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顶积雪未消, 初春的北魏并没有回暖的迹象,泛白的日头挂在苍灰的天空上,朔风呼啸着刮过宁阳萧索的街道。

    雪若和许晗潜入广元府时已是深夜寂静之时, 两人俱是夜行蒙面的打扮, 按照早前踩点的路径翻越高高的围墙,悄无声息地摸到巡按大人的书房门外。

    书房外的两名侍卫正靠着栏杆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院子里的花丛中有什么东西“簇簇”作响。两人打消了睡意,拔出佩剑往那边走去,还未走到,就听到“喵~”的一声,有野猫从花间一穿而过。

    两人松了一口气, 收了剑,齐齐转身准备回去, 忽然眼前白雾升腾而起,他们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 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雪若和许晗从柱子后面现出身形,许晗在书房门外望风,雪若推门闪进了房内。

    这次盗图的任务摆明了就是清堂主昨夜在她这里吃了个瘪,故意刁难她的,明知道她武功尽失, 还只派了个三脚猫功夫的许晗一起, 她不欲与他废话, 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大约这一天是个宜窃宝图的良辰吉日, 雪若举着火折子, 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就在书桌上成堆的公文里翻到了军机图,不禁大喜过望, 把图塞进怀里就准备撤离。

    不知是他们的好运气在方才已经用完,还是这日不是个宜撤离的好日子,他们刚迈进书房前的院子,就被几位巡夜的士兵发现了,士兵拔出刀剑高叫着杀了过来。

    两人有些傻眼,深恨没有立即隐身的功夫,只能硬着头皮负隅顽抗。

    许晗手持长剑在前面抵挡,许久不见,他的武功竟然精进了不少,让雪若有些刮目相看。

    她躲在许晗身后用袖弩发射短箭,两人如此配合居然也抵挡了一小会儿。

    随着越来越多的侍卫涌进院子,他们渐渐招架不住,巡按大人也被惊动,带着人过来,站在远处的回廊下被几个家丁护卫着,大声喊到:“给我抓活的!”

    雪若手中的两枚烟雾弹都扔了之后,两人还是没有成功脱身,眼看就要双双被活捉。

    忽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划破黑夜,院子里突然又多了一个蒙面的黑衣人。

    自此人来后,双方的战力发生了倾覆式的扭转,那人身法翩然若飞,长剑快如闪电,侍卫们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倒下了一排。

    雪若和许晗从那人的身手和身材辨认出是苏辰,忍不住交换了个惊喜的眼神。

    但此时苏辰应该还在寒冰洞内受罚,不知怎么竟出现在这里,难道清堂主良心发现了,让他赶来协助他们?

    在苏辰的掩护下,两人得以快速往后撤离。

    忽然,一支飞箭迎面而来,雪若侧身躲避之时,那羽箭堪堪擦着她的脸飞过,蒙面巾倏忽掉落,清秀的面庞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

    鰻鰻

    她吓了一跳,又闻“哐当”一声,这时她腰中的营牌也好事成双地掉落在地,被身后的侍卫冲上来捡了起来。

    “他们是斥候营的人…”那侍卫高声大叫,话音刚落就被苏辰一剑刺死,劈手夺过营牌,塞进怀里,转头凉凉看了雪若一眼,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苏辰阴沉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狭长的眼中升腾起杀意。

    许晗忙将雪若掉在地上的面巾递给她,她快速戴好,再抬头时发现不大的小院里已经成了满地尸体的修罗场。

    苏辰持剑的身影快如鬼魅,众侍卫们只见雪白的剑光闪过,却看不清人影,院子里惨叫连连,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青砖,只短短半柱香,那些侍卫们已经被他全部斩杀干净了。

    他浑身沾满飞溅的血迹,拎着剑,红着眼一步步向缩在回廊角落走去,巡按和家丁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往后退。

    雪若在后面一把拉住他,急道:“我们快走吧,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不会追上来的。”

    苏辰回头狠狠地看她一眼,冷硬的目光让她十分陌生,只听他寒声道:“松手!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按照营中规矩,必须把他们都灭口。”

    雪若无法理解:“我们拿到东西就行了,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他不与她多言,甩开她的手,快速向巡按冲过去,护着巡按的几个家丁看到他的身手已经吓得腿软了,拿着剑的手不住发抖,“快拦住他!”

    那巡按边命令家丁往前冲,自己不断往后退。

    家丁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毫无章法地向苏辰挥舞长剑,被苏辰轻松地一剑一个挑翻,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掉那些本就没什么武功的家丁。

    他提着剑,地向已经蜷缩在墙角的巡按走去。

    “壮士,饶饶命!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巡按吓得瑟瑟发抖,竟爬着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苏辰面无表情站在他面前,冷冷吐出几个字:“你把命给我就行。”

    说罢,扬剑就要挥下,袖子被人猛地拉住,他回头见还是雪若,她苦苦恳求:“不要再杀人了,你已经杀得够多人了。”

    苏辰凌厉地看着她,眸光中仿佛掺杂着锋利的碎冰,他咬牙道:“今日若不杀他,改日就是被他杀。”他抬肘推开雪若,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剑。

    惨叫声再度响起,雪若瞪大眼睛,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叫出来,那个巡按的咽喉处往外大量喷血,整个人像个泄气的皮球蓦然瘫倒在地。

    苏辰弯腰,用地上的死人的衣服擦干净剑上的血,回身见雪若脸色发白,她气得发抖,眼中俱是愤怒和失望,哑着嗓子质问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与我们无冤无仇,他明明已经没有还手能力了,为什么要将赶尽杀绝啊?”许晗在一旁偷偷拉她的衣袖,被她用力甩开了。

    苏辰冷冷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他侧身站在月光的阴影中,似乎笑了一下,带着嘲讽的意味:“不要忘了,我们是杀手,不是活菩萨,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听得雪若在后面寒声道:“这样滥杀无辜,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苏辰身形一滞,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哑着嗓子道:“那就报应到我一人身上,断然不会连累到你”

    他的目光瞥过院子角落,神色一凛,高声喝道:“出来!”

    说罢飞身过去,从一棵树后面拉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那个男孩一身锦袍,打扮富贵,一看就是巡按家的孩子,估计无意中闯了进来目睹了这一切,面对寒光凛凛的长剑,他脸上都是眼泪,惊恐万状,身子筛糠一般抖个不停,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苏辰望着眼前的男孩,握着剑的手微微出汗。

    杀手的理智告诉他,只要有一丝一毫暴露身份的危险,都务必赶尽杀绝,不能留下任何线索。

    但这一次,他却迟疑了。

    下一刻,雪若已经冲上前来,拉过孩子护在自己身后,颤声道:“你不会连个孩子都要杀吧?”

    那孩子在身后哆嗦着拉着雪若的衣服,低声抽噎。

    见苏辰不说话,只是阴沉地盯着那个男孩,她害怕他丧心病狂地突然下手,将那孩子护得紧紧的,悲愤道:“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苏辰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雪若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闪身挪移到男孩身旁,快速举起来剑。

    男孩吓得惊慌大叫:“啊!不要杀我!”雪若心头剧震,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剑柄重重地敲在男孩的后背上,他被一下子敲晕了过去,雪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苏辰已经收起剑,星目中没有半分温度,简短地说了一句:“走吧!”

    三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翻墙离开了巡按府,一路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找到了藏在不远处树林里的马匹,改换了行装迅速转移。

    刚骑了没多久,就见远处的长街有举着火把的大批士兵在集结,看来巡按府遇刺事件已经惊动了官兵,此刻各处的城门都已经关闭抓刺客,他们决定先找个客栈隐藏一晚再说。

    三人在宁阳城最热闹的市集找了一间最大的客栈,在满城追捕官兵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入住了进去,这是苏辰的提议,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宁阳城中心的这个客栈有三层,是除了皇宫以外全城最高的建筑,他们要了位于三层的两间客房,在房内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全城搜捕官兵的聚集和移动路线。

    从巡按府出来到入住客栈,雪若和苏辰两人全程都不说话,雪若一直冷着脸,对苏辰不理不睬,苏辰也装作没看见。

    这让夹在两人中间的许晗十分尴尬,一路上都在找机会说话,结果就是先吃了雪若几记白眼,又领受了苏辰的冷言冷语,让他又委屈又无奈。

    好容易在客栈里送雪若进她的房间后,他揣摩两人放下戒备,又不知死活地说了一句:“苏辰哥,你不是在寒冰洞受罚吗?怎么提前出来了?是放心不下涟漪姐姐吗?”

    苏辰脸色一僵,冷冷道:“就凭你们两个,也敢来巡按府盗图,真是不自量力。”

    雪若将刚从手中拆下的袖弩重重地扔在桌上,上前一步,扬起头挑衅道:“我们不自量力怎么了?我们水平再菜,也还有颗心在身体里,你呢?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个杀人机器,冷血动物!”

    苏辰眸光一颤,随即冷笑:“是,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冷血动物,但杀手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收起你那套没用的仁义道德,你如果不愿意杀人,就等着被杀吧!我们要先活下去,才能考虑其它的!”

    他从怀里掏出雪若的营牌,扔给她:“营中杀手执行任务时绝不可佩戴令牌,以免遗失暴露身份,你难道不知晓吗?你已经犯了可以被处死的错误。”

    雪若微红着脸接过营牌,这才想起来当时她从李申那里领来这出入令牌时,李申千叮咛万嘱咐,外出执行任务时一定不要携带令牌,否则就犯了营中的大忌。

    她当时点头答应却没放在心里,因为每次都是跟苏辰一起执行任务的,出发前他会检查她所有的装备,并把令牌收走放好,以免她不小心带在身上,这次单独执行任务她完全忘了这一茬,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虚。

    但气势上不能落了下风,她握着令牌,不依不饶赌气道:“那你去告发我吧,把我处死最好!”

    “你!”苏辰气得说不出话来。

    许晗见状连忙插进来,对雪若道:“涟漪姐姐,苏辰哥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千里迢迢来帮我们,怎么会去告发你呢?你们不要吵了,都是自己人…”

    “谁跟他这样滥杀无辜的人是自己人?”雪若余怒未消道。

    苏辰眼锋停留在她脸上,似笑非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仁慈,很高尚,所以理所当然地谴责我?许晗进入斥候营为时尚短,你现在就教他对敌人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你知道这样做,有一天会害死他吗?”

    漆黑的墨瞳内波涛汹涌,那里面的愤怒和讥嘲让雪若很不舒服,一时怔怔望着他。

    苏辰逼视着她,“当你的同伴因你而身首异处,当你的手脚被长钉钉在木桩上,流干身上最后一滴血时,当你的尸体被野狗咬的支离破碎,当你的头颅被挂着城门晒干时……你还会想着你的仁义道德吗?而这些,就是我们稍有不慎和对敌人手软的结局!”

    雪若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她心中震撼难言,半晌才艰难道:“可是那些人……都已经没有抵抗能力了……”

    苏辰看着她,用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你知道有多少猎人是被假死的狼咬死的吗?”

    他嗤笑:“忘了你本就不是杀手,我何必与你说这么多,这些事情又怎会是你这样养尊处优的人能明白的。”

    雪若的愤怒再次被点燃,接着他的话锋回道:“我是不懂,也不想懂这个道理,我早就不想呆在这个冷血无情的地方,我受够了!”

    她狠狠地望着他:“我迟早要离开这里!”

    苏辰的眼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他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显然被她这句话噎得无言以对。

    很快,他扔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随你!”

    雪若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中莫名空荡荡的。

    许晗偷偷观察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涟漪姐姐,你不要这样说苏辰哥。他其实也是迫于无奈的,以往我跟他执行任务时,他都万分小心不暴露身份,他也不想随意杀戮,但营里的规定就是这样,一旦暴露如果不清理干净,万一泄露身份,所有执行任务的人都要被处死的。”

    “他还是很在意你的,你看最后他不是心软放过那个孩子了吗?而且听说那个广元巡按是个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的坏人……”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雪若觉得有些心累,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不要再提这个了,我累了,想早些休息……”

    她和苏辰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共情也是正常。

    上官逸就不是这样的人。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半夜时分, 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滴不住落在庭院里的芭蕉叶上,一声声似敲在人心上。

    这一夜苏辰都在辗转反侧, 没有半分睡意, 昨晚与雪若的一场争吵萦绕眼前,她对他“冷血无情”的谴责也声声在耳。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打量着自己的一双手,记不清这些年有多少无辜的冤魂死在他的手下,他已经对这些麻木了。

    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世事浮沉风吹絮,他也曾经坐于玉堂金马之上,洁白无瑕, 品貌俱美。

    可惜平地生荆棘,路绝峰断桥, 他孤身一人在绝境之中跌撞前行,在污淖中安身, 饮脏食秽,无路可退。

    也许死亡才是最终使命,无论前途是锦绣华堂,还是万丈深渊,他都没有选择。

    而她不同。

    她只是误打误撞闯进这个险恶肮脏的世界, 在原本的世界, 她或许只能看见世间美好的一面, 并不知渗着肮脏脓血的另一面, 她不能直面杀戮和残忍是情有可原的,

    毕竟她不是十三。

    他想起许晗后来的话, 涟漪姐姐不知怎么得罪了清堂主,才被临时发配来执行任务了。听说清堂主威胁她, 说如果她不听话,就封闭寒冰洞不让你出来,所以她二话没说地就接下了任务。

    心里泛起歉疚,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莫名地心情好起来。

    窗外的雨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黑沉沉的天空隐隐地泛出了青白色,他决定天亮之后去跟她说几句软话,或者为昨天的针锋相对道个歉。虽然他这辈子都没怎么干过向别人道歉的事情,但在他心中,她不能算“别人”。

    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他被许晗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的,皱眉揉了揉太阳穴,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

    起身开门时,看到了一脸惊慌的许晗。

    他说,涟漪姐姐不见了。

    苏辰的脑子里“轰”的一下,脸色发白,拔腿就往雪若的房间奔去。

    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事情发生了。

    屋内她的东西都还在,床上整理得干净整洁,从床单上不起眼的褶皱看,她昨晚应该在这里睡过,随身的包袱妥帖地放在架子上,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异常,只是人不见了。

    他心中升起可怕的念头:她回自己的世界去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冲出客栈,怎样挨个店铺寻找,他失魂落魄地在街头游走,如同一个野地里的幽魂,完全不顾满城搜捕他们的官兵。

    他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她吵架,为什么要出言刺激她,导致现在连挽留的话都没有机会说了。

    许晗跟在他身后,一边焦急地四处搜寻雪若的身影,一边警惕地查看有无官兵出现。

    忽然,苏辰眼前一亮,面露喜色。

    目光停留在胭脂铺旁熟悉的女子背影,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那女子转过来。

    手猝然松开,他望着眼前陌生女子的脸,失望得说不出话来。

    “干什么啊?!”女子诧异中带着几分薄怒,许晗见状忙在一旁鞠躬赔不是,苏辰失落的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木然地离开。

    他觉得有点冷,步伐也虚浮起来,脚底仿佛是汪洋中的孤舟,带着自己飘向无尽的苦海。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悲伤地想着,街头熙熙攘攘的繁华,在他眼中,只是一座苍白空城。

    雪若抱着一纸袋刚出笼的包子走在街头,包子的热气掺杂着肉香从怀中传来,她咽了咽口水,忍不住从纸袋里拈出一个包子来。

    迫不及待一口下去,牙齿咬开包子雪白柔软的外皮,接触到里面鲜美多汁又有弹性的肉馅,简直是人间美味啊。

    她闭上眼睛无比享受,在心底暗叹,真是太好吃了。

    “阿若……”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她皱眉一顿。

    是苏辰?但却沙哑得不像他的声音。

    她抱着包子转过头,见他立在三步之外,身后熙攘的世间于此刻静止。

    他深深望着她,含悲似喜,好似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千年万年的模样。

    她愣住的功夫,他已经走了过来,手缓缓搭在她的肩头,微微一顿,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她有些发懵,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和逐渐平缓的呼吸,听到他在耳边极轻地说:“你吓死我了……”

    她手里还举着咬了一口的包子,被他猝然一抱吓得身体僵硬,身边经过的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有些尴尬,清了清喉咙,干干道:“那个……包子压瘪了。”

    苏辰松开她,这才发现她抱着一袋包子,难怪方才搂她的时候感觉怀中烫烫的,哭笑不得道:“你不告而别,是去买包子了?”

    “谁不告而别了?”雪若点头,又摇头纠正道:“昨天吵架消耗太多体力,晚上饿得睡不着,一早问了店小二,他说长街尽头那家铺子的包子特别好吃,就买点回来大家吃。”

    许晗从后面跟上来,看到雪若也十分高兴,忍不住责怪道:“涟漪姐姐,你一大早跑哪里去了,把我们给吓死了。”

    雪若摸着他的脑袋笑道:“我去买早饭了呀,你们用不着大惊小怪吧。”

    许晗道:“我倒还好,苏辰哥哥着急得很,没头苍蝇一般在街上找你,都快疯了”

    雪若一怔,不由看向苏辰,见他垂眸耳根微红,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轻声道:“是我不好对不住了。”

    苏辰目光里有太多无法言述的东西,看得她心怦然一跳,忙偏过头去,听他温声道:“你平安无事便好。”

    与昨日判若两人。

    许晗在一旁伸着脑袋说:“涟漪姐姐,你的包子好香啊”

    “饿了吧,饿了就多吃点。”雪若把纸袋塞进他怀里,提议道:“对了,那边有个卖豆腐花的,看上去也十分美味,要不我们过去一人买一碗就着包子吃?”

    许晗抓着一个包子大口吃着,一面附和:“好呀,好呀。”

    苏辰想了想,道:“那快些吃了就回去吧,现在宁阳城里到处都是在抓我们的官兵,不可久留。”

    “好!”雪若和许晗异口同声道。

    三人在卖豆腐花的摊位找了个背对长街不显眼的角落,叫了三碗豆腐花,苏辰和雪若要的是咸的,许晗要了甜豆花。

    雪若殷勤地替苏辰拿木勺,还往他手里塞了个包子。

    苏辰抿唇微笑,眸光温暖柔软,昨夜的锋利冰冷荡然无存。

    雪若一时看呆,反应过来忙低头,回避他的眼神。

    天哪,他方才的神情和微笑,与上官逸一般无二。

    她心念一动,用木勺在豆花碗里画圈,鬼使神差道:“苏辰,我记得你是北魏人”

    “嗯。”苏辰低头,优雅地吃了一口豆花,轻声道。

    “那你的父母”雪若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们早就过世了。”苏辰声音变得冷而僵。

    她想起那一次苏辰坐在自己的坟墓前的情景,如果有人给一个活人建一座坟,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世人都以为他死了,或者有人想让世人以为他死了。

    记得苏辰在坟前说过自己为父母所弃,而鬼神医说他是师父带大的,他师父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的父母要将他扔给别人带?

    她想起上官逸也是北魏人,而且还是北魏的五王子,那他的父母便是北魏王和王妃了,苏辰却是长在民间,再说北魏的王子潜伏在夏州做个大将军也不算什么,怎么可能会沦落到斥候营中做杀手呢,可是两人长得又如此像

    苏辰似乎不愿意提及自己的身世,她停顿了一会儿,壮着胆子问道:“那你有没有孪生兄弟?”

    “没有,”苏辰神情一滞,旋即抬眸犀利望了她一眼:“我与你认识的那个人,没有半分关系,而且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姓上官的。”

    被他一语道破心事,雪若讪讪做了个鬼脸,见他面色不豫,她咳了咳,转移话题道:“哇,这个豆花配包子真好吃,苏辰,你多吃点。”说着随手往苏辰的碗里加了一勺辣酱。

    苏辰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辣酱搅匀尝了一口,马上被呛得大咳起来,满脸涨得通红。

    许晗见状忙端起自己的碗,躲到一边,生怕雪若也往他碗里扔辣酱。

    糟了,原来他吃不来辣的,那为何不拒绝要硬吃呢?她心中嘀咕,嘴上找补道:“没事没事,你体寒,偶尔吃点辣有好处。”

    “嗯,好。”苏辰红着脸答应,继续艰难地吃着碗里红通通的豆花。

    雪若心里纳罕,这人啥时候这么听自己话了,以前他又讲究又难弄,动不动就用冷眼寒碜人,看来是被自己一早出来买包子的爱心感化了。

    清晨的街市充满着烟火气息,小贩的叫卖声,路人的聊天声和孩子们跑来跑去的欢笑声不绝于耳,许晗大大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中说不出的惬意和满足,他们三人好久没有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吃一顿饭了,现在涟漪姐姐终于回来了,真好。

    雪若从荷包里掏出铜板给老板结账,三人起身准备离开,忽然苏辰拉住了两人,低声道:“有官兵!”

    雪若和许晗一惊,忙低头与苏辰又坐了下来,假装在吃早饭,一边暗暗观察长街上的情形。

    一队北魏的士兵赶着一群女囚模样的人的经过,这些女囚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大多是妇人模样,也有十来岁的小女孩,她们的脚下都戴着镣铐,腰间被一根粗绳子栓成了一串,有士兵在旁边拿着鞭子不停的抽打和催促着她们,沿途有看热闹的百姓一边唾骂,一边跟在后面向她们扔着菜叶和石块。

    雪若不解道,低声问苏辰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她没有得到回答,转头却见苏辰倏忽起身,快步向那队人走去,雪若诧异地与许晗面面相觑。

    “辰哥哥……”许晗低声叫,苏辰却充耳不闻,魔怔了般扔下他们往前走。

    女囚们止了前进,队伍中有些骚动,原来当中一个妇人因过于虚弱不慎跌倒,连带差点绊倒几个前后的女囚,那妇人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旁边哭着唤娘。

    一个士兵闻声过来查看,见那妇人倒地不起,不由怒从胆边起,“贱奴,给我起来!”扬手一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妇人惨叫了一声,背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她身旁的小女孩扑在她身上,哭喊道:“不许打我娘”

    士兵见状愈加恼怒,发狠抬手又要抽下去,高举的鞭子突然被人拉住。

    士兵转头,诧然地望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玄衣男子,怒道:“你什么人,想造反吗?”

    苏辰眼中寒冰彻骨,颤声道:“她们不过是一些妇孺,为何要恃强凌弱?”

    地上那妇人抬头看到苏辰,不禁神色大变,望着他的目光掺杂着复杂的情绪。

    她虽然形容憔悴,衣裳破旧,但从姣好的五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

    士兵反驳道:“她们不过是充作官奴发卖的罪人家眷,都是一些贱奴而已!”

    他用力抽回鞭子,上下打量苏辰,狐疑道:“你是什么人?你跟她们什么关系?竟然替她们出头,莫非你也是跟她们一伙的?”一旁的百姓见有人袒护罪人眷属,都凑过来指指点点。

    “我”苏辰怒目看着他,额头上青筋毕露,握着拳头的手暗暗移到腰间的的剑柄上,片刻后,神情渐渐平复下来,哑着嗓子道:“我不认识她们,只是路见不平而已。”

    妇人见状,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苏辰寒声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也来看我们笑话是吗?”她身边的女孩眼中流露恐惧,悄悄地挨在母亲身旁。

    苏辰动容地望着她,眼中有光芒闪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士兵疑心更重,一把拉住苏辰:“不对,你肯定跟她们有关系,说不定还是什么在逃的逃犯呢!”说着就要喊其它士兵过来。

    见苏辰眼中杀气划过,就要去拔腰中的长剑,那妇人忙不迭上前,她双手被缚,只能用身体挡住他的手,大声道:“你想羞辱我们就羞辱,犯不着这样惺惺作态。”

    一旁看热闹的百姓见这罪妇竟然敢当众骂人,纷纷从地上捡起烂叶子和石块扔向她,小女孩想挡在妇人面前,被妇人一把拉到身后。

    “住手!”那士兵大喊一声,路人都停手安静下来,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狞笑地递给苏辰道:“既然你说不认识她们,好,那你证明给我看,像他们一样,用石头砸这个罪妇!”

    路人们都在一旁起哄:“砸她!砸她!”

    “你!”苏辰瞠目欲裂,握住石头的手微微颤抖,那士兵的叫嚣在耳边继续响起:“要是不砸,你就是她们的同伙!!”

    苏辰瞳孔收缩了一下,定定地看向那士兵,士兵被他看得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僵持之时,那妇人竟然挣脱手上的绳子,冲过去给了苏辰一记响亮的耳光,把苏辰一下子打懵了。

    “想打我?” 她怒喝道:“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母亲就教你对女人动手吗?你这样对得起你母亲对你的教养吗?”

    她一把揪住苏辰的衣服前襟,歇斯底里道:“来啊,有本事你就用石头砸我啊,你这个混蛋!”她含泪的眼中有愤怒和绝望,更多的是带着哀求的深意。

    苏辰木然望着她,半边脸发红,任由她用力拽住衣服摇晃。

    “这女人疯了!”旁边的百姓还在起哄:“还敢打人!砸死这个死罪妇!”

    一个士兵冲上去,揪住那妇人的头发,两巴掌把妇人打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你个娼妇活腻了!”

    另一个士兵上前将她的手重新绑好,押到苏辰面前,妇人头发被扯住,不得不羞辱地抬头。

    苏辰背在后面的手握成的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用石头砸她的头!”为首的士兵命令着,观察着苏辰的反应。

    苏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慢慢地举起手上的石块,另一手却摸向后腰的匕首……

    忽然手中的石头被人劈手夺过。

    他惊诧转头,却发现一边耳朵却揪了起来,熟悉的娇俏嗓音响起:“妈呀,你这个死鬼在这里啊,我让你出去买点菜回来烧中饭,左等右等不见人,结果跑到这里来看女人!!”

