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大师姐房门外的孟神爱,值了一整夜。
此时此刻,刚刚躺在外间榻上睡下。
隐约可见,窗外明亮皎白,苍茫大地,尽为厚雪覆盖,一望无穷尽。
她翻了个身,意识到,原来下雪了。
低头看,手指尖还残余几缕墨痕,皱眉,在衣衫上擦了擦,终于擦掉了。
悠悠扬扬,倾洒白雪,覆盖山河。
这是晋翠山的第一场雪。
一大早,东阳宗便派遣几名弟子过来,带了些药物和东西登门,特意询问大师姐温华君的情况。
作为几乎可以算得上唯一一个不曾侵略过清水派的门派,东阳宗的人来时,二师兄方回燕还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准备了几块简陋的小茶点——
可此时造访,定然不是为了吃这些东西。
走在最前的,乃东阳宗长老莫不欲的嫡传弟子,莫传声。
她身材高挑,一身黑衣,背后负双斧。
来到清水派的第一件事,不喝茶不吃东西,先走去拜祭定清的牌位,为他上了几株香,恭恭敬敬行了拜祭师祖才会有的大礼。
“昔日定清尊主打破了男师不能收女徒的规矩,在他老人家晚年之时,也曾指点过家师,”莫传声恭敬,“是以,家师常同我们讲,他虽不曾拜入定清尊主门下,却常常感怀定清尊主昔日的恩德——算下来,他也是定清尊主的半个徒弟,我们这些人,自然还要称诸位一声师叔师伯。”
“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方回燕温声,“大师姐重病未愈,若有什么事情,同我讲即可。”
莫传声拱手,沉声:“我此次前来,是想告诉师叔。那如今在孟国随黑魔一同肆虐的蓝琴,也是被那黑影附身之人。”
“蓝琴?”方回燕蹙眉,“这是何人?”
“她也曾是玄鸮门中弟子,后叛逃出派,在孟国游历,”莫传声说,“此人相貌腼腆,却心狠手辣,擅长下毒,请多小心。”
方回燕问:“往日里,大师姐听到这些事情,都是如何做的?”
莫传声说:“我们会派出东阳宗弟子,暗中助大师姐,斩杀被黑魔附身之人。”
听她三言两语,方回燕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么多年,东阳宗一直在暗中推动此事。
——否则,单单凭借温华君一人,如何又能斩杀得了那些被黑魔附身之人?
定清师尊过世前,曾为温华君留下一柄宝剑,嘱托她,若遇到能愿意协助她斩杀黑魔者,便将此剑予对方。
温华君背负这把剑,徒步拜访了几乎所有门派。
这些日后欺凌清水派的人,没有一个愿意伸出援手;
甚至,在察觉到定清已过世后,便开始商议着,如何瓜分了他留下的那些至宝。
除了东阳宗的长老莫不欲。
他留下宝剑,并请出东阳宗的镇派之宝——一个能观测到天道外妖魔降生、或者说,被黑影附身之人生辰的铜仪,亦能感应到黑影是否被消灭。
莫传声此刻前来,就是为此事。
根据铜仪显示,现如今,七道黑影,已然亡了三道。
还余最后四个。
方回燕问:“那三道是何时消亡的?”
莫传声耐心解答。
第一道黑影附身于普通农户的男子身上,是最早被发觉的一道。
若想彻底杀死黑影,必须要男子挚爱亲自动手、或为救挚爱而死;唯有爱能击退恨——
“此事好办,”莫传声平淡地说,“给了他妻子五十两银子,她便喜不自胜地用菜刀割断丈夫的咽喉,几乎没怎么费功夫。”
方回燕愣住。
“第二道黑影,是玄鸮门中一个弟子,”莫传声说,“我们尚未查探清楚他具体身份,只知,三年前,铜仪显示,他已经身亡了——具体如何死亡,不曾知晓。”
方回燕一顿,忽而想起青青立下的坟墓。
金开野。
“至于这第三道么……”莫传声说,“则是附着在温丽妃的身上,三月前,也已经被温师叔解决了……对了,温师叔现在身体状况如何?”
温师叔,就是指大师姐温华君。
方回燕说:“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莫传声心生愧疚:“三月前,我同师父一同闭关,并不知晓此事。以往温师叔进玄鸮门,师父都会派两名弟子跟随的……这几日,师父刚出关,便听闻此事……唉,温师叔本不想让你们知道此事,说黑影虽恶、被附身者却是无辜,也是在遭杀业啊。”
方回燕问:“除蓝琴外,可否将剩下那两个黑影的生辰八字予我瞧瞧?”
莫传声为难:“其实我并不曾知……此事乃机密,为防意外,唯独我师父和温师叔知晓——对了,还有一点。”
方回燕问:“什么?”
“听闻贵派有个青青师妹,”莫传声沉声,“我师尊卜算,测得这位青青师妹,将来会与黑魔厮混,被黑魔缠身,或将成为我们消灭黑魔的一大障碍——”
方回燕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他问:“你是何意?”
