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列车如同盘踞的蛇一般,围绕着低空的轨道场转动,窗外的景物时而颠倒时而倾泻。
凌晨的列车并无多少乘客,在诡谲的光芒之中,只有几名学生在座位上互相搀扶。他们头发凌乱,身上的信息素混杂,硕大的光屏浮现在他们面前,恍惚可见律动的音符或是其他。
这样的噪音并没有让人过多在意,或者说起码喀左尔不在意。
他只是拢着帽子,站在列车门前俯瞰着三城的景色。
即便是这低空,也可以窥见满城林立的高楼,硕大的律动的人影在空中劲歌热舞,或者是举着某些产品打着广告。无处不在的贴片广告投射在建筑表面,霓虹灯牌之上尽是翼世的logo以及最新研发科技的预热。
那些迷离的光透过车窗落在喀左尔的白发之上,连同他过分透明白皙的肌肤上也沾染了这些光泽。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你很喜欢这样的景色?”
喀左尔怔愣了,才道:“没有,只是没从这个角度看过。”
相比旧文明社会,如今社会的科技即便发达,却仍然未在交通方式上有太大高进。即便各种轨道将低空尽数占领,叫人抬起头便先看见如蜂巢般的枢纽,且大大加快了交通出行的时间,然而人们早已厌倦了这样不大不小的改进。
起码我进到了中环城,又从中环城到内环中心城发现最快的出行方式仍是飞舰或是车子的飞行模式时,我感到了大大的失望。
我问道:“意思是,你的所有出行方式都是高空?”
喀左尔顿了下,道:“私人飞艇。”
“等下,那你在和家的时候呢?”我对他了解并不多,“你在和家的时候不也得上学吗?”
喀左尔看着我,像是觉得我的问题愚蠢一般,他认真道:“不是高空的时候,就是普通轨道,没有低空。因为低空是容易被伏击的位置。”
我:“……看来你还挺重要的。”
提醒声响起,着陆电梯迎在列车门口,橘色的箭头从列车门口一路铺陈在玻璃电梯门口前。
喀左尔下意识后退半步,粉红的眼睛望着我。
我:“看我干嘛,看路。”
喀左尔沉默了一会儿,道:“它看起来很危险。”
我伸出脚,走了几步,一回头,喀左尔仍然停在门口。
喀左尔站着不动,以至于列车已然响起了催促的警报。
我走回去,伸出手,“过来。”
喀左尔有些犹豫,手悬在空中,他道:“可是——”
我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一拉,他瞪大眼,身体踉跄着从列车上下来,踩在了箭头栈道上。光的涟漪从他脚下泛开,急促的呼吸声和灼热的体温顷刻间扑在我身上,我伸手扶住了他的腰部。
喀左尔的心跳声贴着我的肩膀。
下一秒,他推开了我,“你——”
他又不说话了,唯有翕动的眼睫显示出了他的慌张与不适。
喀左尔像是所有好学生一样,沉默寡言,无趣,木讷,被囚于他人称之为优秀的牢笼之中,以陈旧的教条解释整个世界。我并不喜欢这类型的人,但也最喜欢这类型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最好引诱的那一类人,只要将新鲜的世界撕开一角,他们就会立刻如同瘾君子一般欲罢不能。
比如现在,当我握着他的手腕往前走时,他的脚步缓慢至极,充满了小心,却又忍不住四处张望。
他的体温急速升高,呼吸加快,细密的汗水染湿了交握的手。
“我们要去哪?”
“去我老家。”
“什么意思?”
“意思是去三城最烂的地方。”
“不可能的,中心城拥有联邦最高端的生物科技,也有着最高的生活水平。”
……看吧,我说了,我讨厌好学生。
但是现在,我十分需要好学生,尤其是和家的好学生。
我没有说话,只是抓着和洛的手,走到了玻璃电梯中。
电梯门上的灯挨个亮起,进度条加载到最满,下一刻,它骤然下沉。
“啊!”
喀左尔发出了一声惊叫,攥紧了我的手。
我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立刻垫脚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他立刻便挤了过来。然后我意识到那个什么吊轨效应还是过桥米线效应不该在这个时候用,因为他将我挤到了电梯角落,极淡的青涩如柑橘的信息素也从他身上逸散出来,酸得我直流口水和眼泪。
我推着他的脸,忍不住想吐出来。
喀左尔没有再尖叫,但他的精神显然高度紧张,因为柑橘味越发浓郁,呼吸急促得我怀疑他要撅过去了。
他挨挤着我,当我以为我要变成纸片人的时候,电梯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喀左尔的身体颤抖起来,红红的眼睛湿润着,愈发像是只落泪的兔子。
我看着他,道:“你洗过碗吗?”
喀左尔好半晌才平息心情,他惊魂未定地道:“什么?”
