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无忧如遭雷击。
旁人都说,是傅惊尘屠杀了整个白衣派,将那些亡魂全部送予黑魔,才将它迅速养成今日灾祸模样。
信这种话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并不包括青无忧。
这个世界上,每日都有大量的人死去。
师尊所斩杀,也不过是一整个门派,死在他手下的人数,甚至比不上国与国之间的几场战争。
况且,那白衣派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外面的人不清楚,青无忧知道其中问题。
他曾偶尔探听到叶靖鹰和梁长阳谈话,才猛然得知三年前、傅惊尘始终不曾提及的真相。
原来白衣派在以活人炼丹。
原来傅青青的死是因为这个。
事实上,青无忧一直将傅青青视作目标,一个必须要打败的目标。
她同他年纪差不了多少,甚至是十岁才入的玄鸮门,和他一样无父无母,怎么就能得到叶靖鹰的青睐?怎么就能和王不留平起平坐?怎么人人都喜欢她?为何有傅惊尘如此好的兄长?为何上天偏偏如此垂怜于她?
青无忧就不喜欢、甚至讨厌她。
他只想打败傅青青,光明正大地打败她,叫她脸面扫地。??——有朝一日,比试中,十招之内,也轻松挑掉她手中的剑,就像昔日里她对自己做的那样。
为此,青无忧拼尽全力,才入了内门,勤学苦练多年,也终于能出头,被玄鸮门内实际掌权者傅惊尘看中。
刚刚准备大展身手,便猝然得知傅青青过世的消息。
青无忧想,大约是“再也无法打败她”这件事,成了心头的执念,沉下去,以至于当吸入合欢香后,他方出现了幻觉。
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上某个女子。
瞧,就连如今的玄鸮门第一人傅惊尘,他仰望的师尊,不也同样是孑然一身么?
青无忧知傅惊尘和那黑魔有牵连,但并不认为师尊在滥杀无辜。
师尊只是在扫除祸害罢了。
那些人,就算是师尊不动手,也是要死的。
师尊无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都有道理在;不过是凡夫俗子,才会不懂师尊的做法。
近些年来,战争纷扰,恶念滋生妖物,百年前间被封印的那黑魔,本体虽元气大伤,再不能伤人,却将自己魂魄分出几缕,借着国与国之间频繁的动乱和杀戮,吸收人性恶意,再度迅速增殖。
百余年前,曾和黑魔对战过的人陆续过世,现今尚在这世间的、唯独见识过那黑魔模样的,也只有叶靖鹰一人了。
同他们这些弟子授课交谈时,叶靖鹰只说,如今黑魔能力,不敌当初五分之一。
就这不敌五分之一,若是正面对上,犹难以脱逃。
百年的权势倾轧、尔虞我诈,就连修道之人,也的确一代不如一代,莫说开创新的功法,停滞不前已经是最大的褒奖;叶靖鹰也提到,如今这代代相传的宗门们,对战水平皆要退后
三百年也不为过。
且不论起初开宗立派的那些,单单和百年前那些人相比,也差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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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傅惊尘,可算得上天造之才。
也因此等对比在,才映衬着如今玄鸮门弟子个个歪瓜裂枣(叶靖鹰原话)。
一起退化的还有渐渐枯竭的灵气。
此消彼长,浊染清,就连有福报之人,也都不会投生于此。
大量的人在战争中死去,为补充兵力,为乱世中多些人手撑得起家,又大量地生下孩子——世间万物皆有定数,魂魄亦有固定数额;有福之人不降生于乱世,而那些原要投生畜生道的恶魂,再度转世成人,填补空缺。
阴差大笔一挥,只觉如此便能清了这帐的亏空,才不管人间有多少披着人皮的牲畜。
玄鸮门的灵气也渐渐枯竭,叶靖鹰虽有掌门之名,却年事已高,许多东西,止步于此,也不得再往前了。
他无心修炼,自然无法吸收灵气、再反哺育之。
傅惊尘借了灵气最旺的那一处,停放青青的尸身;一边终于同姜国达成协议,姜国允许民间为玄鸮门立庙宇、上香火,而玄鸮门弟子,也会继续帮助姜国,反击来犯的周边国家。
如今姜国君主积劳成疾,命悬一线,已经许久不曾上朝;君主膝下子嗣稀少,唯独有前皇后诞育下的太子,今年才十岁,不懂这些国家大事,更不堪指挥;如今完全主持政务的,乃皇后冯正熙。
这份协议,便是傅惊尘同冯正熙所商议、敲定的。
近些年来,傅惊尘也开始同其他宗主商议,要允许一定品阶的弟子都能来此吸收灵气修炼,自然,也要求他们反哺灵气。
他并不欲独享那片灵气宝地。