    雪若不知何时换下了身上男子衣服,穿了一套北魏女子裙装,一手叉腰,踮起脚,拎着他的耳朵大声训斥着,她赌气将石头狠狠地扔在地上,“你这是要气死老娘啊!”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出看懵了,这小娘子蓦然跳出训夫让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平添了三分喜剧色彩。

    苏辰冷着脸低头不语,配上方才被打得发红的脸,倒确实有几分妻管严的模样。

    那罪妇看到雪若出来,神色蓦地一松,上下打量雪若的目光中隐隐惊喜。

    雪若揪着苏辰的耳朵,一边与士兵作了个万福,柔声道:“军爷莫怪,我家这个不中用的相公让你见笑了,他脑子不好使,天天跟我也犯浑,我这就领回家去好好管教。”

    说着,纤纤素手拂过,不动声色地往士兵手中塞了一小块碎银,对着士兵莞尔一笑。

    士兵方才的怒气被这美貌的小娘子一笑全冲淡了,又有银子入手,忙掩起银子塞进怀里,摆手道:“快走吧,快走吧,别在这里耽误事儿。”

    见苏辰还失神地站着不动,雪若一把挽住他就走。

    “不要回头!他们还在看我们,快点离开这里。”雪若边走边低声吩咐,身体靠过去,把他搂紧了几分。

    苏辰一句话都没有说,像牵线木偶一样听话。

    她用余光打量他,他眼中空空,仿佛一潭死水,但她顾不得太多,他们不能在这闹市中逗留了。

    算他们运气好,押解这些人犯的军士显然跟追捕他们的不是一拨人,否则早就对他们起疑了。

    两人背影消失在街角时,那个妇人还一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神色悲戚而欣慰。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半途遇雨, 雪若拉着苏辰一路奔,与前面等待的许晗会合,途中遇到两拨全副武装的士兵经过, 他们装作躲雨, 低头闪避在路边。

    “你方才贸然行动,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将许晗支回房间收拾东西后, 她关上房门,心有余悸道。

    苏辰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淋湿了,他浑然不觉地呆坐着,脸上已不见方才的痛怒交加。

    雪若在心中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 斟酌着道:“她们是你的”

    苏辰眼中有微光闪动,但很快被一层坚冰隔绝, 只剩下深沉的漆黑,闷了半晌, 才道:“你们先回去交差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沿街的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雪若忙到窗边查看,又有一队穿着盔甲的骑兵冒着风雨从长街纵马而过,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雪若轻轻关上纸窗, 道:“如今宁阳城中风声鹤唳, 官兵在沿街盘查可疑人等, 很快就要查到这家客栈来, 眼下我们要尽快离开才好。”苏辰不会不明白, 此时他们在宁阳城多停留一刻, 风险就增加一成,但方才他见了那女囚便如此失态冲动, 她担心他会铤而走险。

    她默了默,继续道:“方才我注意看了一下告示,说那些女犯是刚从天牢转移到都尉衙门,一月之后将作为罪奴送到军中做杂役。”

    她隐瞒了告示上写的根据王律,这些罪奴都要发配到军中充当营妓犒军的内容。

    没想到北魏竟然有如此野蛮荒唐的律令,着实令人发指。

    苏辰的脸色发白,咬着牙神情益发冷冽,搁在桌上的拳头逐渐握紧,手指关节处一片青白。

    他虽没有说明自己与那母女的关系,雪若心底已猜到几分,却也并不追问,只是冷静道:“现下她们刚转移到都尉衙门,那里定会对她们严加看守,待过几日后想必便会松懈下来。若我们要救她们出来,要在她们离开都尉衙门随军之前,如此,尚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建议先想办法离开宁阳,一是回营交差,二是避开当前宁阳城的严密搜查,半月后等风声没有那么紧了,再回来救她们。”

    苏辰脸上神色微动,闷声道:“此事我一人去做就好,你不要牵涉进来。”

    见他终于开口,雪若微笑道:“既然我们是朋友,你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怎能抛下你一个人跑了。”她话锋一转,“你莫不是嫌我累赘?就算我武功不济,替你望风接应也是可以的嘛,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辰忙辩解,抬眸望她,雪若有些呆住。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忧伤而脆弱,甚至看上去有些无助,印象中他向来都是强悍而冷冽。

    心头莫名地酸涩感觉,她吸了口气缓过神,故意轻松笑着拍拍他的后背,“没事的,放宽心,这不还有我呢。”

    说出这话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她一个三脚猫功夫的人,一贯都赖在苏辰身边求保护,但看苏辰神色却有些受用。

    当日午后,三人易容成一家三口,苏辰和雪若扮成一对年迈的夫妇,带着一个不足弱冠的男孩,声称出城去南方看望亲戚,混在出城的百姓里逃出了宁阳城。

    雪若将盗取的军机图交给了两位堂主。

    风堂主满意地细细打量着图,清堂主撑着下巴坐在椅子上,阴恻恻地望着雪若,没想到她和许晗两个菜鸟不但完成了任务,而且全身而退。

    她领了赏赐的金珠走出了前厅时,感觉身后一直有道目光紧紧跟随,不觉有些毛骨悚然。

    她将大部分的金珠都给了许晗,自己只留了少许作为零花,许晗不肯接受,被她瞪眼一凶就不吭声了。谁知晓她啥时候会突然离开这里,她要这许多钱干什么。

    这才发现苏辰没了踪影,许晗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在她的一再逼问下只能说了实话。

    原来苏辰因在惩戒时间结束前私自离开寒冰洞,触犯了营跪,回来就自去刑堂领受刀山火海之刑了。

    雪若早听说这斥候营的地下建有许多隐藏的暗室,令营中诸人闻风丧胆的刑堂便在这些暗室之中。那刀山火海之刑是其中一间刑室,刑室内遍布机关,凡是经受过刀山火海之刑的,不死也要脱成皮。

    苏辰一直在替她收拾烂摊子,自从和她组队捆绑在一起后,他就接连受伤和受罚,她懊恼又沮丧。没想到穿越一场,自己竟成了传说中拖后腿的猪队友。

    两名地候押着苏辰穿过幽暗的地道和一排排阴森的刑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发霉和血腥的气味,厚重的移门“吱吱呀呀”打开,苏辰被要求除去鞋袜,两个地候重重地将他推进刑房。

    令人窒息的热气扑面而来,他踉跄站稳,看到屋内两边墙上顶天立地竖着巨大的木板,木板上布满了锋利如狼牙的尖刀。

    机关开启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左右两侧的地板凭空陷了下去,仿佛深渊一般,只余中间一条铺着炭火的狭窄通道,紧接着房内又一阵地动山摇。

    苏辰猝然转头,发现两边的木墙不知何时开始向中间移动起来,若站在原地不动,须臾之间就会被刺成筛子。

    早听说营中没有几人能过得了这刀山火海之刑,看来受刑之人不是被炭火烫死,就是被尖刀刺死。不过既然有人能从这里活着出去,这机关定有破解的办法,而今除了硬着头皮一试也没有其它办法。

    想着宁阳城都尉府大牢内的等着他去解救的人,便无论如何也要活着闯出去。

    两侧的木板一分分迫近,上面密布的尖刀寒光凛凛,没有时间再迟疑,他吸了口气,准备踏着炭火先冲到中间刀锋较疏的地方。

    刑房的大门突然打开,有人自门外高声叫道:“传清堂主指令,免去苏辰刀山火海之刑,改为日后戴罪立功。”

    木板机关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骤然停下,苏辰无法置信地回头,自始至终他都站在原地,没有移动过位置。

    *

    月色清辉照在庭院内,鬼魅一般的人影在中庭一闪而过,轻手轻脚地推开厢房门,悄无声息地进入房内。

    雕花木床上白帐低垂,隐约可见穿着薄纱裙的窈窕身影侧身躺在帐内,他心头一把火“噌”地烧到脑门,浑身每个毛孔都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往床上摸去。

    “涟漪,我来了。”清堂主乔冥弓着身子,压低嗓子也禁不住喜悦:“你总算想明白了,只有我才能给你想要的东西。”

    见她向内躺着不动,他忍不住扳过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来,眸光粼粼地与他对视。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她雪白的肌肤泛着荧光,他的目光扫过她秀气的眉眼,小巧的鼻尖和微微上翘的樱唇,一时意乱神迷,喃喃道:“上回我也不是故意刁难于你,让你去执行任务不过想压压的你性子,其实这些天我又担心又想你,还好你平安归来了。你看,你说要还苏辰相助的人情,我也答应了,现在那小子已经被赦免了,从今往后你就乖乖做我的小可人吧,乔哥哥会待你好的”

    身下的人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笑吟吟望着他,柔顺的样子让他更加心动,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恨不得立刻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就像曾经那样,让她一边承受他的粗暴,一边哭着求饶,他喜欢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又无奈随波逐流的娇弱模样。

    然而,今日她虽然还是那时的模样,眼神中却丝毫没有曾经慌乱和羞耻,弯着眉眼笑得娇媚而狡黠,他顾不得多想,愈发意荡神驰地俯身下去。

    苏辰一路走回住的地方时,天已经全黑了。

    隔壁雪若的院子静悄悄,雪若的房内没有亮灯,门紧闭着,他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不安。

    今日他本应要受刑,却突然被清堂主赦免了,难道是雪若去求情的?

    但是清堂主一向外慈内厉,最是心狠手辣,他怎么可能轻易饶过犯错的成员,她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说服清堂主?

    心中的不安逐渐加剧,他望着那漆黑的窗口,在空无一人的庭院内徘徊。

    “吱呀”一声,屋门忽地打开了,苏辰闻声躲在一棵树后面,探出头去查看。

    晦暗月光下,一个衣裳不整的男人捂着脑袋,从门内踉跄而出。

    苏辰站在那里仿佛被冻住了,后背发僵,挪不动脚。

    他认出了那个男人,是清堂主。

    他从树后走出,浑浑噩噩地向屋内走去,脚像灌了铅。

    重重推开门,雪若正盘腿坐在白纱帐内,发髻松散垂在肩头,衣领半敞着。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重重锤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喉头干涩,在黑暗中扶着桌子才站稳。

    发现屋里进了人,雪若以为乔冥杀了个回马枪,吓得连忙掀开帐子,一见是他,喜笑颜开道:“苏辰,怎么是你?”

    见他没有说话,目光却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反应过来后忙低下头,把纱裙的领口拉整齐,对着他尴尬地笑了笑。

    她利索地爬下床找出一个火折子,把桌上的蜡烛点亮,又去把门关了。

    苏辰有些艰难道:“刚才我看到乔冥从你房内走出去他是不是,欺负你了?”他的目光看向地面,不敢看她。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她会与清堂主有沾染,如果她是为了救自己才委屈求全,那他实实地承受不起,也不希望承受她这样的回报。

    雪若笑而不答,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坐下,从桌上翻了个茶杯,给自己斟了杯冷茶喝,一时觉得燥热得很,两手掀着衣领子扇风。

    苏辰从她手里夺过茶杯,放在桌上,在桌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眼神有些吓人:“我在问你话,你是不是为了求他赦免我,答应他什么了……”

    雪若眨了眨眼睛,笑得狡猾如狐:“你当我是傻子么?”

    她替他也到了一杯茶水,递到他手上,叹息道:“唉,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清堂主真不是个东西,但我齐雪若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见他还是一副紧张的样子,她安抚地拍拍他放在桌上拳头,“放心,他在我这里可没占到便宜去。”

    苏辰松了一口气,道:“你是不是去求他放过我?”

    雪若点头,认真道:“那是自然,我做的事情,干嘛要你来背锅?”

    “你不要做这样的事情。”苏辰动容,神情复杂:“那乔冥看上去面慈心善,其实心肠最为歹毒,营中众人背地都叫他笑面虎,很多人都是死在他的手中,与他打交道,你会吃亏的。”

    雪若撑着下巴,无聊地转了转眼睛,道:“我想他应该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吧,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

    苏辰摇头,“他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虽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赶跑了乔冥,但按照她用毒的本事,一定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她毕竟阅世不深,他终究放心不下,但转念想想,不善罢甘休又如何,大不了他拼命护着她。

    “你不必为我如此”苏辰垂眸,喃喃道。

    雪若没注意听他的话,面色低落起来,“对了,好像…十三以前一直被他和老堂主欺负…”

    苏辰神色微动,欲言又止,似乎并不怎么惊诧。

    “你果然是知道…”雪若观察他的反应,叹息道:“她……实在太可怜了。”

    他淡淡道:“其实,这些事营中私下都有传闻,我刚入营的时候就听说了。”他苦笑了一下:“她一个弱女子在这虎狼之地要生存下来,谈何容易?”

    雪若心中难过,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十三会那样对待苏辰了。

    她大约不敢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在她偏执冷漠的坚硬外壳下,是小心翼翼隐藏着的自卑又脆弱的内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干扰心神的忧伤从脑子里拂走,伸了个懒腰,没心没肺笑道:“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这两天赶路可累死我了。”

    她推了推苏辰,“你赶紧回去吧,刚才为了赶跑那个伪君子,我给自己下了药。再不走,哼哼,可别怪我把持不住,对你做什么哦!”

    她做出个狞笑的表情,心道正经如他,皮薄如他,必然被她这一番“轻薄”言语吓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故得意地等着欣赏他的反应。

    苏辰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静静地看着她,吐出四个她意想不到的字:“求之不得。”

    雪若扶了扶额角,试图遮掩一下发烫的脸颊,干干笑道:“我与你玩笑的。苏苏,我累了,请出门向右,随手关门…”

    “好的,阿若。”苏辰爽快答应。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此后两日, 雪若过得有些滋润。

    隔了这么久再次见到李申、倪丑和钟午三人,感觉甚是亲切。

    前几日她受罚被绑在木桩上,他们偷偷给她送吃食和水, 并因此被堂主处罚, 这让雪若十分感动,除了做一桌好吃的她也无以为报。

    这回她把在卑兹罕和亲途中吃到的烤羊腿和奶酥茶给复刻了出来, 吃得三人满嘴流油眉毛飞上天。

    可惜苏辰喜欢清静,不愿参加他们这种吃喝聚会,许晗又被他抓着在后山练功,否则他们吃得更加欢畅。

    游走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雪若常常会产生一些错觉, 譬如将两个时空的人搞混这种事情也时常发生。

    就好比她坐在八仙桌旁啃羊腿啃得口干舌燥时,就会忽然想叫小福子送冰镇酸梅汤上来, 顺便让碧凝准备餐后洗手的菊花茶;而那时她在燕熙宫里读到什么新奇有趣的话本子,抚掌称妙之余忍不住携书出门, 想去找倪丑探讨一番其中令人回味的桥段,走出去到庭院里才想起,这个时空里并没有倪丑的存在,心中蓦然怅惘。

    后来她想通了,无论在哪一个时空, 都要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们, 开心尽兴过好每一天, 这样便不会留下遗憾了。

    这两个时空的人都互不相干, 她都会天马行空地搞混淆, 可是对于长得一般无二的苏辰和上官逸,就算会有一凝神的恍惚, 她也从来不曾将两人弄错。

    或者说,从不曾把苏辰当做上官逸。

    因为上官逸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人,是她想要一生相伴之人,这份深情重意让她在心中自动把他和其他男人隔绝开来。

    除了他以外,都是其他人,哪怕两人长得再相像。

    除了和兄弟们喝酒聊天看话本子之外,她的其余时间都泡在鬼神医的茅草屋子里,如痴如狂地翻阅他的古籍宝典,缠着他问东问西,研究那一架子各色瓶瓶罐罐的药丸。

    在第三次因为够高处的书掀翻书架,第五次失手打翻药瓶子之后,她成功地把鬼神医给烦走了。

    鬼神医快速地收拾了个小背篓,说要外出几日采药,就脚底抹油消失了,边走还边说,总算可以耳根子清静几日。

    鬼神医走后,她堂而皇之地霸占了整个茅草屋,面对一屋子药典书籍和珍稀丹药心花怒放,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遇到前来求医的斥候营兄弟,她还能替鬼神医抵挡一二。

    不过这回她学聪明了,谦虚地说自己也是个门外汉,不过照鬼神医留下一些药方子依葫芦画瓢,作势去內室呆片刻假装查看药方,才出来给人开药,而用的大都是鬼神医配好的现成药膏药丸,以免其他人对她生疑。

    这日她正在茅草屋里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忽然许晗跑来找她。

    他说外面春暖花开景色宜人,涟漪姐姐你整日窝在这破屋子里,就不怕发霉吗?

    说罢,二话不说拖起她的袖子就往外奔,她拗不过小驴一般的许晗,只能扔下了手中的药草,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跑出了房门。

    她气喘吁吁问许晗要去哪里,许晗回头笑容狡黠不言语,拉着她跑出了营地大院,经过瀑布寒潭,穿过竹林,停在了一个开满了流苏花的湖边。

    雪若怔然停下脚步,呼吸渐渐平复,心却越跳越快了。

    数不清的流苏花如云如霞铺满了山谷,一团团一簇簇,倚霞流光般的花朵挂满了枝头,带着盈盈的暗香在微风中摇曳。

    一碧如洗的湖水边,白衫男子负手长身玉立,静静地望着湖面。

    听到声响后,他自流苏花下缓缓转身,风从湖面刮过,只见袍袖翻卷,容色生辉,身后的青山绿水顿时黯淡了几分。

    他踩着地上的枯枝落叶向她走过来,远处山岚寂静,他站在她身前两步,望着她的漆黑眼眸似汤汤春水,含笑缱绻。

    她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忘了呼吸。

    眼前的景色,眼前的人,是她一次次在梦中见到,每每醒来只有一地清冷的月光和打湿的枕头

    如粉如霞的流苏花海将整个梦境包围,那人熟悉的嗓音低低地响在着无边的梦境中:“阿若,你来了。”

    轻如细雪的一句话却陡然击碎美梦,将她生生拉回了现实。

    上官逸从不曾唤她“阿若”过。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掩饰不住心底的落寞,转开有些慌乱的眼神,有些烦躁:“你找我有何事?”

    苏辰被她冷硬的话噎了下,略微有些尴尬,转身指着身后的流苏花道:“一夜之间这里的流苏花竟然全开了,早上我和许晗过来练剑时才发现,所以想着叫你一起来赏花。阿若,你看这里美吗?”

    “流苏花开四月雪,真是太美了”雪若叹了口气,目光变得幽远:“如今不过二月出头,怎么这里的流苏花开的如此早?”

    许晗在一旁快语道:“大概是前几日天气忽然转暖,所以催得流苏花提前开了吧。”

    雪若不置可否,心道夜光蝶岩洞前的流苏花迟迟不绽放,在这个时空的苍暝山谷里却开得如云如荼,莫非花意也与人事相通,随着那人的离去而凋零。

    许晗打断了她的发呆,道:“涟漪姐姐,我们在那花下的草地上铺了一块毡毯,准备了些点心、果蔬和茶水,我们坐在上面一边吃喝,一边赏花如何?”

    雪若侧目看他,“想不到你这小子还挺懂享受的。”以前在夏州,王室贵族都有春日携家眷在郊外席地而坐,饮酒赏景的风俗,许晗竟然也懂这一套。

    许晗不好意思笑笑,指着苏辰道:“都是苏辰哥哥教的,我哪里懂这些有钱人的玩意。”

    雪若有些欣慰,许晗与苏辰倒是十分亲厚投缘,苏辰性子冷,凡事深藏于心,许晗热闹粘人,一点点把冰山一样的苏辰捂得越来越烟火气了。

    苏辰低头微笑,在毡毯上找了块地方坐了下来,许晗见状忙凑过去挨着他坐。

    没想到却挨了苏辰凉凉的一记白眼,许晗皱眉不解,旋即反应过来,忙在两人中间让出一个位置来,亲热招呼:“涟漪姐姐,你来坐。”

    苏辰挑眉,递给他一个孺子可教的赞许眼神。

    雪若答应着,却紧挨着许晗坐在毡毯一角,苏辰身边空出一大块地方,许晗和雪若挤在一起,雪若对许晗道:“你坐过去点。”

    许晗只得往苏辰那边挤了挤,给了苏辰一个“我也没办法”的表情,苏辰垂眸没有言语。

    气氛莫名有些许尴尬,苏辰和雪若各坐在毡毯的一边,中间隔着一个坐如钟的许晗。两人隔得远也不说话,许晗坐在他们中间好生难过,只能搬出准备好的糕点来分吃。

    果然,吃货本性的人一吃好吃的就打开了话匣子,雪若一边吃着梅花糕,一边和许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许晗总想把话题往苏辰身上引,雪若总是置若罔闻地绕到别的事情上去,苏辰默然听着也不接话,把许晗给急死了。

    后来他灵机一动,说要小解先走一步,准备把这美景留给两人单独相处。

    不料雪若拉住他,“我也一起走,还要回鬼神医的草屋去看医书。”

    许晗失望道:“啊,你不陪苏辰哥哥赏花了?”苏辰也转头,目光如水地望着她。

    雪若哈哈一笑:“你们俩慢慢赏花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苏辰望着湖面的目光,清冷而落寞。

    雪若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瓷瓶,递给许晗:“对了,这个是每次外出执行任务时服的那个毒药的解药,你先拿一瓶去,还有其它的一些药我整理好一并给你。”

    她看了苏辰一眼,缓缓道:“我会把你们日后可能用得着的药按照不同用处都准备好,以防有不时之需,另外此处终究不是长留之地,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是带着许晗离开吧。”

    苏辰黯然道:“你替我们准备好这些,是准备离开吗?”

    许晗惊诧:“离开?涟漪姐姐,你要去哪里?”他拉住涟漪的袖子不放:“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苏辰哥哥怎么办?”

    雪若宽慰地笑,“我只说给你们准备些药丸,哪里就能这么容易离开?”

    苏辰眼睫微动,“所以,不是是不想离开,是不容易离开,对吗?”

    他望着她,漆黑的眼眸似一摊化不开的浓墨,“难道,这里就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

    雪若怔怔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这几日心里那奇怪的感觉又出来了,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心脏,又紧又难受。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本能地回避他的目光,想找个借口赶紧开溜。

    忽然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山谷中响起连绵不绝的回音。

    苏辰神色大惊,“是营中的晷钟响起了!”

    雪若和许晗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却见苏辰快速抄起放在一边的长剑,“敲响此钟即代表有外敌进攻营地,召唤全营弟子集合御敌,快走!”

    雪若有些惊讶,究竟是什么人,能找到藏在深山中的斥候营。

    “你们跟在我后面,见机行事。”苏辰言罢,持剑就往营地方向奔去,雪若和许晗忙快跑跟在他身后。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发动突袭的是数百名身着玄衣, 训练有素的武士。

    他们个个身材高大,武功高强,从身形和武功路数很快就被辨认出来自北魏的暗卫队。

    他们不知如何找到斥候营隐藏在苍暝山深处的大本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了攻势。在营中诸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 这些暗卫们已经冲进了大门,越过宽广的前庭, 向着议事厅方向杀了过来。

    斥候营杀手如林、声名远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除了一开始在毫无防范情况下被北魏袭击者冲破山下大门,折损了十余名地候外,营中诸杀手迅速集结起来进行反击, 风堂主和清堂主亲自带领手下的弟子们在前庭御敌,同时开启了遍布营地各处的重重机关。

    一时间假山石柱, 树木花株都成了移动攻击桩,各式暗器从四面八方如雨点般飞射而出, 精准地锁定了袭击者,冲在最前面的一批北魏暗卫闻声倒下了一片。

    在北魏暗卫正被机关暗器弄得晕头转向之际,营中的杀手们抓住机会冲出去一顿砍杀,打得对方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苏辰、雪若和许晗赶到前庭的时候, 激烈的厮杀已经结束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北魏人尸体, 满地鲜血令人触目惊心, 那些北魏暗卫们不敌机关和杀手们的攻击, 在为首的首领发出撤退暗号后, 他们扔下死伤的同伴撤出了斥候营。

    三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 营中的弟子已经开始收拾战场了,他们一个个衣服上沾着鲜血, 有些人还受了伤。

    风堂主正在与几个弟子吩咐着什么,清堂主阴着脸,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高处。

    清堂主乔誉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站在众弟子当众的苏辰三人,冷哼了一声,眼神陡然凶狠起来。

    “把他们三个抓起来!”

    数名弟子欺声领命,向苏辰几人扑了过来。

    三人诧异不已,本能地想挣扎,但营中戒律规定,弟子犯错受罚如反抗则罪加一等,只能由着那些弟子将他们的武器收了,每个人都被两名地候一左一右押着,并排站在了台阶下面。

    苏辰不甘抬头:“请问堂主,我们犯了什么罪?”

    风堂主也看到了他们,立刻黑着脸怒道:“你还有脸问!”

    他转头看向乔誉,乔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声道:“带上来!”

    两名地候押着一个受重伤的北魏俘虏上来,乔誉居喝道:“说,你们为何会找到这里来?”

    泛着寒光的尖刀架在那俘虏脖子上,他满脸是血,哆哆嗦嗦道:“是北魏广元巡抚被杀案,上头派细作查出是斥候营所为,命令我们铲除你们。”

    苏辰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听那俘虏说完,风堂主怒道:“听到没有?!涟漪,你上次来交差时如何说的?你说任务已顺利完成,巡按府都已经消除后患,现在你作何解释?”

    雪若心里已经乱了方正,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启禀堂主,我们取到了军机图后,不想惊动了府中的守卫和巡按大人,为了避免留下痕迹,已将府中人等都斩草除根了。”

    乔誉冷笑,打断道:“都斩草除根了?如果不是你们暴露了身份,又怎么会让北魏的暗卫追踪到斥候营来的?”

    他向押着俘虏的地候使了个眼色,地候的刀向前抵住俘虏脖子,俘虏吓得语无伦次,用手指着雪若道:“是府中幸存的小公子画下了那位侠士不,姑娘的长相,上头让我们拿着画像找到了他们住的客栈,再沿路追踪了过来”

    雪若心底一凉,果然,是她拦着救下的那个孩子提供的线索。

    那日执行任务之时她是穿着男装的,打斗中面纱掉落的时候大概正好被那孩子看到了,北魏官府才顺藤摸瓜找过来的。

    事到如今,乔誉抓了这个把柄,定然会大做文章,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她思索了片刻,把心一横,大声道:“是我一时失误暴露了身份,此次任务本就是分派给我的,我愿意一人承担全部罪责,恳请堂主放了他们二人!”

    清堂主冷笑:“你一人承担?上一次你也这么说,结果呢”

    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扫向苏辰,“这次可没那么容易让你们脱罪!”

    许晗在一旁挣扎着道:“涟漪姐姐,我愿意与你一起承担!”

    雪若转头瞪他,“别犯傻了,能逃一个是一个,现在这个时候,要你逞什么英雄?”

    苏辰沉沉地望了她一眼,神情冷冽。

    雪若的心情有些复杂,想起那日两人的争执,她指责他冷血嗜杀毫无人性,可是因为自己的心软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她沮丧低头,重复了一遍:“涟漪愿意一人承担全部罪责,恳请堂主放了他们二人!””

    “任凭处置?”乔誉冷笑着,语带讥诮:“是这样处置吗?”

    他挑眉做了一个手势。

    台阶前那地候会意,手起刀落,利刃猛地斩过俘虏的脖子,刀口深到几乎要把头砍下来,那俘虏的头像个破皮球一样无力垂落下拉,身体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血溅三步,顷刻毙命。

    要是换成从前,雪若定然吓得脸色惨白惊声尖叫,但如今她已经见惯了生死杀戮的场面,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在心中哀叹一声:“罪过啊”

    片刻之后,漆黑的明眸缓缓睁开,决绝道:“只要堂主愿意恕其它人无罪,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乔誉高声道:“好!涟漪执行任务时暴露身份,不仅任务失败,还连累斥候营被北魏暗卫攻击,犯了不赦之罪”

    台下众弟子面面相觑,诧异不已。

    不赦之罪?这是要处死涟漪的意思?

    众人心道,自从老堂主过世后,涟漪一直是清堂主带着的,往日她犯了什么错要被风堂主处罚,都是清堂主拦在前面说情,今日他竟然要置她于死地。

    “扑通、扑通、扑通”三声,李申、倪丑和钟午一个个白着脸,接连跪在阶下,为雪若求情。

    “二位堂主,涟漪虽然不慎失误,但毕竟成功盗取了军机图,功过相抵,罪不至死啊!”

    “是啊,她以往曾经屡次完成营中艰难险阻的任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营中正是用人之际,请营主让她戴罪立功”

    就连一贯黑面急躁的风堂主也侧身与乔誉低语,言道毕竟涟漪之武功在营中数一数二,能力超群如果处死她,对斥候营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损失。

    不料乔誉完全不为所动,他阴鹜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贾巳,贾巳也回头望向他,表情微妙,欲言又止。

    乔誉的脑中快速闪回到几天前。

    那一日,他靠在内室的软塌上,有气无力地向前来问候的贾巳诉苦。

    他说自己平时身子一向康健,但不知为何最近总是头疼欲裂,尤其莫名的是,只要一靠近涟漪,头就胀痛得难以忍受,同时恶心欲吐,四肢发麻。

    贾巳是他的亲传弟子,也是他最信任之人,除了武功外贾巳还会一些奇门八卦和用毒。贾巳闻言紧锁双眉,仔细询问后断定他是中毒了。

    贾巳在房内审视一番,最终将怀疑对象锁定在挂在床帐上的一把木剑上。

    贾巳问他这剑从何而来,乔誉说是涟漪送他的,说是这木头的香气可驱蚊辟邪。

    他神色一凛,惊道,这剑上难道淬了毒?

    贾巳摇头,又闻了闻剑身,缓缓道,“这剑是北疆阿啵木所制,并没有毒。”

    乔誉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不料贾巳又道:“但堂主您的症状确实就是中毒。”

    乔誉不解,贾巳又向他要了一件上次穿去涟漪房内的外袍,将鼻子凑上去仔仔细细地闻着,片刻后,贾巳再度手抚木剑观察,恍然笑道,“我明白了。”

    他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涟漪她给自己下了毒,那毒名叫七星曼陀罗,乃是用重瓣曼陀罗花的汁液提炼而成,而阿啵木的香气具有罕见的吸附性,它的气息留在人体内,一旦遇到七星曼陀罗,便会将七星曼陀罗的毒吸附过来,并加倍转化作用于中毒之人。”

    他笃定地说:”这就是说,您体内转化的毒素是她用在自己身上的数倍,所以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您平日并无症状,但只要一旦接近她,就会出现明显中毒症状。”

    乔誉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涟漪竟然如此心机,为了不让他靠近,竟然给自己下毒,确实是个狠人。

    他胸中怒火中烧,一拳砸在塌旁的桌几上,茶杯飞起摔着地上,碎裂了一地……

    台下此起彼伏的求情声将他拉回现实,他盯着雪若的目光愈发冷酷,咬牙道:“就算你们都为她求情,可如此大罪,轻饶不得。也罢,我且给她一条生路,如果能抗下一刀而不死,便饶过她这次!”

    李申等人怔住,不由面露喜色,似看到一线生机。

    乔誉举起一手擎在空中,扬声道:“取伽罗刀来!”

    “伽罗刀”三个字一出口,众人均倒吸一口凉气,后背冷飕飕地发寒。

    这伽罗刀乃是精钢锻造而成的一柄长刀,锋利无比。刀的两侧印有血槽,砍在人身上会造成极大的创口,血流不止,甚至在极端的时间内就会取人性命。

    涟漪虽然是营中武功数一数二的杀手,但毕竟一介女流,如何能承受伽罗刀之力,一刀下去,毫无疑问会当场毙命。

    众人均暗自心惊清堂主之心狠,这是明摆着要置涟漪于死地。

    李申等人和许晗闻言变色,求饶得更加厉害,风堂主一言不发地望着台下,眼中略有不忍,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乔誉摆手怒道:“谁再敢求情,与她同罪处罚!”