我道:“你身上一股子洗洁精的味道。”
下一秒,我看见喀左尔的眼睛瞪大了,几乎恼怒地看着我。随后,他迅速后退,和我拉开了距离,走在了我面前。
我扶着扶梯,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走出电梯。
受不了了,这个活儿真不想接了。
我跟在身后,暗夜之中,小径里只有脚步踩在砂石上的声音。
没多时,喀左尔回头望我,“我们要去哪里?”
我笑了声,“你走那么快,我以为你知道路呢。”
喀左尔蹙眉看着我,像是有些不满意,却并没有发作,只是站在那里望着我。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向后伸出一只手,大步往前走。
当我走了半分钟后,我才感觉他试探性地将手塞了过来,却又仍然保持着矜持似的,只将手塞了一小截。
如今我们深处的是低空轨道层与陆地层的正中,在灯火通明的低空轨道层与霓虹照耀的陆地层中,中间层的光亮如此微弱,黑暗像是要将这一切尽数吞没一般。中层偶尔有极高的楼穿过,钢筋水泥之上的代码显示着封锁状态,拐弯抹角的小径上时不时有流浪汉与呕吐物与碎掉的酒瓶。
当喀左尔再一次提起了红色的袍子,以优雅的姿态与嫌弃的表情跨国一处陈旧的血迹与针管碎片时,他有些崩溃了。
“陈之微,你强行把我带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他很努力保持着平静,漂亮的脸上有着疏离的冷意。
即便是他主动跟我出来的,但是……情况不是他想要的时候,他的话术便能灵活转换成责任的载体。
我没说话,只是拉着他往前走,“我的大少爷,再走几步,行不行?”
“陈之微!”喀左尔开始犯矫情了,脚步慢了下来,拉扯着我,“我讨厌你,你骗了我,我不该相信你的。”
他的话音中显出了些许不满,紧接着,便是隐藏着的不满,“一整晚,我们都在花时间坐车,还有走路,我已经很累了。圣纪神在上,会惩罚你的,惩罚你的不敬和——”
喀左尔话音顿住,因为我们走到了一个宽阔的废弃的顶楼上,通往楼下的门被锁着,无数封锁的代码运转着。而站在这顶楼之上,放眼望去竟又如无数条交错的狭窄的街市,顶楼边缘周围尽是如桥梁一般的隧道,连接着低空轨道层下的暗色空间,来往的人极少大多衣衫褴褛,或是穿戴着各种廉价义肢,甚至有人直接躺在路边,身下散落着针剂。
他呆愣在原地,喉咙里几乎溢出了几声干呕。
“这里的味道……”
喀左尔捂住了口鼻。
几个醉汉从远处破旧的棚屋中走出,脸上带着餍足,当经过我们时,他们的眼神围绕在喀左尔身上。
喀左尔几乎立刻有了几分不满,我拉着他迅速往一边走。
跟随着恍惚的记忆走了到处绕着,跨过几次桥梁,进入了其他废弃的楼层后,终于看见熟悉的几个棚屋。这些棚屋之上尽是用些乱七八糟的材料搭建的,时不时溢出些材料耦合有问题的提示灯光,位于屋子上方的店名稀奇古怪。
喀左尔却看得入神,一会儿发出嫌弃的声音,一会儿问来问去,在厌烦的心情要达到顶端时,我带着他到了一个古怪的店前。
这是我印象里最廉价的喷饰店了,里面会售卖些便宜染发剂和化妆品,还有难闻的味道。
但喀左尔显然已经沉迷住了,他四处张望着,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货架上的东西,随后道:“识别器在哪里?”
我道:“这里是人工的,用现金。”
他拿起一个喷瓶仔细望着,那粉色的瓶子在他脸上投下光泽,他一面打量着一面道:“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在我申请到了可以以返家名义回到三城,但我又不想给你打工的时候,我在这里给别人打工。”
我把话题引到了和家。
喀左尔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迷惑地望着我,“可是在和家的时候,不是只用打理宅子吗?”
我看着他,露出了苦笑,“但是在那里干活,还要表现得工作是荣幸,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并不觉得我的家人对佣人不好。”
喀左尔重复道。
我道:“你们和家人是不是分不清对人好和尊重人是两回事?”
喀左尔的脸色有了些冷凝,“可我从来没有追究过那个玩偶,即便我在录像里看到了你。”
我微笑道:“你不追究,别人会追究啊,那件事后父母可是特意告诉我做人要诚实守信,知错就改。”
喀左尔的眼睛睁大了些,睫毛颤动,他像是完全不理解一般。
你不愿意做的事,有的是人愿意帮你做。
有太多人,愿意为了主人摇尾巴了。
喀左尔沉默了好久,他轻声道:“我要向你道歉吗?”
