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我捡来的小孩子
雪若关车帘的手不由一抖, 怔住无语,好半天才微哑着喉咙说:“拿来我看看。”
容绪忙从地上站起来,殷勤地将纸笺递了过去, “这些都是上官大人在京都护卫营时处理的公文, 在下都小心仔细地留存了下来。”
雪若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面不改色,手指微颤地翻过一张张纸, 那上面写得都是日常处理的公文记录,一笔一划刚劲有力,挺秀工整,确实是上官逸的字迹。
她不动声色地将纸笺收好,抬眸平静道:“说吧, 要本宫为你做什么?”
容绪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见她神色缓和, 忙俯首诚恳道:“在下与妙熹自被抄家赶出郡主府后,难以维持生计, 妙熹日日啼哭,可怜她怀有身孕却三餐都不得温饱。”
说道动情处,他抬手拭泪,不胜悲伤,“在下斗胆, 可否请殿下向王上求个情, 赐容某一个七品小官, 有微薄的俸禄可以供养妻儿即可。”
雪若不由心生感慨, 抬眸定定地望着他。
容绪拭泪时袖子挡住了他的大半个脸, 只露出眉眼和鼻梁的弧度。
她的思绪飘到了很远, 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被刺客挟持,一名侠士从天而降, 如同大英雄一般将她从刺客手中解救了出来。
那人怕她害怕,解决掉那些刺客时还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他揉着她的发顶,笑着与她温柔地说话。
那夜的月色不是很明亮,他背着月光而站,身姿高大挺拔,她只看清他离去时侧脸的弧度。
那时,小小的她心中想着,如果将来要嫁人,就要嫁他那样的大英雄。
他说日后还能相见,可惜,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金殿初见容绪时,他自众人面前转身,侧面竟与那人有三分相似。
她怔怔地站着殿门外,移不开目光。
后来容绪说喜欢她之时,她有些迷离地望着他的眉眼,忘了如何去拒绝。
然而这一刻,她忽地心头雪亮起来。
容绪早就被她从心里清除出去,以至于长久以来,在她印象中都面目模糊,今日再次见到这眉眼和侧颜,顿觉万分眼熟。
他有着三分相似的那个人,不是上官逸,又是何人?!
原来,当日孤身闯宫救自己的,正是刚刚隐姓埋名,以上官逸身份示人的苏辰!
年幼的她心心念念想嫁的那个大英雄,正是日后与她相爱的那个人。
雪若长吁了一口气,神情似喜似悲,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了。”
*
燕熙宫的流云轩正对着花园,雕栏玉砌的阁楼上传来隐约的琴声,淙淙切切如流水淌过山间。
小福子端着一食盘精致的糕点从园子里进来,正遇上从楼上下来的碧凝,便随口道:“碧凝姐姐,殿下一下午都在抚琴?”
碧凝叹了一口气,点头:“今日殿下心情不佳,王上又替傅丞相来提过亲了。你还是莫要上去了,免得说错话惹殿下心烦。”
小福子觉得有理,忙将手中的点心递给她,感激道:“那便有劳碧凝姐姐了。”
碧凝接过食盘,正要往楼梯上走,忽又转身叫住了小福子:“对了,怎么近日总是不见芸儿那丫头?你可知她都在忙些什么?”
小福子想了想,“昨儿我还见她背着一架琴出去了”
他挠挠脑门,面露纠结,压低声音道:“碧凝姐姐,跟您说个事儿。”
见他神色古怪,碧凝忙附耳过去。
“上次我路过御花园,看到芸儿一个人往竹林子里走,神神秘秘的样子。我原想悄悄地跟上去吓她一跳,结果看到林子里等他的那个人,倒把我自己给吓得不轻。”
碧凝心内一沉,皱眉追问:“她去见了谁?”
小福子表情夸张:“御前的大红人,端木敏!想不到吧。”
碧凝自心底叹了口气,装作诧异道:“她怎会结识端木敏的?”
“这个端木总管可是个人物,无论是前朝的罪王,还是当今君上,都对他青眼有加。”小福子向左右看看,把声音藏在琴声中:“我听说啊,这端木一早就是君上的人了,是君上把他安插在罪王身边的。早前罪王被先王软禁时,那端木也被连累得受了不少罪。可君上硬是没去捞他,他也咬牙挺了过去。”
“后来君上被囚卑兹罕,罪王不久就登基了,你也知道罪王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儿,对那端木宠爱有加,那是夜夜临幸都冷落了六宫粉黛。那端木也是个狠人,舍了自己陪他玩,愣是把罪王的身子都掏空了,最后整个人都失心疯了,把王位拱手让给了君上”
“噤声!”碧凝紧张地打断他,警惕地向外张望,确定没有人才放下心来,“这些有的没的你都藏肚子里,莫再别对人说了,万一传到君上的耳朵里你也知道君上不是个能容人的,到时候治罪下来,怕是连殿下都保不了你。”
小福子吐了吐舌头,给自己的嘴上打了一巴掌:“多谢姐姐提醒,我再也不敢多言了。”说着转身“滋溜”一下跑走了。
二楼的暖阁内,朱红色的雕栏将一园萧瑟隔在楼外,靠窗的铜仙鹤香炉溢出袅袅青烟。
雪若凝神肃然,端坐在琴桌后,上身微微前倾,十指如雨点般抹过丝弦,琴声在她的指下逐渐激越高亢。
一曲弹毕,十指微红,听到身后声响,回头见碧凝上楼,连声问道:“房赟那里可有消息传来?”
碧凝点头,复又摇头,“房将军方才来过了,派出去的人传来消息,说还是没有打探到上官大人的任何踪迹。”
雪若眸光渐沉,怔然转向窗外,神色寂寥。
碧凝看着她身下的古琴,不禁问道:“殿下弹的这把是新琴?玉主事赠您的那架琴坏了?。”
雪若点头,道:“那琴有根弦断了,我让芸儿把琴拿走换弦了”
这些日子,她曾经数次弹奏沧海月明琴,可是,直到琴弦都弹断了,始终没有办法回到那个时空。
玉阳子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揣摩着说,或许两次穿越必须间隔一段时间。
可以肯定的是,触发她穿越的那个必要因素,他们仍然没有找到。
“对了,房将军刚才说来风阁那边有动静,昨日似乎有人影在院子里出现。”碧凝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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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若神情一震,立刻站了起来。
*
交鸾殿内的议事房里,端木敏慵懒地歪坐在一张红酸枝雕花椅上。
各宫的主管太监排成长列,逐一恭敬地上前汇报。
他撑着额头,面无表情地听着,不时抬起琥珀色的眼眸,说话的人被他犀利的目光一激,顿时吓得说话都结巴了,只觉的面前这张玉白俊美的脸却比阎罗王还森冷几分。
汇报的太监躬身唯唯诺诺说着,端木敏忽然开口问几时了,一旁的小太监回道未时了。
他从椅子上起身,抚了抚衣摆上的褶子,抬脚就往外走。
“大人,还有几宫管事尚未汇报,半个时辰后有几名官员要求见您”
端木敏侧头不耐烦:“让他们等着罢,”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贴身的太监,“不必跟来”
身后的太监们吓得一个急刹车,弯着腰目送着他出门,一屋子人顿时如蒙大赦一般放松下来。
紫宸宫偏僻一隅的废弃冷宫中,满是蛛网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荒芜的庭院内,梳着如意髻的窈窕背影转过身来,脸上绽放光芒,“端木哥哥”
掉满落叶的台阶上放着一个食盒,芸儿侧身坐在台阶上,利落地从食盒里取出一个小盘子:“今天包的是羊肉酸菜馅的饺子,上次听你提起,我便试着做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将一盘饺子和用白布包着的筷子一起递给端木敏,又打开食盒的下一层,里面是一小盘调好的酱汁和几碟子精美小菜。
端木柔和地笑着,坐在芸儿上一层的台阶上,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就着芸儿手中的酱汁沾了下,咬了一口,细细咀嚼。
他望着芸儿,微笑道:“很鲜美,是我家乡的味道。”
淡淡的日光洒落在他身上,颜色不一的一对异瞳澄澈如翡翠,专注凝视的时候显得尤为深情,与方才议事厅时的冷漠阴鸷判若两人。
芸儿不觉心跳加速,忙低下头去替他夹了些小菜掩饰道:“羊肉终究有些膻,吃点小菜”
“嗯”端木轻声回答,她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庭院内温情流淌,满园的荒草枯木仿佛也鲜活了起来。
“对了,上次殿下让我修的那架琴,你帮我修好了吗?” 芸儿忽然问道。
端木一愣,笑意有些许凝滞,停顿了下后,道:“过两日就修好了,到时候我着人送给你。”
芸儿点头,“殿下今日问起了,可要修得快些了。”
端木答应着,沉吟不语。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安,那架琴被王上看到,说是难得的好琴,被他拿去说观赏几天却一直没有还回来。
很快,饺子被全吃完了,小菜还留了一些,芸儿掏出快帕子递给他擦嘴,一边心满意足地收着食盒。
端木望着芸儿,在心里纠结了一下,“你这样出来与我见面,就不怕被人瞧见?”