只是先前停放傅青青尸首的石室,仍旧是个禁区,不许任何人擅入。
人人都知那边葬着傅惊尘的至爱至亲,只是以讹传讹,后面传下去,有些弟子就以为里面葬着尊主已过世的爱人。
青无忧一直以为,傅青青还冷冰冰地躺在那里,被他所敬仰的师尊以灵气滋养着。
事实上,她好端端地、好腿好脚、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素衣淡裙,除却那衣衫更陈旧了些,其余一如即往。
微风吹荡她裙摆,绣的那枝粉杏花栩栩如生,迎空舒展。
青无忧嘴唇发干,只觉此刻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他险些握不住剑。
——曾经立志要打败的这个女孩,和三年前最后一面时一模一样,时光不曾给她身体留下丝毫痕迹,就像她忽然间穿越了这三年光景。
和以前一样,她也不曾看过青无忧一眼,只专注望向傅惊尘。
而如今,他所仰慕的师尊,傅惊尘,也正在诱惑她去他身边。
“我说过,青青,”傅惊尘垂眼,“我不会强迫你,你会自己做出聪明的选择,无需我提醒。”
那几个东阳宗的弟子,在傅惊尘本人出现时,便惊慌做鸟雀状散开,不
想搅合这滩浑水,不想因公殉职,陨落在这深渊谷底。
笑话。
本尊一露相,甚至不需要过招,便知他功力深浅,
堂庙之上,被他活剐过的那些人冤魂尚未消散呢,金钩上的血都未被雨水洗净。
况方才已经打了退堂鼓,如今再不能聚气,同傅惊尘拼命了。
一拥而上更是笑话——
还有谁记得衣雪峰的事么?一个晚上,一整个白衣派的人,彻底消失,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深渊下,唯独傅惊尘、青无忧,和花又青、方回燕。
见花又青不言语,傅惊尘又柔声:“青青,你随我回玄鸮门中住一段时间,我便将这还魂花给你们清水派。这么久不曾回去,你叶爷爷十分想念你。”
方回燕拧眉,提醒她:“青青!”
花又青手握火灵剑,安静地想了一下。
原来重逢后傅惊尘如此镇定,是掐算好了,只待着此时。
一切皆如他所料所想。
眼下看,跟随他回玄鸮门,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方回燕可以全身而退,带还魂花去救大师姐;而跟随他去一趟玄鸮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花又青仰脸,看傅惊尘:“二师兄必须平安地将还魂花送回清水派,外面人这么多,说不定会有其他人来夺花。”
“可以,”傅惊尘颔首,“我让无忧暗中护送,保证万无一失。”
青无忧垂首不言。
师尊的命令,就是他的命。
他压下心中好奇,甚至开始有些迷茫。
猜测不到花又青身份……她究竟是不是傅青青?怎么又是清水派的弟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回燕抽剑,全无往日慈母之态,傲然立在花又青身前,为她挡住一切,朗声:“尊主,我们青青年纪尚小,许多事情,她都不懂。若你要怪罪,只找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来,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孩子?”傅惊尘看花又青,“你还是个孩子?”
花又青扒二师兄的手:“二师兄。”
眼看她想要挡在方回燕身前,傅惊尘垂眼,笑容渐隐。
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多会令她舍命相护的碍眼之人。
方回燕立在原处,岿然不动,张开双手,如护住小鸡崽的鸡妈妈,护着自己可怜的小师妹:“我们清水派向来与玄鸮门井水——”
“井水不犯河水?”傅惊尘温和笑,“是指你们合谋,送给了我一个妹妹,让我将她精心养大、处处谋划,等我同她有了深厚的兄妹之情,却又要强行分开我们?说她还是只是个孩子,是你们心疼的小师妹,要我君子不夺人之爱——二师兄,天底下没有这样玩弄人心的事情。”
青无忧僵住。
——原来她就是那个傅青青!没死?
“哥哥!二师兄!”花又青急急,她仰首,看傅惊尘,轻声,“我想好了,要跟你回去。”
方回燕第一次吼她:“青青!!!”
“我说过呀,忘了吗,我们今天刚刚聊过,”花又青故作轻松地笑,从他身后主动走出,“傅惊尘绝对不会伤害我——他只是想让我回去看看爷爷。别担心,二师兄,你就当我还在幻境中。况且,只是做客一阵,我还会回清水派的,我始终是清水派的弟子。”
方回燕不再听她讲,冷然,持剑刺向傅惊尘。
——天下的母亲,就没有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抢走的!