我道:“不用,该向我道歉的另有其人。”
比如,那个毁掉玩偶的陈行谨。
我又道:“再说了,都过去了,和家……也没了。”
“……嗯。”喀左尔应了一声,他将粉色的瓶子放回货架上,又拿了一定有些夸张的红色假发玩了起来,眼睛里有了笑意,“好漂亮的颜色。”
我:“……我建议是换个别的颜色。”
喀左尔抿了下唇,“我觉得红色好看,很鲜艳。”
我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到了镜子前,“那你戴上试试?”
喀左尔有些疑惑地捏着假发,试图寻找着说明,好一会儿他才戴上。在红色假发戴上的瞬间,喀左尔的脸上便有了尴尬,鲜艳的红放在脑门上,几缕蓬松的波浪荡在脸颊前,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审美不太好的混混。
我道:“我跟你说了。”
喀左尔:“不……也没有很难看,我还是觉得它颜色很漂亮,只是、只是有点……”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疏忽,我道:“也行,那等会儿你就戴着他,怎么样?”
喀左尔的嘴巴张了张,好一会儿,他才道:“可是,我又觉得,呃这个……”
我没等他说话,就往柜台走,“老板在吗?我要结——”
“别、别!”喀左尔立刻抓着我,他道:“不要!我不要戴着这个!别买了!”
我回头奇怪道:“你不是很喜欢吗?”
“我——”喀左尔咬着唇,粉色的眼睛里有了些委屈,好一会儿才道:“我不喜欢了。”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喀左尔没再说话,嘴唇翘了起来。
他道:“我讨厌你,你故意的……”
我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转身,道:“好了,不要再闹了,说了带你上色,那就……先从口红开始?”
我找来找去,找到了美妆区,先看到架子上的试用装口红。
【纯天然百分百自然红,还你好气色!】
那是纽扣大的小圆盖子。
我没忍住直接打开,“你要先试试这个吗?”
喀左尔伸过手,
我却直接用拇指按了下去,像是我进局子按手印似的按出了个深深的红来。他惊异地望着我,我扶着他的脸,用拇指在他的唇上按下。
顷刻之间,那近乎透明的白色唇上染上了一抹灼眼的红。
喀左尔呼吸急促了起来,热气几乎湿润我的手指,他望着我,眼里有了些不满。我装作没看见,继续按着他,将那唇上的一点红继续抹下去。我听见他喉间溢出了很淡的一声轻哼。
我松开了手,望了望喀左尔。
喀左尔的唇上有了红,他立刻虚虚扶着嘴,望着我,话音闷闷的,“你刚刚……”
“这试用装都这样的啦。”
我晃了晃小圆瓶。
喀左尔的视线便也跟上我的手,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捂着脸的手,露出了唇。
他小心地望了我一眼,牙齿咬了下嘴唇,沾染了点红。
喀左尔轻声道:“我现在有颜色了吗?”
我再一次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到了镜子前,俯身道:“有,很好看。”
镜中的人怔了许久,几乎要伸手触碰镜中的那点红,许久,他才道:“嗯。”
我又道:“以前……我就想过你有颜色会很看,果然是这样。”
“以前……?”
喀左尔回过头望我。
我微笑道:“嗯,后来我回过一趟和家,发现那里甚至已经被拆除了,真可惜。不过想也是,我早就知道,和家不会长久。”
喀左尔望着我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才又道:“为什么?”
我道:“毕竟都是这种小财团嘛,即便是以生物科技闻名,所以觉得说不定会被翼世收购之类的。不过没想到,居然是欠债。”
喀左尔像是无法容忍我的话语一般,肩膀一动,脱离了我的手。
他话音冰冷,“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疑惑道:“那是什么?”
喀左尔眯着眼,只是道:“不关你的事。”
好吧,白忙活一场。
不过……看来他还不知道,我的哥哥,陈行谨,或多或少的参与了对和家的围剿。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参与的那部分到底是哪部分,还想从他嘴里打探来着。但是起码现在他对我还没有直接的威胁。
我又道:“抱歉,我问太多了。”
喀左尔没有说话,他只是时不时看向镜中的人。
终端的消息震动个不停,我拿出终端时,才看到了许琉灰的消息。
我没有查看,只是叹了口气,“许老师发现了,在问我的责。”
“他怎么会舍得问你的责呢?”喀左尔笑了下,眼神淡漠,“他只会觉得……算了。”
我当做没懂的样子,只是道:“但你是圣纪佛教会的下任教皇啊,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我又道:“那可是至高无上的宗教权力。”
喀左尔,难道你就甘心,偌大的教会全都在许琉灰手下吗?
如今许琉灰一人做大,对我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你得加把劲,给他制造点麻烦啊,不然我这条秘书长的路可走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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