芸儿抬头,笑容明净,“只要你不怕,我便不怕。”
端木被她的笑晃了下眼睛,怔然片刻,神色渐渐淡了下去。
他背过脸去,嗓子莫名发干,“我不是什么好人,名声也很坏你与我牵扯在一起,恐怕”
芸儿摇头打断,“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人,这就行了。”
有风吹过,卷起庭中的黄叶沙沙作响。
端木微不可查地低叹了一声,嗫喏道:“可是,我”
他抿住唇,眸光清寒。
我并非正常男子,我不干净,有着很不堪的过往
触碰到心中最脆弱卑微的禁区时,他垂下浓密的睫毛,凄凉地笑了笑。
只要想到那些龌龊腥臭的往事,恨意便压得骨头缝里都渗出血来。
为了报仇,这些年他已支离破碎,似鬼非人,做好了成为这黑暗地狱中的恶鬼,以狰狞面目行走一世的准备。
既然人生已无望,世人欺他,他必让他们以血偿还,将那些曾经践踏过自己的人一一踩在脚下,让他们生不如死。
可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走回人间的路,路的尽头春光明媚,和风煦暖,有着与表妹一样干净笑容的她在那里等候
但他这样肮脏之人,还能回得去吗?
他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信心给自己一个答案。
缓缓地用冷漠把自尊包裹起来,勉强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原本过几年就能放出宫去,结婚生子,过正常女子的一生…”
冰凉的手蓦然被握住,她低下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柔软的热意缓缓流注过来,他听到她温柔又坚定的声音:“端木哥哥,我不想出宫,只愿与你在一起。”
她一向单纯直爽,说起深情的话来格外掷地有声:“宫外生活再好,我却不羡慕,只要能日日见着你,就算在深宫终老一生,我也情愿。”
“端木哥哥,我要的不多,只要你的一颗真心就够了。”
端木望着她,低叹了一声,“芸儿”心潮涌动,分不清是感激,还是歉疚。
他从未想过,这一辈子,还能拥有正常人的情爱。
芸儿缓缓道:“从小我就没有父母,殿下待我情同姐妹,我原本就想着要一辈子陪在殿下身边报答她如今”
她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道:“太监宫女彼此结伴自古有之,就算旁人闲话也无所谓。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可以成为彼此的依靠。”
端木看着她因为害羞和激动微微发红的脸颊,百味杂陈,只是将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
*
左子衿来到流云轩的时候,已是晚霞漫天的时分。
暖阁内没有掌灯,雪若独自站在栏杆后,似乎在看天边的晚霞。凉风袭来,裙袂飘飘,在漫天淡粉赤金的背景中留下一个的纤细剪影。
左子衿凝神片刻,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起一件披风,缓步走上前,打开披风,轻轻地将她裹了进去。
雪若身子微颤,诧然回头,见到时左子衿时,伸手将披风拢了拢,“师父来了。”
左子衿没有想到雪若唤他前来是向他告别的。
她说自己要去寻找上官逸了。
子衿心内一喜,忙问“你得到他的消息了?”
雪若摇头,黯然伤神,“没有,什么消息都没有。”
子衿沉默了一会,“茫茫人海,大海捞针,你准备去哪里找寻?”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只有不停地去找他,才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雪若抬手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他身上的寒症适宜在温暖的地方休养,我打算先在夏州境内找寻,再慢慢向东北方向去”
子衿听后不语,隔了一会儿方道:“把他救走的那些人应该是北魏的人,如果夏州境内找寻不到他的踪迹,可以往北魏境内有地热、温泉之处找寻”
雪若眼中一亮,感激道:“多谢师父提醒,我会一路找过去的。”
子衿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脱口而出,“我陪你一起去吧。”
雪若立刻摇头,“师父你身子骨弱,禁不起长途跋涉风霜雨雪的,你在长乐等我消息吧,我会经常飞鸽传书回来的。”
子衿眼底有些许落寞,想了想便不再坚持,淡淡道:“也好。”又问,“你何时动身?”
雪若回答,“越快越好,不过走之前,我还要去寻找一个故人。”
子衿挑眉,“哦,是何人?”
*
暮色沉沉中,来风阁空无一人的园子里闪进一条黑影,他进园后不往厢房走,却从墙角找出一把扫帚,准备扫一下地上落叶,却发现庭院里干干净净。
他挠了挠头,放好扫帚,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准备将屋檐下的一溜盆栽浇一浇,水浇上去立刻从花盆低下溢了出来,他诧异地伸手摸了摸花里的泥土,发现土都是湿的,而且有翻松施肥的痕迹。
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院子里都被细细整饬过了,庭院扫了,花浇了,养着鱼和乌龟的池子旁放着喂过的食饵。
不觉呆立在原地,手中的水壶倾斜下来,滴出来的水打湿了鞋面都没察觉。
片刻之后,他回神过来,撒腿在园子里奔了一圈,随后疯了似地打开每一间屋子找寻。
翻找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他有些沮丧地推开最后一间书房的门。
外面的纸窗上一片漆黑,屋内应该也不会有人的。
推开门的一刹那,屋内火光亮起。
他心头一热,不觉滴下泪来,激动喊到:“上官逸,是你回来了”
看清楚烛光中端坐的人时,他眼中的光倏忽黯了下去,蓦然停了脚步,戴着半边面具的脸看不出表情,只听到冷淡失望的声音:“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雪若抬眸,眼中几番明灭,缓声道:“我来找你。”
莫轻寒哼笑了下,不屑道:“你找我干嘛,上次不是已经把话都讲清楚了,再说了,我是通敌叛国罪人的同党,莫要污了你公主殿下的清名才好。”
雪若缓缓起身,走过去,抬头凝视他,莫轻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偏过脸去:“你干嘛?”
她的眼神深不见底,竭力平静道:“我曾经答应过一个男孩,替他赎身之后要照顾他,护他周全,让他从此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再也不受人欺负。”
莫轻寒震颤了一下,惊诧地望着她。
雪若眸光闪动,带着难以言述的怜惜和歉疚,“可是我没有做到,我早早地就把他抛下了。这些年来,他吃了不少苦,还把脸给伤了”
“今天我来,就是想请求他的原谅,求他再给我一个机会,来弥补我之前的过错。”
她抬起湿黑的睫毛,哽咽道:“你可以原谅我吗?许晗”
莫轻寒的眼眶慢慢变红,嘴唇翕动着,却没有说话。
他轻轻地摇头,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些日子积压心底的浓重悲凉涌上来,最终克制不住地双手抱住脑袋,蹲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压抑而痛苦地低泣起来。
雪若垂泪,轻抚他的头发,弯下身子,将他轻轻地搂进怀中。
“你已经知道他就是苏辰了?”许晗闷声哽咽。
“嗯…”雪若点头,黯然无语。
许晗抹了抹脸,站了起来,时隔多年,他的个头和嗓音都与那个时空不一样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当年你们救了我,我以为自己从此有了家人……那一年,你撇下我们走了他带着我千辛万苦来的夏州,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是你根本就认不出我们。”
他喘息了片刻,不住哽咽:“现在,你回来了,他又不知去哪里了……难道,我们三人注定要缺少一人吗?”
他泣血问道,恨意难休。
一阵风吹开窗户,窗框不住撞击的声音在静夜里十分清晰。
雪若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没有回答。
“这来风阁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自布置的,今年冬天格外冷,我怕这些花草熬不过去,因此过一段时间就溜回来照料一番。只要这园子还保留原来的样子,我就感觉他能回来,他总该想着回来看一看的。”许晗失神地喃喃自语。
自上官逸失踪后,来风阁也随即暴露了,很快就被傅临风派官兵查封了。
雪若的手指轻轻抚过沾尘的桌面,眼前浮现上官逸带着她在这里吃饭的热闹场景,莫轻寒被两个徒弟前呼后拥着,三人神气活现地拎着刚打来的鱼,何叔端着菜盘忙进忙出的身影,他脸上总是挂着慈祥质朴的笑容,满园错落有致的花木,栽满后院的瓜果蔬菜
到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上官逸生死不明,莫涵与莫德命归黄泉,一阁众人尽数遣散,只剩断壁残垣和满院狼藉
她低叹了一声,心中的灼痛早已麻木。
缓缓转身,眸中的光渐渐聚焦,沉淀出坚定冷硬的力量:“许晗,我来找你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我明日便出发去找上官逸,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你可愿意与我一起?”
许晗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只是不停地,重重地点点头。
两份大礼
雪若留书出走的消息传到长信宫时, 允轩正在与侧妃在后殿看戏,台上的伶人水袖翻飞,一曲水漫金山唱得激扬婉转。
台下的君王忽然砸了手中的茶碗,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震惊了全场, 台上乐音骤停。
台上台下跪了一片,君王盛怒起身, 拂袖而去。
留下一园子面面相觑的近臣,其中站在最前面,穿着明紫色朝服的傅临风面色冷峻,隐在袖中的手不觉紧握成了拳。
雪若信中说她外出游历研习医术,让王兄和母后不要以她为念, 待她学成自然会回来。
慧太后在宫中哭得眼泪不干,说她一个女孩子家一个人跑出去, 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允轩温言宽慰母后,说已经派了几路人马在长乐城布下天罗地网, 不出几日就能将王妹平安找回来。
太后含泪怒声道:“找找找,天天都说在找,这七八天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允轩哑口无言。
他将左子衿招进承光殿,将雪若留下的书信扔在他身上, 怒吼道:“我让你盯紧她, 她要离宫出走你竟然丝毫不知?她说要出去采药、云游, 为什么不带着你一起去?”
左子衿弯腰捡起地上的书信, 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 拢袖恭敬:“王上明鉴, 殿下郁结难解,身体日渐虚弱, 以医者立场来看,换个环境或许她身体恢复不无帮助。”
允轩平静下来,森冷地望着他,命道:“你若收到她的任何消息,务必及时来报。”
左子衿躬身,淡淡答应。
*
侍卫们在书房外噤若寒蝉,只因左相傅大人今日心气不顺,已经发了几通大火,几个没眼色的下人撞在枪口上,被拖出去都施以了家法。
“军爷,到底要何时才替在下通传啊?”书生模样的男子在府门口焦急地踱步,“在下从午后等到天黑了,左相大人还没忙完吗?”