    李申等人只得闭嘴,在一旁暗自抹泪。

    因许晗和苏辰并未被一同处罚,原本押着他们的地候也松开了手,许晗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苏辰脸色发青,定定抬头,看着一名地候捧着一柄剑柄镂花的钢刀交给乔誉。

    雪若被两个地候按着肩膀跪在地上,面对这场对自己的审判,等待她的只有引颈待戮。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也有做女义士慷慨赴死的这一天。

    可惜她慷的是别人之慨,死的是别人的身体。

    没想到自己的无能还是给十三带来了灭顶之灾,忽然想起她以前看过关于斥候营的案卷,十三确实死于营中酷刑,但却是在一年之后。

    难道因为她的穿越,已经改变了时间节点,把十三的死提前了一年?

    事已至此,她也没有法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了,因为并不能跑回另一个时空,将她自己的身子运过来替换,这次闯下大祸看来是在劫难逃了,但求能保住苏辰和许晗。

    她默默地想,如果她的灵魂还能回去,定会好好替十三超度。

    行刑人一步步走过来,押着她的两名地候松开了手。

    她一人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淡薄的日光下,扛着长刀的巨大影子慢慢走近自己…

    阳光有些刺眼,她转过头去,目光扫过李申、钟午、倪丑和许晗一张张悲戚的面孔,还有苏辰。

    她对他们眨眨眼,咧嘴扯出一个笑来,不见悲伤,甚至带着一丝俏皮,算是最后的告别。

    她想留给他们的最后印象是开心的样子,而不是一会儿后血肉模糊狼狈凄惨的形容,这样日后他们想起自己也不至于太难过。

    除了苏辰,其余的人都哭成了泪人。

    苏辰只是默然注视着她,眼中一派深沉的漆黑。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他,不敢停留,心中滋味难辨。

    再见了,苏辰

    对了,还有,谢谢你。

    长刀自她面前高高举起,她闭上了眼睛。

    这,或许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一切即将结束,再次睁眼时,她已经回到了燕熙宫了。

    上天安排她一次又一次来到这个时空,究竟有什么深意吗?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只想快点回到自己原来的轨迹,回到那个有上官逸的世界。

    想清楚了所有事情,便没有了恐惧,内心变得无比平静,甚至有一丝丝的期待。

    她听到刀刃划过空气的声音。

    就算闭着眼,她也能感觉眼前的光忽然被一道阴影挡住。

    长刀劈下,是刀锋划开骨肉的残忍声响,但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骤然睁眼,无法相信看到的一切。

    苏辰不知何时挡住了她面前,硬生生地替她扛下来那一刀。

    刀锋“哐当”一声撞击地面,鲜血飞溅在空中,洒落在她脸上,一滴一滴,温温的,黏腻的……

    心脏因巨大的刺激几乎要停止跳动,她整个人都好像石化了一般。

    怎么……怎么会这样?!

    苏辰半跪着,一手撑着地面,抬手拭去嘴角流下的血,喘息着道:“是我不慎遗落令牌,才被他们认出身份,此事应由我承担全部罪责。”

    他的脸色白得骇人,唇边艳红的血被衬得触目惊心,一字字说得十分艰难,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如今,我已领受伽罗刀如若侥幸不死,清堂主可否兑现承诺,不再追究此事? ”

    乔誉狠狠地盯着他,眼里恨不能扑出一条狗来将人撕碎。

    他们二人倒是情深意重,互相揽罪开脱对方,想到这里,更像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忍。

    贾巳抄手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望着浑身是血的苏辰,眼中的笑意若有似无。

    台下的弟子们交头接耳议论,方才的场景令人十分意外,虽然近来苏辰和涟漪的关系有所缓和,苏辰还私自离开寒冰洞去协助涟漪执行任务。

    但所有人都没有忘记两人曾经是怎样的冤家对头,再如何冰释前嫌,也万万想不到苏辰居然以命相搏来救涟漪,着实令人咋舌。

    清堂主乔誉刚想说话,就听风堂主抢在前面说:“既然你已经受了伽罗刀之罚,我等自然说话算话,此事就到此为止。”

    他转头,看了一眼正待发作的乔誉,低声道:“苏辰是我营中一等一的高手,难道你真的要将他处死吗?”乔誉一时无法反驳,只能不甘心地冷着脸不说话。

    听到风堂主赦免的话,苏辰松了一口气,苦苦撑着那根弦骤然松懈,只说了句:“多谢堂主。”便眼前一黑,向旁边的地上倒了下去。

    雪若挣开地候冲上去,伸开双臂,托住他倒下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他的体重带着向后踉跄。

    按照十三的功力,是不可能轻易被绊倒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苏辰还残存着一丝意识,他勉力拉住她,另一手撑着地,没让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栽倒下去,然而用力时牵动伤处,痛得眼前发白,一时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嗡嗡巨响不停。

    雪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露馅,坐在地上,颤抖着手去捂住他的伤口,鲜红温热的血决堤一般从她的指缝不断溢出,怎样都止不住

    那是被伽罗刀上锋利的血槽砍出的伤口啊,这凶煞的兵器砍在人身上若不撕拉出一片血肉怎会罢休?

    她满手满身都是他的血,怀里的苏辰双眼紧闭,面色渐渐呈现青灰色。

    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仿佛回到了大雪纷飞的那个日子,她抱着上官逸渐渐冷却的身体,枯坐在冰窟般的岩洞中

    她心头一横,用尽全身力气把苏辰从地上扶起来,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凑到他耳边,声音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苏辰,你坚持一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相信我。”

    *

    烛光昏黄的厢房内,许晗红着眼眶将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再换成清水再送进去,李申等几人在门外焦急地探头张望。

    苏辰无声无息地躺在房内的床上,双眼紧闭,嘴唇和脸色比纸还白。

    他上身的衣服已经脱去,白色的纱布从肩头到肋下斜绑了一层又一层,不断有新鲜的血从纱布下渗出来。

    雪若弯着腰站在床前,屏息凝神将手里的银针一一扎入他的几处穴位,试图止血和护住他的心脉。

    许晗把清水放在桌上,站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哽咽道:“涟漪姐姐,苏辰哥能救活吗?他的伤太重了,我刚才看到他的伤口了”他喉头酸涩说不下去,那伤口深得触目惊心,他只看一眼就双腿发软,无法想象苏辰遭受的痛苦。

    雪若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让人陌生,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胡说什么?我一定会救活他的。”

    许晗含泪用力点头,“嗯,嗯,涟漪姐姐医术高明,苏辰哥吉人天相,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雪若不再说话,低着头将一块白布在清水中浸湿、拧干,一遍又一遍地将苏辰胸口纱布下渗出的血拭去。

    她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直到那块白布被完全染红,将布扔在桌上堆成小山的血色布条上,唤许晗再去换一盆水来。

    此后两日,她就这样衣不解带,不吃不喝地守在苏辰的床前。

    见她神色日渐憔悴,许晗不忍心地劝道:“涟漪姐姐,你去休息一下,你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鬼神医云游未归,你要是再倒下,谁来救苏辰哥?”

    雪若看了他一眼,三日未梳洗,她头发乱蓬蓬的,衣裳沾满血污,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上去有些吓人。

    “嗯,你说的有道理,我不能倒下。”她喃喃道,尽管全无胃口,还是勉强啃了半个干馒头。

    她孤注一掷地救治着受伤的苏辰,如同守护着心中那个奄奄一息的上官逸。

    那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上官逸伤重垂危,却丝毫没有办法去施救,眼睁睁地看着他生命逐渐流逝。

    那一刻悲痛欲绝的伤,蔓延成无边的苦海,让她在之后的每一日都沉沦其中,不得救赎。

    她一直梦到那个场景,一次又一次,看到自己替上官逸止血、包扎,将他从生死边缘成功地救了下来。

    这个执念成了困住她的心魔,每次梦醒都会经历一次痛彻心肺。

    也许,冥冥之中,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去解开心结、放下执念。

    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如果苏辰能也撑过这一关,那上官逸一定也可以。

    虽然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关联,但她就是固执地这么认为。

    *

    苏辰在她的精心治疗和呵护下,伤势渐渐稳定了下来。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醒来。

    第三日的深夜,他忽然发起高烧,浑身颤抖抽搐,好似喘不过气来。

    她用尽了全身解数施救,然而他的脉息终是越来越微弱,生命如流水般一点点离开他身体

    “苏辰,你醒一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她在他耳边轻唤,“你睁开眼来看一看,好吗?”

    她一遍遍地说,不知是说给昏迷的苏辰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再坚持一下不要忘了,你的亲人还在等着你去营救”

    始终得不到他的回应,她盯着他不再起伏的胸口,仰头逼回泪水,深吸了了一口气,“我这个人一向受不得欠人人情的。你如果走了,我就去陪你。这样十三她也活不了,你也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吧。所以,我求你”

    半是威胁半是祈求的话出口时,眼泪控制不住如乱雨落下

    卸下坚强的面具,夜深无人之时,她无助地伏在他的床边,放声痛哭。

    逝水如沙,无论在哪个世界,终究是留不住。

    这一刻,她忽然有了厌世的想法,既然都走了,那她也不想活了。

    她累了,不想再坚持了。

    一阵风吹开纸窗,烛火无助地摇曳了几下,“扑”地熄灭了。

    苏辰的脉搏忽然消失了,她哆嗦着把手探道他鼻下。

    没有丝毫气息。

    她快速赶走方才的胡思乱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摸黑找到火折子,手抖得太厉害,试了几次才点燃蜡烛。

    大脑一片混乱,她咬破舌尖迫使自己清醒,深吸了一口气。

    哆哆嗦嗦再次拿起银针

    ********************

    黑夜渐渐褪去,天边泛出了青白的鱼肚色,雪若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梦里一直有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吵得人心意烦乱。

    忽觉鼻尖痒痒的,她伸手想揉一揉,手指头却被拽住动弹不了,懵懂睁眼。

    入眼是一床绵软的锦被和木头床沿,自己的手搭在床沿,手指一端被另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一时错乱不已,分不清这是哪里。

    猝然抬头,对上了一双温润如春水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她吓得跳起来,一时眼眶发红,哑着喉咙道:“苏辰,你醒了?”

    苏辰点头,脸色依旧苍白,愈发显得眼眸漆黑如深潭,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微笑。

    雪若高兴得不知怎么好,忘情地手舞足蹈,才发觉手还被他握着,便笑道:“你醒来就好,看来已经脱离危险了,太好了。”说着,就想不动声色把手抽走。

    不料苏辰却捏紧她的手不放,眸光深沉,“你昨夜说……如果我死了,你也跟我一起去”

    他的嗓音沙哑而温柔:“你这么舍不得我吗?”

    重伤后他又清瘦了几分,雪白的中衣整齐地穿在身上,愈发衬得眉目漆黑,五官深邃,衣领紧阖,喉结若隐若现。

    雪若的喉咙有点干,低头咳了咳,硬着头皮答道:“对啊,我是听了你的话才留下来的,你要是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我干嘛还呆在这里?”

    “所以,你是为了我留下的?”他虽然苍白虚弱,眼中却放出异样的神采。

    “呃,可以这么说吧。”虽然觉得他这个缩句理解有些牵强,但看在他重伤未愈的情况下,且哄他开心一会儿吧。毕竟作为一个负责人的大夫,要从病人的病情考虑,她心中暗自思忖。

    “阿若,我很高兴”

    “苏苏,你快好起来!”

    不知怎么,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一次,她在围猎场遇刺后去探望上官逸,无意间看到他胸口的那道狰狞的伤疤,两人竟连这个伤疤的位置都一样

    真是凑巧。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苏辰终于脱离了危险, 除了雪若,最高兴的就是许晗了。

    他这些日子也是日日陪伴在苏辰的床前,除了晚上被雪若赶回去睡觉, 也只是合衣在床上打个盹就立刻去苏辰房内守着了, 生怕他睡过去的片刻功夫,苏辰的病情有啥闪失, 而雪若又无人帮忙。

    这样熬了两日后,就算年轻力壮如他也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终于在第三日晚上顺理成章地睡过了头。

    早上醒来时已经红日高升日上三竿了,他懊恼地一拍脑袋,急忙下床往苏辰的屋子赶。

    他从小就失了父母, 浮萍般四处漂泊,做乞丐做小偷, 在奴隶场被苏辰和雪若买下之前,从来没有尝过被人关爱的滋味。

    一开始, 苏辰是嫌弃他的,各种看不上他,嫌他武功弱,嫌他吃相差,嫌他没规矩。

    可是不知为什么, 从第一次见到苏辰起, 他就发自本能地觉得一脸冰山模样的苏辰格外亲厚, 于是便像个牛皮糖一样地缠了上去。

    果然, 他这一反常规的操作正好拿捏到苏辰外冷心软的软肋, 不能不说十分奏效。

    发现怎么也甩不掉这个小尾巴后, 苏辰开始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并默默地改造他, 护着他。

    带他入斥候营,却为他担保,不让他签生死契,还手把手教他武功、读书、写字和做人的规矩道理

    苏辰与他而言,如兄如父,恩同再造,是照进晦暗人生的一道暖光,也是孤海漂泊的一块浮木。

    因此,当苏辰为雪若挡刀,受伤命垂一线时,那一瞬间,他的天都塌下来了。

    苏辰曾说,如果有一天他有什么不测,让他立即离开斥候营,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他没有办法想象他的生活中会有没有苏辰的日子,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活下去。

    所以当他在房门外,远远地瞧见已经醒来的苏辰握着雪若的手,静静地望着她的睡颜时,心中就好比冰天雪地刹那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一般,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美滋滋。

    雪若撑着头坐在院子里,一脸疲色地煎着药。

    苏辰醒来后,在确定他的伤势已无大碍之后,她就打发许晗去陪着了,自己只在每天换药的时候才出现。

    许晗欲言又止,斟酌地问她,为什么不多去陪陪苏辰?

    她笑着摇头,“有你陪着,就够了。”

    许晗立刻反驳,“怎么会一样?你看不出来吗?苏辰哥喜欢的是你,你陪着他,他的病也好的快些。“”

    她噎了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摸了摸许晗的头,“你还小,不懂得有些东西如果不属于你,就别去碰它的道理。”

    许晗思索了她的话片刻,一脸迷惘,“你又怎么知道那个东西不属于你?也许是你搞错了,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呢?”

    雪若觉得没办法回答他这么有深度的问题,准备把话题转移到今天晚上吃米饭还是吃面,这个简单易答的问题上。

    不料许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恳求:“涟漪姐姐,你这画的是什么呀?看上去好可爱呦,也帮我画一张吧。”

    雪若接过一看,原来昨日为了哄苏辰开心,就在纸上随手画了一个咕咕的简笔画像,开玩笑说今后他们和许晗组一个小队,这就是他们的队标。

    苏辰捏着薄如蝉翼的宣纸细细端详,唇边含着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是我以前养的一只栗鼠,它的名字叫咕咕。”雪若对许晗解释道。

    “原来是黍鼠啊,它的肚皮圆鼓鼓的,像个皮球,实在太好玩了。可惜苏辰哥不肯把这画送我,你再帮我画一张吧。”许晗赞不绝口,拉着雪若的手哀求道。

    雪若笑着点头,许晗在她眼中还是一个孩子。

    她在苏辰房里点了安眠香,让他多睡一会儿,以免耗神影响伤势恢复。

    许晗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铺上宣纸,雪若强打精神拿着笔正要画,忽然院子里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雪若抬头,看到许久不见的殷歌,她双眼通红,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里。

    殷歌哭着问苏辰怎样了,是不是伤得很严重,随即怒目对雪若道:“都是你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上次刺杀百齐丞相也是,他为了你才被罚去那个冰洞,这次还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你你…你简直是个祸害精!”说到后来,她指着雪若,气得语无伦次。

    雪若无言以对,颔首默然,许晗在一旁不满道:“那也是苏辰哥愿意为涟漪姐姐做的,再说这次把他救回来的也是涟漪姐姐,你又是苏辰哥什么人,凭什么说她?”

    殷歌一时语塞,雪若忙拉住许晗,道:“殷姑娘你说得对,都是我不好,万幸苏辰此次化险为夷了,他目前身体比较虚弱,现在大约睡下了,你可以进去看看他。”

    殷歌瞪了她一眼,扭身就奔进了苏辰房内。

    雪若和许晗站在门口看了一会,见殷歌趴在熟睡的苏辰身边,拉着他的手,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哭泣。

    雪若转身避开,自心中叹息,要是她穿越过来的时空再早一点,譬如是十三的少女时期,能好好学一下武功,现在也不会这么没用了。

    转念想到面目猥琐的清堂主还有那个已经见阎王的前堂主,和年幼的十三经历的遭遇,感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算了,晚点就晚点吧。

    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发现许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正在瞪着自己,不免疑惑地将他一望。

    许晗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样子:“涟漪姐,你看她在干嘛?她竟然趴在苏辰哥身上,还摸他的手!你怎么能忍…”

    雪若低头抹了抹眼角,感叹道:“确实不能忍,为他们真挚的情谊打动了…”说罢,准备脚底抹油避一下。

    许晗这个小朋友啥都好,就是喜欢乱点鸳鸯谱这个不良习惯不太好。

    不料,她还没走出院子,许晗已经自作主张进屋把殷歌给拉出来了,理由是不要打搅苏辰休息。

    殷歌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叉着腰就要骂许晗。

    雪若忙打岔道,“对了,殷姑娘,你怎么知道苏辰受伤的事情?你是特意过来探病的吗?”她记得斥候营里的消息都是严格封锁的,殷歌平日住在外面怎么会得到消息的。

    殷歌一愣,这才想起来有重要事情忘记了,恍然道:“是因为…苏辰的师父…病重了…”

    雪若闻言变色,“你说什么?他的师父怎么了?”

    *

    在东梁城内的一个黛瓦灰墙的两进宅子里,雪若见到了苏辰的师父。

    她看上去四十余岁,头上微见花白,高鼻阔目的四方脸隐见风霜,虽然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的双目神光湛然,不减威势。

    他病得很重,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将眼神移到雪若的脸上。

    听殷歌唤他温师父,雪若便叫了一声温前辈,便在床边坐下,凝神替他把脉。

    秀气的眉头拧紧,她在心中思忖,听鬼神医说,温前辈因中了腐骨穿心掌导致真气逆行,走火入魔,今日一探他的脉息,果然经络受创已久而损伤彻底,如今已呈气血两亏,油尽灯枯之态了。

    殷歌在一旁着急道:“昨日温师父就不大好了,喘不上气来,今日整个人都没了生气。”见雪若沉吟不语,怀疑地打量她:“你到底行不行啊?你还懂医术?”

    “行与不行现在都只有我了,鬼神医也不知何时回来。”雪若站起身来,平静道:“他的腐骨穿心掌之伤已经深入肺腑,我先施针稳住他的心脉,再用些汤药看看吧。”

    苏辰重伤刚刚脱险,怕他心绪波动对伤情不利,她让殷歌向他瞒住师父病发的事情,殷歌翻着白眼答应了。

    听了雪若的话,殷歌还想说什么,想起许晗说是她把苏辰救活的,咬唇忍耐着不语,看着雪若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排银针来

    此后两日,雪若频繁地往来于这间小宅和斥候营,因殷歌身上有苏辰给她弄来的出入营地的特许令牌,雪若跟着她进出营地并无阻碍。雪若心中感叹,果然作为斥候营排名第一的杀手,苏辰拥有其它人所没有的特权。

    她一头扎进鬼神医房中成堆的古籍医书里,脑子里不停回忆着左子衿曾经教过她医理,在桌上摊满了药典逐一查阅,困了就趴在桌上打个盹,饿了就啃两口干馒头。

    救了苏辰救他师父,等他们俩活了,她自己怕是要升仙了。

    两天后,她披头散发,摇摇晃晃地走出茅草屋,累得把迎面而来的许晗都看成了重影。

    她神采飞扬地抓住许晗的胳膊,“我找到了,找到治疗温前辈的方子了,你快拿着这方子去抓药”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阳光的金色光晕中,她看到熟悉的俊朗面孔和望着自己专注目光。

    她吓了一跳,忙撑着起来:“苏辰,你怎么起来了?你的伤怎样了?”

    苏辰将她按回床上,“我没有大碍了,你别说话,再睡一会儿,你已经好多天没好好休息了。”

    “那个我还有些急事要处理”不晓得温前辈的病怎样了,许晗有没有把药送过去。

    “你莫要操心了,我都知道了。”苏辰温声道,“我师父用了你开的药,现在病情已经平稳下来了。而且,鬼神医回来了,他已经过去照看我师父了。”

    雪若松了一口气,抚着心口感叹:“那太好了,鬼师父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苏辰替她掖好被角,又随手理了理她鬓边的乱发,“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听话”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蛊惑的魔力,雪若觉得十分安心,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阖上眼呼吸低沉,竟又睡着了。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她的脸上洒上几缕金光,被她睡梦中微微颤动的睫毛剪碎,苏辰静静地坐在床边,凝视着她苍白消瘦的脸,拢着乌青阴影的眼睑,珍惜得心里发痛。

    轻轻地抬起着她搭在床沿的手,她睡得沉,竟浑然不觉。

    手指上脏兮兮地沾着灰垢,有着淡淡的书香和药草气息,天知道她这些天她翻阅了多少本医书,他眼眶湿润,胸中暖流涌动,拿出一块帕子替她将手指上的灰尘细细拭干净,又小心翼翼将她的手放入掌心握住。

    她的手总是暖暖的,如同她阳光般的笑容,他只握了片刻就放开了,唯恐自己冰凉的手把她冻醒。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雪若这一觉, 昏睡了整整两日两夜。

    她太久没有正经休息了,先是不眠不休守着苏辰,好容易他脱离了危险, 还来不及喘口气, 她收到讯息又连夜出营去救治温前辈。

    如今苏辰和温前辈都已脱险,这些日子悬着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她早已透支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了,一觉黑甜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床边陪着她,那人身上有着熟悉的气息,好像无风的冬日从寝宫窗外传来的冷梅清香。

    他时不时把她伸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 替她小心掖好被角,微凉的手指轻抚过她的眉眼, 将她散落在脸上乱发拂开

    她困得睁不开眼,舒服地翻了个身, 攀住那人的胳膊,十分自然地搂进被子里。

    他的手下意识往回缩了缩,她闭着眼“嗯”了一声,不乐意地蹙眉,把他的胳膊拽得更紧。

    那人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便不再动了, 任由她把自己的胳膊当做一个布偶玩具一样搂着。

    她满意地砸吧了下嘴, 蜷着身子把头靠上去, 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枕着母妃的胳膊, 睡得十分香甜。

    待两日后睁开眼,看到床边杵着一个人影, 雪若揉了揉眼睛,诧异道:“许晗,你站在我床前干嘛,看我睡觉啊?”大约是许久不曾说话,一开口嗓子又干又哑,好似一个破锣响在风里,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见她醒来,许晗面露欣慰,旋即被她的嗓音逗笑了,回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温茶,笑呵呵地递给她:“涟漪姐姐,你终于睡醒了,我这不是怕你醒来口渴,所以准备了茶水候在这里吗?”

    雪若从床上坐起来,从许晗手里接过温茶润了润嗓子,开口才略微正常点,“没想到你这么会体贴人呢,果真没白疼你。”

    “是苏”许晗欲言又止。

    他声音太小,雪若没听清:“什么?”

    许晗咳了咳,说:“是书上学的,对待自己的亲人要细致入微地照顾。”

    雪若点头,“嗯,看来苏辰教你看书识字果然不错,腹有诗书气自华,多读书才能明理识人。”

    她想了想,忽问:“对了,怎么没见苏辰?”

    许晗神色一滞,马上利落回道:“哦,他有事情出去了。”

    “出营去了?”雪若愣住了,皱眉不解道:“他的伤才刚好一些,怎么就出去了?”

    许晗眼神有些躲闪,支支吾吾:“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什么任务吧?”

    雪若想起了什么,忙道:“今日是初几?”

    “初十”许晗嗫喏道。

    “糟了,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雪若一拍脑袋,急着从床上下来找鞋穿。

    许晗慌了,急得忙上前拦住她:“你要去哪里?”

    雪若穿好鞋起身,绕过许晗,从衣架上拿起外衣利索地穿起来,“北魏。”

    他们回到东梁已经过去十余天了,按照之前的计划,苏辰定是去北魏劫囚去了。

    许晗急得挡住门不让她出去,“你你去北魏干嘛,苏辰哥只是去看温师父了”

    雪若“扑哧”一笑,“你真是不会撒谎,苏辰若是去看他师父,你又何必这么紧张地拦着我?”

    许晗气急无奈,索性摊手,“啊呀,苏辰哥不让我告诉你,他说让你好好休息,不希望你去跟他冒险。再说你也没有武功,你就听他一回儿吧。”

    雪若头也不抬地收拾着包袱,“他走了多久了?”

    许晗无奈回答:“今日早上天不亮走的”

    那还不算太久,快马加鞭应该能赶得上。

    见许晗挡住门,她认真道:“我与他曾约定要一起去北魏救人,总不能食言对吧?你看,虽然我武功不咋行,但是用毒、易容、翻墙、望风之类的都没问题啦。”

    “我还救过他好几回呢。”她拍了拍许晗的肩膀,笑着宽慰:“别忘了我还会医术,肯定不会拖他后腿的啦。”

    听她如此一说,许晗立刻把对苏辰的允诺抛到脑后,原地变节,拉住雪若袖子兴致勃勃道:“行,那你带我一起去吧”

    雪若一怔,马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你留在营中替我们稳住其他人,一旦办好事,我们立即就回来。乖!”

    许晗不服气地还要再说什么,雪若却没时间再跟他纠缠,她快速将放从苏辰房里搜刮来的一小包金叶子塞进包袱里,又把从殷歌那里借来的出入令揣入怀中。

    骑上马厩里那匹最快的大黑马日夜兼程,应该很快就能跟上苏辰。

    “好了,我走了,等我们回来。”

    刚迈出房门,就见院子有人进来。

    “涟漪姑娘,请留步。”

    雪若一惊,忙将包袱往身后掩了掩。

    地候向她拱手行礼:“涟漪姑娘,清堂主请您去堂中密室一趟。”

    雪若暗自一惊,与许晗交换了一个眼神,乔誉这几日没来找她的麻烦,此刻在这个节骨眼却要使什么花招。

    她心中着急要去追苏辰,可是违抗堂主命令在营中是重罪,无奈之先只能勉强点头说知道了,我这就去。

    许晗担忧地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涟漪姐,我陪你一起去吧。”

    雪若背过身挡住那地候,对许晗眨了眨眼,低语了一句,便将手中包袱递给许晗,不动声色地将出入令牌塞进了他的手里。

    *

    地候躬身在前面引路,雪若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地候带着她从议事厅后的一扇隐蔽的小门内进去,门后即是通往幽暗地室的台阶,她一步步走下去,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逐渐蔓延。

    “吱呀”沉重的铁门在眼前缓缓打开,暗道旁蓦地出现一间黑魆魆的密室,雪若警惕向后退了一步。

    地候闪身退在一边,伸手恭敬道:“涟漪姑娘请!”

    雪若面上镇定,点点头,心脏“砰砰”跳得飞快,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脚往门内走。

    密室内十分幽暗,门后摆着一幅雕刻着苍鹫图案的巨大石屏,她想起议事厅里那只乔誉豢养的苍鹫,心里一阵阵发虚。

    雪若刚想问那个地候带她到这里来作甚,身后的门忽然重重关上。

    她试着用力推开门,但门似乎从外面锁住了。

    见门推不开,她站了一会儿,只能硬着头皮往密室内走。

    绕过屏风,后面出现了一间看似普通的房间,房内没有人,雕花的黄梨木桌椅,摆放着古玩和字画的书架。

    前面有模糊的人影晃动,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座巨大的落地黄铜镜,刚才看到的是她自己的影子。

    在幽暗逼仄的空间内蓦地出现这个铜镜,感觉十分瘆人。

    她盯着铜镜看了一会儿,镜面上有些磨花,镜子边缘有繁复的雕花,像是某种古代的图腾。

    回头扫视了下屋内,铜镜旁是一排书架,靠墙放在一个方桌并两把椅子,桌上一盏桐油灯发出昏暗的光,这屋子里四处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和诡异。

    她的右手暗自地摸了摸后腰处的短刀和袖中藏着的霹雳弹。

    “有人吗?”她开口喊道,没有人回答。

    忽然眼前一阵白烟飘过,带着浓烈的刺激性气味。

    不好,是迷人心智的尸魂散!

