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他们在石云县县城租了一间小院子, 公冶文住了大半个月,没有一天不出去逛的,每次回来后脸上都是一副感慨的模样, 眼中都有了不同以往的光彩。
他时不时会发出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便是百姓的生活……”
对这种大少爷的无聊感叹邱静岁一概无视之。
安顿下来后,邱静岁忙着收拾清洁, 倒也不着急, 每天干一点,忙活了十几天才歇下来, 这段时间她常常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 青竹烦躁又担心,却不敢刺激她,说要闯荡江湖的他整天窝在家里给她打下手。
不过通过长时间的打扫,把那些灰尘、废弃物件清理的过程, 就像是心理疗愈一般,给了情绪排解的出口,等院子焕然一新之时,她已经完全恢复如常了。
邻居是个孤寡老太, 老的牙都掉了, 但为人很爽利,会行事, 他们搬过来的第一天就送来了一些窝窝头和家常小菜。她说自己的老伴和两个儿子都在前些年的战乱中死去了, 女儿早嫁去了外地,断了联系。
“就剩我一个老寡妇好歹过吧。”说这些的时候, 她浑浊的眼睛里有着归去的期待也有对明天的坦然, 她脸上有感慨, 却没有太多伤感,但却让邱静岁几乎彻夜难眠。
身处于交通、通信不便的时代, 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即便是天翻地覆的消息也很难第一时间传递过来,至于在位的是哪个皇帝,又推行了什么样的政策,更是一个遥远的传闻。
只要不去刻意关注,京城中的政治动荡好像都是另一世的事情。
在石云县呆了半月,在某个清晨,公冶文告别二人,带着青书再次踏上了旅程。
邱静岁的状态越来越正常,于是半年之后,青竹也离家去外面闯荡江湖了。
她笑着调侃道:“以后混出名堂来,人不回来不要紧,钱可得记得寄给我。”
青竹“嘁”了一声:“你想得美,我必得回来吃穷你。”
笑着挥手告别青竹,邱静岁在门口愣愣站了好久,才伸手缓缓关上院门,插上门闩,回目四望,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桌上摆着往日喜欢的吃食也提不起食欲。
就那么在屋里坐了半个时辰,她强迫自己动起来,打扫打扫,坐在画架前画着久久未完成的画。
从白天画到黑夜,又画到黎明,看着初生的炽阳,邱静岁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一些。
改朝换代带来的动荡让整个县城愈发冷清,在大多数人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一切非基本需求的商品都不会有很好的销路,邱静岁放弃了卖画的打算,手头有大概还有四五十两的现钱,基本可以维持脱产生活,虽然不能摆摊,但她没有放弃练习。
要预防未来几年会出现的干旱天气,她屯了不少粮食,基本够两个人吃上三年,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再加上她也在院子里开辟了一个小菜园,自己种点常吃的蔬菜,虽然不能完全自给自足,但是一个月下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少之又少。
——
年底青竹带着许多从外地买的年货回来过年,他得意地吹嘘自己在码头扛过活,也抗过地痞匪徒,在枝江府混出了一点名头。
邱静岁就夸他,一点也没有打击他的自信心,闹得青竹都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分工烧菜,做了一桌在民间还算丰盛的家常菜,主食是一筐白面馒头,荤菜有一条鱼和一盘红烧肉,因为青竹爱吃豆腐,还烧了三个带豆腐的素菜。
开动前,邱静岁去隔壁把老妇人请了过来。老妇人推脱不过,也不肯空手来,带着一沓子煎饼坐在炕上,眯着眼吃了点好克化的吃食。
寥落的小城中,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买了鞭炮,邱静岁为图年味买了一些,和青竹在门口放的时候,左邻右舍家的大人小孩都跑出来看,在这年代,也算是难得的娱乐了。
青竹不小了,还和孩子王一样,带着跃跃欲试的孩子把炮仗放了个干净。
晚上守夜,邻居老妇人熬不住提前回去休息了,邱静岁和青竹守着火盆吃煮毛豆,青竹看着跳跃的火光,犹豫片刻后道:“皇帝削了浑仪监的权力,往后考功名什么的都不要提前卜算日子时辰了。”
接着又道:“她很不喜欢这些算命的,连带着城里头的算命先生都不好过。”
国泰公主深受其害,此举是情理之中。不过她说到底只是一个傀儡,待以后陆家继任,说不定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回来前我听说卫国公继位了。”
邱静岁拨弄炭火的手一顿,她没想到更替的日子到来的如此之快,平凡的日子模糊了岁月。
她放下火钳,问:“还有别的吗?”
“这两年各地雨水都少,官府修水利,还派人到处种树,让百姓种耐旱的庄稼和施肥。”青竹道,“家里粮食可够?”