莫传声说:“师尊说,若您能狠下心,可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先处决了她,让她干干净净地去——”
“胡说八道,”方回燕愤然,“此等话,不可再说。”
莫传声笑:“昔日听闻,师叔您想来不赞同徒生杀戮,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太阳照得雪地恍然洁白。
她说:“请您再多多斟酌此事,毕竟一旦魔头成了气焰,贵派的青青师妹亦难逃其危,甚至于会被夺魂灭魄——届时,只怕更会于心不忍吧。”
方回燕愤而拂袖:“神爱,出来送客!”
莫传声知趣,起身告辞。
方回燕独自在堂中坐了许久,沉默着。
送走客人的孟神爱,想要同师兄说些什么,只听见清脆的茶杯碎裂声——
她愣了一下,决定不进去打扰了。
清水派中物件稀少,用一套少一套。
这还是方回燕第一次打破杯子。
他背着手,沉沉想。
温丽妃,蓝琴,金开野,还有这傅惊尘。
四个人,都是那玄鸮门中人。
可见余下的那些黑影,或许也都潜藏在玄鸮门中……不行,不行。
倘若预言为真,青青若被邪魔入侵,那定然和玄鸮门脱不了干系。
方回燕重重吸一口气。
他决心去藏经阁,重新整理经书,看看当年师尊留下的手稿中,是否还有黑魔的其他线索;还有青青这预言,定清师尊一生顺应天道,晚年却是不信了,关于此类事情,或许他有其他的想法……
以及。
待展林伤好,便即可去玄鸮门。
前去救回青青。
转过身,忽见门口立着一道瘦长身影。
风大雪厚,也他不知在那边已经站了多久,满头满肩膀的皑皑积雪。
方回燕愕然:“少阴?”
哑巴少阴往前迈一步。
铁面具上的雪盖下一半,将他整个脸盖做阴阳,半明半暗,沉沉遮得光。
方回燕这才看到,少阴喉咙上的伤,已经消退了大半。
他们决心,要去玄鸮门中救人,而少阴不能出声,原本不想让他参与,便没有同他商议;
但昨日,少阴忽然主动提出,请求楚吟歌,为她治疗喉咙。
不能恢复原状也不要紧,只要能开口说话即可。
楚吟歌妙手回春,只隔了一夜,少阴便能开口了,虽然声音嘶哑,却好歹能令人听清楚,再不用费力地打手语。
“我在玄鸮门中多年,知道青青最有可能被藏在哪里,”少阴声音沙哑,“请允许我,跟随诸位一同前去。”
雪地映照灿灿阳光。
抬首望,一轮大好红阳。
灿灿阳光投入明瓦玻璃,将房间照得亮亮堂堂。
玄鸮门中,竹影小院。
前些日,这小院一切重新修缮过,只为迎接迟来的主人。
花又青躺在床上,从梦中惊醒,拥紧被子,只觉身体发冷。
这个时刻……外面已经快要到冬天了吧。
她抬头看,只见窗外一如既往的春日,如时光被彻底凝滞。
翠竹青青,风暖日和,再无其余三季。
源源不断的灵气牵引,同姜国达成的合约,收割百姓们供奉的香火,一层又一层,供给给无数修道者;修道者借用灵气修炼,再参与人际间的战争——
百姓可知他们供奉的烟火,被有心之人利用,化作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玄鸮门中,除却春外,再无其他季节。
这是为修道之人精心准备的温室,亦是奇才的温床。
花又青起身,掀被下床,脚在地上摸索许久,才寻到自己鞋子。
房间外寂静无声,没有人敢来此处打扰。
傅惊尘不曾同她住在一起。
自从花又青搬来后,他便去睡外面的厢房,保持着固定距离。
花又青忍不住想起,水月镜中看到的景象,那冰冷石窟,幽冥深渊,又是在何处?
傅惊尘为何要戴面具?他又为何……要同她那般?
如今的花又青,不再会单纯地将那种景象,看做是炉鼎。
若真是采补,也算不上傅惊尘采补她,或许是她在采补对方——因对方需保存元阳,保存那一半的功力,对于他那种热衷修炼的人来说,必然不会因此轻易犯戒。
可是。
花又青倒了一杯茶,手抚胸口,怔忡。
若一切命中注定,宿命无法改变,那么,她同傅惊尘做此举动,岂不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区别?
可叶靖鹰说,即使解不了同生共死符,也能拿走他一半功力——
傅惊尘树敌如此多,现如今东阳宗也在暗中寻找剿灭他的办法,倘若此时此刻,折损功力,若是敌人来犯,他又该如何?
纵然师尊有遗命要斩杀黑魔,但若是要她对傅惊尘下手,是万万不能的。
彼时以为是幻境,已经对傅惊尘多次利用,如今救大师姐的还魂花也是他帮助采来……纵使现今被他软禁在此处,他亦不曾伤害她半分。
思及至此,花又青握住茶杯,胸口痛到无法畅通,冥冥中似有人狠狠牵扯她的魂魄,往相反的两个方向硬生生地拖拉、硬扯。
痛得她感觉自己要被分成两半。
同时,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经脉正渐渐连通,那些凝滞的气缓缓恢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放下茶杯。
花又青侧身,看向窗外,云海翻腾,荫荫翠柳,体内经脉凝结之气顿消,神清气爽,此时此刻,她有无穷尽的能力。
傅惊尘正渐渐靠近她。
同生共死符,她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就在附近了。
……
踏入房门时,傅惊尘没想到,花又青会安静地坐在桌前煮茶。
小小紫砂壶,红泥小陶炉。
原本都是其他弟子送来的礼物,傅惊尘全都仔细收着,却无什么煮茶的闲情逸致,便一直搁置在柜中。
怎么今日被她翻出来?