    她心中一惊,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

    可是已经迟了一步,尸魂散已经被吸了一部分进入体内,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她扶着墙壁喘气。

    环顾四周,果然这密室里暗藏凶险,乔誉不会轻易放过她的,想到这里,不觉横下心来,今日就算羊落虎口,也不能坐以待毙。

    她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粒解药塞进嘴里,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摸索着扶着旁边的书架,托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

    总感觉乔誉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带着欣赏猎物戏谑的笑,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尸魂散只出现了一阵就没有了,按照这个剂量是很难把人迷晕的,她心中有些不解。

    忽然间,诡异而幽深的琴声不知自何方响起。

    雪若迷惘四顾,乔誉这混蛋到底整什么幺蛾子,她放心不下苏辰,急着要去追赶他,却无端被困在这里,心中早已火烧火燎,又急又气。

    下一刻,刚掩住口鼻的手,迫不及待地又捂住了耳朵。

    这琴声仿佛有震慑魂魄的力量。

    雪若脸色痛苦不已,只觉头痛欲裂,眼前金星直冒,仿佛有人强行将她的意识拉出身体。

    陌生而沙哑的男人声音倏忽响起:“抬起头,看着前方…”

    这人虽然说的是中州话,但口音却十分古怪,他的声音带着令人无力抗拒的蛊惑力量。

    雪若缓缓抬头,呆呆地往前走了几步,注视着那面铜镜。

    “凝聚心神,万念归一,想着你心中最在意的欲念…”那个声音继续在说着。

    雪若怔然地睁着眼,一手捂住胸口,忽有难以言述的复杂情绪在心间如波涛翻滚,仿佛烈火中烹着油,又如同大海掀起海色的巨浪,脑子里的清明渐渐褪去。

    铜镜中她的影像竟然消失了,慢慢浮现出数个会移动的模糊人影

    她望着铜镜的时候,却不知道身后有几双眼睛正注视着她。

    她背后书架的另一面挂着幅丝帘,这帘子是用特殊的鲛泪纱制成,这鲛泪纱薄如蝉翼甚是奇特,从正面看是遮密严实的绸布,而从反面看则是一块轻若云烟的薄纱,因而外面发生的一切,在书架后的暗室里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书架后的密室内, 乔誉坐在一把雕花椅上,阴沉地看着铜镜中的影像,贾巳背着手站在他身旁, 一边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一边用余光打量着乔誉的表情。

    面容沧桑的中年男子盘腿坐在密室的角落里,双手不停地抚弄着搁在膝盖上的琴, 那琴声就是他弹出来的。

    这人胡子拉碴略显邋遢,看上去是中州人的五官,却穿着异域的服装,头发束成许多细小的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串野兽獠牙项链。

    “贾巳, 你看得清那镜子里是什么吗?为什么我只看到模糊的影子?”乔誉沉声问道,他脸上明显有些焦躁不安。

    贾巳皱眉表情严峻, 目不转睛地盯着暗室外面的情况,宽慰道:“堂主稍安勿躁, 这窥灵镜需要在受术人的心智被完全操控的情况下,才能探出她的真实想法。我方才见她似乎服下了解药来对抗尸毒散的药性,想必此刻她的神志还在负隅顽抗,不愿被窥灵镜牵引。”

    乔誉冷笑:“我早就察觉她行为举止古怪可疑,与之前判若两人, 如你所说, 她定然是个假冒的。”等了一会儿, 又不满催促道:“你赶紧想办法, 让她尽快招出实情!”

    贾巳颔首应道:“堂主且放心, 她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 是不是假冒的,马上就一清二楚了。”

    他转头吩咐抚琴的男人, 沉声道:“巫医大人,请改换摄魂功力更强的琴曲。”眼中闪过狠厉的光:“我就不信她能抵抗得住。”

    巫医点头会意,指尖角度瞬间变换切转,琴声陡然激越昂扬,带着排山倒海的压迫之势穿透并充斥在一帘之隔的斗室内。

    雪若捂住胸口表情痛苦,蓦地吐出一口血来,心头的窒息愈发强烈,整个人如同飘于暗夜苦海中的一叶孤舟,灵魂飘飘荡荡离开身体,不知要去往何处。

    这感觉似曾相识,迷迷糊糊中,她想起来了,那一次,左子衿在燕熙宫里弹琴时,她也感觉到这种魂魄抽离般的痛苦。

    “你不是十三,到底是谁?!”一声断喝,陌生男人的沙哑声音再度响起。

    雪若心头一震,紧紧咬着嘴唇不开口,她的潜意识感到自己已经不受控制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开口。

    嘴唇被咬破,鲜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下,琴声似魔音绕耳,她脑子里嗡嗡直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时,她看见对面铜镜中的一直移动的模糊影像逐渐清晰起来,露出了骇然的表情。

    铜镜中出现十三年幼时的样子,她在议事厅叩拜入营的情景,和她一点点长大,在营中舞剑、和其他杀手比试的情景。

    这些都是属于十三的回忆,竟然都在这面古怪的铜镜里显现出来,她也是第一次才看到。

    乔誉的上身猛然坐直,死死盯着铜镜的双眼惊诧不已,他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他拍打着椅子的扶手,急问道:“巫医,这窥灵镜显示的可会有错?”

    贾巳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铜镜。

    巫医粗糙的手指快速在弦上拨动着,抬头透过木架的缝隙看了一眼铜镜,道:“这便是她过往的经历,不会有错。”

    乔誉喃喃道:“难道她真的是以前的十三?但为何会性情大变,完全像两个人!”

    贾巳沉默不言,脸上一闪而过混合着失望和诧异的表情,黯然自语:“看来窥灵镜只能照出属于这具肉身的意识。”

    过了一会儿,在愈发激烈的琴声中,他忽然开口,对着外室高声道:“你心中朝思暮想的是什么?你最想见的人是谁?”

    乔誉转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问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问些“你的武功怎么消失了”“清堂主对你这么好,为什么要拒绝他?”这种实用又一针见血的问题。

    隔着书架,外室中的纤弱背影晃了晃,颤抖的手扶在墙上,抬手不断拭去嘴角流出的鲜血。

    大约因受术人心境激荡的影响,镜中的影像再度变得模糊起来,混沌一片看不真切。

    乔誉有些不耐烦了:“怎么回事,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的,巫医你到底行不行?”

    “她的心智十分顽强,一直在抵抗着窥灵术的力量,所以铜镜中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还要再继续摄魂吗?”巫医冷冷看了他一眼,闷声开口道,“她的身体怕是经受不住了,再弹下去就要经脉爆裂而亡了。”

    乔誉吃了一惊,面露犹豫道:“那就”

    不料贾巳立即抬起手阻止,断然道:“先别停,再等一下,在她情绪最脆弱的时候,一定会露出破绽来的!”

    铜镜中呈现出一团团移动的模糊影像,仿佛苍灰色的天空中翻滚着低沉的云,片刻之后,那些白云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了小而细密的白点,仔细看来竟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此时,镜中情景再度清晰了起来,內室中一直盯着窥灵镜的两人立即抖擞精神,凝神细看。

    遮天盖地的大雪中,一队身穿盔甲的士兵站在风雪里等候。

    山洞内穿着士兵服装的女子坐在地上,脸上泪痕纵横,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紧紧地搂着怀着毫无生气的白衣男子

    贾巳神情一震,脸色顿时煞白,眼中有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似喜又似悲,既失望又仿佛一起都在意料之中,手蓦地捏成了拳,低低道:“来了就是这个!”属于魂魄的意识终于出现了。

    然而,复杂的神色在他脸上只停留了片刻,马上就恢复了平静。

    “这这是涟漪?”乔誉瞪大眼睛,惊疑不定道:“她怎么会穿着夏州士兵的衣服?这男的是苏辰?”他心中充满疑问,镜中的两人样貌与涟漪和苏辰一般无二,但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贾巳的喉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专注地看着铜镜中的镜像。

    巫医在一旁淡然开口:“现在镜子里的景象反复出现,看起来就是缠绕她心头的心结,是她日日夜夜都摆脱不了的回忆。”

    乔誉心中纳罕,他在脑中搜索了一遍,确定并没有让两人一起执行过与夏州有关的任务,那涟漪的脑子里为何会有这样的记忆?

    那个重伤的男人真的是苏辰吗?

    他还没来得及撸清楚心中的疑问,山洞中的场景就在铜镜中一闪而过,随即切换到一名男子策马狂奔的样子。

    这一次可以清楚地辨认出那是苏辰。乌黑的长发高束于顶,一身干练的玄青劲装,正是苏辰日常装扮。

    看来镜子照出的这一切就是涟漪心中日思夜想的,无论是后面出现的苏辰和前面那令人生疑的山洞场景,看来都与苏辰脱不了关系。

    难怪如今她对自己避而远之,不再曲意侍奉了,花心思使出各种刁钻的把戏来对付自己。

    果然,都是因为苏辰!

    是苏辰让那个曾经臣服于自己的十三生出了背叛之心,荒废了武功,让他不仅失去了床上禁脔,还有杀手营最锋利的刀。

    乔誉咬牙冷笑,面色阴冷,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不由握紧,指节泛出了死鱼肚一般的青白色。

    外室中的雪若仍在苦苦支撑,气息已如将断之弦一般,她的身体本就损耗过度,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折磨。

    就在她堪堪要失去神志之时,忽然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地响起。

    密室的门被突如其来地撞开,一个灰白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那身影快速地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形,扬手往木架后挥出一片白色粉末。

    琴声骤然停歇。

    內室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不一会儿木架向后旋转移动,内室门重重打开。

    乔誉三人捂着口鼻,争先恐后地从內室奔了出来。

    原来那鲛泪纱虽然有透视的效果,但因过分轻薄,那些粉末很快就透过帘子,在暗室中飞扬,很快就充满了整个空间。

    乔誉一边咳嗽,一边怒道:“鬼神医,你胆子太大了,竟然敢跟本堂主作对!”

    鬼神医不理他,回头见雪若脸色煞白,身体摇晃着要倒下,忙眼疾手快冲上去,一把扶住她。

    屋内里充斥着浓烈的刺激气味,名唤现行粉。

    这是鬼神医专为营中杀手配制,无毒却能让人难以忍受地咳嗽,杀手外出执行任务时,在怀疑有人埋伏的地方撒上一把,不出片刻,隐藏其中的敌人都会涕泪交加地现身出来。

    鬼神医半蹲在地上,他怀里的雪若已经昏迷不醒,面对震怒的乔誉神色坦然,并无惧色:“不敢不敢,小老儿怎敢与清堂主作对?按照营规,若有弟子若犯错,需得在议事堂公示处罚。涟漪丫头犯了什么过失,要劳您在此动用私刑?而且,还用这种阴毒的法子,对付她这样一个弱女子?”

    “你!”乔誉一时语塞,贾巳在一旁冷笑着接话:“鬼神医,这是清堂主在处理堂中内务,外人不得干涉!”

    鬼神医也学着他的语气冷笑了一下:“忘了告诉你们了,这丫头日前拜了我为师学习医术,她现在不仅仅是你们清字堂的人,还是我鬼神医的徒弟,我绝不允许别人随意欺负她的。”

    乔誉气急败坏,一时竟有些口舌打结:“你你不要仗着营主敬你就倚老卖老,我清字堂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鬼神医微微一笑,花白的胡子颤了颤:“没错,当初小老儿是看在营主的面子上才留下来的,现在你若不服,去找营主分辩吧,告辞!”说罢,弯腰将雪若背起,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雪若被一阵浓烈的恶臭呛醒, 迷糊中咳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猝然睁开眼,只觉胸中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正看到竹榻前地上摆放着一个铜盆, 便急不可待地俯身上去,对着铜盆一顿狂吐。

    她喘息着吐完, 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开始打量着眼前的屋子,发现自己在鬼神医的茅草屋子里。

    不远处的门边探进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用十分欢快地语调笑道:“丫头,你醒啦?吐出来就好, 吐出来就好。”说着唤来一个小厮将铜盆端出去处理。

    雪若用袖口掩着嘴角,有些不好意思, 这才瞧见房门口支着一个泥炭炉子,上面的瓦罐正“汩汩”地滚着热气, 那刺鼻的恶臭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忙捏起鼻子,五官皱成一团,抱怨道:“鬼师父,您在门口煮什么?怎么这么臭啊?”

    鬼神医眉头蹙起,略微一怔, 旋即笑吟吟答道:“你不懂了吧丫头, 这是把臭呤虫分泌的汁液熬出药水, 既能够让你快速醒来, 还能去除尸魂散的余毒, 你说, 厉害不厉害?”他捋着山羊胡须,边说边得意洋洋地在一旁的黄杨木椅子上坐下。

    “呕!”雪若捂着嘴干呕了一下, 差点没昏过去。

    居然用寄居在粪坑里的臭呤虫制成的药汁,她一想到胃里就忍不住反酸,好容易止住恶心,言不由衷地恭维道:“厉害,厉害,实在是高明!不过可不可以先把它拿走,我怕自己呕”话没说完,捂着嘴又一顿干呕。

    鬼神医不满地看了她两眼,似乎弄不懂她为何对自己的奇药反应如此之大,最后还是大发善心挥手让小厮把碳炉撤了。

    雪若劫后余生般吐出了一口气,这鬼神医各种奇葩怪招数不胜数,再不把这玩意撤了,过一会儿指不定他说,看来这药奇效甚好,我让人盛一碗你喝了吧,那可真要了亲命了。

    鬼神医从自制神药的得意中回过神来,蓦地面色一沉:“你刚才唤我什么?鬼师父?这是叫活人的称呼吗?”

    “这”雪若一愣,刚才叫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听起来的确有点奇怪,她挠了挠头,如实道:“不瞒您说,我已经有一个教医术的师父了,他比我略年长几岁。如今若我又拜在您门下,我该如何称呼你们呢?叫您大师父,叫他二师父?”

    “大师傅?”鬼神医鼻子里哼了哼,不满道:“你当我厨子吗?”

    他脸上有些薄怒,白胡子都吹了起来,断然不能接受雪若把他和一个毛头小子相提并论。

    他瞪着豆大的眼睛,像个生气的小孩子涨红着脸,“你那个毛头师父医术能有我高?他怎么可以比我先收你为徒?不行不行,你必须立刻与他拗断,做我的徒弟。”

    雪若闻言一呆,无辜又为难道:“我那师父他虽然年轻,医术也是十分高明的,而且他待我极好,如师如兄,我怎么可以随意抛弃师父,那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了?”

    听她这么一说,鬼神医捋着胡须,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你是个抛弃师门忘恩负义之人,那我这个徒弟不收也罢。”

    他思忖片刻,脸上突然多云转晴:“有了,我就委屈一下,先收你那个毛头师父为徒,这样就不冲突了,你也不会为难了,如何呀?”

    雪若眨着眼睛费力地想了想,艰难道:“所以,我就应该叫您师祖?”

    鬼神医正襟危坐,把灰白色的衣袍下摆铺在二郎腿上,郑重点头,微笑道:“正是。”

    这老头儿还真能替自己抬辈分,雪若在肚皮里嘀咕,转念一想,鬼神医的医术在左子衿之上,以子衿诚恳好学谦谦君子的风格,一定不会拒绝多一个厉害的师父的,她就算替他做主认了这个师父也不亏。

    一番掂量后,她从竹榻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裳,对着鬼神医郑重一拜,道:“师祖在上,请受徒孙一拜。”

    鬼神医刚才好容易摆出的严肃端庄的架子,被心花怒放的心情一秒破功,笑逐颜开地扶起她:“好好好,我的乖徒孙,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还能收到你这么一个聪明灵巧的徒孙。”

    雪若恭敬地给鬼神医斟了一杯茶,看着他满意地喝下,忽地跳起来,“师祖,我想起来,还有急事要去办,先告辞了!”

    刚往外走,就被鬼神医叫住,他指着墙边架子上的包袱,闲闲道:“你是要去拿这个?”

    雪若讶然,上前查看包袱,点头笑道:“正是,怎么在您这里?”

    鬼神医鼻子哼道:“还不是许晗那小子拜托我带给你的,如果不是他来通风报信,你怕是要被乔誉那个伪君子真小人给生吞活剥了。”

    雪若脸上微红,眼中一片明净,诚恳道:“多谢师祖的相救之恩。”

    “你是我的好徒孙,我不救你救谁?”鬼神医摆摆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扔给她,“这是许晗给你的出营令牌,他人在外面照顾温先生。”

    雪若接过令牌,心头温暖。

    地候来带她去密室的时候,情急之下她在许晗耳边说了一句“去找鬼神医。”,他果真克服万难潜出营地,及时找到了鬼神医,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候出现相救。

    在这个时空里,许晗只是她和苏辰无意中捡来的孩子,而许晗却把他们当做了自己的全部,在潜意识里组成了一个由哥哥、姐姐和他自己新生的家,他一次次地拼了命维护他们,就算为他们俩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而她,除了当初执意要苏辰买下许晗之外,她为他做的太少了。

    也许是因为,她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一时误入这个时空,原本就不属于这里,迟早都是要走的。因而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怎样回去,而忽略了身边在意她的人,譬如心安理得地享受许晗对她的好,却甚少回应。

    大多数时候,都是苏辰在代替她照顾和陪伴着许晗,像师父和长兄那样,为他遮风避雨和筹谋规划,但许晗对他们两人一视同仁的好,就像亲哥哥、姐姐那样毫无保留的赤诚相待。

    她觉得有些亏欠许晗。

    “丫头,你傻傻站着发什么呆啊?”鬼神医不知何时跑到她面前来了,伸开五指在她面前挥了挥。

    雪若回过神来,从架子上扯下包袱背好,“师祖,我确实有急事,就不陪您老人家聊了,等我办好事回来再来找您。”

    鬼神医看破不点破地微笑,“我知道,你要去找苏辰那小子吧。”

    他得意道:“我早就说过你们二人有情,你那时还不承认。现在被窥灵镜照出来了,这你可抵赖不了了。”他摇头摆脑,一脸八卦被证实的满足。

    雪若被他的话一噎,差点又要咳嗽了,红着脸道:“您不要瞎说,那破镜子分明照出的是我以前入营和在营中之事,没有什么稀奇的。”

    鬼神医高深莫测摇头,道:“那是刚开始吧,那个时候你神志还清醒,窥灵镜只能探出你脑子里一些寻常的记忆,而且这些记忆都是属于十三的,与你无关,对不对?”

    雪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后面的情景是不是你都记不起来了?你以为窥灵镜只能照出原宿主的记忆吗?”鬼神医笑道。

    雪若不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受术人的意志抵抗窥灵镜的探寻,窥灵镜只能照出原宿主脑海中存储的记忆,而当受术人的神志逐渐丧失时,才是窥灵镜真正发挥法力的时候,不但可以照出当前灵体的记忆,而且”

    “而且什么”雪若骇然。

    “而且,这镜子照出来的如果只有一个人,那此人必定是受术人钟情之人!”

    他挤着眼睛对雪若笑道:“我进屋子的时候,镜子里这么大一个人,不是你朝思暮想的苏辰又是谁?”他用手比划着,做出夸张的表情。

    雪若心中诧异,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竟不知,窥灵镜照出了苏辰?

    在她神志迷糊的时候,依稀看到乔誉和贾巳出现在那间密室里面,他们为何用窥灵镜来试探自己,莫非他们已经怀疑自己不是真正的十三?

    心头涌起数个疑问,她没有时间细思,也没功夫跟这老顽童掰扯,只得硬着头皮搪塞:“师祖向来爱开玩笑,为老不尊,我会信你的玩笑话才怪,你也不是第一次设套来看我笑话的。”

    什么狗屁窥灵镜,不就是想探出人心中真正的心思,可是人心难测,这镜子中显示出来的是否真的是那人的所思所想,怕是只有本人知道。

    再说她心中钟情之人怎么可能是苏辰,简直乱点鸳鸯谱。

    怕鬼神医为了实现自己的月老理想继续纠缠不清,她连声说道,“告辞,告辞!”便逃也似奔出了茅草屋。

    鬼神医不正经的声音一路从后面追到院子里:“你不要骗自己了,窥灵镜是个刁钻且厉害的法器,从来不会出错的,它一定是照出了连你自己都没发现的内心。你喜欢的人就是苏辰哈哈哈,看我猜对了吧”

    雪若吓得一哆嗦,忙伸手捂住耳朵,一溜烟地跑走了。

    *

    艳紫绯红的晚霞自天边层层晕染开来,宁阳城笼罩在夕阳淡淡的金光中。

    城中僻静小巷,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内,生意有些清冷。

    店小二正坐在角落里躲闲,撑着脑袋,一下下地打着瞌睡。

    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自门外响起,他骤然惊醒,道是掌柜的出来巡店,吓得立刻站起来,操起手里的抹布胡乱在旁边的桌面上作势抹了两下。

    待他看到阔步走进来的人时,神情立刻轻松下来,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客官,您回来了啊?辛苦了辛苦了,要不要用膳啊?”店小二热络地招呼着。

    一身玄衣的俊朗男子略微一顿,停下脚步,简短回道:“嗯,不用。”说罢,就快步往楼梯上走。

    苏辰走到二楼一间客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忽然止住了手。

    他低下头,目光停留在门扣上。

    临出门前,他曾关照小二房间不用打扫,通常客人这样关照后,店家就不会再进入客人的房间。而此时门扣歪斜,显然有人在他离开时进了房间。

    眼底神情冷冽,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向腰间的匕首……

    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他神色一凛,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店小二在楼下高声道:“客官,忘了跟您说了,您太太来了。方才您没回来,她说自己去房中等您……”

    暖黄色的灯光从外面照进屋内,门后站立的女子扬起玉色的脸庞,梨涡浅浅,如春日湖面泛着耀眼明媚的光芒。

    “苏辰,是我来了。”她莞尔一笑,低声轻柔地说。脸上的神情平静而温暖,似风雪中终于等到夜归之人那般欣然。

    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雪若,苏辰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苏辰用余光扫了一眼楼下, 店小二仰头张着嘴,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他脸上恢复从容的神情,伸手搂住雪若的肩膀, 璀璨一笑:“娘子来了, 你一路辛苦了。”

    雪若后背略僵了僵,脸上仍是微笑表情, 在苏辰臂弯里对他眨着眼睛会意。

    苏辰转头对楼下小二道:“多谢小二哥的关照!”便搂着雪若迈步进了房间,随手将门关得严实。

    楼上门“哐当”紧闭。

    片刻后,店小二还保持着仰头微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回味:“这对小夫妻站在一起就像戏文里走出来的,真是般配, 啧啧啧。”

    门关上后,屋内漆黑一片。

    “为何一个人在屋里, 也不点灯?”苏辰淡淡地说了一声,便去桌上寻火石。

    雪若向四周看看, 恍然笑道,“我一直趴在窗口看你啥时候回来,都没发觉天黑了。”

    油灯倏忽亮起,温暖柔和的光芒充满了整个屋子,隔着一张短桌几, 两人对面站着。

    苏辰的身影被烛光笼罩着, 五官看上去格外柔和。见她刘海凌乱, 面色发白, 眼中布满血丝, 皱眉道:“你骑了一天一夜的马赶过来的?”

    雪若点头, 得意道:“对,我走的是小道, 快马加鞭没比你慢多少吧?”

    “胡闹!”苏辰有些生气:“你身体刚刚恢复,不好好在营里养着,跑这么老远来找我作甚?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雪若挑眉反驳,“你不要以为先声夺人,我就会原谅你的毁约和不告而别,哼!”

    “什么毁约?”苏辰避开她的目光,转移话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说着转过身去,将腰间的匕首取下放在桌上。

    雪若转到他面前,不依不饶:“你忘了?我们上次约好一起来宁阳救人,为什么你扔下我不声不响一个人来了。”

    修长的手指在匕首剑鞘的花纹上打圈,苏辰垂眸,目光清冷,淡然道:“这本是我个人的私事,你何苦牵扯进来。”

    雪若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来,对他胸口就是一拳,“你为我挡刀差点命都没有,我为你做这点小事算什么?”

    苏辰低声惨呼,捂着前胸半弯下腰,雪若气鼓鼓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朋友!太不够意思了。”

    见他皱眉捂着胸口,表情痛苦,忽然想他起胸前的伤,一下子慌了神,忙上前歉然道:“啊呀,我忘了你的伤口了,抱歉抱歉,是不是很疼,伤口还没收好吗?让我看一下……”

    说着就伸手去扒苏辰的衣领,要查看他的伤情。

    苏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抵在墙上,绣着云锦花纹的玄色衣领被一把拉开,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肌,上面蜿蜒着一道血红狰狞的深疤。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漆黑的睫毛微垂着,试图掩饰散乱的眸光,一抹绯红顺着脖子爬上了耳根。

    他想挣扎,手脚却一点都不听使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腰封被麻利地解了,前胸的衣襟完全敞开在面前,他整个人好像僵住了一样,听话地靠在墙上任凭折腾。

    雪若把头凑上去,脸几乎贴上他的胸膛,歪着脑袋认真地查看。

    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胸前的皮肤上,他身上“噌”地冒出一团火来,烧得浑身发烫,骨头缝里都冒出热气来,他反手扣住一旁桌子边缘,指间关节发白。

    想试着躲一下,马上就被她伸手揪住一只胳膊,皱眉道:“别动,让我看看。”

    他不敢再动,只能偏过脸去不看她。

    细白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肌肤,苏辰的喉结动了动,微麻的战栗从胸前蔓延开来,紧实修劲的胸膛上下起伏,脸烫得好像要烧起来,听到她自言自语道:“还好,还好,里面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外面的结痂还需要几天才能脱落。”

    她说罢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个明媚的笑容。

    她刚松手,苏辰忙如蒙大赦地站直身体,背过身去快速合拢上衣,系上腰封的时候手依然微微颤抖。

    将衣服穿整齐后,他纠结片刻,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你…能不能不要随便扒别人衣服?”

    雪若正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喝茶,闻言一愣,放下茶杯不解道:“不扒开衣服怎么检查伤口?”

    她不解地眨着眼睛,“你刚受伤那会儿,每天都要脱光上衣上药,那时不都是这样吗?”

    她的话带来的强烈画面感让苏辰的脸更红了,好在屋内灯光并不亮,好在他坐在阴影里,所以他脸上的异样并不那么容易被看出来。

    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鼓足了勇气,低声道:“你经常这样替别的男人上药吗?”

    雪若捧着手上的热茶喝了口,热气氤氲得眉眼湿润,“这要看病人是什么病症,伤口在何处了,不过,替人看外伤的情形并不算太多……”

    笑容蓦地凝结,她想到了什么,没有说下去。

    犹记在长信宫的偏殿,上官府邸的内厢房里,那两次她也是要查看上官逸的伤情,心急地扯开他的衣襟。

    记得那个时候,他总是无奈又苦笑不得地说:“你这个爱随便扒别人衣服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光春水般柔软又温暖地望着她,浅浅的笑容中满溢着宠溺。

    那个时候,她要么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要么回以一个鬼脸:“医者父母心,其心甚切也。”

    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上官逸人面一副清冷孤高的模样,其实特别容易害羞。

    这是为他瞧伤,所以她内心坦荡荡,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他的眼尾和耳根都会染上一抹绯红,连肌肤都会战栗地起鸡皮疙瘩。

    原来他脸皮这么薄,那时她心里想。

    “世情复杂,人心险恶,你一个女孩子不可不防,你对我这样…也就罢了,今后若要替其他男子验伤,务必要有第三人同时在场才行。”上官逸细细地叮嘱着,说完还叹了口气。

    “嗯…我知道了。”雪若听话点头。

    上官逸神情逐渐平复,仍然不放心地看着她,道:“你自己身体如何,我离开的时候,见你一直昏睡……”

    雪若茫然地望着他,片刻之后,忽然清醒过来。

    她这才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是苏辰,恍然道:“你方才说什么?”

    苏辰神情一顿,说:“我问你身体如何?”

    “不是这句,是前面一句,你说什么?”雪若倏忽抬眸注视着他,鸦翅般的睫毛簇簇颤动,眸光发亮。

    苏辰有些莫名:“我说……世情复杂,人心险恶,你一个女孩子不可不防……”

    雪若怅惘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她在这个时空滞留得太久了,不知道在那个世界的他,是否还在等着她,还是早已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苏辰不解道。

    雪若回转神来,唇角牵起浅浅笑意,淡薄微凉。

    “他跟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她喃喃道,收回缥缈的神思。

    当时闻听是寻常,如今思及,却是无人可述的伤。

    苏辰知道她说的是谁,涩然道:“原来如此。”低头饮下一杯冷茶。

    不对啊,雪若忽然皱起眉头。

    她记得自己在上官府第一次扒上官逸衣领的时候,他就撑着额角,摇头叹息说“你这爱扒人衣服的毛病何时能改改?”

    那个时候,她一门心思都在他的伤上,便没有留心他随口讲的这句话。

    现在隔了这么久回想起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浮上心头。

    只是,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会这样说?

    在那之前,她何曾扒过他的衣服?那时,除了他之外,她又何曾替他人验过伤?