侍卫白了他一眼,不为所动,“今日谁通传,谁倒霉,你且等着吧。”
男子眼珠转了转,笃定道:“军爷放心,你若替我通传,左相不仅不会责备你,还会嘉奖你。”
侍卫不太相信地看着他。
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傅临风喝了一句:“什么事情?”他心绪烦闷,又要发作。
“禀禀告大人,翰林院编修容大人求见。”
“容大人?容绪?”傅临风皱眉,“这个二姓家奴来做什么?不见!”
心道容绪曾是前罪王幕前重臣,此人素来利欲熏心,见风使舵,虽有才华却无气节,被王上革职贬为平民后,他居然舔着脸去求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看在静乐郡主的面上与王上求情,替他讨了个七品编修。
侍卫装着胆子回答:“他他说说有让丞相一定要见他的理由。”
傅临风挑眉,冷笑道:“是什么理由,让我一定要见他?”
侍卫躬身,压低声音道:“他说,能帮大人找到最想找的人。”
很快,容绪就被侍卫领了进来。
他整理了下身上石青色的官服,向傅临风躬身一礼:“微臣见过左相大人。”
傅临风坐在书桌后抬了抬眼皮,冷笑道:“这不是三朝元老容大人吗?”话中讥讽之意昭然若揭。
容绪颔首微笑,不以为意,“左相大人莫要取笑微臣,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微臣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傅临风将手中的公文扔在桌上,眯着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道:“你找本官有何贵干?”
容绪抱拳,恭敬道:“微臣特来投靠左相大人,愿为您效犬马之力?”
傅临风笑了,轻蔑地望着他,“你有何能耐,也配给我驱使?”
容绪抬头,目光笃定而狡黠:“微臣可以为左相大人排忧解难。”
“哦?”傅临风一手支颐,玩味地瞥着他:“你倒说说,本官有何忧难,需要你来排解?”
容绪神情中透着自信,“左相眼下有两大烦心事儿,其一,昭月公主离宫出走,宫内外传言公主此举是为了躲避与左相的婚事,大人四处找寻,却不见公主下落。其二、逆贼上官逸生死不明,他在朝堂和军中追随者众多,君上尚无他通敌叛国的真凭实据,因而难以收服人心。”
傅临风皱眉,脸上的肌肉线条紧绷,他原本是高鼻深目的长相,此时五官轮廓更刚硬如刀刻。
他冷哼了一下,狭长的眼中放出锐利的光,缓缓道:“容大人知不知道,妄自揣摩上意,是要给自己遭来杀身之祸的?”
容绪笑中带着些许狂妄,摇头道:“微臣担保,左相不但不会杀我,还会重用我,因你我志同道合。”
傅临风望着他,嗤笑:“厚颜无耻之人本官也是见过一些,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容绪敛容,朗声道:“微臣给左相带来两份厚礼,可解方才所述的您的两个心结。”
傅临风饶有兴趣睨着他,“说来听听。”
“我先向大人奉上一份大礼以表诚意吧,微臣可以帮左相找到公主殿下的行踪。”
“哦?你如何做到?”
“微臣曾向公主殿下敬献过一份逆贼上官逸的手迹,殿下必当珍藏随身携带。而那些纸笺中微臣洒下了追引蜂的虫卵,不日开春后,蜂卵孵化,微臣便可以通过这个追引匣找到他们。”他自袖子拿出一个圆形的铜丝盒,打开里面是一个指南针模样的装置。
傅临风诧异不已,“这是追引之术?”
容绪道:“不错,这世上追引之术有两类,一类是利用寻踪蛾,但此术失传已久,鲜有人知。另一类便是用追引蜂了。”
“你怎会驱动追引蜂?”傅临风犀利地望着他。
容绪答道:“微臣祖辈是蜀中的养蜂人,追引蜂之术便是我祖父研创的,并不为外人所知。”
傅临风点头,坐直身体,在书桌上十指交叉撑住下颌,“有些意思。”
想了想,又皱眉疑惑地看着他:“你,为何要设计公主殿下?”
容绪眼中闪过阴鹜的光,他自然不会说出与雪若之前的纠葛引来傅临风的醋意,只咬牙道:“因为我也想找到上官逸,将他千刀万剐。”
傅临风有些意外,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微笑道:“你们同在罪王麾下效力,为何竟如此恨他?”
容绪冷声道:“那上官逸自持功高盖主,从未瞧得起微臣,此次三番打压陷害,微臣险些被他害了。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如果不是上官逸,公主殿下不会移情别恋。
如果不是上官逸的横插一刀,他不会被迫娶了静乐郡主,如果不是上官逸去卑兹罕把齐允轩救出来,他此刻还是先王跟前撰写登基诏书的大功臣。
幸好齐允轩并不信任上官逸,被救出来后过河拆桥,反而把上官逸定为叛国罪人,连昭月公主都保不了他。
傅临风笑意深沉,心底莫名的畅快,心道这便是得罪小人的下场,想着能找到雪若的下落,神情更舒展了几分:“很好,那还有一份大礼是什么?”
容绪道:“臣手中有上官逸伪造身份的真凭实据!”
傅临风眸光一凛,“你待怎讲?”
“虽然君上口谕给上官逸定罪为通敌叛国,但并未昭告天下,只因未有确凿证据去平悠悠众口,是也不是?”
傅临风点头,答道:“不错,自那年镇北王夫妇在北疆遭遇山体崩滑过世之后,上官府的人早被悉数更换过了。即使北魏军前上官逸承认他是北魏王子,后也被传为是他为了救君上而不得以假扮成北魏王子,只因北魏王室根本没有五王子。”
容绪笑了笑,“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能证明他是假冒的。”
他轻启薄唇,吐字千钧:“找到真正的上官逸!”
傅临风震惊地望着他,直直望着他:“本官并不是没有想过这条线索,但一直都没有线索,你可有消息?”
容绪拱手,深深一拜:“左相大人先检视微臣的第一件大礼,假使确如微臣所言,能让左相满意。那在微臣成为左相的左膀右臂之后,自会双手奉上第二份大礼。”
傅临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略一思忖,爽快道:“好!”
*
一叶扁舟行驶在宽阔的河面上,两岸青山绵延不绝,云雾袅绕与半空之中。
许晗手里拿着一件外套从舱内钻出来,塞到坐在船头雪若手中,在她身旁坐下,一边嘟囔着:“还没开春呢,在这里吹冷风,也不怕冻着。”
雪若回神过来,将放在注视着的玉佩掩在手中,柔和地看了他一眼,顺从地把外套披上。
许晗瞥了一眼她手中露出的半截墨绿色的丝穗,心中黯然,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已经离开长乐一月有余了,还是半点音讯都没有”
雪若目光看向远处,笃定道:“会找到的,我已经感觉我们离他越来越近了,他正在等着我们呢。”
她转头看向许晗,伸手去摘他的面具,“让我看看疤痕的情况。”
许晗偏过头去想躲,“别看,怕吓到你。”
雪若两手揪住他两只的耳朵:“不许躲,又不是没看过,做大夫的不检查伤口,怎么替病人治疗?”
说着小心翼翼取下他脸上的面具,许晗被她制住动不了,一脸勉强无奈,余光扫向后面,确定后面的船夫看不到才放心。
半边烧伤的脸再次呈现在雪若面前,她的心揪成了一团,虽然不是第一次替许晗检查伤口,但看一次难过一次,不觉眼底又隐隐发红。
她细细查看着伤口的情况,高兴道:“疤痕上的痂淡了不少,底下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再等一两个月,等新肉长好,就可以撕掉上面的痂,恢复你本来的样貌了。”
许晗不敢相信,激动道:“那就是说,我可以再也不用戴面具了是吗?”
雪若耸耸肩,摊手道:“如果你为了装酷要戴,我也没意见。”说着便将面具轻轻给他戴上。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许晗拦腰抱了起来,欣喜若狂地满地打转:“阿若姐姐,太好了,我太高兴了,你真是神医”
小舟哪经得起他这番动静,立刻剧烈地摇晃起来,吓得船夫在后面直叫唤:“公子,快放下,快放下,别激动,船要翻了!”
许晗连忙把她放下,吐了吐舌头,两人各坐在船头一边平衡重量,好容易才把船稳住,船夫惊出一身汗。
“神医可不是我,是我师父左子衿。”雪若整理着衣袖,道:“这药是我师父特意为你做的,他不眠不休几个通晓研究出祛疤生肌的方子,又亲自去山上采药熬制成药膏的。”
许晗惊讶不已:“左子衿?他怎么会这么好心,会帮我来治脸。”两人一向是对头,他看到那个左子衿用病恹恹来博得阿若姐姐的关注,气就不打一处来。
记得卑兹罕回来一路,因他整天缠着雪若,害上官逸跳崖救他,为了替他续命,上官逸搭上自己半条命。
雪若笑意渐沉,目光空远,“在北魏军营时,师父曾经答应过上官逸要帮你治疗脸上的伤疤,他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许晗怔然,心中蓦地酸涩。
那时上官逸已经不抱生望,竟然最后的嘱托居然使请求左子衿为自己恢复容貌。
船头安静下来,不一会传出许晗的大哭声,他用手臂挡着脸哇哇大哭,把船夫吓得一愣一愣。
雪若坐在他身旁,轻拍他后背,低声安慰着。
*
长乐城僻静街道的医馆里,一只灰白的鸽子停在内厢房的窗台上。
指节修长的一双手抱起鸽子,取下它脚上的蜡笺,在灯下化了蜡,打开里面的书信细细查看。
清癯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笑意,将信中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迟疑了片刻,似有些不舍,才卷起书信在烛火上付之一炬。
小徒弟推门而入:“师父,王上又来传召您进宫了,大概又要问您公主殿下是否有信来了?”