“放心吧,我都算着,肯定够咱们两个人的口粮。”邱静岁拨了拨柴火,忍不住问:“有没有再动浑仪监?”
“没听说。国号倒是改做了梁,同咱们小老百姓没甚关系。”
卫国公年纪不小,之前带兵出战多年,消耗了不少元气,登基后,国事必定操劳,身体不知道能不能抗住。
她的思绪短暂地飘向了京城的方向,但是很快又回到了眼前吃了很久但还有一大碗的毛豆上。她打了个哈欠,拍拍手,把怀里的碗塞给青竹:“我吃不了了,你吃了吧,好困,我睡了。明天你自己起来放鞭炮,我要睡个懒觉,不要叫醒我。”
“喂!”青竹哀嚎,“我自己的还没吃完呢,你想撑死我啊?”
邱静岁也不管他,倒头就睡,次日被鞭炮声吵醒迷迷糊糊看了一阵,又睡了过去。
青竹一直待到过完元宵,和她逛了逛石云县有些简陋的花灯会,然后便收拾好包袱,又出远门了。
又剩下邱静岁自己一个人,她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到陆想,每当这个时候自责、思念和愧疚便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她不得不疯狂地画画转移注意力。
为了获取更多的灵感和素材,她又发展出了远足踏青的爱好,虽然为了安全不会走的太远,但是石云县周围几乎已经被她逛了个遍。
她结识了许多平凡的百姓,不断见证着这些人的生老病死和爱恨别离,这些痛苦让她抱着一种对人生很悲观的态度,但是慢慢地,她不再执着于那些悲惨的结局,反而开始关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论是父母子女之情、夫妻之情还是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或者是朋友之谊甚至是萍水相逢的缘分。
渐渐地,她好像从那种惆怅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虽然人生总是一场悲剧,但起码活一世还曾拥有过这些珍贵的感情。哪怕最终生死分离,再回想起这些来,能够带着眼泪微笑,便足矣。
如此也就看开了遗憾,和父母的,和女儿的,和陆司怀的。
于是在第三年的年中,邱静岁把自己喜欢的画作挑出来,带上去了京城。
她开了槐树胡同的四合院的大门,里头虽然空无一人,却好像经常有人打理的样子。
把东西放下,邱静岁去见崔宓,结果却被告知崔大小姐四月份嫁给了李阁老的孙子,早就不在府中了。
门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惊呼一声,低声问:“您是邱夫人吗?”
不愧是干这一行的,门房的记忆力着实惊人。
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还有人能认得出自己。邱静岁点了点头,门房忙道:“小的马上去告知小姐,夫人请在这里坐一坐吧。”
“麻烦你,我就不叨扰贵府了,你告诉你们家小姐,我在老地方等她。”
“老地方?”
“你说她就明白。”
门房连声应下来。
从崔家离开,邱静岁料想崔宓应该到的没有那么快,就去平埠街上逛了一圈,买了好多石云县没有的小吃,抱着它们心情很好地回了四合院。
还没等她把点心消灭完,崔宓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看到她先是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冲上来握住了她的双手。
“这几年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回来做什么?以后就不走了吧?”崔宓问着,眼眶里溢出点点泪光。
问题太多,邱静岁一时间不知道回答哪个好,干脆就都不回答了,她咧着嘴笑,伸手抱住了崔宓:“太久不见了,我听说你出嫁啦?”
崔宓也回抱着她:“我这个年纪再不嫁,京城里的人不知道要议论成什么样子。”
“过得还好吧?”
“就如同你曾说过的,哪里比得上在家里做姑娘的日子。”崔宓笑道。
“画工又精进了?”
“没有,现在才知道你当初说的都是实话,嫁人后连画笔都没摸过。”
“哈哈,我画了好多好多,这次来特意带了得意之作,你挑挑有没有喜欢的。”邱静岁带崔宓翻腾自己带来的十几幅画,露出求夸奖的表情,“怎么样,是不是比从前画的更好了?”
炫耀也要炫耀给内行人看才有成就感,果不其然,崔宓从第一幅画开始,眼睛就黏在了上面,弯着腰几乎要趴在桌面上,仔仔细细地观赏着眼前的画作。
她口中还不断地惊叹道:“别是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怎么如今画作如此精湛了,比起从前学里的老师也不差什么。”
“过誉了过誉了,”邱静岁翘着鼻子,故作谦虚道,“每日勤练罢了。”
崔宓笑着推推她,果真选了几幅画要留作收藏。
两人又聊了聊别后闲话,整个过程中,崔宓三番五次地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邱静岁心里清楚她想说什么,但是每次都没有接话茬,崔宓也就识趣地没有多说。
到了分别的时候,崔宓问她在京城待多久,邱静岁想了想,道:“不会太久。”
“又要不辞而别?”
“免得伤心嘛。”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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