    真是好生奇怪啊。

    她越想脑子越晕,以至于都忘了房间里此刻还有另一个人。

    苏辰跟她说话,讲了几句,见她也没反应,只能一个人坐在一边默然不语。

    说了一阵话后,雪若忽觉得倦意来袭,捂着嘴不停打哈欠。

    苏辰见状,出房向小二要了热水进来。他在铜盆里试了试水温后,把一块雪白的面巾浸在盆内,让雪若洗脸。

    在她洗脸的当口,他去把床铺了,又从柜子里拿了被子和铺盖,给自己在门边的地上准备好了地铺。

    雪若把手浸在温度正好的水中,热力缓缓透过手心至手背,再传至全身,顿觉浑身暖洋洋的,连疲惫都减轻了。低头看着搭在盆边的全新面巾,这应该是苏辰向店家要的,想起前几次与苏辰一起住店时,她用不惯客栈的面巾,就只用手接着水,在脸上胡乱擦了几把就算洗好了,她还清楚地记得苏辰当时鄙夷的目光。

    自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他每次都是默默地替她准备好全新的面巾,在衣食住行上也悄然照顾,大约觉得她一个落难公主,沦落到做杀手着实可怜吧。

    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十分领情的。

    没想到苏辰高冷的外表下,还是一个藏而不露的暖男,这世上果然还是好人多。

    雪若舒服地躺在软软的棉被里,眯着眼睛思忖着。

    房里的灯已经熄灭,清澈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板上,她转过脑袋,看见苏辰还是一如既往地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

    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月光的余晖中他的侧颜俊美安详,连平日看上去凌厉的剑眉也变得温柔修长…

    “扑通扑通”,雪若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静谧的黑夜中响起。

    她有点慌张,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突然心跳加速,忙下意识地捂紧了被子,生怕夜太静,心跳声被人听见。

    “窥灵镜照出了连你自己都没发现的内心。你喜欢的人就是苏辰哈哈哈。”鬼神医的声音凭空在脑子里响起,如魔音绕耳不去。

    她吓得忙用被子蒙住头,躲在被子里稳了稳心神,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实在太不应该了。

    协助苏辰救好家人后,她要尽快回去,不可在这里逗留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睡意都快被折腾没了。

    清淡的声音自不远处的地上传来,“骑了一天一夜马不累吗?还翻来覆去不睡?”苏辰闭着眼睛,不冷不热道。

    雪若吓了一跳,咳了咳,心虚地道:“这就睡了…”

    说着转过身去,面对着墙,把被子拉起来遮住大半个脸,蜷在被子里不动。

    过了一会儿,苏辰在黑暗中缓缓开口:“我从未跟你提及这个客栈,你如何找到这里的?”

    雪若对着墙壁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上次你研究地图的时候一直盯着宁阳城的西北角看。这里离城中远,但靠着出城官道,即不容易引人注意,又方便撤退,而且离关押犯人的都尉衙门只隔了几条街,所以我判定你肯定在宁阳的西北处找客栈。这里统共就十来家客栈,你喜静又有洁癖,那么人员冗杂脏兮兮的排除掉,还剩七八家…”

    苏辰睁开眼,望着斑驳的房顶,没有说话,却在心中暗自赞叹,没想到如今她这般心思缜密,果然进步不小。

    困意袭上心头,雪若有些迷迷糊糊:“不过,也不必那么麻烦一家家找,你骑的那个大黑马,左脚的前蹄钉缺了一块,马蹄印与别的马不同,我寻着蹄印一路找过来的…”

    她的声音有种沙哑的温柔,在他听来好似春风拂过新草簌簌摇曳,挠得心头痒痒的。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住,只剩下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原来,她一直在暗自关注着自己,甚至连自己的马都注意到了,生怕他一人涉险,千山万水地追随了过来…

    他的心情忽然明朗起来,将这几日重回北魏的压抑和悲凉一扫而光。

    他侧过身来,换了个舒展的姿势,一手枕在头下,柔和的目光停留在床上那个纤细背影,心底觉得十分安宁。

    这一夜,苏辰睡得浮浮沉沉,离奇的梦一个接一个纷至沓来,好似走了几百几千里路,经历了几番人世沧桑。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在第一个梦中, 他置身于陌生的茂密深山中。

    铅云密布,天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的心莫名激动起来, 直觉告诉自己,那就是他要等的人。

    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匹白色骏马, 马背上一抹娇柔的粉色,他看清楚那骑在马上的粉衫少女,果然是她。

    他听到自己沙哑而欣喜若狂的声音:“阿若……”

    没错,那是雪若,他能一眼就区分出雪若和十三, 他不会看错的。

    白马径直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怔然站在那里, 叫她的声音凝结在寒凉的空气中。

    马在距他不远处的地方停下,她轻巧地从马上翻身而下, 不顾一切地扑向路边。

    他这才发现,那青石上躺着一个清瘦苍白的男子,那男子紧闭着双眼,奄奄一息,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子, 为什么雪若看上去十分在意这个人。

    他有些吃力地挪动像灌注着铅一样的双脚, 慢慢走到她的身后。

    雪若紧紧握着那男子的手, 泪如雨下, “师父师父”

    师父?

    这人是她的师父?

    她的神情又悲又喜又焦急, 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 已经精疲力尽到站不稳的他。

    他扶着一棵半死的老树,心一分分地沉入了冰湖。

    眼前骤然暗了下去, 等到光芒再度亮起时,漫天朔风裹挟着鹅毛大雪,纷扬飘洒在天地间。

    群山和平原铺上了一层素白,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冷,刺骨的冷猛然袭来。

    他低下头,呆呆地望着自己在风中飞扬的轻薄单衣,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于冰天雪地中。

    极度的寒冷使他浑身僵硬而麻木,他无力地垂着头,半睁的目光停留被深雪掩埋,冻得发紫的赤足上。

    他何曾受得了这样的寒冷,寒症早已发无可发,身上残余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消失,就像他即将消逝的生命。

    他木然地抬起沾满细雪的眼睫,望向远处。

    这是哪里他是任务失败,失手被擒了吗?

    点着篝火的营帐前,披着银裘披风的熟悉身影正站在风雪中,远远地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她看到了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却无动于衷。

    他心中有点激动,复又归于平静,干裂的唇微翕,牵出一抹浅淡的笑。

    这样也好,不要与他扯上关系,她才能平安。

    但心底终究有一丝失望和不甘,他张了张嘴,想用最后点力气唤她过来,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只一眼,就好。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见她在风雪中猝然转过身去。

    青色的披风扬起,她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帐篷

    风在耳边大声地呼啸起来,雪下得越来越密,密到满世间都是白色的雪花点,看不到半点其它景象。

    眼前再度清晰时,雪已经停了,空气温暖而干燥。

    他听到干柴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哭泣声。

    他睁开眼睛,望见她泪痕纵横,眼睛和鼻子都通红的脸。

    他躺在她的怀里,她把他搂得紧紧的,哭得一抽一抽。

    他心里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她终于看到了自己,还这么近距离地搂着他。

    而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他又心疼又难过,想伸手替她拂去脸上的眼泪,可是手抬到一半就动不了了,自空中颓然垂落时,被她眼疾手快握住,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

    他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低下头去,才发现胸口有个血窟窿。

    那里像喷泉一样不断冒出新鲜的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他身上的白衫都被染红了。

    他心里有些慌,怕这么多血会吓到她,想开口安慰她说自己没事的,莫慌莫慌。

    可是喉咙被不断涌出的血堵住,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睁着漆黑的眼睛,无奈而忧伤地望着她。

    他想,自己大概快要死了。

    她哭得越来越凶,一边哭一边摇头在说什么,他努力想听,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骤然从梦中惊醒,苏辰猛地坐起,在黑暗中喘着粗气,后背一片冷汗涔涔。

    梦魇中的孤苦、绝望和无助仍然清晰地萦绕在心头,真实得就像刚刚发生过,身体好似跋涉了千山万水,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脸边有冰凉的湿意,他抬手,迟疑地抹了过去。

    他竟然在流泪,他有些不敢相信。

    眼泪对他来说是奢侈的,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流泪了。

    多年来,他一直认为与其流着无用的泪水,不如流血解决问题来得痛快。

    窗外仍是沉沉黑夜,月上中天,将清冷光辉洒在房内。

    他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内侧的床上,雪若睡得很沉,四仰八叉地把被子都踢了个干净。

    他悄然起身,把她搭在外面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

    低头替她掖被角时,正对上她安详的睡容,柔软的睫毛妥帖搭在粉白的脸上,嘴角还有若隐若现的笑意,仿佛正在在做美梦。

    他望着她的睡容,梦中的凄惨情景萦绕心头久久不去。

    在方才的梦境中,他不是被她视而不见,就是将死在她怀里,这恶梦中的一切都让他心有余悸,无法抽离。

    而眼前,她还好端端地在眼前,与他同处一室,同吃同住,能对着他鲜活地笑,做着甜甜的美梦。

    他觉得十分欣慰。

    哪怕她心中的人不是他,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陪着她。

    他很满足。

    一轮孤月挂着深紫色的天幕,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又躺回了地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他不敢再睡过去,生怕继续延续那悲伤的梦魇。

    岂料物极必反,他再次睡着后,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暧昧香艳的美梦。

    简陋朴素的卧房内,烛光摇曳,红帐低垂。

    臂弯中的人儿脸颊绯红,缓缓抬起黑亮的眼眸,波光潋滟又含羞带怯地望着他,粉面含春,樱唇微张,诱惑如暗夜玫瑰,纯洁如高山白雪。

    他情动难抑,倏忽翻身起来,手肘支着床,自上而下凝视身下人儿片刻,深深地吻了下去…

    两人十指相扣,长发交叠纠缠在一起,一滴汗从他额间缓缓而下,落在她弧度美好的锁骨边。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的鼻尖充斥着她身上的幽香,触手怀抱尽是令人销魂的温香软玉。

    吻过柔软如花瓣的唇时,他无法克制地想要与她一起沉沦,把她揉碎了锲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他细致地吻过她的眉毛、眼睛、下巴和锁骨,她的双手紧扣住他的肩膀,指甲因为过分紧张掐进了肩头的肌肤。

    “别……”未完全出口的话化作一声破碎的叹息,她有些害怕。

    他停下动作,低头凝望她,发现她垂着眼帘,睫毛湿漉漉的,玉白的脸上一颗泪痣明灭诱人。

    “不要怕”他无限爱怜地吻了吻她的眉心和泪痣,“有我在。”

    握住她放在自己肩上簌簌发抖的手,与自己的手十指交扣。

    “嗯”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没有再拒绝,鼓起勇气抬眸看她,眸光洌滟如春水,七分迷离三分惊惶,含羞带怯、欲拒还迎。

    他心中已是野火燎原,铺天盖地,难以阻挡。

    意乱神迷中,忽听她在耳边急促地低唤了一声:“阿晔…”

    他骤然一僵,停下了动作,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直直灌入,冰冷又火热,既熟悉又陌生。

    一阵天旋地转,他伸手扶住太阳穴,他是谁?他在哪里?

    心头压抑着坠铅般难以言诉的沉重情绪,说不清是悲伤、彷徨、孤寂,还是喜悦…….

    脸上忽然挨了一巴掌。

    *

    随着开门声响起,桌上的烛火摇动了一下,有人走进了密室,带着淡淡的药香。

    大巫师阖着眼,盘腿坐在一座神像前,听到声响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是谁,连眼皮都没有抬,“你终于现身了,果然还是没忍住啊,”他淡淡开口,烟熏般的嗓音比他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你插手我的事情,难道就不怕暴露身份?”

    白发老者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声音痛惜,“你住手吧,这样也是徒劳,你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的。”

    大巫师蓦然睁眼,目光凶狠,“你怎么知道我这次还会失败,窥灵镜已经让他们锁定了彼此,神的诅咒马上就要降临了。”

    他抬头看向上方虚无之处,伸开开双臂,露出疯狂的笑容:“他们爱的越深,离死亡和分离就越近,他们会世世纠缠,遍尝猜忌、悔恨、孤独和肝肠寸断,历经万苦千辛却不得善终哈哈哈。”

    “你居然找到了窥灵镜,这不是你能操控的东西!”老者用无可救药的目光看着他,怒斥道:“窥灵镜逆转时空,他二人彼此的记忆已经发生了时空错乱,你这样做有违天道,就不怕被反噬吗?”

    窥灵镜的神秘力量可以让人看到过去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潜意识中未察觉的可怕意识,甚至可以摧毁正常人的神志,这样逆天的邪物只在夷族秘术中存在,一旦现世必将掀起轩然大波。

    “反噬?你也知道我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是怎么挣扎过来的?”大巫师叫嚣着,近乎歇斯底里,“反噬又怎样,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就算挫骨扬灰,我也在所不惜!”

    “你不会如愿的。”老者缓缓地说,语气坚定。

    *

    这巴掌不是很重,不过还是把苏辰给打醒了。

    与其说是巴掌,不如说是在轻拍他的脸,他被拍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啪啪啪”后面又挨了两三下。

    屋内阳光大盛,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

    金色的光芒中,方才在身下的雪若不知何时爬了起来。

    她浑身金光地坐在那里,像一尊佛一样,正眨巴着眼睛,一瞬不瞬地俯视着他。

    苏辰吓得一激灵,倏忽弹坐起来,两人的额头差点就撞到一起,幸好雪若往后躲了一下。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最后一个梦里,不想她已经穿上衣服,而且穿得端端正正,连发髻都梳的整齐。

    雪若被他的反应惊到了,瞪圆眼睛,看他片刻,歪着头凑上去,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中邪了?”

    苏辰机械地向后挪了挪,怔然望着她,脑子里不可遏制地浮现方才梦中场景。

    “苏辰,苏辰。”见他不答话,她又唤了两声。

    他垂下漆黑柔软的眼眸,内心觉得十分羞耻,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她。

    低下头看着起伏的被子,隐约感觉下面身体的变化,心里愈加发虚而羞愧,生怕被雪若看出端倪,恼羞成怒道:“你…干嘛打我?”

    雪若正半跪坐在铺盖的一角上,闻言一怔,无辜辩解:“谁打你了?方才见你梦中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以为你哪里不舒服,叫你几声都不醒…”

    “别说了……”苏辰粗声打断,闭上眼睛,神色窘迫难当。

    过了一会儿,他才平静了一点,黯哑道:“我没事。”

    虽然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坦然自若,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是脸色越来越难看。

    雪若点头,欣慰道:“嗯,方才替你把了下脉,确实没什么问题,”

    这人的起床气怎么这么厉害?见苏辰黑着脸,她在心中嘀咕,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好今日要早起去城中勘察,怎么你倒睡起懒觉来了?”

    苏辰没有答话,一贯苍白的脸竟有些微红,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只手护住身上的被子,好像生怕被谁抢了去似的。

    他这是犯什么病?雪若心里嘀咕。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雪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脸红了?因为起晚了, 所以自责而脸红?

    苏辰居然会脸红,还是因为这种事情。

    这……就很不苏辰。

    在她的印象中,苏辰一向是冷漠、强硬、苛刻和傲娇的, 像一柄光华出尘的锋利宝剑, 炫目而冰冷,寻常人难以近身, 更别说亲近了。而愧疚、自责、羞涩这种凡俗的怯懦情感与他丝毫不沾边,他从来都不在意旁人怎么想,更不会对旁人的事情做出反应。

    可是现在她越来越觉得他变了,变得接地气,或者说有人味了。

    他不再把自己封闭起来, 也不刻意隐藏自己情感,他也会无奈、脆弱、欣慰、害羞, 他眼中褪去冷漠孤僻,会用柔软的目光望着她, 会因为她的话会心一笑,甚至有时不掩饰自己某方面的笨拙…

    这些从前他所不具备的情感功能,让他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行走的杀人工具。

    她觉得真好。

    想起他重伤方愈,又兼长途奔波劳累, 多睡睡也是应当, 自己何苦非要唤醒他呢?

    这么想反而有些歉然, 连忙摆手宽慰:“没事儿, 你继续睡, 这才刚到午时, 还早还早。”

    她不说倒还好,这么一说, 苏辰抬眼望了望窗外,见日头已经高挂在正空,惊觉已经中午了。

    这些年在虎穴狼巢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稍不提防就被啃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他的睡眠从来都很浅,即使在睡梦之中他也不敢放松神经。

    可是昨天雪若来了之后,这回笼觉竟然放肆地睡到了中午。

    “你…醒得很早吗?”他瞥了她一眼,底气不足地问道。

    她该不会早就起来了,一直在旁边这样看着他,那时的他正在做着…那么不堪的梦,该不会被她看出什么端倪?

    他越想越后怕,被子那么薄,也不知道能不能掩藏得住形迹,恨不得再多扯几床被子堆在身上。

    浑身都难受起来,心里好似有无数蚂蚁爬过,顿觉嗓子干干的,耳根烫得要烧起来了。

    他为自己的龌龊和无耻感到无地自容。

    雪若并未察觉他的如坐针毡,她跪坐得脚麻了,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两只小腿舒缓麻感。

    白皙的手臂从薄纱袖口探出,随意地搁在扶手上,身体轻轻晃着,光滑雪白的脸颊上透着一抹绯红,犹如白桃中一点摄人心魄的红蕊,粉颈修长,锁骨有着优美的形状…

    苏辰脑子里“嘭”地一声火起,昨夜要命的场景再次窜上心头,眼角不可遏制地泛起微红。

    他竭力想摆脱控制,可是那些浓郁悱恻的画面总是如同拍打岸堤的春水,不其然地蔓延上来,严丝密合地渗透到边边角角,让人避无可避。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不看她,强行遏制心中羞耻的冲动。

    她说得没错,他果真中邪了。

    稳了稳心神,他安慰自己,她肯定也是刚刚才起来,所以并没有察觉到他有什么异样。

    雪若漫不经心道:“我天刚亮就起来啦…”

    他胸中“咯噔”一下,心道完了。

    听她接着又说:“见你没醒,我就出去转了转,吃了个早饭,还给你带了两个炸米圈,没想到回来你还在睡觉,我就到楼下与店家的小狗玩了一会儿。你看,炸米圈都凉了,不过这会儿也该吃午饭了。”

    苏辰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线条也缓和下来,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她絮絮地说着,温柔而略带一点沙哑的嗓音,听上去亲切又让人安宁。

    桌上放着一包油纸,里面应该就是她带回来的炸米圈,这是宁阳街头最常见的早餐。

    他垂下漆黑的眼睫,阳光照进屋内,照得他心中暖暖的。

    他咳了咳,低声道:“你先到楼下等我,我收拾一下便来找你。”

    雪若暗想他和衣而睡,直接起来就好,为何还要她到楼下回避。

    她没有多问,点头应允,站起来轻松道:“好,那我先下去了。”说罢,浅蓝色的衣衫摆动,像只蝴蝶一般轻盈地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苏辰两手撑着头,惊魂未定地呼出了一口气。

    难道,他对她的心思竟龌龊不堪到如此程度了,意识到这点后他震惊不已,陷入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中。

    可是,梦中那一声“阿晔”……

    又是从何而来?

    虽是梦中场景,但他的后背仍隐隐发凉。

    又忆起前面的那个梦境中,自己躺在雪若怀里,听到她哭喊的声音。

    她说:“上官逸,求求你不要死……”

    为什么会梦见她叫自己上官逸,那垂死之人是自己,还是上官逸?这梦又从何而来?

    到底是梦中的她弄错了人,还是那人本来就是上官逸?

    如果那人是上官逸,为何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喜怒哀乐?

    想起雪若曾经说过上官逸生死不明,难道与这个梦有什么关联吗?

    他有些头疼,低叹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这梦没有章法又混乱不堪,可笑自己竟然跟一个梦去较真。

    他有些烦这个素未谋面,却时刻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的上官逸,就连做梦他也要横插一杠子进来。

    为了不引人注意,苏辰和雪若换上当地老百姓的布衣,易容成一对面貌普通的夫妇,趁中午客栈人多时,悄悄从后面离开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头攒动的宁阳街头,各自想着心事。

    雪若这日确实起得很早,但不仅仅像她说的那样就只是简单吃了个早饭,而是去各处打探了一番。

    按照原来时空的时间来算,此时身在夏州的她虚岁也才刚刚九岁。

    那上官逸呢,这个时候他在哪里,又正在做什么?

    回想九岁的自己,对上官逸除了几年前那个身娇体弱从树上摔下来的白净男孩,没有更多的印象了。

    她知道,那个人并不是她要找的“上官逸”,又或者说她要找的人还没有变成上官逸。

    其实,她心中不是没有疑问的,关于他为什么要以上官逸的身份潜伏在夏州,真正的上官逸究竟去了哪里。

    但后来,她便不再纠结与这个问题了。

    无论他是上官逸,还是符凌晔,是夏州的骁骑大将军,还是北魏的五王子,她都不在意。

    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曾向她隐瞒过什么,她都相信他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事到如今,就算他统统是骗自己的,只要他能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她只想要他活着。

    记得上一次,她拐带苏辰去夏州,在上官府门前见到了那个深居简出的青年。

    如果那个青年是真正的上官逸,而不是后来她要找的那个“上官逸”,那她要找的人,此刻应该还以符凌晔的身份生活在北魏。

    只要找到符凌晔不就行了?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抬头仰望一碧如洗的天空。

    没准这一刻,她正和他望着同一片天,呼吸着他呼吸过的空气,想到这里,心头就涌起无法抑制激动和喜悦。

    一上午接连跑了七八个地方,有茶馆、药铺、医馆….甚至连宁阳的烟花馆子,她都换了身男装低调地闯了进去,不动声色地打听北魏王室的情况。

    白发苍苍的说书先生瞪着铜铃般的双眼,狐疑地望着她:“什么……五王子?根本没听说过。”

    他常年驻扎茶馆里,最擅长的就是讲王宫贵族的秘闻和坊间野史,没想到被这个小丫头片子给问住了,尴尬之余他在脑子里过了过北魏王室族谱,言之凿凿地拍着胸脯保证:“我们大王统共就三个王子,四个公主,大王子、三王子和八王子,从没听说过有五王子。”

    雪若怔住,喉咙干干分辩道:“大王子是不是叫符凌风?”

    说书先生点头,侧头拱手恭敬道:“不错,大王子即是世子,符凌风正是世子名讳。”

    雪若清楚地记得那日在卑兹罕的雪原上,符凌风唤上官逸“五弟”的,那他不就是五王子吗?她不可能搞错的。

    “老先生,你再仔细想想,五王子名叫符凌晔。”

    说书先生有点发急,不耐道:“不用想了,压根就没有五王子这个人。”

    “那,会不会五王子是王上的义子?”她不死心,小心翼翼地问。

    “一派胡言,王室尊贵的血统怎可轻易混淆,从未有听过大王收义子一说。”说书先生呵斥道。

    她想想也对,如果父王要认个义子,王后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反对。

    她有些懵,沮丧地叹了口气,刚要开口,那说书先生斜眼望她道,“你这个小女子,如此着急打听王室的事情,到底有何企图?”

    雪若一噎,收敛神色,勉强笑道:“只是听我们村里说书先生说,五王子是大王诸位王子中才貌最出众的,心中好奇,故而特来求证一下。”

    说书先生一听她是乡野来的,释然一笑,鄙夷道:“我道你哪里听来的谣言,那些村野书倌为了招揽听众,尽会瞎编一些有的没的,不足为奇,不足为奇啊。”

    见她兀自发呆,又补充道:“你若不信,满大街去打听下,这宁阳城上上下下,有谁听说过大王还有个五王子?”

    他碎碎念的时候,雪若已经茫然地走了出去。

    她满脑子想着,北魏竟然会没有五王子?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见北魏官兵都叫他五王子的。

    一定是这个说书先生自己不知道,还打肿脸充胖子硬撑,她不甘心地想。

    可是一上午跑得双脚发软,问过数家店铺,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北魏五王子和符凌晔。

    她呆呆地站着街道中间,四周行人匆匆穿过,她一人恍若走在静止的空间里。

    是哪里出了错吗?

    难道她来的这个时空里,根本没有上官逸的存在。

    无边的恐惧漫上心头,她浑身冰凉地想,是不是她走进了错误的时空?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闪开!”一声呵斥劈头响起。

    马蹄声轰隆响过耳旁, 她被人大力拉了一把,一匹高头大马堪堪贴着她擦身而过,只差一点点就要撞上了。

    她撞进一个坚实宽厚的胸膛, 随即被一双臂膀紧紧搂住, 抬头看见苏辰担忧的目光,歉然地嗫喏:“我…方才没发现后面有马队过来……”

    苏辰松开她, 温声道:“没伤着就好。”

    雪若回头,见马队和士兵们簇拥着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正浩浩荡荡地走过长街。

    差点撞到她的那匹马在面前停下,穿着盔甲、一脸络腮胡子的将领坐在马上,用马鞭指着他们高声喝道:“你们两个, 刚才为什么挡在马前不动,活腻了吗?”

    苏辰拉着雪若低下头去, 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闪避在路的一旁。

    见是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北魏百姓, 那将领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扬鞭催马往前走。

    雪若抬头打量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的声音和口音都无比耳熟,听上去并不像北魏人。

    “这人是夏州人。”她脱口而出,苏辰诧异地望着她。

    她在脑子里搜索那人的脸, 直到那个将领走出几步外, 她才蓦然想起来, 她认得那个人。

    那人是夏州的将领, 名叫郑铨。

    没想到在宁阳街头竟然能看到夏州的马队, 她不禁惊喜交织。

    在她那个时空, 郑铨最早是她姑母清平长公主的私卫,后来做了允轩的禁卫军首领。

    以前她去霁云宫玩的时候, 长着一把威武大胡子像个门神一样的郑铨,看到她立刻拘谨地涨红脸行礼,像个煮熟的毛螃蟹,每一次她都忍不住想笑。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郑铨,那后面的马车里坐的,难道是允轩?

    想到这里,她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但只是短短一瞬便冷静下来了。

    允轩此时才十二岁,那时他还没有出宫封府,郑铨自然也不会在他麾下的禁卫军效力。

    那坐在马车里的人,难道是姑母?

    惊喜交杂着疑虑徘徊在心头,姑母千里迢迢跑来北魏干什么?

    马队迤逦驶过长街,她被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挤得站不稳脚,只能焦急地伸长着脖子,随着着摩肩接踵的人流,跟着那金碧辉煌的豪华马车一起往前走。

    苏辰在后面拉住她的一只袖子,不解问道:“你在看什么?”

    雪若挣脱他的手,“等下跟你说。”苏辰有些疑惑,也只能跟在她身后一起走,顺手帮她挡一挡挤过来的百姓。

    她跟着马车走了一路,终于盼来一阵风扬起马车的帘子,立刻踮起脚,努力抬起下巴,睁大眼睛往车内看。

    从扬起的车帘缝隙,她看到车内端坐着的头戴金色凤钗的华贵妇人,正是她的姑母,清平长公主。

    这时的姑母看上去十分年轻,只是面容清冷,神色哀伤,眉眼间似乎都噙着忧愁。

    而她记忆里的姑母,每次看到她都带着亲切的笑容,热络地搂着她笑盈盈道:“我们粉雕玉琢的宝贝小公主昭月来了。”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心头一阵阵涌动,差一点克制不住要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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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落寞地看着马车走远。

    马车缓缓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道路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也散去了,雪若拉住身边一个妇人便问:“大姐,你可知这是哪里来的贵人,这么大的排场啊?”

    妇人点头,“听说是夏州国的长公主,现任夏州王的王姐。”

    “哦,夏州的长公主,怎么跑到我们北魏来了?”

    妇人煞有介事道,“听说是来观音山进香的,好像是为她的亡女祝祷来的…”

    雪若一惊,“她女儿亡故了吗?”

    “嘘,你小声点。”妇人左右看看,“没错。我家大嫂在观音山大庙带发修行,她听到这夏州长公主与主持说话。好像是年前病故的,这长公主进香时哭得可伤心了。”

    她叹息道,“唉…没想到王宫的公主也是个可怜人……”

    有人在前面唤,那妇人连忙应声走了,雪若怔然地立在那里,摸不着头脑。

    姑母丧女?她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儿?

    如果姑母丧女,那在八年后的那个时空里,她的表姐永妍郡主为何好端端地在府里。

    永妍郡主是姑母的独女,从小被姑母当做珍宝一样养在府里,很少出来见外人。她也只在王宫的盛筵时才见过几次面,是个安静温婉的女孩子。

    她越想越糊涂,这个时空里很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上官逸失去了踪影,北魏国没有五王子,姑母竟然丧女,这一切,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你认识那马车中的贵人?”苏辰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

    雪若回过神来,目光仍停留在长街的尽头,点了点头,怅然道:“那是我姑妈,夏州的清平长公主。”

    苏辰似乎早已猜到了什么,走到她身侧,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所以,你…想与她相认?”

    雪若摇头道:“那倒没有。”

    她心中泛起苦涩,要如何相认?