左子衿神情厌倦而疲惫,摆了摆手道:“你去回过来人,说我旧病复发,无法进宫面圣,未曾收到公主殿下的书信。”
说罢,兀自在窗边的躺椅上躺下,阖目养神。
小徒弟瞥了一眼桌上的灰烬,闷声答应着下去了。
左子衿睁开眼,看着窗外流动的云,思绪随着雪若书信中描述的见闻飞越千里关山,仿佛与她相伴走过了一座又一座城池,从日出到黄昏
*
雪若和许晗二人乘舟一路向北而行,沿途经过城镇就进去打听找寻一番,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依旧半点音讯都没有。
越往北走,气候越是寒凉,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从深冬到初春的暖意。
这一年的新年,两人也在一个远离长乐城的小镇度过的。
雪若在客栈里借了炉子烧了几个许晗爱吃的家常菜,下了两碗平安面,两人就着昏黄的烛火,在窗外喧闹的爆竹声中,过了一个清冷的除夕。
许晗已经取掉了面具,他脸上的伤疤都已完全脱离,基本恢复了原来的容貌,只在细看时才能发现暗如底纹的浅印子。
取掉面具的那天,雪若仰着头,细细地打量着他,笑得欣慰又满足:“没想到,我弟弟长得这么俊俏端正。”
许晗脸红低头,不满地嘀咕:“哪有说男人俊俏的好不”
雪若不管,白了他一眼,“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那个破小孩,我说俊俏就是俊俏。”
她一身男式劲装,看上去清秀又爽利,只是连日奔波加之忧心劳累,眉眼间略有疲惫之色。
两人相视而笑,笑得十分开心。
二月初二,他们到达了一个叫璧山的边陲小城。
一进城就发现城中百姓大都衣着褴褛,面有饥色,街道上成群的乞丐围着行人求乞,店铺里的商品也是寥寥无几,满目都是萧条贫乏之景。
雪若觉得十分奇怪,过去数十年,夏州各地在父王的治理下富饶祥和,百姓们安居乐业,很少有这样穷困破败的城镇。
她正和许晗讨论这个问题,忽然见满街百姓如鸟兽散,惊恐不已,商家们纷纷关闭店铺,远处隐隐有马蹄声响起。
两人不知发生何事,呆呆地站立在街中央,发现只片刻间,街上就剩他们两人。
“你们两个不要命了,快进来!”
身后有人在叫唤,雪若回头,见一个酒家的门开了一条缝,店小二模样的人在里面拼命向他们招手。
“姐姐,我们要不也进去避避?”许晗迟疑地问道。
雪若点头,两人快速地奔进了那个酒家,待他们进去后,酒家马上把门紧紧关上。
不一会儿,一大队人马从街市中招摇而过,雪若透过窗缝往外看,只见骑马的都是穿着异族服饰的男子,他们五官深邃,头发均扎成无数小辫子束在发顶,左耳都戴着一个鲜艳的耳坠。
他们的马上驮着大小不一的麻袋,看上去像粮食,还有挂着装着鸡鸭的网兜,马队中还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雪若神色一凛,定睛细看,发现有几匹马上横放着五花大绑的中州打扮女子,这些女子嘴里都塞着布不能说话,在马上不停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哭泣声,随即被身后骑马的男子或打或骂止住了哭声。
“他们都是什么人?”雪若义愤填膺地问道。
店小二面露忧色,叹息道:“你们都是外乡来的吧,所以不知情。这些都是殷离族人。”
雪若和许晗面面相觑,对这个名称十分陌生。
听店家言道,殷离族本是在夏州和北魏边境游走的一个游牧民族,男子多体型高大彪悍,性情凶猛暴戾,数年前殷离族忽然就占据了璧山和周围几个城池,抢夺当地百姓财物,逼着商家进贡,路上看到模样周正的女子就直接抢走,当地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雪若想起来了,在那个时空时,她也曾听说殷离族人骚扰中州百姓的事情,但只在草原与平原交接处偶尔出现,为何几年过去后,这些异族强盗就如蝗虫一样越来越多?
“他们这样无法无天,难道朝廷不管吗?”雪若吃惊问道。
店家说,“管,怎么不管。”
“几年前朝堂派了一个叫上官逸的大将军前来清剿殷离族的入侵,那上官将军真是个大英雄,他带着精锐兵马,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得殷离族抱头鼠窜,一举收服了数个城池。”
“殷离族人素来彪悍不肯投降,大队人马打没了,就小队游击战不断伏击王军。上官将军捉了他们的首领,限他们一日内滚蛋,永不得踏足夏州境内,不料殷离人负隅顽抗,最终上官将军将他们的首领斩于阵前,亲自率兵将殷离人逐一赶出了夏州。此后璧山得以数年的安宁,老百姓都感恩上官大人的大恩大德。”
他停顿了一下,情绪有些激动,“上官大人忠肝义胆,爱民如子,殷离族被赶跑后,他将军粮都留给了城中百姓,还上奏朝廷对璧山减税济贫,那几年璧山很快就繁荣富裕了起来。”
店小二的声音低落下来,长叹一声,“只可惜忠臣良将自古都没有好下场,听闻那个上官大人被诬陷投敌叛国被处死,我们璧山的百姓都大为震惊,既悲痛又为他愤愤不平,大家都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雪若咽下心头的苦涩,“那新王登基后,也没有来管管吗?”
店小二摇头:“哪有啊,新王登基后更是放松了边境的防守,殷离族积蓄势力卷土重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县令多次上报朝廷,朝廷都无动于衷,殷离族见王庭软弱更加肆无忌惮,满城的百姓再次回到了水深火热之中。”
说道动情处,店小二不住抹泪,抬头见雪若只是发呆不说话,不由道:“你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以免撞上那些殷离人就倒霉了。”
许晗忙点头道谢,见外面殷离人的马队已经不见踪影,沿街的商铺也纷纷打开铺面,他赶紧拉着雪若走了出来。
“方才听他说,我才想起,四、五年前上官逸有次出征,数月方才返回长乐,听他回来谈及,好像就是说去剿灭殷离人了。”许晗边走边说。
雪若心中激荡不已,从旁人口中听到上官逸曾经的丰功伟绩,不免又骄傲又难过,心中想见他的心愈加迫切了几分。
寻你千万里
一群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围上来, 向他们讨要食物,雪若从包里拿出干粮和碎银子分给他们。
见有人分发食物和银钱,越来越多的乞丐围上来, 拉着雪若的包袱求乞。
“好, 好,都有不要挤。”雪若微笑着, 不停地从包袱里掏出东西来。
许晗拉住她,不让她继续了,“姐姐,你把我们的盘缠都给了,后面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雪若不满地掰开他的手, 低声道:“我们不是还有些银票。”
“那些也会坐吃山空的啊”
雪若将包袱里最后一点银子和食物都分发光,乞丐们一哄而散, 她拍拍手,长吁了一口气。
怔怔地望着日暮黄昏中破败的街景, 淡淡道:“他要是看到眼前的场景,心里一定十分难过。”
许晗喉头攒动,默然无语。
*
三月十五,两人离开夏州,进入了北魏境内。
投宿的这个小城名叫曲池, 一进城便觉得气温炎热异常, 这个时节北魏其它地方冰雪方消融, 春寒料峭。
许晗牵着马, 一件外套一会儿脱, 一会儿又穿上, 忙得不亦乐乎。
雪若说你在变戏法吗,等下衣服里要变束花出来, 还是飞个鸟出来?
许晗说实在太热,穿不住,但想想这里是北方的春天,春捂秋冻,不敢随便脱,因此纠结。
他们问了客栈的掌柜,才知道原来曲池整座城都坐在温泉的泉眼之上,地热从下方穿城而过,因而常年热气腾腾。
两人这才发现,城中百姓个个穿着轻薄的衣裳,看上去轻松又利索。
第二日雪若收拾包袱时,一个锦盒从包内滚出来,被许晗弯腰捡起。
他打开盒子,见盒底有些白色的粉末,“阿若姐,这是什么?”
雪若看了一眼,“这是寻踪蛾的引信粉。”
许晗好奇道:“是能追踪目标的那个寻踪蛾吗?我只是听说过,没想到居然真的有这个。”
他把盒子左右端详,拉住雪若的手求道:“好姐姐,你教教我,这个怎么玩?”
雪若拿过盒子,“这个不是用来玩的,而且要事先将引信粉洒在要追踪的目标上才行。”
她想把盒子放好,转移这个话题,不想许晗来了兴致,硬是缠着要她演示一下。
雪若摇头:“没有引信粉,就算寻踪蛾来了,它们也不知道往哪里找啊?”
许晗问道:“那你以前怎么用的?”
