大小一颗。

    简若沉蹙着眉,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囫囵吃完,然后垂头喝完这碗少说要两千多的时蔬粥。

    贵有贵的道理,虽然碗不大,吃不尽兴,但至少每一口都能吃到虾仁。

    简若沉有点遗憾没能吃到奶茶豆腐。

    上次张星宗给他带时,大家都忙于案子,又有突发-情况所以没来得及吃。

    再回去时豆腐已经散了,不能再吃。

    藕色的唇角一抿,关应钧就推测出简若沉在想什么。

    他把后拎进来的纸袋放到桌板上,“吃吧。”

    “什么?”简若沉扒拉开纸袋往里面看。

    最上面是一碗酱汁花菜,熟悉的酱料味散开。

    简若沉一愣,“这是面店那个老板做的酱?”

    “嗯。”关应钧拿出那碗素的,又把散发着奶茶香气的小杯子端出来,“豆花里加了白糖,所以奶茶没再加糖了。”

    简若沉咽了咽口水。

    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奶茶豆腐还是因为关应钧。

    他垂头,看着修长有力的手指拨开杯子的塑料盖,接过勺子吃了口。

    没加糖是对的,好甜。

    热热的糖水蕴意着热气上升,最终慢慢蒸腾成水汽。

    简若沉垂着头,心脏跳得厉害。关应钧的喜欢很细,像一杯水,看着无色无味,平平淡淡。实际上凑到边上一尝,是滚烫的糖水,甜的。

    又热又烫,只有尝的人才知道。

    一顿饭吃完。

    简若沉才后知后觉,“你尝过吗?”

    关应钧道:“没有。”

    简若沉看了眼底都被倒干净的杯子,“下次再一起去吃一次?”

    关应钧别过头,目光沉沉看过去。这个狡黠的,对谁都不错,实际没把任何人放在心里的简若沉,似乎有点变了。

    他抬手捉住简若沉的后颈,轻轻往身前拢了一下,然后倾身吻过去,吮了一下就退开,把报纸摊开放在腿上,垂眸道:“现在我尝过了,不要套我带你去。这个不能多吃。”

    简若沉碰了一下唇角。

    其实关应钧亲人的时候很规矩,仅有的两次,第一次碰一下就退开了,第二次跟碰一下就退也没区别。

    但还是叫人头脑一片空白。

    他垂头把桌板上的空碗收拾到纸袋里,余光扫过关应钧,发现这人也不是表面上那样游刃有余,手指捏着报纸,眼睛却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根本没读。

    关应钧心里憋着一口气,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一个也读不进去。他自控力还算不错,人生前二十六年也没感受过什么叫做欲望。

    自从碰到了简若沉,引以为傲的原则和自律好像都要往后退一步。

    关应钧转头看向病床,简若沉在收拢装着空碗的纸袋,日光映着他略微有些苍白的侧脸,把过分艳丽,极具攻击性的美照出一种清冷的神性。

    简若沉浑身上下都是白的,正因为白,所以红起来的时候很显眼。

    叫人不敢轻易冒犯他,但又压不住劣根性,想要亵渎。

    简若沉被他盯得受不了,只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江含煜的事情怎么样了?”

    关应钧道:“他说你就是为了报复人才追究诽谤,所以想给你点钱,跟你道个歉,和你私了。”

    “哈。”简若沉短促地笑了一下。

    关应钧:“我估计你不差那点,再说……”

    “再说我们拘留他,本身也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方便icac查案。”简若沉靠在病床上坐着,“刘奇商那边查出什么了吗?”