    此时的她应该只有九岁,应该正关在紫宸宫里受夫子训导。如果贸然相认,肯定把姑母吓一大跳,就算她取下易容皮膜,露出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真容,大约没有人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曾经发生的一切。

    “只是方才听路人说起姑母的事情,与我在那个时空遇见的不同罢了。”她怅然道。

    “哦,”苏辰想了想,“一上午你都魂不守舍的,逢人就打听,你在找人吗?”

    雪若吓了一跳,顿时结巴,“没没啊你怎么知道我逢人就打听”

    苏辰看着她,“店小二说的。”

    早上下楼的时候,店小二见到他忙好事地拉到一边,“这位相公,我方才出去买菜时间你家娘子正在茶肆酒楼里挨家挨户询问,莫不是昨日出去掉了什么物什,需要帮忙一起找吗?”

    他一怔,旋即谢着拒绝,说自己去看看。

    雪若咳了咳,抹了把汗,“嗯我打听这宁阳城哪里包子好吃呢,听说城门口的周记点心铺的好吃,正找来着呢” 看来自己早上满世界打听北魏五王子的事情,做得着实有些高调了。

    “原来如此。”苏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

    都尉衙门斜对面酒楼二楼雅间内,跑堂的小厮手脚不停地将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

    见雪若兀自托腮望着楼下街景沉思,苏辰不动声色地将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

    雪若反应过来,低声谢过,双手捧起茶低头默默地喝。

    “还在想你姑母的事?”苏辰不动声色道。

    雪若叹了一口气,淡然道:“只是有些事情比较混乱,一时没想明白。”

    见菜都已上桌,她提起筷子兴致盎然地扫了一眼,随手将一盘鱼放到苏辰面前,“你喜欢吃这个清蒸鱼,多吃点。”

    苏辰眼中眸光闪动,略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

    雪若有些困惑,以为自己记错了,“你不爱吃鱼吗?”

    想想好像苏辰确实没吃过鱼,自己大约记错了,忙不好意思地要伸手去再端过来,被苏辰拦住,他垂着眼眸轻声道:“我吃的,很喜欢吃。”

    她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了,上官逸最爱吃清蒸鱼,她看到苏辰就不由自主代入了上官逸的老毛病又犯了。

    没想到苏辰与上官逸的口味也一致,她看向苏辰目光有些怅惘。

    她用筷子剔去鱼的大骨,夹了一块完整的鱼肉放进苏辰的盘子里,貌似不经意道:“对了,你从小就跟着温师父学武功吗?”

    没想到她突然切换话题,苏辰一愣,很快面色如常道:“是。”

    雪若接着道:“那日我替温先生诊治时发现,他的内力原本十分雄厚,没受伤前应该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吧。”

    苏辰挑眉,缓缓道:“天下之大,武功高强之人多如牛毛,师父说他不过是在江湖杂家上学的功夫。”

    雪若心道,你又何必谦虚,谁不知道你的那柄长剑使得出神入化,温先生既然是你的老师,他的武功定然更胜一筹,谁信是江湖杂家功夫。

    她继续兴致勃勃道:“听说学功夫都要和师父同吃同住的,那你也一直和温师父住在一起吗?”

    苏辰喝了一口茶,垂眸道:“那倒没有,师父日常来指点我功夫,三五日会去师父家一次。”

    雪若点头,又循循问:“那平时你平日住在哪里?自己家吗?”

    苏辰持茶杯的手停在空中,面上神情冷了下来:“算是吧。”

    算是吧,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还是不是?雪若心中嘀咕。

    “那你家住在哪里?离这里远吗?”雪若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差直接问“你家是不是住在北魏王宫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只是这个时空太多东西发生改变了,也许…也许这些改变中,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呢?找不到上官逸在这个世界的痕迹让她有些抓狂,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苏辰挑起修长的眉,漆黑的双眸明亮如星,失笑道:“今日怎么对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凉凉道:“你想问什么?”

    雪若被问住,立马摇头掩饰:“我只是一时好奇罢了,”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嘴里,撇嘴满不在乎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苏辰微微垂下眼帘,神情有几分落寞,嗓音清冷:“跟温师父浪迹天涯前,我住在父亲家里。”

    父亲家里?难道……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雪若继续追问下去。

    苏辰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是个商人,生意做得很大,养了一堆妻妾。”他唇边挂着冷笑,脸上分明是嫌恶的表情。

    雪若松了口气,分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一些什么情绪。

    “那……你母亲呢?她没跟你们住一起吗?”她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虽然知道这样有点冒犯,但想知道答案的心让她的话脱口而出。

    放在桌上的修长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指甲抠住木头的缝隙,关节处隐隐发白,苏辰平静道:“她…在我小时候就改嫁了。”

    雪若“哦”了一声,看着他的表情斟酌道:“那……我们这次要救的人,就是你的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妹妹,对吗?”

    苏辰沉默了一瞬,才回答:“不错。”

    她又想起了深山里那个孤零零的墓,“你…为何要离家”

    苏辰眼底渐冷,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缓缓道:“父亲家里的人唯恐我要争夺家产,便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后来,他们都以为我死了,还高高兴兴地给我修了墓。”

    他语气平淡无波,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甚至还笑了一下,像在说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就像和人讨论今天天气是晴天还是下雨的语气。

    雪若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的身世竟然这么凄惨,年少便不见容于父母,被亲人迫害,不得已跟着师父四处漂泊,后来师父受了重伤,他为了救师父不得以做了杀手。

    难怪他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情模样,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苏辰面对那个妇人的时候神情复杂了。

    因为那是从小弃他与不顾的母亲,又怎会没有怨恨和纠结?他实在太可怜了。

    她心中难受,同情又歉疚地看着苏辰,自己这样追问身世对他有些太过残忍。

    不由苦笑自己的痴心妄想,苏辰的出身看来与北魏王室八竿子也打不着。

    苏辰说他年幼时母亲就改嫁了,从未听说一国的王妃可以改嫁他人,若是北魏王妃真的改嫁,这样的奇事定然传得全天下都知道……

    在这个时空与上官逸相关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见她拧着眉头,神色凝重,苏辰用筷子轻轻敲了敲她的碗边:“在想什么?是不是很失望,我的出身跟那人没有任何关系?”

    雪若被蓦然言中心事,眼皮吓得跳了几跳,干干笑道:“没…没你想哪里去了?”

    苏辰挑眉轻哼了一下,漫不经心道:“你问的我都如实回答了,那我也有一个问题。”

    雪若眨巴着眼,问道:“你要问啥?”

    苏辰轻持茶杯,放到唇边呡了一口,波澜不惊道:“说说你那位上官大人,他又是怎样一个人?”

    她的表情僵在脸上,略有几分尴尬,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

    心头被不期然投进一块石头,有些毛毛的刺痛,湖面上泛起层层波纹,有浓烈而炽热的情感翻涌上来,牵动前尘往事,百转回肠。

    万般言语,又如何描述他的半分好。

    她停顿了片刻后,思绪渐渐飘远,眼中亮起温柔的光,整个脸都仿佛被照亮了,缓缓道:“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熟读兵书,武功高强,是我们夏州声名远扬的战神将军。在战场上,敌人对他的名字闻风丧胆,只要是他带兵,从来没有吃过败仗。”

    她的笑容里透着骄傲,甚至不掩饰小小的炫耀,声音变得悠远:“他看上去有些冷峻,但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总是给人不经意的温暖。就算很小的事情,他都会放在心上,想方设法帮你去完成。他总是能考虑到你的感受,不会让你为难,默默替你打点好一切,拼尽性命去守护你的安危,不让你受一点点伤害。他思虑周全,百般操持,凡事都是自己一力扛下。唯独…唯独没有想过他自己,他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伤害,才是最让人受伤的地方….……”

    眼中有了湿意,喉咙也黯哑了,她吸了吸发红的鼻子,不好意思笑道:“抱歉,我啰嗦得太多了,你都听烦了吧。”

    “没有,”苏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涩然道:“听上去,他似乎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雪若笑容明亮,“在我看来,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苏辰眼底有藏不住的落寞:“有你这么懂他,欣赏他,是他的幸运。”

    雪若摇头,眼神幽深而怅惘:“与其说他幸运,不如说是我,能够遇到他,遇到了想要珍惜的人。”

    我也是………

    苏辰望着她,眸光深沉如海,在心中默默地说。

    不觉心中酸楚,忙喝了口茶掩饰脸上的失落。

    不知怎么就想起昨夜那个梦。

    “他跟你分开那天…可是下着大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记得她曾经提过上官逸受了重伤,此后她一直在找他,倒是与他梦境中的场景不谋而合。

    雪若怔然,惊疑地望着他:“是的你怎么知道?”

    在这之前,她几乎没有跟苏辰讲过半点自己与上官逸之间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

    苏辰也同样震惊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他咳了咳,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竟然猜对了?难道他梦到了他们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这也太离奇了。

    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跟她说,昨夜梦里做到的?

    她能相信吗?

    确实有些荒诞了。

    他没有回答,拿起筷子,帮雪若把桌上的菜都夹了一遍:“我随口瞎猜的。好了,快吃饭吧,菜都冷了。”

    雪若面前的饭碗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她搂过碗,听话地答应:“嗯……”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这一日是北魏传统的拜月节, 关在都尉衙门地牢里等待发配的一干犯妇被特赦能接受家人的探望。

    一间阴暗潮湿的大牢房内,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干草,穿着褴褛布衣的犯妇们挤在一起席地而坐, 多日的关押和折磨让她们一个个面黄肌瘦, 眼神无光,神情麻木而哀伤。

    挨着墙角, 低头坐着一对母女,憔悴的神色也难掩两人清秀的面容,尤其是那母亲,虽已是三十余岁的妇人,五官精致秀丽, 一身粗布囚衣穿得整齐妥帖,即使落难却平静坦然, 眉目间隐现华贵气质。

    这妇人便是已故北魏名将苏临渊的独女苏怀洛。

    小女孩拉了拉苏怀洛的衣角,担忧地小声道:“娘, 前两天走了那么多人,他们会把我们剩下的这些人送到哪里去啊?”

    苏怀洛眼中有温柔的痛楚一闪而过,伸手抚摸女儿头顶软软的头发,安慰道:“娘也不知道,也许是去外面某个可以吃饱穿暖的地方。沁儿不要怕, 娘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女孩眼中闪现亮光, 问道:“那我们是不是不用再呆在这个牢房里了是吗?娘, 我真的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昨天晚上老鼠都爬到我的脸上了……娘, 我想回家…”她拉着母亲的胳膊, 泫然欲泣。

    苏怀洛心中酸涩,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儿, 只是将她搂进怀里,喃喃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她心中哀叹,未来只怕是深渊巨壑,暗无天日。

    这些日子以来,这些女犯中年轻的已经陆陆续续地被拍卖了,分别送去官宦人家为奴,或是卖去城中的风月场所。而剩下年长和年幼的,因为卖不出好价钱的,将在拜月节后送去城郊五十里地的宁北大营,或为杂仆,或为军妓。

    不知为何,她们母女二人从进入这个牢房以来,从未被提出去拍卖过,看着身边的人流水一般的去去回回。其他女犯都羡慕她们,至少可以躲过落入烟花场所为娼的悲惨命运。

    但在苏怀洛看来,这或许并不能算幸运。

    如今宁北大营的主帅吴衍是当今皇后的表兄,也曾是她父帅的死对头。

    当年父帅带兵出征西南,皇后为在军中安插耳目,让吴衍的大儿子吴殊随军同行。

    不料大敌当前,吴殊临阵扰乱军心,煽动将士违令撤退,被父帅斩杀在军前以肃军威。

    从此两家便结下了世仇。

    那一年,父帅在出征途中被刺身亡,整个苏家也随即在顷刻间倾覆。

    不久后,家中无端搜出了数十封通敌文书,王上下旨通告全国,苏临渊通敌叛国,派遣御林军掘地三尺搜捕苏氏余党。

    可怜苏家三族以内男丁无论稚子、白发一律斩首示众,女眷则收押为官奴待发配。

    她们母女自被关押在都尉衙门以来,时时受到看管士兵的故意打骂和刁难欺辱,包括此次被直接送往宁北大营,也怕是有人在暗中操纵,想要她们的命。

    因为她们母女二人一旦进入宁北大营,无异于羊落虎口,便是送给吴衍报杀子之仇的现成大礼。

    窗外黑夜沉沉,看不见半点星光,她凝视着夜空,心中的悲愤和怨怼如熊熊烈火翻腾。

    胸中有个声音在泣血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定要对我们斩尽杀绝吗?为何如此绝情?”

    眼眶发痛,她强忍泪水,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表情平静而坚定。

    父帅被刺殒命,夫君惨遭斩首,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早已痛苦得麻木,苟活只是不忍女儿一人留在世上受苦,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躲不过,那就坦然面对吧。

    只是,那一天…在长街上见到了他…

    心中倏忽亮起一簇火光,悲喜交织,百味陈杂

    那一天,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果然还活着。

    深藏心底多年的伤口再度被血淋淋地翻开,失子之痛清晰似昨日,即使隔着漫长的岁月,依然如勾挂肠痛彻心肺。

    他长大了,那么高大,那么英俊,阳光下瞩目得如同天神一般。

    想到他的模样,她不由唇角含笑,心中无比的欣慰和骄傲,连目光也变得温柔起来。

    母亲琐碎的牵挂一点点上心头,这些年他漂泊去了哪里,一个人四处躲藏也不知道怎样活下来的?不晓得他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现在又在那里栖身,一日三餐吃得饱吗,天寒地冻可有冬衣御寒…

    忽然想起那天他冲动地与看守的军士发生冲突,不禁更添一层担忧,她多想再见他一面,但又怕他前来,只希望他能逃得远远的,平平安安过一世。

    苏怀洛越想越害怕,双手不由自主捏紧了身上的囚衣。

    “娘,你说,哥哥会来救我们吗?”沁儿忽然仰起头,在怀里悄声问。

    苏怀洛心惊肉跳地瞪了她一眼,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表情:“嘘,休要胡说!”

    沁儿乖觉地闭上嘴,依偎进母亲怀里,瘦弱的小手安慰地摸了摸母亲的手臂。

    苏怀洛心头温暖又苦涩,反握住女儿软软的小手。

    牢房门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有狱卒开门进来,拿着一个名册开始叫人。

    牢房内犯妇们一阵骚动,纷纷起身往门口涌。

    “退后!退后!都坐在地上不要动!”名叫王二的矮胖狱卒高声呵斥道。

    女囚们依言往后退,各自又在地上坐下,听着王二对着名册叫名字。凡是叫到名字的人,都由门外的狱卒押着去指定的房间,与前来探望的家人相见。

    被叫到名字的犯妇一个个抑制不住脸上的喜色,忙不迭站起来跟着狱卒出去了。

    苏怀洛搂着女儿往墙角靠了靠,这些事情向来与她们娘俩没有干系,苏门已灭,没有人会在拜月节来探望她们。

    “苏怀洛!”王二尖声叫道。

    苏怀洛身体一震,惊诧抬头,竟然有人来看望她们?

    “苏怀洛!”王二再次高声叫道:“你他妈是聋了还是傻了?没听见叫你名字吗?”

    苏怀洛心惊肉跳地站起,喃喃道:“官爷,是不是搞错了”

    王二三两步走过来,指着名册上的名字,骂道:“上面白纸黑字是你的名字吗?”

    苏怀洛伸头看了一下,惶然点头:“是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探视人一拦上,盯着上面“苏府旧仆”几个字看了一会儿,终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他。

    也许是以前府上的旧人,念着多年的主仆之情,所以特在亲人团聚的拜月节来看望她们。

    “是不就得了?还磨蹭什么呢?”王二飞起一脚踢在苏怀洛的脚腕处,苏怀洛吃痛,从坐着姿势歪倒摔到地上。

    “娘!”沁儿惊呼扑上去,“娘,你要不要紧?”她回头怒目盯着踢她母亲的狱卒。

    “小兔崽子,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狱卒凶态毕露,脸上的横肉不住抖动。

    苏怀洛一把别过女儿的头,低头道:“小孩子不懂事,军爷莫与她一般计较。”说着,皱眉忍着痛,拉着女儿从地上爬起来,低头快步走出了牢房。

    王二看着苏怀洛曲线优美的背影,咽了咽口水。

    自打第一天苏怀洛带着女儿被关进这地牢,他就垂涎上她的美色了,落入这地牢的女犯大都身犯重罪难以脱身,而这些狱卒大都是色中饿鬼,稍有姿色的女囚都成为他们玩弄的对象。

    见到苏怀洛这样标致的美妇人,他自然要抢在其他人前面一亲芳泽,当他迫不及待地将她单独提出来,刚到单独密室就心急火燎地拉扯衣带,往墙上顶着就要霸王硬上弓。

    不想这苏怀洛看上去弱弱,却是个刚烈的女子,对他的上下其手拼死抵抗,在义正言辞呵斥住手没有效果后,她直接就一头往墙上撞去。

    还好王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恶狠狠地以她女儿来威胁她就范,说不就范就弄死她女儿。

    不料她冷冰冰地说,她们母女二人早已约好,她一旦寻死,女儿也不会独活,她们母女黄泉路上也好结伴而行。

    其他女犯拗不过凶狠的狱卒,最多哭哭啼啼一番,最终都是乖乖就范。苏怀洛果然是将门之女,宁为玉碎不做瓦全。王二偷鸡不成,惹了一嘴骚,因上峰有令要严加看管着苏怀洛母女,不得出半点闪失,如果她们二人真的自尽身亡,他恐怕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所以他只能恨恨地将她放了回去,胸头憋着一口恶气难出,更加各种找茬刁难,动辄不是辱骂,便是皮鞭抽打,苏怀洛每次都是紧紧护着女儿,哪怕身上被打得血痕斑斑,也咬牙一声都不吭。

    “臭表子假清高,都下了大狱了,还当自己是将军家大小姐呢!我呸!”王二不甘心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都尉衙门后院一排空置的杂役房做了临时的接待室,不断有戴着手铐脚链的女犯被狱卒带到小间内。

    沁儿拉着母亲的袖子:“娘,你说谁会来看我们?”

    苏怀洛摇头,迷茫道:“娘也不清楚,去了就知道”

    粗糙的木门打开,狱卒引母女二人进门。

    苏怀洛向屋内扫了一眼,只见屋内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仆人样的中年人,俱是面貌普通,皮肤黝黄粗糙,一看就是常年辛苦劳作之人。

    见她们进来,那女仆立刻迎了上来,男仆只是往前挪了下脚步,仍站在原地没动。

    苏怀洛有些迷茫,记不清以前在府里见过他们。

    “太太万安,您还记得我们吗?”中年女仆拉了拉一旁她丈夫,含笑迎上来,躬身行礼。

    她的丈夫眼睛好像动了一下,却没有什么表情,像个桩子一样依旧站在墙边,没有上来见礼。

    苏怀洛困惑地看了她一眼,还未开口就听那女仆笑眯眯地着指着身后的人道:“外子王贵以前是将军府的马夫,我是他媳妇。我们夫妻俩以前一直受将军的照拂,今日拜月节惦记着太太和小姐,所以特意带了些月饼过来探望。”

    她长相普通,穿着粗陋,声音倒是十分年轻,再看她一双手也是细白滑嫩,胸中更添几分警觉。

    苏怀洛端庄地微笑,欠身感激道:“多谢二位高义,罪妇母女实在感激不尽。”

    自成亲后她一直没有搬离帅府,府中男女仆人一直都按照未出嫁前称呼她“小姐”,后来沁儿出生,府里上下都叫沁儿“小小姐”,而这位王贵家的一开口就叫她“太太”,令人生疑。

    再看闷声不响站在媳妇身后的王贵,只见他微低着头神情寡淡,但身姿却笔直挺拔,并没有寻常仆从的卑躬屈膝之态,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王贵家的转身从桌子上拿过一个三层的食盒,打开食盒,一层层取出月饼和几样小点心。

    “哇,好精致的糕点啊。”沁儿睁大眼睛,她毕竟年纪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不由面露喜色惊叹道。

    王贵家的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糕点,递给沁儿,热情道:“小姐尝尝?”

    沁儿咽了咽口水,苏怀洛不动声色瞥了女儿一眼,沁儿看到母亲的脸色,马上低下头,轻声道:“我今日吃得很饱,怕是吃不下了。”

    这孩子一看便是从小受了良好的教养,即使落难仍谈吐有礼。

    王贵家笑着不以为意,拿了一层糕点,转身递给站在门边的狱卒,热络道:“今日拜月佳节,合该全家团聚,大哥却还要辛苦当值,着实不容易啊,这些糕点拿下去给大家分分吧。”

    狱卒闻听,放松了脸上的表情,道谢着接过糕点。王贵家的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碎银,不着痕迹地塞进狱卒手里:“我们难得来探望夫人和小姐一次,今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想麻烦大哥接济一壶薄茶,也好让我们陪夫人小姐过个拜月节。”

    狱卒面露喜色,忙将碎银藏进衣袖,会意点头:“好说好说。”转身便出去倒茶去了。

    目送狱卒走远,王贵家忙转身坐回八仙桌旁,蓦地伸手过去,紧握住了苏怀洛搁在桌上的手,道:“夫人,你们受苦了!”

    苏怀洛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把手往后缩,忽然感觉到掌心接触冰冷坚硬的物什。

    她低头一看,却是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

    对面的妇人压低声音,面不改色道:“这是你们开镣铐的钥匙。”

    苏怀洛猝然抬眸,惊诧地望着对面的中年仆妇,说不出话来。

    这才发现她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动人,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浑浊发黄。她忽地想起那日长街在苏辰身边,替他们解围的清丽女子,长的就是这样一双明眸。

    她心潮翻涌,立刻看向她身后一直默然站立的王贵,这身形,这表情

    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苏怀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眼眶发红,哑着嗓子道:“你你是”

    一直站在墙边的人终于走上前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用目光阻止她说下去,声音寒凉如刀:“很意外吗?”

    手上一暖,被苏怀洛猝不及防地握住,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脸上悲喜难辨,强忍着泪水。

    苏辰微诧,瞪了她一眼,马上像被毒蛇咬了一般迅速抽回手,恢复了冷淡的表情。

    “哥哥”沁儿脆生生地叫了一声,一脸兴奋激动。

    苏辰原本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迟疑地伸出手,摸了摸沁儿的头顶,温和地笑了一下。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两人离开了都尉衙门往城北走, 苏辰一声不吭走在前面,雪若默默跟随在后面。

    长街的偏僻角落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两人四处张望一下, 快速地钻进了车内。

    半盏茶过后, 两人已卸下易容,换上一身玄色劲装的苏辰坐上赶车位子, 马车驱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扬长而去。

    这日天气极好,天空明澈如一潭静水,沿途青山叠嶂,草木葱茏, 一簇簇明黄、绛红的树木晕染在半山间,煞是好看。

    马车在一片如火如荼的红叶林中停下, 苏辰跳下车,站在一片绿草地上, 静静地望着眼前铺天盖地的红叶。

    雪若掀起车帘,从车内探出头来,她从小长在南方,第一次见到北国瑰丽绚烂的秋景,不免激动雀跃不已。

    踩着松软的浅草走到苏辰身后, 空气中满是草木清新的气息, 刚想开口与苏辰搭讪, 见他神色寂寥,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便悄然闭上嘴, 默默地陪他一起站着。

    过了一会儿,她从腰间摸出个小纸包, 小心翼翼打开,拈起一块蜜饯递过去,笑嘻嘻道:“苏苏,这个特别好吃,尝一下呗!”

    苏辰心弦微动,每次她心情好,或者放低身段求他做事的时候,都会叫他“苏苏”,她的嗓音柔婉中带着点清甜,这两个字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糯糯的,嗲嗲的,十分好听。

    蜜饯上一层糖霜,捏在玉白的手指间橙黄透明,十分诱人,苏辰侧头看了一眼,眼中的光柔和些,淡然道:“你吃吧,我不用。”

    雪若不以为意,把蜜饯塞进自己嘴里,刚想做出享受的样子,忽然表情突变,大叫道:“哇,好酸好酸,那糖品店老板骗人。说这蜜饯甜过初恋,哄了不少小姑娘去买。上当了!上当了!”

    她皱着眉头,义愤填膺:“吃了这蜜饯,都以为初恋竟酸成这样,那不良店家凉了多少女子的心啊”

    苏辰从沉思中回神,被她赌气的话和模样逗笑了。

    他伸手从纸袋里拿了一粒蜜饯,扔进嘴里嚼了嚼,道:“酸甜可口,味道不错。”

    她瞟了一眼苏辰,见他神色舒缓,漆黑柔软的眼睫也捎带着点笑意,暗自松了一口气。

    忙不迭将纸袋堆到他面前:“好吃你就多吃点,从前允轩跟我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食,马上就开心了。就因为他这话,我小时候蛀了三颗牙呢。”

    “允轩是” 苏辰饶有兴趣地听着,又拿了一颗蜜饯吃。

    “允轩是我三王兄啊,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雪若掏出一块丝帕,擦着手随口回答道。

    苏辰道:“听上去你们兄妹感情很不错。”

    雪若听了他的话,笑容有一瞬间凝住,随即恢复若无其事的表情:“是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确然比一般王室兄妹要亲厚。”

    心头有淡淡的苦涩拂过,如果,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让他们生了间隙,就好了。

    苏辰看向远方,怅然道:“真是令人羡慕。”

    雪若侧头看他,想了片刻,方斟酌道:“我看伯母十分牵挂你沁儿妹妹也很可爱”

    苏辰眉头蹙动,笑容黯淡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定定道:“也许她一生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了我。如果没有生我,我和她,大概都不会走到如今这般狼狈的田地。”

    雪若压下满心的疑问,不知从哪里开口问起。

    苏辰狭长的眼眸扫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疑虑,自嘲地笑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目光看向远方,逐渐空茫缥缈,往事点滴清晰如昨。

    那一年,长街风冷,寒雨浇心。

    年幼的他站在冷清的寺庙门口站了两个时辰,几乎要被冻僵了。

    撑伞的侍从悄悄问他,还要再等下去吗?

    他瑟瑟发抖,半边肩膀都被雨水打湿,眼中依然执着而热切。

    他再一次回答:再等等。

    望着明黄大门的庄严古寺,站在冷雨中的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簌动燃烧。

    他生下来就没有娘。

    从不知道有娘的滋味是什么,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里,他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从降生开始就见不得光,生下来就背负着耻辱。

    周围同龄的孩子都有娘,说起自己的娘一脸骄傲,他觉得这很不公平,但也没有办法改变。

    无论他多么努力,也改变不了身上私生子的烙印。

    直到有一天,有人跟他说,他的娘就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而且离他还不远。

    有娘的惊喜和自豪冲淡了被抛弃的哀怨和不甘,打听到母亲每月烧香的寺庙,他冒着风险悄悄离开住处,在风雨中一等就是一上午。

    终于,远远望见一名锦衣妇人在丫鬟的陪同下,施施然走出了庙门。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

    那妇人长得很美,在她的眉眼间,他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直觉告诉他,那就是她的娘。

    现在想想实在可笑,只是那时他还年幼,像只傻乎乎的小奶狗,直白热情而冲动。

    当他激动万分地站到妇人面前,语无伦次地喊娘时。

    妇人明显被他吓到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冷淡地回道:“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

    说完,拉着丫鬟就走。

    妇人越走越快,明显想要摆脱他,后面竟然在雨中小跑起来。

    他急得想哭,跟在后面叫了一路娘,侍从跟不上,在后面举着伞气喘吁吁地叫他。

    那个妇人带着丫鬟钻进马车,消失在雨幕中。

    直到离开,她都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

    他相信他没有认错人,那就是他的娘。

    可是娘看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原来,不仅身边的人不喜欢他,连自己亲生的娘,也这般嫌弃自己。

    他站在雨中仰望苍灰色的天,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厌弃的自己,要存在于这世上。

    悲愤伤痛过后,他静下心来。

    他向来是个执着的人,虽然敏感而脆弱,但他也是个心软的人,心软到就算自己受了伤,也会将心比心替别人考虑。

    他想也许是自己的贸然出现,吓到了母亲,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吓得逃走了。

    也许…她回过神来后,就想起他来了,可能就后悔了,愿意认这个儿子了。

    所以他一路追随着马车,到了一座门楣高阔的府第。

    他长久地站在漆黑的大门前,迟迟不敢敲门,他害怕再一次被拒绝。

    思绪被马车驶来的声音打断,他连忙隐身在偏僻的暗处。

    四角悬挂铜铃的华丽马车停了下来,府门忽然打开,一排家丁举着灯笼鱼贯而出,红灯映照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娘。

    她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襦裙,领着家仆从门内盈盈走出。

    年轻英武的男子从马车中探身而出,他穿着武将的常服,怀里抱着一个扎着双髻,穿红色锦袄,雪□□嫩的女娃娃。

    妇人笑盈盈地从男子手里接过女娃,女娃亲热地搂着她脖子,她在孩子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身后的男子上前搂住妻子的肩膀,一家三口在家丁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地进了府。

    黑色的大门缓缓关上,门前再度恢复了幽暗,两只烛火昏暗的灯笼在风中摇摆。

    他孤魂一般从廊柱的阴影中走出来,缓缓走进的雨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思绪缓缓收回,他眼底的落寞慢慢沉淀,凝结成寒凉的碎冰。

    见雪若忧伤而怜悯地望着他,想要安慰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说实话,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同情,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渴望和伤痛都已经不再浓烈。

    那时,他刚入斥候营不久,就听说苏帅谋反,满门男丁下狱,女眷被囚。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太大感觉,甚至有些痛快,不无恶毒地想天道轮回,他们落得这般田地,也算是当年所做的丑事的报应吧。

    可是那日在长街看到苏怀洛和沁儿当街受辱之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怒不可遏,不管不顾地冲过去阻拦。

    他心里明明是恨着她们的。

    他不停问自己,充满着矛盾,但很快就决定要把她们救出来。

    恩归恩,怨归怨,他做这一切并不是他原谅了母亲的抛弃,只是想还了她生下他的债。

    虽然,他并不曾要求她生下自己,也说不清这债是谁欠谁的。

    望着身边皎洁如明月,白纸一般的雪若,他心中苦笑,她那么善良,何必让她为自己不堪的过往而伤神呢?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笑得有些难看,轻描淡写道:“这次把她们救出来,也算报答她的生养之恩,其余的,我不再多想了。”

    雪若怔怔望着他,难怪从未听他叫过一声“娘”,当年被亲生母亲抛弃,从小到大都对他不闻不问,任谁都无法原谅的,纵然过去了这么多年,想必也是心结难解,不能释怀。

    心中一声长叹,忽然想到方才探视时苏怀洛看到苏辰时的反应和表情,她的眼神不会骗人,明明是十分在意自己的儿子的,那为什么当年要狠心抛弃亲生骨肉?她越想越困惑。

    雪若暗自思忖了半天,拉着苏辰回到马车边,钻到车里拿出两壶酒,递给苏辰一壶。

    “你哪里来的酒?” 苏辰瞥了她一眼,微诧。

    “昨天买的藏车里的,感觉你今天会想要喝两口。上好的陈酿晚晴雪,费了我不少银钱呢。” 雪若意味深长地笑,跳着坐上车板儿,拔开酒壶的松木塞,仰头倒了一口。

    辛辣入喉穿肠而下,她眯着眼睛砸吧下嘴,爽利道:“痛快!”