雪若想了想,那时她曾经在送给上官逸的荷包里,剑鞘中藏了很多引信粉,可惜时过境迁,他受伤失踪后,那个荷包也许早就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剑应该也无影无踪了,她在长乐数次催动寻踪蛾都没有音讯。
“以前放引信粉的物什早就遗失了。”她淡淡地说。
许晗不肯放弃他强烈的好奇心,拗不过他的再三恳求,她用手指拈了一些引信粉,试图召唤一两只寻踪蛾给他开开眼界。
“我也不确定附近有没有寻踪蛾,这个时常不好使。”
她将沾着引信粉的指尖伸出了窗外。
许晗不介意,依旧兴致勃勃道:“我就看看那寻踪蛾长什么样子。”
雪若无奈地白他一眼,嗔怪道:“你又不是孩子,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由想起他以莫轻寒身份跟在上官逸身边时,对她总是忽冷忽热、欲言又止,后来因为上官逸而埋怨于她,说话总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那时,他是在心中堵着气,气自己居然认不出他,就算他毁了容,带上面具,心里也不能接受被她当做个不相干的人。
如今,重新回到她身边,他又变成当时那个粘人、体贴而敏感的男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反而与她更加亲近了。
想到这里,心就变得柔软起来。
她微微一笑,依言凝神聚气开始召唤寻踪蛾。
曲池果然是个温暖湿润、灵泽充沛的地方,适合万物生息繁衍,不一会儿,她的指端就聚起了一个不小的光球,虽然是白日,寻踪蛾翅膀上的荧光仍然清晰可见。
成百上千的蛾子拍着翅膀从四面八方飞进窗口,萦绕在雪若手指上方寸余之处听候召唤。
许晗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奇景,手指着那个淡淡的光球,结结巴巴地感叹:“姐姐,太…太神奇了。”
雪若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唤来这么多寻踪蛾,这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的事情,她甚至怀疑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寻踪蛾的大本营。
许晗试探地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个光球,指尖还未碰到光球的边缘,那些蛾子就灵敏地躲开了,等他抽回手,又飞回去将光球的空隙补上。
“这寻踪蛾真是执着又忠心,它们一心一意听你使唤。”许晗感叹不已。
雪若摇头,意味深长道:“它们都是雌蛾,一生只为寻找唯一的爱人,引信粉让它们产生了爱人在召唤的错觉,因此不惜千里跋涉,舍命奔赴…”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心头不期然地一紧。
随口一句,却仿佛在概括自己的人生。
难道,真的是错觉吗?
数月的找寻,一无所获。
如果一直找不到他,她也准备跋涉一生吗?
咽下心中苦涩,掩起眼底的悲凉,她挥动手指,淡淡道:“看好了吧,我让它们散了吧。”
许晗点头,隔了一会儿,又指着空中说:“你看,它们不肯走。”
雪若仰头,果然见那些寻踪蛾盘亘在房间上方不肯离去,有少少几只向着窗口方向飞起,见其它蛾子不动,又飞了回来,如此反复。
她在心中诧异,呆呆地盯着头上的飞蛾群,许晗忽然开口道:“它们这是要为你指路吧?”
雪若看了看他,有些不敢相信,被许晗一把拉着袖子,怂恿道:“走,跟它们走走看。”
两人跟着寻踪蛾一路出了客栈,走过幽静的小巷,穿过茂密的竹林和林间的小溪,蛾子拍动着翅膀排成一列齐齐向着一个方向飞去。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寻踪蛾带着两人来到了一片密林。
一进林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抬眼望去,只见郁郁葱葱的林中掺杂着红的、粉的花树,树上开着密密匝匝的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草地上留下斑驳的树影。
耳边似有流水潺潺之声,却不见溪流河道,幽林中偶有几声鸟叫之声响起。
许晗环顾四周,不解道:“这是什么地方?”
雪若摇头,也是十分困惑:“不清楚。”
忽听许晗惊叫道:“姐姐你看,那些蛾子都不见了。”
雪若急忙抬头,果然方才还如一片光亮的云彩的蛾群忽然消失不见了。
难道此地便是它们引导的目的地,可这里明明只是一片无有人迹的林子而已,这里的寻踪蛾如此奇怪,莫非出了什么差错吗?
眼前只有望不到边的各种树木,她心中有些不安,叮嘱许晗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快些走出去吧。”
两人凭着记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定睛一看,发现竟又回到了方才出发的地方。
“这林子有些古怪,我们又兜回来了。”许晗在一旁咋呼。
雪若凝神细看,发现东西南北各有一条不显眼的小径,于是拉着许晗挑了另一条路继续走,不出一会儿功夫,他们照旧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
许晗诧异道:“太诡异了,好像鬼打墙一样。”
这次却发现方才四个方向的路只剩下两条了,他们之前走过的两条路居然消失了。
两人站在林中瞠目结舌,心惊了片刻,挑了剩下两条路中的一条走。
这次走了半晌去道了一片陌生的林子,方才是无论如何走都回到原点,现在变成怎么都走不回原来的地方了。
不知不觉,两人在林子里耗了一个多时辰,不觉走得气喘吁吁。
雪若扶着一棵树抹着汗,对许晗说:“我们俩看紧了彼此,这林子跟迷宫似的,千万不能走散了。”
许晗点头,目光警惕地四处扫着,“姐姐放心,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两人休息片刻,准备再次出发找出林的路,忽然,雪若的眼睛蓦然睁大,只见远处的一棵树忽然移动起来,竟然径直向两人撞了过来。
她吓得呆立一瞬,立刻转身,将身后的许晗猛地一推,“小心。”
许晗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刚站稳身子,却发现四面八方都有树向他们快速地移动过来,忙拉着雪若一通躲闪,看看躲过了快速行进的树。
“太妖怪了,这些树居然会动!”许晗一边带着雪若躲,一边哇哇大叫。
雪若也吓得不轻,她眼见树向他们砸过来,却被许晗拉住来不及闪避了,除了硬生生地等待撞击什么都做不了,她吓得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惊讶的发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心头忽地雪亮。
许晗又拉住她没命地往旁边闪避。
“等一下!别躲了。”她忽然大叫了一声,许晗一愣,停下了脚步。
雪若神色严峻道:“我们两人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这些移动的树是我们的幻觉。”
许晗正在细思她的话,不经意一侧头,只见一棵巨大的参天大树直直地冲了过来,不觉再次惊叫:“啊呀,又来了!”
“不要怕,别动!”雪若抓着他的袖子,镇定地说:“是假象。”
巨木越来越近,带着轰隆隆的巨响,眼看就要撞上两人,若被这大家伙击中瞬间就能成肉饼,惊险一刻之时,许晗绝望地低头闭眼,等他再此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两人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
眼前还是满地乱跑的树,但那些树只要近身就消失不见了。
雪若稳了稳心神,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两粒药丸,往许晗嘴里塞了一粒,自己也仰头吞了一粒。
“坐下,凝神静气,气沉丹田。”她盘腿在草地上坐下,许晗马上依言照做。
过了一会儿,两人再睁眼时,发现刚才长了脚满地走的树俱都消失不见了,果然方才都是幻觉。
“阿若姐,为何我们进了这林子就会出现幻觉?”许晗撑着树站起,将雪若也扶了起来。
雪若拍拍手,答道:“是方才那阵花香,我仔细查看过了,这花香并不是林中的花树发出的香气,而是致幻的气味,这是有人故意在此处设置的迷障。”
许晗拧着眉毛,不解道:“有人设置的迷障?那这林子里是藏在什么东西,不想让人靠近或者知道吗?”
雪若的心莫名砰砰乱跳起来,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应该是的。”
“你的轻功如何?”她忽然问道。
许晗有些不解,脸上裂开一丝笑道:“大概不比你差吧。”
雪若点头,忽然纵身飞上了一个高高的枝头,许晗忙紧随其后也跃上了旁边的一个粗树杈。
树枝摇曳,雪若翩然跃过一个又一个树梢,往最高的一个枝头飞去,许晗跟上去的时候,看到她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一个方向。
他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只见起伏如绿色波浪中,有一大片竹林,竹林深处隐隐露出了一角铺着茅草的屋檐,原来是一座茅草屋隐藏于密林深处,而那里就是寻踪蛾飞去的方向。
一转头,发现雪若脚一抖,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夫君在上
许晗从后面一把捞住她, 她站稳后并没有回头,反手推开他,跳下树梢, 向那宅院奔了过去。
她落在门口时踉跄几步, 许晗刚要上前去扶她,她已撑着地自己站了起来, 跌跌撞撞往门前走。
手握住门环的时候抖得厉害,她勉强平复了下,用力扣响门环。
刚扣了两声,门却自动开了,原来门只是虚掩着。
她怔然望着仿佛从天而降的茅草小屋, 听到脚步声由远至近,一时心跳如擂, 这一刻呼吸都要烧灼起来,喉咙干得发痛。
“请问二位找谁?”眉清目秀的后生出现在门后, 他穿着短衫,卷着袖子,看上去刚刚劳作过。
“小哥,我们找一个人,是个男的, 受了伤”见雪若一脸失望地不吭声, 许晗忙回答。
雪若的目光扫过院子里晒的草药, 忽然高声道:“鬼神医, 是你吗?”声音控制不住颤抖, 她推开许晗, 战战兢兢往前走。
许晗和那个后生都不解地看着她。
落叶被脚步碾压的“呀吱”声中,白发清癯的身影缓缓从院旁的回廊踱了出来。
他远远地站在一缕阳光下, 朗声笑道:“小丫头片子,又没大没小了。”眯着眼睛打量她,意味深长道:“你果然与她长得一般无二。”
雪若的眼泪掉落下来,“师祖,果然是你…”心急地奔过去,不想脚一软,在鬼神医面前直直地摔了一跤。
鬼神医皱眉,摇头笑道:“要不要一见面就行此大礼?行了行了,别磕头了,起来起来。”
雪若顾不得狼狈地,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抬手胡乱抹了抹脸,脸上被手上的泥蹭得黑一块白一块。
鬼神医与她在那一世见到的时候想比头发全都白了,依然精神矍铄,仙风道骨。
她一把拉住鬼神医,急切道:“师祖,他他在哪里?”
