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至清晨,方回燕便来敲门,说觉察到三重府城西有冲天的妖气,十分不详,要速速去查探,或许能寻到蓝琴下落。
花又青原本半梦半醒,听到这话,匆匆穿上衣服,拎起剑便跟他走。
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少阴。
他昨夜睡在方回燕房间中,因方回燕苦口婆心地劝告他,说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夜间睡不好,白日里哪来的精力保护花又青?
关于少阴的来历,玄鸮门中其他人都默契地不问,唯独展林摇头,低头润色,自顾自地写他那本《霸道掌门俏情人》。
关于和东阳宗牵桥搭线,合力绞杀黑魔之事,如今完全赞同的,也只有展林、季从仪、孟神爱和谢垂星。
清水派中不能无人值守,几个人留下来,一边是同东阳宗的人谈判,一边是修缮那些房屋,预备着给新弟子及一些东阳宗弟子住。
天边尚未亮,晨光熹微,万物濛濛。
孟国在姜国的南方,三重府又是在孟国中心,莫说大雪,连夹棉的衣服都无需穿。
花又青昨天热得额头冒汗,现下松松快快地脱了外衣,只是不知为何,总觉手腕隐隐发热,她将此归结于未适应季节的变化,低声问方回燕,为何不见谢垂星?
昨天他们商议好,楚吟歌留守客栈,探听消息,以便接应,而余下几人,则同去那妖异之气冲天处。
方回燕解释:“晨起时敲垂星房门,不见他出来,推开一看,他还在迷迷糊糊地睡觉,说头痛。”
有了这回答,花又青放下一颗心。
几天以来,这般日夜兼程,谢垂星年纪最小,比她还小几个月呢,根基不稳,不能同她相比较。
莫说其他,就连花又青这样赶路都有些不舒服,更何况功力身体皆不如她的小师弟。
事实上,早晨的谢垂星还有些“反常”,不知为何,一直抓着方回燕的衣袖,说什么“魔头”“追上来了”
“快跑”之类的话。
方回燕只当他年纪还小,未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才会如此。
尚未对上魔头,便先露了怯意。
这是人之常情,说到底,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孩子,胆小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和定要留在清水派中的孟神爱比起来,谢垂星这次能主动提出正面黑魔,已经很不容易了。
总不能要求每个师妹师弟都像青青这般,能扛得起事。
她过得太苦了,苦得让师兄心痛。
当初大师姐抱回花又青时,她还那样小,瘦弱得像个小猴子,差点就被人吃了。温华君细细叮嘱他们,说莫在这孩子面前提父母的事情,因她问过那餐馆老板了,老板说,这是孩子父母过不下去,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这种违背人伦的事情令方回燕格外疼惜她。
他本身就是感情充沛、乐于照顾幼子的性格,便将她当孩子一样养。
这么多年了,花又青虽也曾做过一些调皮捣蛋之事
,却不曾更改善良本质,肯吃苦,遇到事情,又往往不顾自己——
当初和傲龙派一战,方回燕被砍掉胳膊,花又青小小年纪,奋不顾身地闯入敌方中,自己受了伤,也拼命地将那断肢带回,要楚吟歌为他接上手臂。
温华君曾告诉方回燕,说定清师尊预测,这个在他身死后才诞生的孩子,将会振兴清水派,重现昔日荣光。
以前的他不信,但那次看她小小身体抱残肢归来后,方回燕便开始隐约相信了。
然而。
温华君借助还魂花重新醒来后,对花又青的期望愈发重。
她未和其他人谈起,只私下同方回燕说,唯有花又青能亲手杀死傅惊尘。
傅惊尘必须要死,而有能力和可能性杀死他的,只会是青青。
因傅惊尘的的确确对青青有兄妹之情,若非万一,绝不会斩杀她;
二来,无论是资质还是悟性,花又青都是这代弟子中最出挑的那一个;更不要说,她曾在“幻境”中度过了七年,相当于平白加了七年的修为;
三来,花又青在玄鸮门的这些年,没少结交人脉,若是要杀傅惊尘,定会有人追随她,站在她这一边。
这些东西听得方回燕心惊肉跳,他甚至只想守着清贫的清水派和这些师弟师妹们,无灾无难,看着他们快快乐乐地生活。
但师命不可违,纵使是已经过世许多年的师父。
在方回燕提出“青青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温华君一笑,那笑容慈祥又熟悉。
“我以前是不是同你讲过,定清师尊过世前,曾告知我,在他身死十五年后,要去永安城中救济?”她问,“当初他老人家还有预言,说这一行,能得到一身骨绝佳的师妹。”
方回燕沉默许久,方问:“就是青青?”