    苏辰无奈又宠溺地看了她一眼,轻笑,也坐上车板,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雪若缓缓开口:“或许我没有立场来安慰你,但是冯嬷嬷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儿?”

    “好比我的母妃,小时候我不懂事,看不惯她总是忍耐王后的刁难,对王后忍气吞声,那么软弱和无用,我用尖刻的话刺激她,四处给她惹事,来证明父王对自己的宠爱。可是我发现自己越得宠,母妃对王后越卑微。长大后我才明白,她做的一切都是要保护我们兄妹,是我让她受了更多的委屈。“”

    她望着远处的山岚上流动的云,声音发涩: “我想,伯母怀着你的时候也定是满怀喜悦,想要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照顾,也许……那些变故,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也许她也和我母妃一样,只不过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忽然理解了苏辰眼底那寒冰彻骨的冷漠,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父母的怜爱,感受到的都是世情的冰冷和恶意。

    他从未得到过爱,又哪里来的爱温暖别人。

    想到此间,忍不住对他更添了一份怜惜和心疼。

    夕阳在她身上披了一层淡淡金光,五官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柔和,她转头笑了笑,“一直以来,我们都更在意自己的感受和伤痕,而忽视了身边的人的想????????法,他们心里的痛或许不比我们少。也许易地而处,我们也会做出与他们一样的选择。”

    她知道他心中有一道伤,经年日久,这伤已经结成了疤。

    再次与自己的亲生母亲相遇,无异于再次揭开那陈年伤口,把血淋淋的皮肉展示出来。

    也许只有让他感受到母亲心中有他,一直记挂着他,心里的伤才有痊愈的机会。

    方才探视时她冷眼旁观苏怀洛望着苏辰的表情,她觉得自己有点信心了。

    “苏辰,放下吧,放过你自己吧。”她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

    一番话如春水流过干涸的田地,催发萌动的生机,有嫩绿的新芽悄无声息地顶破松软的泥土。

    苏辰喉头微动,胸间酸涩难当,这么多年,第一次向人坦诚心底的隐秘,也第一次有人让他放下过往。

    人们对他不是畏惧就是厌恶,畏惧他的冷酷,厌恶他的不近人情,他们觉得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他们斥责他,唾骂他,想他死的人很多。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你很好,你值得被喜爱。

    也没有人跟他说,放下这一切,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放过你自己。

    眼睛莫名地发痛,百感翻涌难以抑制,他努力眨了半天眼,才稳住心神。

    侧头凝望着身边的人,只见青山绿水的衬托下,她肤光皎皎,眉目带情,满脸都是温柔之色,说不出的动人。

    一时忘了言辞,只是动容地看着她,想要时间在此刻静止,可以天长日久地陪她在这里坐下去。

    落日余光在天边扯出一块金红的绸子,远近的枫林赤红璀璨得仿佛要烧起来。

    雪若喝了一口酒,脸颊泛出淡粉,微醺地转过头,问道:“救了伯母和沁儿妹妹后,你有什么打算?总不能把她们带回斥候营吧?”

    见苏辰沉吟不语,她叹了一口气:“苏辰,斥候营不是久居之地不如趁此机会脱身离开吧。”

    苏辰默然听着她的话,良久才道:“好…”

    待救了她们母女二人,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僻静之处,他再把温师父接过来,他们一起隐居避世,度过余生。

    心弦触动,有热切的念头涌上胸间,哽在喉头,他呆呆地望着她,犹豫了片刻强压下那个念头,终是没有说出口。

    听他说好,雪若有小小的意外,不由大喜,开心地把手里的酒壶举到他面前,“说话算话,不许反悔哦!”

    苏辰会意轻笑了一下,默契地举起酒壶与她的碰了碰。

    青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相视而笑,齐齐饮了一口酒。

    层层叠叠的晚霞连着铺天红浪般的枫林,一辆马车静静停在如火如荼的天地间,车上两人并肩对酌的剪影融入了夕阳中。

    *

    苏辰的酒量向来不错,这日却只喝了一壶,就醉得厉害。

    回到客栈的时候,他脚步虚浮,站立不稳,雪若只能抓住他的胳膊,用肩膀托着他,引着他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门。

    找小二要了热水,拧了面巾替他擦了脸,她端着铜盆刚要出门去倒水,不提防袖子被他拉住。

    苏辰斜靠着坐在桌边,醉醺醺地仰头望她,眼尾微红,眸中似有星光点点,忽然恳求道:“阿若,不要走别离开”

    雪若一愣,只得把铜盆搁在桌上,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苏辰,你喝多了,我这就去楼下找小二要醒酒汤。”

    “不要去,”苏辰沉下脸,反握住她的手腕,任性道:“我没有喝多,你别走,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雪若怔然,心中泛起细细的涟漪,莫名不安起来,她再次端起铜盆想开溜,嘴上敷衍道:“有话明天等你酒醒了再说。”说着就要挣脱他的手,往外走。

    腰从后面被他蓦地抱住。

    她身体一僵,心跳如擂,感觉到他把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背脊上。

    她屏住呼吸,微麻的战栗感沿着后背铺陈开来,他低低道:“我现在很清醒只怕等到了明日,这些话我就说不出口了。”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她慌了阵脚, 本能地想要逃走,腰被他紧紧箍住动弹不了,只能颤声道:“苏辰…你松手…”

    话还没说完, 腰间倏忽一松, 苏辰听话地松开手,她舒了口气, 端起铜盆就往外冲,不知哪来的一股力将她往回拉,身体也被扳了过去,铜盆被行云流水地接过放回桌上。

    待回过神来时,已经和他面对面站着, 两人距离隔得很近。

    屋内瞬间静了下来,连空气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弯下腰, 双手拢住她的肩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雪若怔怔抬头, 望着他深沉如海的眼眸,和里面那个茫然无措的自己。

    漆黑的眼中簇动着炽热的光芒,他的嗓音带着压抑的激动,“阿若,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吗?”

    雪若后背隐隐冒汗, 感觉心越跳越快, 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镇定如常, 咳了咳, 故意大咧咧笑道:“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明天早上吧, 明早你说给我听。”说着不动声色去抠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下惹出事情来了吧。

    “我喜欢你……”

    听到这句话时, 她的心猝然抽动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我喜欢你,是真真切切地喜欢你,阿若,我想和你天长地久地在一起。”他重复,并无比清晰地说,漆黑如墨的眼中光华流转,热切而诚挚。

    “你可以不要回去,留在我身边吗?你不是喜欢看红叶吗?今后每年我们都可以来北魏看红叶,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江南的小桥流水,曲院风荷,塞北的云海雪松,大漠孤烟,我陪你走遍大江南北,欣赏这世上的美景……”

    雪若怔怔望着他,脑中出现两人比肩信马走过名山大川的画面,眼神有片刻松动。

    她马上就遏制了自己不该有的念头,垂下眼帘,咬着嘴唇,默不吭声。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良久,才低声道:“对不起…”

    对于她的答复,苏辰并不感到意外。

    但心还是不可遏制地痛了起来,他努力笑了笑,黯哑着喉咙,艰难而近乎卑微地道:“你不是说过我和上官逸长得有些像…”

    他不相信这是自己能说出来的话,但他确确实实,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说:“我不介意,你把我当做他的影子。”

    “只要,你愿意留下。”

    心纵使卑微到尘土里,也不打紧,只要她愿意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因为世间只有一个她。

    他要的,只有她。

    雪若震惊抬头,这真的是那个心高气傲,拒人千里之外的苏辰吗?

    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已经受了那么多苦了,一出生便被母亲抛弃,丝毫没有得到父亲的照顾和疼爱,身边的亲人,算计他,要他的命。唯一对他好的师父受了伤,他便卖身做杀手给师父续命。

    为了救她护他,他甘冒风险,险些丧命,他对她恩重如山。

    斥候营的朝夕相处,生死组队执行任务,不知不觉间,他们情感早就超越了普通的搭档。

    如果能够选择,她是绝对不愿意伤害他的,更别说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插上一刀了。

    她愿意给他自己能给的一切,哪怕要她的性命,也在所不辞。

    可是,他要的,是她唯一给不起的东西,却没办法捧出同样的感情与她交换。

    因为,她的心已经给了别人了。

    “对不起”雪若思量片刻,终于开口直言:“苏辰,你很好,我很感激你的厚爱。可是,我没有办法把你当做他。你就是你,不是他。”

    犹如冰水兜头浇下,一句话把苏辰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酒也醒了大半,微抬的眼眸不见惯有的冷静,慌乱无措中隐隐伤痛。

    她硬下心肠挣脱他的手,转身想走,往前迈了一步就停了下来。

    仰头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来:“记得小时候,允轩出宫时给我带回来一个面人。活灵活现的脸,穿着五彩的衣服,我真是太喜欢它了。天天捧在手里把玩,直到有一天,面人被宫人不慎弄坏了,我伤心得哭了两天,把眼睛都哭肿了。允轩马上又遣人到市集上买了个一模一样的面人送给我,可是我还是开心不起来,还是很难过。允轩不明白,问我为什么?”

    她转过头来,伤感地望着他,唇边含着一抹歉然却坦诚的微笑:“因为,我喜欢的就是原来的面人。新买的面人虽然跟它一模一样。可是,它不是我的那个面人啊。”

    苏辰眼中的微光被什么东西隔绝了,只剩下一片默然的黑。

    他竟笑了笑,她觉得他的笑像水面上浮着的一层碎冰,看得她心里闷闷的难受。

    “是我唐突了……抱歉……”苏辰撑着额头缓缓在椅子上坐下,黯然道:“我可能真的有些醉了……”

    雪若松了一口气,忙解脱地接口道:“我去楼下给你拿醒酒茶来。”

    扔下这句话后,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脚踩在破旧的木楼梯发出“吱呀”的响声,她跑得极快,心头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东西,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好像跑得快一点,就能摆脱这种困扰。

    她喘着气在楼下站稳脚,捂着胸口惊魂不定。

    抬眼远远地望向二楼,一排屋子都黑着,只有角落那间亮着幽暗的烛光。

    大约有风吹过,那光在摇曳中愈发微弱,像一抹孤苦无依,心愿难遂的幽魂。

    她抬手抹了抹脸,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流泪,心ι兲??也毫无征兆地抽痛起来,她拧紧了眉头,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来。

    端着醒酒汤上楼时,发现苏辰还是以方才的姿势坐在那里,脸隐在烛光的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

    房内的气氛隐隐地有些尴尬,两人没有再过多的交谈,互相默契地回避了方才的话题,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第二日早起时,苏辰已经不在房内,桌上放着早餐,她爱吃的白米糕和甜豆浆。

    下楼走到院子里,见到苏辰正在喂马吃草。

    不知为何,一看到他的身影,她的心就剧烈地跳了起来,胸口萦绕着难言的复杂情绪,她说不出来时什么感受,不敢去分辨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又是从何而来的感觉。

    按照他们之前的行动计划,这次营救苏怀洛母女难度并不算高,在他们以往执行的诸多任务里面,甚至相对比较轻松的。

    经过早前的踩点和暗中打听,这些看押已久的女囚因家人大都犯了重罪被抄家或灭族,早就没人为她们出头,而她们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因而官府对她们的看管并不严,通常只是安排几个狱卒沿途押送,并不会出动禁卫军。

    在送往宁北大营途中歇脚一晚的尚谷镇官驿,也是在紧靠着群山和密林的官道旁,为他们的撤离提供了条件。

    事实上,当天的计划实施也一如预料的那样顺利。

    押送着女囚的队伍在入夜后进入官驿休息,夜半时分,官驿厢房失火,火越烧越大映红了半边天,被吓醒的人们手忙脚乱地开始救火。

    “走水啦!快救火!”充耳都是惊慌失措的叫喊和零乱的脚步声,同房的女犯们吓得蜂拥往外逃。

    苏怀洛见时机已到,镇定地取出藏在鞋底的钥匙,快速地打开了女儿和自己手脚上的镣铐,趁乱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官驿。

    那日苏辰和雪若来探视时,雪若除了给了她开镣铐的钥匙,还在月饼里藏了尚谷官驿的地图。

    那是一幅画得仔细精致的地图,标出了驿馆后门的所在、撤离路线和接应他们的地方,沿途每一处都细心地用红笔标注了提示。

    夜深人静,同房的女犯都已酣睡,苏怀洛靠在墙角,借着微弱的月光,手指细细地拂过泛黄的纸,和地图上用漂亮的小楷写的标注。

    她认得,那是苏辰的笔迹,十余年来她看着他的字从孩童的稚嫩变成挺秀遒劲,对这每一笔一捺都了熟于心。

    自己的儿子是如此才华横溢,又是这般命运多舛,想的这里胸中温暖欣慰,又心痛难忍,双眼早已模糊。

    作为母亲,她没有颜面再去面对他,当年的狠心抛弃让他心里一直梗着一根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深深地怨恨着她。

    可是当她听到与他一起的姑娘叫他苏辰时,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百味陈杂,分不清是欣喜、歉疚还是感动。

    他姓苏,姓苏,他竟然愿意姓苏

    她在唇间、心头反复噙吟着这句话,含着喜悦的热泪。

    或许,他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厌恶自己,或许,他还肯认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亲

    有脚步声由远至近从牢房外传来,应该是狱卒来查房了,她最后贪恋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一狠心将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嘴里…

    离密林入口处不远宽阔地带,苏辰和雪若牵着两匹马正在等待,两人都穿着夜行衣,用黑巾蒙着面。

    他们在入夜时分潜入驿馆,在后院无人厢房放了一把火后,就躲在不远的暗处观察,待到大火熊熊燃烧起,驿馆内人声鼎沸之时,两人悄悄骑马离开去约定的接应地点。

    苏辰的脸上明显有些焦躁不安,他在执行任务时一贯沉着冷静,临危不惧,雪若第一次见他如此沉不住气,所谓关心则乱,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她们应该马上就会来了,不要担心。”

    苏辰点头,冷峻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前方林子的入口。

    又过了半柱□□夫,还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一轮明月照在空地上。

    “可能出事了,我去看看。”他按捺不住,就要翻身跨马。

    雪若拦住他:“再等等,我们过去目标太大了,这里离官驿距离很近,相信她们很快就能脱身过来。”

    “我不放心,你在这里等着…”苏辰固执答道。

    “要去一起去!”雪若拉住缰绳,准备上马。

    两人正在僵持之时,忽然前方林子里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远远地月光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仓皇地奔过来,看身形正是苏怀洛和沁儿,她们边跑边向后警惕地查看。

    “她们来了,”雪若兴奋道,苏辰脸上也是神色一凛,两人忙迎上前去。

    “哥哥!”沁儿快步奔在前面,扑进苏辰怀里。

    其实,这不过是她和苏辰的第二次见面,但从小就听母亲悄悄告诉自己有个很厉害的哥哥。天长地久,哥哥在她心中变成了受人膜拜的,神一般的完美存在。如今,在她们母女落难之时,哥哥真的凭空出现来救她们了,所以她看到苏辰就没来由的亲热。

    大约是太过激动,苏辰被她大力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有些手足无措地虚搂着她,脸上原本绷紧的线条也柔和下来,含笑拍了拍沁儿的肩膀。

    他抬起头,正看到苏怀洛缓缓走到面前。

    “辰…辰儿……”她有些迟疑唤道,眼中泛着激动的泪花。

    沁儿松开了手,雪若忙把沁儿拉过去。

    苏辰看了苏怀洛一眼,淡淡道:“顺利逃出来就好,准备上马吧。”简短说完,不等回答就转身整理马鞍。

    苏怀洛点头,默默答应。

    雪若在一旁微笑道:“伯母,等下你坐苏辰的马,我带着沁儿妹妹骑一匹。”

    苏怀洛转过头来,见她蒙面黑纱上露出一双含笑的明眸,肌肤雪白如凝脂,莫名便生了亲近的好感,上前拉着她的手问:“姑娘,如何称呼。”

    雪若眼角弯弯,礼貌回道:“伯母,叫我阿若就好。”

    “好,阿若。”苏怀洛看看眼前娇俏温柔的女子,眼里心间说不出的喜爱,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苏辰,更觉满心的欣慰妥帖。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苏辰已经骑上马, 催促道:“他们很快就会察觉有人逃走了。”

    苏怀洛母女二人闻言悚然,雪若马上拉着沁儿去马边:“沁儿,走, 我们上马。”

    沁儿听话点头, 鼓足勇气走到马前。

    她没有骑过马,看到高大的马畏惧得不敢靠近, 雪若把她的手放在缰绳上,鼓励道:“不要怕,抓住缰绳,踩着马镫,脚用力往下踏……”

    沁儿依言照办, 雪若在后面托着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扶上了马。

    雪若随即也翻身上马, 沁儿毕竟孩子心性,骑在高高的马上感到既新奇又兴奋, 几乎忘了方才出逃时的惶恐。

    “坐稳了哦,”雪若拉住缰绳,将沁儿牢牢圈在怀里。

    “嗯”沁儿乖巧地答应着。

    雪若打心眼喜欢这个懂事的小女孩,总觉得她看上去十分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一时又想不起。

    苏辰将马停住苏怀洛面前, 看了她一眼, 示意她上马。

    苏怀洛心头一热, 连忙小心地抓住垂下来的缰绳, 踩着马镫准备爬上去。

    谁知刚一用力, 脚腕上被镣铐磨出的伤口忽地钻心地疼,上到一半脚就脱力了, 有些狼狈地从马上滑了下来。马儿不耐烦地跺脚,苏怀洛在心中懊恼自己的没用。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面前。

    苏辰掀了掀眼皮,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拉住!”

    苏怀洛有些受宠若惊,略惶恐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他稍一用力,她便被带上了马背,坐在苏辰身后。

    “抚住我的腰,坐稳了。”苏辰侧头,对着后面说。

    “好。” 苏怀洛轻声答应着,手扶上他劲瘦的腰时微微发颤,竟然有些神思恍惚。

    苏辰猛地一夹马腹,骏马撒开四蹄飞奔起来,苏怀洛一时没反应过来,身体猛地向后栽去,被苏辰背手一把揪住胳膊才没掉下马去。

    “为什么不抓紧?” 恼怒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苏怀洛忙哆嗦地两手拉住他的腰带,连声道:“好好的,我抓紧了。”

    她颤抖又拘谨的声音飘在空中,很快就被风撕碎了。

    腰间传来明显的拉力,苏辰感觉拉住腰带的手十分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拉重了一点,会勒到他。

    第一次与母亲靠得这么近,苏辰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是悲伤,是喜悦还是怨恨,他说不出来,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胸口憋闷得难受,有许多话,多年来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

    原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不料上苍弄人,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快要淡忘那些过往之时,竟然又安排了他们母子见面。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要狠心抛弃我,为什么我来寻你,你都不肯相认?我就让你如此羞耻和不堪吗?

    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生下我

    世人都以为我死在那场战乱里,你可曾为我难过过,哪怕一丝丝的难过,你有过吗?

    如果不是苏家倾覆,就算亲生儿子惨遭横死,尸骨无存,你还是能在侯门深宅里安心做你的贵妇,对吗?

    他心中恨意勃发,烧得浑身骨骼都“滋滋”作响,暗笑自己居然还不死心,事实已经证明了一切,又有什么好问的,不过是徒增难堪罢了。

    扬手狠狠抽了一下马鞭,骏马吃痛跑得更快了,冷风迎面扑来,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苏怀洛默然坐在他身后,目光从他飞扬的黑发,缓缓移到宽阔的肩膀,坚实的后背一时悲喜难辨。

    *

    就在尚谷官驿里的人正忙着扑灭大火的时候,数十匹快马从官道疾驰而来,看装来人扮都是王城禁卫军。

    为首的一名小首领拉住缰绳,他身后的马匹也都纷纷跟着停了下来,见驿馆内正燃着熊熊大火,众人都吃了一惊。

    那首领手持马鞭指示身后的属下:“这火起得蹊跷,快进去叫人来回话。”

    接到纷纷的禁卫军忙跳下马去,冲进了乱哄哄的官驿,不多一会儿功夫,就带着一个脸上都是焦黑的狱卒出来。

    狱卒一见突然出现的禁卫军官兵,忙肃然躬身行礼。

    听完狱卒说了半夜莫名起火的事情,那禁卫军皱眉道:“让官驿中的守卫继续灭火,你速速将所有犯妇都带到门外来。”

    “小的遵命!”狱卒略有些诧异,很快就恭敬地答道。

    官驿内避火的女犯都被赶到了门外的黄土地上,她们一个个神色惊惶,脸上身上遍布烟熏火燎过的污渍,看上去十分狼狈。

    “立即清点人数!”禁卫军首领冷冷道。

    狱卒忙听命去数人数,连数了两遍,才战战兢兢道:“回…回禀大人,少了两人。”

    人犯逃走是失职大罪,跑到门外听命的狱卒们都吓得跪了下去,齐齐道:“卑职看守不力,请大人饶恕…”

    禁卫军首领鼻中哼了哼,冷笑道:“可是苏怀洛母女?”

    狱卒一惊,点头道:“正是,大人,你是如何得知。”

    禁卫军首领并不回答,只是厉声问:“这火起了多久了。”

    狱卒道:“大约半柱□□夫。”

    “看来他们尚未走远。”那首领恨恨道,当即调转马头,扬声道:“我等接到上峰指令,今晚有人要在官驿内劫走苏怀洛母女。你们留下几人看守剩下的犯妇,其余所有人都随我去追。”

    跪倒在地的狱卒们忙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去牵马过来一起去追,这样日后论失职罪之时也可将功抵过些。

    不料牵马的人满头大汗地空手而归,哭丧着脸道:“有人在草料里加了巴豆,马厩里的马都窜稀跑不动了…”

    众人闻言神色大变,禁卫军首领只是冷笑:“看来他们是谋划周全,有备而来。岂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乱成一锅粥的狱卒们,啐道:“全是一帮没用的东西!”

    “走!”他高喝了一声,纵马冲进了薄雾弥漫的黑夜,身后的一队精兵立即整肃扬鞭,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而此刻,苏辰几人正快马加鞭疾驰在密林之中。

    忽然,一声尖锐的哨声自身后的密林响起,苏辰警觉地拉住缰绳,让马放慢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向夜空。

    雪若不明就里,也将马停住,顺着苏辰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一簇白色的亮光冲上漆黑的天幕,瞬间就消失不见,惊得一群飞鸟乌压压地振翅从林中飞起。

    苏辰心中暗惊。

    “报讯弹?”雪若惊道,“他们已经发现伯母她们逃走了,这是在呼叫援军吗?”

    “是的,”苏辰仰望天空,神色严峻:“但追兵恐怕已经在我们身后了。”

    听闻此言,苏怀洛吓得紧张变色,在马后不安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们俩人一匹马,定然跑不过那些追兵的,迟早要被他们追上的。”

    沁儿小脸发白,缩在雪若怀着,带着哭腔道:“阿若姐姐,我怕,要是被那些追兵追上,我们会死的。上次有个女犯人想逃走,结果被当兵的一刀砍成两截了,太吓人了”

    雪若从后面搂进了她,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安抚道:“沁儿不要怕,有你哥哥在,他会救想出办法救我们的。”

    沁儿含泪点了点头,满怀期待地看向苏辰。

    苏辰的脑子快速运转,如果只是闷头往前跑,的确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追兵赶上的,以寡敌众,他一人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能保她们三人周全。

    他肃然环顾四周,要穿过山林只有这一条主道,别无其他的路,路两旁都是陡峭的密林,即使在林中躲藏一时,如果他们以大军封山,层层搜捕瓮中捉鳖,那他们便再无逃脱的可能。

    他们原本打算用火势拖延一阵,官驿的马已经被他们放倒,那些狱卒就算发现有人逃走,无论去报信和追捕都会被拖延,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逃出北魏。而现在计划都被打乱了,追兵比预计时间来得快得多,目前能做的只有先搞清楚追兵的数量,如果来人数量不多还有一线希望。

    他在心中打定主意,却听苏怀洛在身后焦急道:“你们带沁儿逃走吧,放我下去引开他们。”说着就要从马上下来。

    他忙伸手拦住她,怒道:“你要干嘛?”

    苏怀洛恳切道:“与其大家一起被抓住,不如能逃几个是几个吧,只求你们救救沁儿,我就感恩戴德了”

    她亏欠儿子良多,他能不计前嫌,冒着危险来救自己,她已十分知足。

    如今形势紧急,她不能再拖累他们了,也不敢要求他一定要救沁儿,毕竟他们只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从小并没有在一起长大,所以她才如此卑微地恳求。

    听她这么一说,苏辰心头“噌”地火起,十分不是滋味。

    只求他救救沁儿,她便感恩戴德了?

    他此番千里迢迢赶来北魏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不清楚吗,又何需她多此一求?

    沁儿,沁儿她在你心中如此重要。

    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我也是你的孩子,你可曾对我有过一星半点的关心?

    当年我九死一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的死活,你可曾有片刻的记挂?

    心底渐冷,冷到冻结成坚硬的冰,冰层骤然粉碎,深埋多年的痛缓缓溢了出来。

    脸上却露出讥诮的笑来,寒声道:“你以为我也会那样吗?为了自保,就可以轻易抛下亲人不管不顾吗?”

    话如钢刀划破寒冷的空气:“你可知道,冷血无情,铁石心肠是种天赋,不是人人都能心安理得做得到的。”

    只觉一股热血往脑门涌,看着苏怀洛渐渐发白的脸,他心中有种残忍的痛快。

    苏怀洛如雷击顶,喃喃道:“我辰儿”

    她被他的话刺伤了,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拽着马缰的手收紧到发红。

    “不必多言,不想拖累死我们的话就坐好等着!”苏辰不耐烦地打断,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抬脚从马背上跳下来。

    苏怀洛无言坐在马背上,看着苏辰独自走远的背影,黯然神伤。

    母子二人的对话,雪若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她低头叹了口气,苏辰虽然待人冷淡,但绝不是一个说话尖酸刻薄的人。

    他们母子的缘分,是恩是仇,是情是债,又有谁能分辨得清楚呢?

    刚从沉思中回神,就见苏辰趴在地上,仔细听着马蹄声,便关照沁儿坐好别动,自己也跳下马上前协助。

    “还好人不算多,不过他们离我们很近了。” 苏辰断定,转头对雪若道:“准备弓箭!”