许晗红着眼眶跟在她身后,向鬼神医深深施了一礼,迫不及待地望着他。
鬼神医看了他们一眼,心领神会,“跟我来吧。”
听他这句话,两人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上官逸果然还活着!
跟着鬼神医往茅草屋后院走的时候,雪若一路胆战心惊,生怕他拐个弯出后门,去了后山荒野的墓地啥的,还好后院并无门,只有一间青砖砌的厢房,雪若长舒一口气。
鬼神医推开古朴的木门,一间素净的卧房呈现在面前。
雪若踟躇了一瞬,抬步跨进了门槛,心脏几欲跳出胸膛,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地发麻。
当她看清楚床上躺着的人时,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决堤而下。
数日前在那个时空与她耳边厮磨的苏辰,正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一身纯白的中衣,漆黑柔软的眼睫顺服地垂着,安静得好似睡着一般。
雪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视线慢慢移到他鬓边的白发,这才意识到此时的他与那个时空意气风发的苏辰之间,隔了多少沧桑和磨难。
如果忽略苍白的脸颊和惨淡的唇色,他看上去就像在安稳香甜的睡梦中,中规中矩的睡姿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他的脸颊,去弄醒他,提醒他睡得久了会累,翻个身子也是好的……
鬼神医的声音缓缓地响起:“他已经昏迷了四个多月了,刚送到我这里的时候已是经脉俱断,胸口的剑伤差一厘就刺穿心脏,整个人就剩半口气了。我用了两个月替他治疗外伤,并重新接好了经脉,他在药汤里足足泡了四十九天,才让新接的经脉逐渐畅通。后来我带他来到这里来养着,算是勉强保住他的一条命。”
鬼神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用尽毕生所学,至于他什么时候醒,还能不能醒,就要听老天爷的了。”
雪若走向床边,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颤动,想去触碰他的脸,却停在空中不敢向前。
她害怕眼前不过是个幻梦,一触就碎了。
时光于她仿佛只是转瞬之间,那些清晰如昨日的一幕幕仍然鲜活深刻,对他而言,却是走过了漫长而孤独的八年……
短短半尺距离,她举步维艰。
无法遏制地自责起来,要是他不曾遇到自己,那该有多好。
他一切苦难的源头,都是她。
她罪无可恕。
屋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鬼神医转头,见雪若怔然站在床前,望着上官逸流泪,一声不吭。
她身后的许晗一边叹气一边抹着眼泪,又是开心又是难过。
鬼神医目光柔和下来,温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久别重逢不要哭哭啼啼的,要高兴些才好。”
雪若挤出一丝笑,忍不住抽噎:“师祖,我我是太高兴了,高兴得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
许晗跪蹲在床边,两手握着上官逸无知觉的右手,红着眼眶望着他,好像他这样一直逼视着,上官逸就会不好意思再装睡而醒过来似的。
鬼神医掀起长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说说看,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又是怎么破了我的幻影阵的?”
雪若的目光移到上官逸的床头,赫然见她送的那个荷包挂在床栏上,顿时释然而笑,指着荷包道:“就是它带我们来的。”
鬼神医一楞,“哦?这是在他贴身的衣物里发现的,一直扔在箱底。前两日无意发现就拿出来挂在他床头,想着他被熟悉物品的气场环绕,或许能早日醒来,没想到竟然把你们引过来。”
鬼神医端详着荷包,忽然拧眉:“你居然会使用寻踪蛾?是谁教你的?”
雪若狡黠笑道:“是你徒弟,我师父啊。”
鬼神医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若有所思:“那么就是你说的那个左子衿”
雪若点头:“正是。”
鬼神医的目光渐深,又问了雪若他们如何闯过林子中的幻影阵,找到这个宅院的。
雪若想了想,认真道:“我在师祖的茅草屋里看到过类似迷障的记载,就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服下了能解迷药的百香丸,果然就破解了。”
鬼神医闻言大为赞许,不禁得意非凡,笑眯眯道:“果然是我天资过人的小徒孙,还没教就得到我的真传,哈哈哈!”
他的视线转到许晗脸上,“老夫听说你的脸曾经被火烧伤严重,如今看来恢复得不错,是谁替你治的伤?”
许晗一怔,看向雪若,雪若笑道:“也是我师父,左子衿。”
“哦?”鬼神医有些意外,笑容莫测,“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徒弟,越来越有兴趣了。”
他拍了拍手,神清气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啊呀呀,老夫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天天守着个活死人,都快给我闷出病来了。你们来了正好,他今后就交给你们了,我-要-云-游-去-了!”
*
鬼神医将上官逸的医治方法交代给雪若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嚷嚷着说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云游,不顾雪若和许晗的极力挽留,当晚就收拾包袱,带上弟子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鬼神医走后,小小的宅院显得有些空荡荡,夜风吹来,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雪若和许晗面面相觑,看着昏迷中的上官逸,彼此都感觉做了一场让人无法置信的梦,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们跋涉千里,苦苦找了数月都是徒劳,忽然一梦醒来,他就活生生地在眼前,有体温、有呼吸、还有心跳。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自从进门雪若就没有离开过上官逸的床边,她趴在床前,握着他的手不肯放。他的手很凉,但至少有温度,她每隔一会儿就去探一下他的脉搏,在感受到他的心跳后,傻笑着十分满足地继续握着他的手。
见她这般魔怔,许晗也由着她去,自己默默地去厨房煎药。
两人花了不短的时间才从巨大的激动欣喜中平复下来,开始守着上官逸,心满意足地在小宅院里住了下来。
后院有一口温泉井,井水常年暖如沸汤,对修复伤口最是有益。
卧房内放置着一个木制的大浴桶,许晗每日从井中打来温泉水放进浴桶,并投入鬼神医留下的药包,鬼神医交代上官逸每日都需要在药汤中泡两个时辰。
除了搬动这样的体力活和更换贴身衣服需要假许晗之手,其余对上官逸的护理照料,雪若都是亲力亲为。
她日夜守护在他的床前,甘之如饴。
白天寸步不离地喂水喂药,晚上就在他床前搭了个地铺,一夜数次醒来看他是否会着凉。
她心里明白陷入深度昏迷的人是不会动的,可是就是忍不住会醒来,心里怀着卑微而热切的希望,也许下一秒他就醒来了。
许晗见她这样拼命的样子,心里难过,委婉地劝她,说来日方长,不要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才好。
他们都不知道上官逸何时能醒过来。
一天,一月,一年?还是十年?
又或是,永远醒不过来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喉咙中哽着苦涩,无奈地叹息。
但雪若似乎并不自苦,也没他想得那么多,她只要看到上官逸还活着,还在呼吸,就觉得欣慰和满足。
她有太多的话藏在心底,这些话在胸间萦绕了两世,迫切地想与他述说,只盼着他能有朝一日睁开眼,再对着她笑上一笑,叫一声“阿若”。
可是,他似乎听不到她的心声,无论她千呼万唤,那漆黑的眼睫始终沉沉地阖着,修匀的手无力垂在床边。
她对自己说,不要太贪心,能见到他就很好了,应该满足。
低头的时候,有凉湿的液体掉落在他的手背上。
床沿上,小指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一月时光如细沙漏过指缝,不知不觉地流走了,转眼已是春深。
曲池确是一块人杰地灵的宝地,温泉源源不断似乎永不枯竭,林子的花树被滋润得全年常盛,到了春天更是开得妍妍灼灼,屋前屋后的竹子绿得仿佛要滴油。
卧房内雾气弥漫,上官逸一头墨发披散下来,双目紧阖,垂着头坐在浴桶中。
雪若抿着唇坐在浴桶旁,不时抬手替他拭去额间的汗水,视线扫过他的脸上和身上。
薄薄的水光覆在肌肤上,数月卧床使他清减了许多,身上已不见从前劲悍流畅的肌肉,肤色愈发苍白,身体清瘦如修竹,倒多了几分书生的气质。
他身上有纵横的伤疤,深深浅浅的,最引人注意的是胸口上方那个剑伤。
每当她的手指抚触到这个伤口,心里总是毛毛地刺痛,记忆自动带入到那个大雪飞扬的画面,他不能去想这里的血肉曾经被利刃穿透。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疼痛?她扬起头,吸了吸鼻子,平复一下发酸的眼眶。
很快她就稳定下来,低头在水里拧了拧布巾,将他垂落在胸前的长发拂至身后。
做这些已经驾轻就熟,手上动作十分利落,拉住他的一只手,用沾着药汁的布细细地擦拭着他手臂上的肌肤,这样做可以帮助身体吸收得更好。
她做得十分专注,以至于连手腕被倏忽捏住也没发觉。
她想换块帕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牵制住,她疑惑地看过去,却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只手来。
视线哆嗦着从手腕向上,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清冷眼眸,那对眸子正专注地望着自己。
呼吸一窒,她咬了咬舌尖,尖锐的痛传过来,确定自己没在做梦。
她听到自己快哭出来声音,悲喜交加,“你你醒了”
上官逸看着她,眼睫漆黑湿润,目光深如幽潭。
下一刻,她就抓住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把一张白皙秀气的脸弄得乱七八糟。
“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她抽噎着,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只是不断地重复这一句话。
她的两只纤细手腕被再度牢牢扣住,疼痛的感觉传过来,她抬头,不解地望着他。
上官逸盯着她看,目光陌生而充满戒备,他低头看了眼自己不着寸缕的上身,微红的脸上腾地升起薄怒,冷声道:“你干什么!”