男妈妈也是妈妈。
他悉心照顾青青,好不容易看她一日日长成如今模样,又怎容这魔头夺走?
况且,谁知这魔头此刻存了什么样的心思?青青血肉珍贵,又有殊色,天资聪颖,若傅惊尘强行夺走了她、将她当作炉鼎——
方回燕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断然不能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被魔头□□!!!
剑光寒寒,折射秋光。
傅惊尘并不躲避,眼看剑至,他十分平静,两指一夹,稳稳夹住方回燕的剑刃。
微微一弹,方回燕后退几步,脸色发白。
傅惊尘留着力道,并未伤害到他,只是震得方回燕后退几步,令他经脉激荡,却不会受伤。
无需出任何杀招,点到即止。
方回燕便知,自己并非他的对手。
但这又如何。
人固有一死。
倘若为保护孩子而身亡,亦不负此生。
方回燕再度运气,凝神与剑合一,积蓄力道,待致命一击——
花又青白了一张脸,见着实拦不下铁了心的二师兄,急切望向傅惊尘,声音都破了:“哥哥!”
她眼中焦灼。
因知方回燕不是傅惊尘对手,此刻若真打起来,只会令二师兄徒劳受伤。
傅惊尘看她眼睛,安抚一笑。
“二师兄,”傅惊尘客气地称呼他,摊开右手,竟将那还魂花徐徐送下,飘入方回燕怀中,“若我是你,现在便带了此花,回去救大师姐——我会照顾好青青。”
花又青咬牙:“二师兄,你快些回去吧!”
她急急劝告,方回燕盯着傅惊尘,沉下一张脸。
剑气已凝聚。
此时此刻,方回燕已被慈爱所占据身体,势必不肯让出青青。
“傅惊尘,”他慢慢地说,“你——”
傅惊尘垂眼,瞧花又青焦急万分,又看方回燕尊严如铁——清水派中人,果真极有气节,危难关头,纵然殒命,也不会戕害师弟师妹。
略略思忖,轻叹口气,看方回燕情绪激荡,不想他再说出什么令青青难过的话,更不想真伤了他。
杀掉他轻而易举,但青青会十分难过。
微一抬手,拨乱他魂魄。
顷刻间,方回燕便昏迷过去,手中握剑,直直自空中向下坠落。
无需傅惊尘提醒,青无忧便飞身过去,稳稳地接住他。
侍奉师尊多年,他自然也能懂得师尊的意思。
有些事情,无需傅惊尘开口。
“送他回清水派,”傅惊尘说,“人和还魂花,都不可有丝毫闪失。”
青无忧恭敬说好。
眼看青无忧抱着方回燕离开,傅惊尘方靠近花又青,牵起她的手,问:“怎么这样凉?”
他手掌温热,热到几乎要将她烫伤,是炙热的铁,淬火的钢。
花又青还在看远去的二师兄,怔忡:“我二师兄和大师姐——”
“方才你都听到了,还魂花已经送去,无忧也会保证你二师兄活蹦乱跳,你不必再为此担心,”傅惊尘握着她的手,微笑,“手这么冷,定然是气血不足,等回去后,让叶掌门给你开些药补补。”
花又青迟钝好久,才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叶掌门,指的是叶靖鹰。
“我跟你回去,”花又青仰脸,看他,“你帮我解了这符——”
“青青,”傅惊尘垂眼,拥抱着她,轻声,“我如今相信你同师兄姐情谊绵长,你同他们间的情谊,甚至胜你我兄妹之情。”
花又青说:“没有。”
“没有?”傅惊尘扬眉,“若是我和你大师姐或二师兄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一个?”
花又青说:“这话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吗?”傅惊尘微笑,“你愿意为了他们,冒险来到我身边;这难道就不算意义?”
花又青说:“大师姐救了我的命。”
“我——”傅惊尘顿住,他垂眼,“青青,你也救过我的命。”
花又青不能继续同他辩驳了,在这件事情上,她永远都不是傅惊尘的对手,只得恳求:“哥哥,你先帮我解开,好不好?”
“一旦解开,此刻还魂花在他们手中,你便会毫无阻碍地回清水派,不会有半点留恋,”傅惊尘微笑,“青青,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你离开。”
花又青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
“莫再同我吵了,”傅惊尘说,“我的心都被你吵碎了。”
话音未落,他点了她的昏睡穴。
眼前一片黑暗。
神智消散之前,是傅惊尘宛若轻叹的声音:“睡吧,青青,等你一觉醒来,我们便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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