    “好。”雪若从马腹上驮的大布兜里取出两把弓和箭匣,自己背上一把,另一把递给苏辰。她也不多问,多次合作后,俩人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苏辰吩咐她就立即照做,默然替他打着下手。

    苏辰忽地钻进路旁的密林,往山上跑,片刻功夫又跑了回来,对雪若面露喜色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周围有猎人的捕兽陷阱。”

    雪若不解:“乌漆墨黑的,你怎么发现的?”

    苏辰道;“我以前在这林子打过猎,还不慎掉进过抓熊的陷阱里,所以后来就会留个心眼。”

    雪若点头,不由对着四周多看了几眼。

    苏辰让苏怀洛母女下马,他一人牵着两匹马往山上走。

    越往上走越陡峭,杂草地逐渐变成了碎石地,雪若一手挽着沁儿,一手搀扶着苏怀洛艰难地跟在后面。

    “为什么我们要往山上走”苏怀洛惴惴不安道:“追兵不是马上要来了?”

    雪若安抚道:“伯母放心,全听苏辰安排就行,一会儿你们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把眼睛蒙住不要看,很快就结束了。”

    苏怀洛疑惑地看着她,不放心地点了点头。

    她们正说着,忽然见苏辰松掉马缰,扬鞭抽在两匹马的屁股上,两匹马撒开四蹄就向林中不同的方向奔去,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马马哥哥怎么把我们的马放跑了,阿若姐姐,我们怎么办啊?”沁儿惊呼。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雪若忙拉着她的小手:“沁儿莫慌, 等下就明白了。”

    她四处观察了下,这一片都是碎石地,追兵无法追踪到马蹄印, 定然会在此处停留寻找方向, 后面的山路越来越陡,马爬不上去, 况且带着马也不宜隐藏,因此苏辰才会把马都放了。

    禁卫军高举火把在距离他们不远之处疾驰而来,因前几日刚下过雨,他们沿着泥地上新鲜的马蹄印一路追踪而来。

    打头的那个首领在心中揣测,马蹄印显示他们只有两匹马, 看来苏怀洛母女因是贵族女眷出身,不会骑马。

    可以肯定的是, 他们两人一马速度必然受限。

    按照他们精骑的追赶速度,应该很快就能赶上他们, 可是现在追了快一个时辰了,却连个人影都没瞧见,着实令人有些奇怪和懊恼。

    正说着,忽听旁边的副官高声叫道:“大人,你看这马蹄印偏离大道, 往山上去了。”

    禁卫军头子拉住缰绳, 皱眉从副官手里接过火把, 对着地上凌乱的马蹄印仔细查看。

    果然, 马蹄印在前方骤然消失, 而往山顶方向的草地上一路都有野草被碾压, 泥土翻起的痕迹。

    “他娘的,他们往山顶逃干嘛, 见无路可逃想跳崖啊?”禁卫军头子骂骂咧咧道:“给我追!能抓活的就抓活的,抓到了跟老子回去领赏!”说罢,猛拉缰绳,沿着蹄印一路追去。

    他身后的士兵听到有赏,个个踊跃应答,争先恐后地跟在后面往山上冲。

    不想刚往山上冲了百来步,就听到急遽的马嘶响彻夜空。

    打头阵的七八匹马突然齐齐前蹄一软,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马背上军士一个个被扔了下来,在草地上摔得龇牙咧嘴,后面跟上来的马受不住势,不是跟着一起摔倒,就是踏过地上的士兵。

    片刻功夫,满地人仰马翻,一时间被马活活踩死和压死了不少士兵。

    那禁卫军头子也被倒下的马掀倒在地,他立刻打了个滚爬起来,躲开了后面冲过来的马。

    他弯下腰细看,发现四周的树与树之间竟拴着好几条绊马绳,不觉心头恼怒非常,高声叫道:“下来几个人,把这些破绳子都给我砍了!”

    军士们们很快就清理掉所有绊马绳,确认前面没有绊马索了,才重新整顿马匹警惕地往山上走。

    还没看到逃犯的影子,就折损了不少人马,禁卫军队伍中士气有些低迷。

    山坡越来越陡峭,林中茂密的叶子遮住了月光,越往上走越黑,不知不觉间,一直追踪的马蹄脚印也不知去向。

    军士们牵马凑在一堆踌躇不前,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找寻。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们的首领:“大人,马蹄印消失了,只怕是有古怪,会不会还有陷阱。另外上面山高坡陡,马怕是爬不上去的。”

    那禁卫军头子瞪眼道:“一路追踪到这里,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肯定就在附近,继续往上再走走看。”

    副官无奈,只能招呼所有士兵下马去,一群人牵马困难地往上爬。

    禁卫军首领的武断和轻敌很快就让他们付出了代价,往前走了不到十步,平地忽然裂开一个大口子,走在前面人和马因为光线暗看不清楚,猝不及防掉进去一片。

    陷阱内插满尖锐的竹刀,一时间人的哀嚎,马匹的痛苦嘶叫响彻夜空。

    禁卫军头子心有余悸地停住脚步,逃犯的毛都没看到,近半数的人马都已折损。这密林漆黑诡异,遍布陷阱,他越想越后怕的,挥舞着大刀道:“撤退,撤回主路。”

    惊喜往往是接二连三出现的,惊吓也不例外,就在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对手玩弄得团团转之时,忽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阵冷箭,撤退的军士还沉浸在逃过陷阱的庆幸,就开始接二连三中箭掉下马去。

    林子太黑,军士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在空中胡乱挥剑阻挡飞来的箭,

    这时,凭空响起炸雷般的一声巨响,火光闪动,白烟腾腾,响声四周的官兵倒下一片。

    居然是霹雳弹,那禁卫军头领心中震惊,这接二连三的手段绝非普通人能使出来的,像极了神出鬼没,杀人与无形的暗杀组织斥候营高手的风格。

    他只是听说过霹雳弹这种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今日第一次见识到它巨大的威力,不由吓得腿打颤,只能壮胆大喊道:“无耻贼人,只敢躲在暗自偷袭,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话音未落,半空中就跃下一个蒙面的矫健黑影,他手中长剑快如闪电,扬手便将那禁卫军头子斩下马去,此人方才还瞪眼豪横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瞬间变成了一具死尸。

    见首领被斩,剩下的士兵军心大乱,仓促应付,前赴后继地挥刀向那黑衣人砍去。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他们就一个人,杀了他!”

    这些军士待回过神来,见果然对方只有一个人,一时又来了信心,纷纷又拔刀冲了过去。

    不料对面这人武功高到匪夷所思,一时只见暗夜中剑光如雪,结成了一张绵密浑然的网。

    他们在地上厮杀得不可开交,并未注意到上方的树梢上有三个人,正是雪若和苏怀洛母女。

    方才苏辰倏忽跳下去与那些禁卫军厮杀之时,苏怀洛坐在高处看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在一个禁卫军挥刀从后面向苏辰砍去时,她吓得高呼:“当心身后”

    岂料苏辰早有防备,微微侧身,手腕翻转挽了个剑花,急速向后刺去,把偷袭的禁卫军捅了个透心凉。

    苏怀洛刚松了一口气,见前面,侧边又有军士扑向苏辰,忍不住又提醒道:

    “看前面!”

    “左边又来了”

    “右边右边…”

    苏辰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瞥了眼树上,躲过了迎面劈来的刀锋。

    在苏怀洛看来,苏辰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每一个向他举刀的军士都让她魂飞魄散,紧张到手脚冰冷,生怕苏辰被他们伤了去。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毫无章法的密集提醒,常常令苏辰分神,他自己原本的判断总是被凭空杀出的提醒打乱。

    但他却并不怎么生气。

    雪若那时在一旁借着树枝的掩护,不断瞅准机会向袭击苏辰的军士放冷箭,见苏怀洛在那里坐立不安,时刻担心着苏辰安危,忙飞身过去,宽慰道:“伯母放心,苏辰他有分寸的,我们若唤他,怕是会让他分神的。”

    苏怀洛闻言懊悔,局促道:“啊呀,是我不好我这就闭嘴”

    雪若俯身搂了她肩膀一下,善解人意道:“伯母也是担心他,他会明白的。”

    两人低头看时,苏辰以一敌数十,竟以绝对实力完全占据了上风。

    剑气一层层逼过来,所到之处披靡斩棘,只一会儿功夫所有的士兵尽数被斩杀干净。

    苏辰取下遮脸的黑巾,缓缓弯下腰,在地上尸体的衣服上擦干净剑上的血迹。

    抬头,看了眼站立在半空树梢上的雪若,她正收起手中的弓箭,对他做了个完成任务的手势。

    他微勾唇角笑了笑。

    雪若移开身子,露出了身后坐在一根结实的大树杈上,吓得面无人色,簇簇发抖的苏怀洛母女。

    苏怀洛紧搂着沁儿肩膀,把沁儿的脑袋摁在自己怀里,不让她看方才的血腥场面。

    还未缓过神来,苏辰已跃上树杈,淡然道:“都清理完了,可以下去了。”

    苏怀洛懵然抬头,雪若把沁儿从她怀里拉起来:“妹妹,我带你下去。”

    说着挟住沁儿的腋下,轻盈地飘下树去,被苏辰调.教了这么久,她的轻功早已突飞猛进,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树杈上只剩下一站一坐的母子俩。

    苏怀洛脚有些坐麻了,扶着树干颤巍巍站起来,低头看脚下高空,一阵晕眩,手舞足蹈晃了两晃。

    苏辰眼明手快地一把托住她的胳膊。

    她惊慌抬头,与苏辰的视线相交,也许是错觉,他冷漠的眼神中有一丝关切。

    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就被苏辰挽住胳膊,轻松飞下了树。

    落到碎石地上的时候,苏怀洛的脚还在发软,站立不稳,苏辰不吭声地撑住她的肩膀,防止她摔倒。

    苏怀洛抬头看了眼苏辰,心头微热:“谢谢…我没事。”

    听她道谢,苏辰马上就松了手,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四人跨过地上的尸体,摸黑往山下的官道方向走。

    苏辰一人持剑走在前面,苏怀洛搂着沁儿跟在他后面,沁儿吓得浑身发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来,跟着母亲一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雪若背着弓箭走在最后,边走边警惕地向四周探望。

    他们很快就摸回了官道。

    月亮从变得稀疏的林间探出头来,将静谧的光芒淡淡地洒了下来,前方的路看起来平整而坦荡,苏怀洛想起方才在暗黑森林里发生的一幕,脚底阵阵发软。

    在官道上走了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马车,两匹马被拴在树上似乎等得不太耐烦,不时用蹄子掀起脚下的泥土。

    苏怀洛心中诧异,夜半荒林哪里来的马车?她立刻警惕了起来,搂紧了沁儿。

    却见走在前面的苏辰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径直就往马车走去。

    他解开了绑在树上的缰绳,回头吩咐:“快上车!”

    苏怀洛疑惑:“这是你们准备在这里的?”

    苏辰看了她一眼,冷笑:“不然你以为如何?把马放了,我们走着离开北魏吗?”

    苏怀洛惭愧低头,心中暗赞他们筹划周全,沁儿也在怀里欢呼:“我们有马车坐了哦!”

    苏辰对着沁儿微笑,目光柔软,他伸出两手从后面托住沁儿,将她举上马车,温声道:“方才吓到了吧,等下好好休息一下。”

    “嗯!”沁儿高兴地答道,上了车还拉着苏辰的手不放,感叹道:“哥哥好厉害,有哥哥的感觉真好。”

    苏辰的脸红了红,咳嗽了一下,把手悄悄抽走,摸摸她脑袋,嘱咐道:“快进去坐好吧。”

    苏怀洛站立在马车旁,看着兄妹二人,心头说不出的感慨和欣慰。

    随后,雪若扶着苏怀洛也登上了马车,苏辰见三人俱已登车,也跳上车架台,驱赶着马车快速离开。

    方才那些官兵都是王城的禁卫军,他们这么快就追赶过来,似乎早就预料到今夜他们策划救人事情,可是他们的计划除了阿若没有别人知道,是谁去通风报信的?

    苏辰心中疑惑,没有时间细细思索,只是驾驶着马车一路狂奔。

    这条撤离的路线他已筹划再三,沿途的山林和地形都了熟与心,推演了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这马车便是昨日早早地安排在此处的。

    第一波追兵已经被他们消灭,尚谷镇周围无驻军,宁阳王城要收到消息再重新派兵来抓捕需要时间,如果他们快马加鞭,再过一日一夜就可以到达北魏与东梁的边境,只要过了边境他们就安全了。

    心中升起希望,手下的马鞭挥舞得更快,半刻也不敢停歇。

    马车飞一般地疾驰在苍茫的群山中,车内颠簸得厉害,苏怀洛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死死地抠住车内的窗框,以免从座位上滑下来。

    沁儿被车颠得脸色发白,一阵阵犯恶心,捂着喉咙说想吐要停车,苏怀洛为难道:“沁儿,现在不能停车,没准追兵一会儿又来了,你再忍耐一下”

    雪若看在眼里,忙钻出车厢,摇摇晃晃地去拿挂在车架上的水囊。

    苏辰见状忙伸手替她取过,听雪若说沁儿晕车了,他马上就放慢了马速,让马车走得平稳一些。

    雪若弯着身子回到车内,把水囊递给沁儿:“妹妹,你喝口水,或许会好些。”

    “多谢阿若姑娘,”苏怀洛感激地替沁儿接过水囊,给沁儿喂了一口水,不想沁儿刚喝进去就突然“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雪若本能地伸手去护着,被她吐出来的东西弄了一袖子。

    还好沁儿不曾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只是一些黄水,雪若顾不上身上的污渍,很快掏出一块帕子替她擦嘴,一手在后面替她拍着背。

    苏怀洛见状过意不去,她身上没有帕子,便用自己的袖子替雪若擦着。

    雪若拦住了她,笑容清澈:“伯母,不打紧的,不用管这些。”

    苏怀洛歉然道:“真是抱歉啊,阿若姑娘,孩子不懂事,你看把你衣服都吐脏了。”

    “没事儿,没事儿,”雪若大咧咧摆摆手,“我略通几分医术,以前时常要替受伤病人诊治,身上可干净不了,这点不算什么。”

    她替沁儿擦干净的嘴,拉过她的小手,轻轻地在她手上几个穴位按压,见沁儿难过得面无人色,一边安慰道:“小沁儿,姐姐跟你变个戏法,你看我按你手上几个机关,片刻功夫你就会不难受了。”

    沁儿虚弱的眼眸中亮起一丝光,看上去新雪般纯净无辜,低声道:“真的吗?”

    雪若胸有成竹,笑着点头:“当然,你信我吗?”说着暗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我信!”沁儿道,眼神坚定。

    片刻后,雪若就松开手,一脸笃定地问,“现在还难过吗?”

    沁儿脸色露出神奇的表情,“真的好多了,阿若姐姐,你太厉害了!”

    雪若拍拍她的肩膀,笑容甜美,梨涡隐隐。

    “多谢阿若姑娘。”苏怀洛连声感谢,雪若不住摆手。

    苏怀洛望着雪若,眼中俱是欣慰的笑意,这姑娘花容月貌,处事细心周全,还精通医术。她每次都与辰儿同进同出,与他形影不离,应敌时两人也是默契无比

    她暗中想着,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和满意,不由拉住雪若的手,含着热泪略微激动道:“阿若姑娘,有你一直陪在辰儿身边,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就放心了。”

    雪若一愣,脸莫名红了红,有几分尴尬,清了清喉咙,干干道:“那个伯母,苏辰他对我也很好,我们互相关照是应该的。”

    她本意想解释他们就是朋友间的互相照应而已,她对苏辰好,是因为苏辰也是个好人,互相帮助很正常。

    不料苏怀洛一听,更加喜上眉梢,泪花翻涌,不住点头道:“好!好!好!你们俩相亲相爱,那是最好不过了。”

    我想去你来的世界

    啊这

    相亲相爱?!这都哪跟哪呀?

    我我们何曾相亲相爱过?!

    雪若在心中大叫, 急得拧着眉头,瞪大眼睛,但是反驳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苏伯母受了那么多罪, 如今刚放松一点心情, 看到她开心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心一瓢冷水浇上去。

    就让她多高兴一会儿吧, 等大家脱了险后,她们日子安定下来,那时再把真相和盘托出也无防。

    她心里这么盘算着,望着满眼期待的苏怀洛,低下头咳了咳, 含糊不清地应了下混过去:“嗯嗯啊哈”

    不料一旁刚恢复精神的沁儿听了,立刻兴奋道:“阿若姐姐, 那你啥时候嫁给我哥啊?”

    “啊?!”雪若脸上的表情僵住,彻底懵圈, 怎么还扯到谈婚论嫁来了。

    想立即拨乱反正,没有没有,我跟你哥就是搭档而已,跟嫁娶不沾边。

    一想到母女俩脸上出现的失望表情,心肠又软了。

    算了, 反正刚才也没否定, 继续混一下!

    她红着耳根, 卷起舌头, 用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声音, 硬着头皮瞎扯了一句:“明年再说”

    车厢内似乎安静了下来, 雪若低着头,心道总算是混过去了, 赶紧岔开说点别的,千万避开她们的送命题。

    车帘倏忽被掀开,苏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将一个小纸包递给坐得离门最近的雪若:“忽想起你早上塞给我的酸枣糕,给沁儿吃点,或许能止吐。”

    他蓦然出现,把雪若惊得差点从座位上飞起来,撑着车窗稳住身体,无比心虚地看着他。

    不知道方才车内的谈话他听到多少,要是他听到了

    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

    “你怎么了?”苏辰见她这般神情,诧异道:“为什么扒拉着车窗?”

    “没…没什么,我活动一下手脚。”她从天人交战中抽神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过纸包,恹恹地打开。

    忽见沁儿兴高采烈地要开口,她急中生智抄起一块酸枣糕,迅速地塞进沁儿嘴里。

    在心里重重吐出一口气,作孽啊!

    转头偷偷打量苏辰表情,见他一脸坦荡,看样子他应该一直在专心驾车,什么都没听到。

    她偷偷抹了抹额角的汗,放下心来。

    苏辰刚要出去,就听到沁儿边嚼着酸枣糕,边开心道:“哥哥,阿若姐姐方才说明年嫁给你!”

    “嘎嘎嘎”不知哪来的乌鸦飞过车窗外,扔下一串嘹亮的怪笑般叫声。

    苏辰懵了。

    苏怀洛微笑了。

    雪若只想立即从车窗跳出去!

    这时,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苏怀洛搂着沁儿拉住扶手,坐得稳当。只有雪若此刻脑子里乱七八糟,手上又没有依靠,整个人控制不住便直直往前扑去。

    “阿若姑娘当心!”

    “阿若姐姐…”

    苏怀洛母女惊呼。

    雪若脑子反应不过来,往前冲向车帘,即将冲出车外的时候,只见苏辰张开怀抱,伸手将她顺势一揽,她便顺理成章地摔进了苏辰怀里。

    苏辰半个身子在车外,右手拉着缰绳,半个身子在车内,以及其高难度的姿势用左手抱着雪若,两人的上半身紧贴着,亲密程度让苏怀洛和沁儿看呆了。

    雪若瞬间回神,挣扎着,手脚并用地推开苏辰,低头红着脸尴尬地整理了下头发,拉了拉身上歪斜的衣服,转头正对上望着自己心照不宣笑着的苏怀洛母女。

    苏怀洛甚至还把女儿的脸扳过去,示意小孩子不要看。

    这下雪若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大耳光。

    胡言乱语啥?刚才就应该硬下心肠,断然否定伯母的话,澄清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的关系。

    可是方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卡点的时机实在太妙,她刚含糊地没有否认两人的关系,马上就迫不及待地用行动来证明他们间的暧昧关系似的。

    这下可好,混没混过去,想解释却开不了口,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简直欲哭无泪。

    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她装出镇定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用手扇着风,讪讪道:“这车里怎么怎么热?我出去吹吹风,苏辰,我替你赶一会儿车吧。”

    说着一头就钻出了车,从苏辰手里狠狠地抢过缰绳,一屁股坐在车架台上,气鼓鼓地赶车。

    “热吗?阿若姐姐热,我怎么一点都不热?”沁儿不解地问母亲。

    苏怀洛伸出一根手指,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小孩子懂啥?”

    苏辰并没有进车厢内,不声不响地坐在她身边。

    过了会儿,他伸手递给她一个纸包。

    “不吃!”雪若气鼓鼓,用余光瞟了一下。

    她两手用力甩着缰绳,赌气道:“我才不要吃酸的。”

    马车跑得很快,风吹乱她刘海的碎发,身上的玄色薄衫不停拍打着身体。

    “这是甜的。”苏辰向她这边挪近了些,低头打开纸包,不紧不慢道:“是你最喜欢吃的琥珀桃仁,我昨日买了随身带着。你总是给我买爱吃的吃食,这不我也买些你爱吃的,来,张嘴!”

    雪若竖着耳朵听他说话,一听是琥珀桃仁,宁阳的特产之一就是这琥珀桃仁,这几日忙都没空买着吃,一听他这么说,脑子还在生着气,身体就很诚实地雀跃起来,很自然地按照苏辰的指令张开了嘴,衔走了他手指间的桃仁。

    甜蜜的滋味在舌尖爆开,掺杂着炒熟的核桃带着油气的焦香,她眉头舒展,方才的困窘难堪消失了一大半。

    刚要夸赞两句,转头看到苏辰气定神闲地笑着,又拿起一块桃仁准备要喂她,忽然又气起来了。

    想起自己刚才百口莫辩的尴尬处境,他竟然还在笑。

    “我不要吃,不好吃!你当我鸟儿来喂食吗?”她鼻子里哼了哼,断然拒绝糖衣炮弹。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苏辰低头“扑哧”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雪若愈加气恼,语无伦次地辩解:“有什么好笑的?我的样子很可笑吗?方才在车厢里,我说的那些不是真话”

    “我知道。”苏辰截住她的话。

    他笑了笑,淡然道:“放心吧,我不会当真的。我母亲和沁儿她们不了解情况,你不必介怀。”

    风声呼啸过耳,他虽然说得不是很大声,但雪若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在思忖是否还有必要再生气的时候,一件宽大的披风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进来。

    修长手指利索地替她将系带打了个蝴蝶结,又接过她手中的马鞭和缰绳,把包着琥珀桃仁的纸袋塞进她怀中。

    他的声音在隆隆车轮声中低沉清冽:“夜冷风寒,你身体方好些,切不可受凉了。”

    微带责怪的话语,雪若听来心中却是暖暖的,默然捻了一块桃仁,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她侧头看了一眼苏辰,他正专注着望着前方,清冷月光中他的眉目深邃如画,眼中落下淡淡的落寞。

    她移开目光,怔然望着前方渐露微光的天际,只见一轮半透明的玉钩挂在半空,心底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她愈发地想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回到原有的轨迹里。

    那里有她要找寻的人,那才是她真实的生活。

    这里的一切,包括苏辰,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人不能在幻觉中有过多的羁绊,更不可以有任何感情的牵扯。

    她撑着脑袋,惶然又不无内疚地想着。

    两匹高头大马拉着马车不停歇地又狂奔了七八个时辰。

    下了山后他们没有选择热闹的官道,改走偏僻的小道,沿途路过了一些小城和乡村,他们都不敢停歇,直到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两匹马已经累得吐白沫了,苏辰只能放缓了马速。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他环顾四野,想找个地方歇脚喂马。

    他们原本带的一些干粮都放在那两匹放生的马上了,这马车上并没有准备干粮,十几个时辰跑下来,几人都也都饥肠辘辘了。

    这一路狂奔并未停歇,纵使宁阳再派追兵,估计一时半会也赶不上来,他正揣测着,就见路边的竹林旁出现了一间茅草宅院。

    开门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见门外风尘仆仆的几人,不由一怔。

    苏怀洛和沁儿已经脱下了囚服,换上了雪若准备的干净衣服,四人看上去就是过路普通百姓的模样。

    老妇人仔细打量他们,听他们说是来自宁阳城郊,因为遭遇天灾不得不逃难去东边,路过此处要讨碗水,歇息片刻。

    见来人不像歹人,老妇人热情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这宅院是个两进的院子,茅草屋远看虽然简陋,院子里倒是规置得井井有条。

    屋前辟了一块四方地种上了丝瓜、豆角、茄子等各类蔬菜,东边的墙角的藤篱笆里养着一些鸡鸭,南边的大榕树下拴着一只老山羊。

    老妇带他们进了正厅入座,屋内收拾得十分干净,一应简朴的竹制家具,她说老伴前两年过世了,家里两个儿子,一个从军去了,一个在外地经商,这里如今就自己一个人住。

    说着给几人端上热茶,苏怀洛忙起身,施礼道谢道:“多谢婆婆。”

    老妇人见她虽衣着朴素,却礼仪周全,再看其余几人,气质神态也与普通百姓迥然,心道许是宁阳落难的大户人家。

    沁儿捂着杯子,一口接着一口喝着热茶,茶水下肚,她空荡荡的肚皮立刻很响亮地叫了起来,吸引了其余人的注意,她忙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

    雪若笑着望了她一眼,上前对老妇人客气道:“婆婆,实在抱歉,我们几人因赶路匆忙,昨日自今都未曾进食,可否在您这里叨唠一顿饭?”

    她说着就往袖袋里去拿金叶子,还没拿出来,就被苏辰抢在前面,他摊开的手掌里放着两块碎银,诚恳道:“些许银两,权当饭资,请婆婆笑纳。”

    雪若悄然收回手,暗道还是苏辰思虑周全,他们几人都是普通百姓装扮,身上却携带金叶子难免让人生疑。

    老妇人呵呵笑着摆手,不肯收钱,说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家中米面都有现成的,院子里的瓜果蔬菜也随便采撷,厨房就在西边的小屋里面,随便取用吧。

    雪若从苏辰手里拿过碎银,将钱硬塞给老妇人,说打搅您已经过意不去,怎可白吃白喝。

    老妇人拗不过只得收下,笑言这点钱可以把院子里所有的鸡鸭蔬果都买下还绰绰有余。

    雪若刚要起身跟老妇去厨房烧饭,却被苏怀洛拦住了。

    “阿若姑娘,你这两日辛苦了,烧饭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你陪着辰儿说说话就好。”说着,含笑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就拉着沁儿就跟着老妇人去厨房了。

    屋内只剩下雪若和苏辰两人,雪若耸耸肩,无奈道:“你看”

    她拉过一张椅子,大喇喇地坐下:“您要聊啥,来,我陪您聊。”

    苏辰微笑,想了想道:“我看此处风景甚好,不如我们去屋前屋后走走看看?”

    雪若转了转眼珠,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便大大方方道:“也行。”

    遂起身,调皮地摊手欠身道:“如此,苏兄请!”

    成功地救下了苏氏母女后,这两日紧绷的弦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如今到了这个避世隐居一般的农宅,俩人的心情都轻松下来,神情和说话都不像之前那么沉重,雪若也渐渐恢复了些之前爱笑爱调侃的性格。

    苏辰负手,缓缓踱出门去:“走了。”

    “好嘞!”雪若殷勤地跟在后面。

    苏辰昂然走在前面,唇角泛起隐隐的笑意。

    他已知她的心意,自不会让她有半分为难,或许只有这样嘻嘻哈哈的坦然相处,她才不会觉得尴尬。

    落日的余晖中,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院前的菜地,先在鸡圈前看了一会鸡鸭,又去树下逗那只老山羊。雪若在地上拔了些青草喂羊吃,苏辰在旁静静陪伴,时不时送上一把草。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两人身上,如丝如缕、金光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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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站一立,虽都只穿着布衣素衫,笑意身影却是说不出的默契合拍,融入了青山绿水间的竹林茅舍,似一副岁月安稳的清新画卷。

    “日后你带着伯母他们,也寻一个这样的小院。不用太大,种上喜欢的果蔬,养些鸡鸭,还可以种些花。嗯,院子后面可以种两棵流苏树,春秋两季就可以坐在树下,赏花喝茶…”雪若缓缓地道,向往的目光越过院落的围墙,看向门外的竹林和远处的群山。

    她记得苏辰曾经流露出,如果有天不做杀手了,就归隐山林,过与世隔绝的日子。

    苏辰默了默,良久,才道:“那…你呢?”

    雪若微笑:“你都离开杀手营了,我自然不会呆在那里,我想回夏州去,那里才是我的故乡。”

    苏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垂下眼睫,注视着脚下的泥土。

    “哥哥,阿若姐姐…”

    两人回头,夕阳残照中,沁儿站在不远处的厨房门口向他们挥手,“快来,吃饭了!”

    苏辰心头一热,看看身旁的雪若,再望着叫他吃饭的妹妹,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如此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

    “别发愣了,走吧吃饭去,你不饿我可饿了。”雪若拉拉他的衣袖,向沁儿挥手回应,高兴地迎过去。

    他跟在雪若后面的时候,这想起来,原来是好几次做梦梦到的场景。

    在那些梦里,他也终于有了家,有了家人。

    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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