“因他知晓,他亡故之后,黑魔将再度肆虐,”温华君说,“唯有青青,可与之一敌。”
方回燕愣住。
“现在想来,或许一切都是天意,”温华君缓慢地说,“他老人家算无遗策,临死前早就已预知到身后事情,甚至也能猜得到,多年后,会出现傅惊尘这样一个人。说不定,青青机缘巧合下,能入玄鸮门接近傅惊尘,师尊也早已预测到了,故而会叫我去永安城收养她——这一切都是天道中记载好的,是命中注定,而青青,则是命中注定能杀傅惊尘、彻底消灭黑魔的那个人。”
方回燕说:“青青纵使天纵奇才,可那傅惊尘也不遑多让。更何况,傅惊尘又有黑魔相助,功力深不可测,青青又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定清师尊仙逝之前,曾将他与芳初的全部记忆,用魂魄碎片凝做两颗珠子,就藏在他和芳初合葬墓旁的梅花上,”温华君语重心长,“只是定清师尊已是半仙之体,做的这两颗记忆珠同样有仙灵之气,若是普通人吃下,受不住这气魄,定会爆体流血而亡。”
方回燕问:“谁能受得住?”
“天生仙灵之血的青青,或者定清师尊的转世之人,
”温华君斩钉截铁,告诉他,“唯独这两者能承受得住记忆珠的仙气。只要功力深厚,含珠入腹,便能拥有定清师尊或芳初的全部记忆,到了那个时刻,她便相当于拥有了师尊的所有知识和秘籍,以她的资质,再勤加苦练,百年之内赢过傅惊尘,定然不是什么难事。”
方回燕吃惊:“可若是傅惊尘得到那记忆珠子呢?”
温华君沉默许久,问他,今天是不是一定要吵架?
……
思及此,方回燕转身,看一眼身旁的花又青。
这个被大师姐寄予厚望的女孩子,认认真真地完成着师门每一个任务,从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一心只为清水派,只为师姐师兄们。
此刻,花又青正立在凤凰树枝头,居高临下,聚精会神地凝视不远处的氤氲紫气。
寻常紫气都乃祥瑞之兆,昔日老子骑青牛过关时,便有人看到紫气东来。
眼下这股紫气并不寻常,浓浓酝酿着黑意,浮在一深宅大院上空。
花又青眼睛好,遥遥地望见,那深宅上的匾额,朱漆填墨,十分清晰地写着“方宅”两个大字。
她顿时来了精神,回头,迫不及待想将这个消息分享给方回燕:“二师兄,那个宅院主人和你一个姓哎!”
方回燕也看,看清后,笑:“是啊,毕竟是我叔叔家,同一个姓氏十分正常。”
花又青:“……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听方回燕解释,花又青才明白。
这隐在重重凤凰木下的深宅大院,原来是方回燕的本家。
方宅是这三重府上出名的大户人家,田地铺子几十个,日子富足丰饶。
上一任家主是方回燕的父亲,方义云;只可惜方义云年轻时患了病,身体不好,在方回燕诞生没多久,便早早撒手人寰。葬礼之上,方回燕的母亲也撞棺殉情,撇下方回燕一个幼子。
这家主的位置,便交到了方义云的亲兄弟方薄天手上。
在方家,方回燕的处境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按照礼法,待他成人,这家主还是要给他做,但这些年,方薄天把方家的铺子打理得风生水起,过惯了好生活,享受权利之后,便轻易不肯相让。
方回燕早知如此,恰巧遇到温华君,感于昔日定清舍身为天下的牺牲精神,便主动请辞,离开家中,跟随温华君入清水派苦修,也能避开无谓的家主之争。
向来,志不在权位。
一晃多年过。
他如今又来了。
有了方回燕这“昔日大公子”的身份,三人进入方宅时便顺利多了。
昔年间照顾方回燕的唐嬷嬷还在,听闻“大公子回来”,她顿时老泪纵横,拄着一根掉了漆的枣木拐杖,颤巍巍迈过门槛,抖着白发唤一声“大公子”。
饶是避世许久,方回燕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扶她起身。
仆人也传话过来,说家主方薄天在主厅接待贵客,暂时脱不开身,请他们暂且
移步去垂花海棠厅休憩。
此刻方薄天既然要见客,方回燕也不好勉强,只带了师妹、少阴和唐嬷嬷起身,不忘询问仆人,近期方宅内可有什么怪事?