    刘奇商的工作能力其实不低,否则也不会被选进联合会里。

    他进联合会之前,五年查掉三个高-官,十多个违法企业,扫了八次九龙城寨,清查了不少黑店,可谓是ICAC的一把好枪。

    进了联合会之后却屡屡碰壁,只能说罪犯也有高下之分,会吸取入狱前辈的教训,一年比一年难搞。

    关应钧轻叹了一口气,“江家之前丢过账本,江鸣山入狱时又被彻底清查过一次,江含煜只要不傻,就不会把关键的资料藏在已经被警察的地方,难查。”

    这次查不出,以后会更难查。

    江含煜虽然不聪明,但是做事情比较谨慎,说白了有点胆小,没什么魄力,又怕又想要。

    简若沉也跟着叹了口气。

    关应钧起身,拧了热毛巾递给简若沉擦脸,看着他胡乱抹脸的样子,“秦嘉阳杀人的案子破得快,江含煜的诽谤没造成太大影响,拘留不了多长时间,估计也就五六天。”

    “希望刘奇商能在这几天查到江含煜其他违法证据。”简若沉把脸埋在毛巾里,瓮声瓮气道,“否则我们就只能在六天之后把江含煜放走。”

    “廉政公署的刘sir要是不争气,第一个骂他的绝对是林雅芝。”关应钧说着,接过擦完的毛巾拿在手里,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他道:“刘奇商为了在林女士面前挣点面子,肯定会在这六天没日没夜地干。”

    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关应钧把毛巾放到盆里,先去开门。

    门一开,就见陆景琛坐在轮椅上,被陆家的家庭护工推着,一张脸青白交加。

    关应钧堵在门口,“有什么事?”

    陆景琛道:“我要见简先生。”

    他看了一眼关应钧的样子,视线在他挽起的袖子和滴水的指尖一停,心里升起一丝古怪。

    传闻中,西九龙重案组A组的高级督察最不近人情,天生就是一个心里只有公事的机器,和手下的关系不怎么样。

    怎么会在简若沉的病房,还一副在照顾人的样子?

    陆景琛没细想,满脑子都是已经被押送法-院的小儿子。

    他近乎低声下气地道:“关sir,简先生见不见我,还是简先生说了算吧?”

    简若沉在里面听到这句,“进来。”

    关应钧让开位置,让护工把陆景琛推进去。

    这间病房朝南,光线很好。将陆景琛外强中干,强撑体面的脸照透了。

    上次见,这个年逾半百的老人还精神抖擞,这次竟然有了些老态龙钟的意味。

    简若沉道:“要是来问陆堑的事,我只能告诉您法律不容挑战。”

    陆景琛的面皮抖了抖,眼睛里透出一丝阴毒,又一掀眼皮遮住了,颤巍巍道:“陆堑犯的错会有人替他承担,任何一个父亲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死去。”

    原本风光无限,风头无两的陆老爷子低头求人,“简先生,我们不谈公事,也可以谈谈生意。九龙城寨那块地如今在陆家手里,政-府一直都想买回去,但我们没放手。简先生要是能救下陆堑,我老头子做主,把地皮送给简先生。”

    “谁有这块地仕途就会更加顺利。”

    简若沉笑笑,“留给陆荣吧,我就祝他走得高高的。”

    摔得惨惨的。

    后半句没说,但在场都是人精,不至于连阴阳怪气都听不出。

    陆景琛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又被气晕过去。他靠在轮椅上,胸脯起伏,喘息声又粗又重,护工赶紧拿出随身的氧气给他吸了两口,这才缓过神。

    他挥开护工的手,终于维持不住表面上的和善,脸色怨毒阴森,“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简先生,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求你救救陆堑,您要是做不到,我只好想别的法子。”

    陆景琛语调又急又快,“你以为真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港-英对死-刑的把控吗?死了港商,现在又威胁到高-官的生命,这个泯灭人权的刑罚还能维持多久?”

    简若沉歪了下脑袋,“还能维持多久?”

    陆景琛恨不得举起手里的拐杖打上病床上的人,但关应钧就在他背后站着。

    打了,西九龙总区警署更有理由诟病陆家。

    他只能生生压下这股气,任由脑袋被冲得发昏。

    陆景琛不说话,简若沉便自问自答,“你这么说,那死-刑多半只能维持到年底,可就算港-英1994年初就彻底废除死-刑,陆堑也撑不到那时候。”

    关应钧勾了下唇角。

    心神挂在简若沉身上,他实在喜欢这副有气当场出,半点不给犯罪分子留情面的聪明样。

    从江鸣山到陆堑,再到江含煜和陆景琛。

    从没看见过简若沉给这些人一丁点儿面子。身上有股很热很正的冲劲,能带得感受到这股冲劲的人也热血沸腾。

    关应钧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简若沉接了,对着陆景琛喝了一口,然后端茶送客,“陆先生慢走,我们就看一看,是陆堑先被执行死-刑,还是死-刑被彻底废除。”

    这一次,法-院的压力那么大,政客的压力那么大,陆堑已然是一枚被政客舍弃的棋子。

    陆景琛但凡有一点手段,一点向港-英政-府走后门的能力,也不会求到他这里来。

    简若沉笑眯眯的,狐狸眼弯着,好整以暇地看到护工惊声叫起来,“陆先生!您怎么了?快!医生!”