是熟悉的嗓音,她抑制不住激动,忙不迭关切道,“你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住嘴!你离我远点!”上官逸怒道,还推了她一把。
雪若被推得向后倒,小凳子翻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手却还拉着他的一只手不肯松,满脸懵圈。
“哐当”门口传来响动,两人同时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许晗呆立在门边,两手僵直地举在空中,他脚边歪着一个打翻的铜盆,满地都是水。
“你醒来了!太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许晗回神后,禁不住狂喜,高声大叫着冲了过去。
上官逸被他的大嗓门激得抖了一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隔着浴桶一把抱住,又哭又笑。
三个人以十分怪异的姿势围着浴桶纠缠在一起,场面颇有些尴尬。
僵持了片刻,上官逸猛地挣脱了许晗,又将雪若的手甩开。
大片水花溅起,许晗和雪若身上沾满了水渍,懵然地望着上官逸。
上官逸快速抓起一旁的浴巾遮住身体,清冷而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怒不可遏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许晗与雪若对视了一眼,见雪若不说话,性急地凑上去激动道:“你看看我啊,我是许晗啊。”
他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见上官逸茫然地看着自己,连忙解释道:“我知道了因为左先生替我治好了脸,我现在不用戴面具了,所以你一时认不出我来了是吗?”
他一把拉过雪若,“我这张脸你看着眼生,那你仔细看看,她是谁?你不会连她都认不出吧。”
上官逸双手抱在胸前,看着面前激动不已的两人,犹豫了一会儿,嘴唇微翕,似要开口。
雪若心弦一颤,与许晗一起热切而期待地望着他。
然后,听到上官逸清晰地说:“你们可以先出去吗?”
上官逸失忆了。
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时,雪若和许晗都傻眼了。
刚醒过来的上官逸仍然十分虚弱,脸色隐隐发青,白色的中衣已端正服帖地穿在身上。
他靠在床上坐着,不时抬起眼皮,用戒备疏离的目光打量床前仿佛被点了穴一样站着的两个人。
过了一会儿,许晗率先打破沉默,不死心地上前去抓他的手,一脸不可思议,“你不会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上官逸迅速躲开他的手,往床里缩了缩,摇了摇头,声音低落:“是的,想不起来了。”
许晗错愕不已,不知该说什么,又回头去看雪若,只见雪若咬着唇,忧虑而悲伤地望着上官逸。
“怎么会这样,你不认识我们了,这可咋办啊”许晗忽然趴在他膝上,不管不顾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起来。
上官逸嫌弃地望着他,纠结了片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脑袋。
许晗从被子上抬起头,泪眼模糊,暂停了哭声,听到他说:“可以别在我被子上哭吗?”
许晗听话地“哦”了一声,马上擦干眼泪,坐直身体,还顺手帮他把被子拉拉平整,这才反应过来他完全变了个人,哭丧着脸惶恐地望向雪若。
雪若强按下心头的起伏,稳住心神,微笑着上前温言道:“你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一时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上官逸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迟疑了一瞬,犹豫地道:“你们可以不要这样看着我吗?有点吓人”
“好,好,好,我们不看你。”雪若马上答应,拉了许晗一把,也不许他盯着上官逸看,给他压力。
上官逸默了默,开口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曲池。”雪若平静回道,“这个地方叫曲池,是北魏的一个小城,你在这里养伤。”
“北魏,曲池”上官逸低低重复,在脑子里搜索这两个地名,一番努力,脑子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花点。
他皱眉,“你说我在这里养伤我为什么会受伤?”他昨日醒来,被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惊到了,更加惊恐不安。
许晗忧伤地望着他,越想越害怕,忍不住插话,“你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吗?莫不是变成了个傻子”
“许晗!”雪若出声制止他,眸光锐利地瞪了他一眼,“不得胡说。”许晗不得不闭嘴,继续担忧地看着上官逸。
雪若见上官逸的神色又添了几分不安,忙柔声安慰道:“他是个小孩子,不懂事喜欢胡言乱语,你不要与他计较。”
上官逸不吭声,冷眼看着像摊泥样赖在自己床前的许晗,在心里思量,这是小孩子吗?怎么看上去这么老。
相逢不相识
他越想越混乱, 越想越惊惶,双手捂着两个太阳穴,痛苦地闭上眼睛, 想从空无一物的脑子里找出点什么。
雪若心中不忍, 忙道:“你是遇到了歹人的袭击受了重伤,所以昏迷了一段时间, 所幸现在醒过来了,一切都好了。”
他睁开眼,正对上她缱绻深情的双眸,那眼睛似乎会说话,蕴藏着比海还深的东西。
看着她望着他微笑, 他心头莫名微颤,不由怔然。
“我是谁?”他鼓起勇气, 艰难地问道。
雪若一怔,许晗侧头, 心照不宣地望了她一眼。
雪若上前半步,凝视着他,眸光深沉:“你姓凌,单名一个晔,你叫凌晔。”
许晗疑惑地看着她, 雪若没有再看他, 只是含笑注视着上官逸。
“凌晔”上官逸思索了半天, 最终放弃, 皱眉烦恼道, “我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抬头茫然地望着雪若, “那你们又是谁?”
许晗刚要开口,就被雪若抢先一步回答。
她莞尔一笑在床沿坐下, 柔声道:“夫君,看来你这次病得有些厉害,连为妻都不记得了,我是雪若啊,齐雪若。”
上官逸神色一凛。
他膝盖上的许晗虎躯一震,被一口口水噎住,大声地咳了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上官逸惊异地望着雪若,有些无法相信刚才听到的话:“你说,你是我妻子?你我已经成婚了?”
雪若蹙眉叹了一口气,伤感道:“你我夫妻恩爱如昨,如今你竟完全想不起来,真是令人心碎。”说着,掏出一块丝帕擦拭眼角。
许晗忍着咳嗽想要插话,她伸手轻拍许晗后背替他止咳,藏在丝帕中的手不动声色地在许晗背上用力掐了一把。
许晗龇牙咧嘴地闭上了嘴,连带咳嗽也止住了。
上官逸一瞬不瞬地盯着雪若,见她雪白的脸颊上,一颗泪痣明灭闪烁,仿佛柔软的蒲草在他心头往来拂动,痒痒的,有些难受
雪若面不改色,进一步补充:“严格来说,你我尚未成婚,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上官逸眸光微动,纠结了半天,问道:“你是说我们是私奔的?”
雪若诚恳地点头,垂下眼帘,面露感伤:“我父亲是北魏一家药铺的掌柜,我是他的独生女儿,而你是店里的学徒。你我日久生情,私定终身,不料我父亲嫌弃你的出身,不肯将我许配给你,所以我们二人就在一个月夜私奔了。在逃跑的路上遇到了劫匪,你不幸身受重伤,所以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养伤。”
她说得不徐不疾,条理清晰,配合着恰当的表情。
许晗又开始咳嗽起来了,偷偷向雪若竖起了个大拇指,睁眼说瞎话,果然这世上她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雪若斜眼瞟他一眼,假装没看见。
信息量有些大,上官逸半晌没吭声,好一会儿,才懵懂道:“原来是这样,可惜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他将目光转向粘在他膝上的许晗,结结巴巴道:“那他是”
她刚才说这人是孩子,联想到此人方才向自己一通撒娇耍泼,他真心害怕她会饱含深情道:“他,就是我们的儿子!”
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根根起立。
雪若撸了撸许晗的发顶,像在摸一只大狗,大咧咧道:“他啊,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
上官逸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他的好大儿。
他暗自庆幸不已,想了想,忽又问道:“我们私奔为啥还要带着你弟弟?”
雪若一噎,转了转眼珠,笑道:“这是个好问题。”
子衿曾教过她,遇到回答不上来的难题,就用“这是个好问题”这句夸奖权且挡上一挡,既不露怯又显得优雅得体。
她将目光投向许晗,笑眯眯地把皮球踢了过去:“你说,干嘛要跟着我们?”
许晗没想到会突然被点名提问,瞪大眼睛思索了一秒,福至心灵地回答:“因为我其实不是她的亲弟弟,我的真实身份是药材店的第二个伙计。”
说罢得意地望着雪若。
不就是故事接龙吗?谁还不会似的。
雪若抚额,对许晗磨了磨后槽牙,低声咳了咳,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没错,我们是结拜的义姐弟。”
上官逸皱眉,冷眼扫过两人,原来他们并非亲姐弟。
果然两人面貌一点也不像,一个五官精致秀气,另一个浓眉大眼,英气中透着质朴。
他仍然有些不明白,对雪若道:“你们并非亲姐弟,与为何要带他同路,有什么关系吗?”
药材铺掌柜的女儿,与店里的伙计好了,两人私奔时还带着另一名伙计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揉了揉太阳穴,自己失忆前过得都是什么混乱的生活。
雪若愕然。
看来他的失忆并不影响脑子的运转,思路还是这样犀利和严密。
她飞快地与许晗尴尬地对望了一眼,心道好像两者确然没什么关系,正常情况下哪有小两口过日子还带个拖油瓶的。
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波澜不惊道:“只因你受伤后,我一人难以应付,就悄悄传信回去让晗儿来相助,他小时候学了一些拳脚功夫,正好可以保护我们安全。”
上官逸看了许晗一眼,闷声道:“原来如此。”
心中更加郁结。
原来他们还需要一个“孩子”来保护,他叹了口气,垂下眼帘,不想再说话了。
*
“喂,你拉着我干嘛?”雪若被许晗拽住一只手臂,连拖带拉地跩到外面院子一个角落。
许晗松开她,伸着往远处的厢房张望了下,确定他们说话的声音传不到那里,才焦急地问道:“姐姐,上官逸怎么会失忆的?”