再看。
衣服也穿着妥帖,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边甚至还簪了一朵盛开的茉莉花,幽幽发香。
阳光入户,映照着她一双手白皙,也好似浸染了徐徐幽茶香。
傅惊尘唤她名字:“青青。”
“昨夜叶爷爷同我讲,说先前无忧送过他一种茶,是青葡萄和茉莉香味的,”花又青不看他,低头,专注观察炉火,这一壶水快要煮沸了,开始咕咕噜噜地冒着小气泡,她说,“可惜,存放在他那边的,放坏了,今日不能带来给你品尝。”
傅惊尘说:“你若想喝,并不难,我再命无忧去寻便是。”
“可今天我想和你喝茶,明日就不一定了,若是改日再寻了茶,也未必有此刻兴致;”花又青忧愁捧脸,微微侧身,瞧他一眼,机灵古怪模样,和先前一模一样,“怎么办呢,傅惊尘?”
傅惊尘说:“我现在就唤他去寻?”
花又青侧脸:“算了,我已经煮好了另一种茶,你尝尝。”
傅惊尘缓步走到桌前,瞧她,噙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这个人,”花又青说,“怎么回事?我好端端地对你,你怎么反倒警惕起来了?”
“不是警惕,”傅惊尘微笑,“实在是妹妹你太过聪明,让我防不胜防。”
“不喝茶便算了,”花又青猛然去拎桌上刚刚煮好的茶壶,“我全倒掉也不给你喝。”
话音未落,她指尖触碰到茶壶柄,被烫了一下,立刻缩回,眼睛含泪:“好痛!”
傅惊尘无奈笑:“你啊。”
他倾身:“让我看看。”
花又青委委屈屈,递了手指去——果不其然,指尖烫得发红,一吹气,她便遏制不住地颤抖。
“怎么唱一台戏还真把自己弄伤了?”傅惊尘低头,取了药膏,给她涂指尖,又施了止痛咒,“入戏了?”
花又青怏怏:“果然什么都骗不过你。”
“因为我是你哥,”傅惊尘不抬头,“说吧,什么事?不必这样绕圈子——瞧这手指烫的,一时半会,还要痛着,难受么?”
“还是昨天的事情,”花又青低声,“哥哥你讲,说清水派的师兄师姐们会来救我。”
“我说过,不会伤害他们,”傅惊尘看她,神智清明,“不必为此事担忧。”
“我还是不放心,”花又青怔怔,“总觉得,好像一回到玄鸮门中,就什么都变了。叶爷爷那么老了,你也变了,王不留也变了……多了好多好多我不认识的人,也死了好多好多人。”
药膏涂好,傅惊尘垂首:“我哪里变了?”
“你没有以前那么温柔了,”花又青说,“变得好陌生。”
傅惊尘一顿,抬眼看她:“哪里陌生?”
“就是陌生,”花又青直言不讳,“你似乎隐瞒了我许多东西。”
外面阳光灿灿,房间内,茶香未散,小火苗舔舐着干燥的紫砂壶,咕咕噜噜地冒着气泡,沸腾了一壶开水。
越来越烫。
花又青完好的那只手,握住傅惊尘的手腕,垂下眼睛。
傅惊尘嗅到她身上淡淡蜜渍梅蕊的香气,被她体温一催发,悠悠扬扬,缓缓扩散。
他的指尖还留有烫伤药膏的香气。
方才,傅惊尘给花又青用的药膏是叶靖鹰调配的。
原本只有当归、地榆、黄柏、槐米、侧伯叶、白芷等物,给弟子用的则是以麻油调和,涂上去一股浓郁的芝麻香气。
傅惊尘不喜此气息,去了麻油,又添上蜂蜡和积雪苷等物,一打开小瓷瓶,只有淡淡中药草香,绝无那种油油腻腻的气息。
他刚为花又青擦过手指,自己指尖也沾染上淡淡香味,像另一种形式的亲密。
最暧昧的是气味,早在觉察之前,将两人紧密相连。
花又青认真望傅惊尘:“当初我留给你的道歉信,你当真看了吗?”
傅惊尘一笑:“倒背如流。”
花又青说:“那你倒背给我听听。”
傅惊尘没有说话,只是宽和地望花又青。
许久后,他才开口:“青青,若是你愿意永远留在此处,我便背给你听。”
花又青别过脸。
“看,面临问题时,你和我同样为难,”傅惊尘微笑,“软禁你并非我本意,只是迫于无奈——”
说到这里,他安静望她,眼底是沉寂无边的黑暗:“我不想你再次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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