    关应钧敞开大门,看到轮椅一路滑出去,载着被气晕过去的陆景琛跑远了。

    他走到简若沉床边,给功臣削了个苹果,刀尖一下下落在果皮上,苹果沙沙作响。

    关应钧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踏实。

    原来坐在病床边给心上人削苹果,也能感到满足。

    他把苹果削成片状,盛在碗里递出去,自己把长条状的果核啃了,随后才轻轻笑了声,道:“有本事。”

    简若沉叼着苹果轻哼,“当然了。”

    学犯罪心理学,学微表情心理学。能精准地让人开心,也能精准的叫罪犯破防。

    简若沉在医院里住了一天多,第二天挂完水就回去休息和上学。

    日子平稳过了五天。

    简若沉被李老师抓着补了补行为心理学的知识。

    第四天开始,他没课的时候,就恢复了去重案组打卡的行程。

    但刘奇商那边一直杳无声息,好似一点进展都没有。

    正当西九龙重案组的警员们觉得找罪证这件事儿没戏的时候,刘奇商抱着一束花,提了一兜包着红纸的小橘子,敲开了重案组的门。

    林雅芝正好在休息区喝咖啡,一见刘奇商就冷哼,“还敢来?”

    刘奇商把花递给她,笑道:“怎么不敢,我来谢谢你们西九龙小财神。怎么样,他病好了没?”

    林雅芝闻了一下玫瑰,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我警告你,线人不要盯着我们家的顾问。”

    刘奇商穿得西装革履,平常看着很精英范儿,但在林雅芝面前像个毛头小子。

    他乐道:“哎,这事儿线人也好奇他,我又管不了太多。”

    简若沉听说刘奇商到了,就到休息室冲了包豆浆粉,“刘sir?找我什么事呀?”

    刘奇商把红纸包的橘子递出去,“哎,吃点果子。”

    小财神是真有威力。

    “江含煜名下有个大型的货币交易所不太干净,涉嫌洗钱,我们找到证据了,这会儿正查着呢。”

    刘奇商嘿嘿直乐,“不知道这次能罚多少钱,但搜查令肯定能申请下来,先过来谢谢你呗。”

    简若沉提了橘子,笑笑:“又搜江亭公馆?里头应该没什么东西了吧?”

    刘奇商道:“不一定,说不定和天泉都一样,有什么我们忽略的地方,我想再去查一遍。就算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反正货币交易所有问题是板上钉钉了。”

    “江含煜估计也知道这东西有问题,前段时间急着出手,这才被我们抓到了破绽。”

    警局的豆浆粉没甜味,简若沉喝了一口就觉得没劲,端在手里不喝了,“那刘sir可要好好和林警司汇报,她这段时间愁得掉头发呢。”

    刘奇商顿时心不在焉起来,撇着林雅芝,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话去了。

    简若沉唇角勾着笑,优哉游哉捧着豆浆和橘子回了重案组,转手就把豆浆塞到关应钧手里,“关sir,喝点豆浆。”

    关应钧看着杯子边上湿润的唇印,了然:“不好喝?”

    “更合你的口味。”简若沉和关应钧并排站着,看向已经开始抢橘子吃的同事们,轻声道,“你喝一口,肯定喜欢。”

    关应钧就着印子喝了一口。

    淡的,只有豆浆的香味,确实是他的口味。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简若沉喝过,又让人觉得回甘。

    他一手端着纸杯,另一只手抬起来,搭在简若沉的肩膀上,握住摩挲了一下,面上一派冷静,很是公事公办地平淡开口,“确实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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