这个叫做小木头的仆人说:“有,这几个月,镇上忽然间死了不少人,都是害急病,大夫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前几天,王二宝家的下葬,我偷偷地去看了眼,发现那人青白青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像是被吸干了血。”
花又青若有所思,小声同方回燕交谈:“莫非是海对面那些国家中,提到的吸血之鬼魂妖物?”
“不会,”方回燕低声,“这些东西怕蒜怕太阳又怕银器,只能藏在船舱中进来——每个码头都有修道者检查,绝不会允许他们上岸。”
花又青放下心。
方回燕又说:“况且,此吸血鬼,又可用来炼制壮阳之物;纵使修道者心软,他们在这里也活不过七日。”
花又青:“……啊?”
转身间,到了垂花海棠厅,小木头恭敬请他们上座,又差人去泡茶,提到两日前有一白毛鬼闯入,被家主新纳的妾室活捉,现下还关在……
花又青没听他说完,余光中瞥见一熟悉身影,心下大惊,端着茶杯匆匆过去,心都快跳出咽喉。
——看身高体型,好似金开野。
追过去,才发觉那不过是一普通的男人,只是生得又高又壮实,同金开野身型相似,才叫花又青一时迷了眼。
被花又青叫住,他那晒黑的脸憨厚一笑:“小姐可有事情?”
花又青摇头,说对不住,认错了人。
她心下萧瑟,转身看见少阴。
少阴戴着铁面具,一言不发,拿走花又青手中的茶杯,又用蚕丝手帕细细为她擦手,低声问她有没有被烫痛?
花又青摇头。
小木头还候着,恭敬问,大少夫人可还有什么要求?
花又青迟钝了许久,用手指自己,震撼:“我?大少夫人?”
少阴沙哑:“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定然不会是我。”
小木头说:“您同大公子如此亲密——”
花又青打断他:“师兄看着我长大,将我视作骨肉至亲。”
小木头愣了愣,恍然,点头如捣蒜,说小的知道了。
天高云淡,远处假山亭台上,傅惊尘负手而立,沉静地看着紫槿花树下,花又青同少阴一前一后,回到正厅中。
青无忧眼观鼻鼻观心,轻声问询:“师尊,是否需要弟子前去,将师姐带到您面前?”
“何苦再见她,”傅惊尘淡淡,“她既然选择清水派,便是背离了玄鸮门。”
青无忧顿时不敢再言语了。
自从那日花又青脱逃后,傅惊尘大约是真的被她的“背叛和欺骗”伤了心,绝口不提花又青只言片语,就像她从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般。
在青无忧眼中,师尊不杀了她,已经算是给她留足体面,对她足够心软。
如今决裂,尘归尘土归土,两下陌路,已是最好结局。
现任家主方薄天,毕恭毕敬地问傅惊尘,称其为尊主,问,是否当真有青春永驻、强身健体的功法传授——
一转身,小木头蹬蹬蹬上来,喘着气,回禀方薄天,说已经安顿好了大公子和大少夫人,可还有什么指示?
方薄天对这个自小离家的侄子没什么感情,敷衍地说知道了、快下去。
方才始终平静的傅惊尘,却在此刻徐徐转过身,从容不迫:“大少夫人?”
“是,”小木头努力回忆花又青的说辞,那漂亮少女用词过于文雅,他背得磕磕绊绊,努力复述,“她说,大公子看着她长大,如今她也有了大公子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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