雪若叹了口气,心事重重道:“可能是他之前受伤太重,头脑已进入了假死的状态,这样对大脑的损伤很大。鬼神医替他重续经脉后,他脑中受到的创伤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
“那那他还能想起来吗?”许晗不无忧虑道。
雪若缓缓摇头,面色凝重,“这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眼下鬼神医又不在”
她眼中一亮,露出了希望:“对了,待我飞鸽传信回去问问师父,看他十分有治疗良方。”
许晗点头赞同,向天双手合十祈求:“希望左先生能够让他早日恢复记忆。”
雪若眸光闪动,怔然片刻,幽幽道:“其实,什么都不记得,对他来说,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这样就不会有那些让人痛苦的记忆和伤害了。
许晗不以为然,反驳道:“那记忆里的曾经经历的美好和快乐的时光,也都消失了。”他的目光看向远处亮着暖黄色光的卧房:“我想,不管怎样他都是希望自己能想起来的。”
“但愿吧”雪若茫然道,她吸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表情,拍拍许晗的肩膀:“我们应该高兴才对。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顺利找到他,而且他还好好地活着,老天爷实在太关照我们了。”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雪若脸上漾出笑意,笃定而自信,两颊梨涡隐现,眼中有星辰闪烁。
许晗一直有一种感觉,只要看到她的笑,就仿佛被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让他瞬间浑身充满着力量,似乎天底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也不会害怕和孤单了。
“嗯!”他振奋地回应。
他们愉快地互相鼓励着,并没有想到此后会遇到的一连串问题。
次日,雪若捧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卧房。
上官逸靠在床头,听到声响,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阿晔,现在感觉如何,身子还有哪里不适吗?”她将药放在床前的桌几上,关切问道。
“很好。”上官逸淡淡回答。
听她唤自己阿晔,这称呼陌生得让他有些不自在,心情益发烦闷。
其实,他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来,头也晕乎乎的,方才试着下地行走,刚移动了两步就累得气喘吁吁,胸口一阵钝痛,两眼直冒金星,只能扶着椅子再躺回床上。
他现在的状态,显然与废人无异,病困羸弱,还失去了记忆,可面对眼前两个陌生人,他实在不想与他们多说什么。
雪若见他神情低落,只道他为失忆而郁郁,端起药碗在床边坐下。
白瓷勺细细搅动着琥珀色的药汁,她盛了一勺汤药,凑到他唇边,柔声道:“张嘴”
上官逸本能地偏了头去,他不太习惯这样,勉力坐直身体,伸手接过药碗和汤勺,“我自己来吧,谢谢。”
说着仰头将药尽数灌下喉咙,苦涩辛辣的感觉从唇舌,经喉头蔓延而下,忍不住蹙起眉头。
刚要把碗放在一旁,嘴边蓦然多了一块黄澄澄半透明的蜜饯,他愣了愣,迟疑地看她。
抬眸对上她明亮澄澈的目光,雪若笑盈盈道:“药很苦吧,吃块蜜饯吧,是你喜欢的酸甜味的。”
上官逸迟疑了一些,他不爱吃甜食,出于礼貌还是拿起一块蜜饯,客气道:“谢谢。”
见他刻意保持距离,雪若脸上的笑越发勉强。
抬手的时候动作过大,不小心牵动伤口,他顿时疼得脸色发白,手蓦然收回撑在床板上,低低喘着粗气。
雪若一惊,忙上前扶住他,关切道:“是扯到伤口了吗?”
她心内焦急,说着就两手去拉开他的衣襟,“给我看看。”
上官逸向床内躲了躲,抬起手臂拦住她,脱口冷声道:“别碰我!”
雪若心中蓦地一抽,被他眼底的冰冷和疏远刺到了。
她木然地收回手,手足无措看着他,有些可怜。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失落,他的神色稍缓,静默片刻后,拘谨道:“我没有事,谢谢你的关心。”
雪若的手捏紧自己的衣角,面上却是善解人意的微笑,若无其事道:“没事就好,你的伤口太深,虽然表面愈合得差不多,但内里的肌理血肉长好需要一些时日,慢慢会好的。”
上官逸看了她一眼,调整了个小幅度的抬手姿势,摊开掌心:“蜜饯呢?”
雪若微怔,欣然一笑,将蜜饯放入他的掌心。
上官逸捏着蜜饯,咬了一小口,抿唇专注地吃。
雪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心里不免期待他的反应。
想起两人曾经互相投食,她喂他吃最爱的酸枣糕,他一脸享受地吃着,一边含笑望着她,曾经凌厉清冷的双目中,尽是一湖一海的温柔。
上官逸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忽道:“你还有事?”
雪若激灵了一下,回过神来。
他话里分明是要赶她走的意思,忙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尴尬道:“没事没事,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说罢,收了药碗就转身出去了。
上官逸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出了门,融入了夜色中,才松了一口气,顺手将剩下的蜜饯扔进嘴里,这蜜饯酸中带甜。
“唔,还挺好吃的。”他自言自语道。
许晗正坐在厨房内的小板凳上,弯着腰,拿着一柄蒲扇给红泥小炉扇着火,炉上的药罐“咕嘟”冒着气泡。
雪若端着食盘,垂着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许晗闻声,转头去看,见她进来忙扔下扇子,跑过去仔细端详她,关心道:“姐姐,你哭了?怎么了?是不是他”
雪若不动声色把头偏过去,眨了眨眼,转头坦然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许晗看着她,怜惜道:“你眼睛有些红”
“哦?”雪若揉了揉眼睛,笑着无所谓道:“大概方才冷风吹了沙子进去。”
许晗细看她一脸云淡风轻,确无悲伤之色,才放下心来。
他坐回了炉子旁边,忍不住抱怨:“他如今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下午我送饭进去,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许晗撑着下巴叹息道:“好想念以前的苏辰哥哥和上官大人啊”
雪若站在灶台边,半晌后转身过来,轻松笑道:“我却觉得现在这样蛮好,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日子。”
她眸中泛着光,定定道:“我就不信,哪怕是块石头,也给他捂暖了。”
许晗佩服地看着她,问道:“姐姐,你为何要骗他说你们是夫妻?别忘了你可是夏州的公主,这没名没分的,你想气死你那个王上哥哥吗哈哈?”
雪若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红,低声嘟囔道:“我早就不想做夏州公主了,只想做个普通人过下半辈子。”
她静默了一会儿,平静而伤感道:“如今,我在他眼中与陌生人又有什么分别,若是他伤愈之后要离开到那时,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挽留他?”
他并不知道,那时在夜光蝶洞中,她和苏辰只差一点点就拜堂订终身了,如果他的记忆还在,两人成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姐姐真是有先见之明,实在是厉害啊!”许晗崇拜地夸赞道。
*
时光飞逝,三人就这样别扭又和谐地过了十余日,这日夜幕降临,远处的谯楼传来一更的钟声。
雪若忙碌了一天,腰酸背痛地回到卧房。
见她从柜子里拿出棉被来,正在床上养神的上官逸神色一震,蓦地坐直了身体,忐忑道:“你你要干什么?”
雪若抱着被子走过来,理所当然地说,“不干什么啊,今夜起我睡这间屋。”
山河清影在
上官逸不明白, “为什么突然要睡我的屋子里来?”
“天气冷了,柴房里凉的很,晗儿睡在那里要受风寒的, 所以我把西厢房让出来给他睡了。”雪若自顾自在床上整理杯子, 一边回答。
上官逸不自觉地往床内缩,微红着脸, 困窘道:“我不太习惯与人睡一块”
让他与陌生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简直比死还痛苦。
雪若拧着眉,讶然道:“夫君,你我是夫妻,哪有夫妻不睡在一张床上的?”
上官逸哑口无言, 心底挣扎了一番,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雪若心中暗笑, 脸上却扳得跟刷了浆糊似的,断然拒绝:“不可以!你要履行丈夫的义务。”
她叹息了一声, 忽然生出戏弄之心,掐着嗓子,含悲带怨道:“当初是谁叫人家小亲亲,每天晚上都要搂着人家睡觉觉,人家不情愿, 你还天天纠缠着不肯放过人家哎”
上官逸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受凌迟之刑。
被她肉麻得浑身鸡皮疙瘩要掉一床, 深恨自己原来竟是这般轻浮的模样。
他的脸更红了, 无助地看着她, 近乎恳求, “你且看在我重伤刚愈”
“就是因为你重伤刚愈, ”她苦口婆心接道。
“你以前说,只要跟我在一起, 便觉得什么病痛都没有了。”她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回,一本正经道:“我这是在帮你疗伤,懂吗?”
上官逸绝望地看着她,很想冲进时光里,一把捂住过去自己的那张没羞没躁的嘴。
雪若不与他废话,把被子靠在床沿,活动了下酸胀的手,命令道:“把衣服脱了,自己睡到被子里面去!”
上官逸想拒绝,却不知该如何拒绝,天人交战一番,在她的逼视下无奈地脱去外衣。
穿着中衣躺进被子里,并向床里挪了挪,含恨给她留出了一块空间。
“真听话。”雪若满意地表扬,弯腰费力地去搬被子。
上官逸闭上眼睛,心中暗自叫苦,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的。
床上没有想象中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雪若在他床前的地上打了个地铺。
“你”他疑惑道。
“你什么你?”雪若铺好被子,吹灭了油灯,麻溜地钻进被窝,催促道:“都一更多了,还不快睡觉,你不累我可累了。”
上官逸觉得自己应该庆幸,可他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你怎么睡在地上?”
雪若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道:“我睡觉不老实,怕压到你伤口。”
上官逸默了默,出声道:“我们换一换吧,你睡床上来,我睡地上”
雪若冲他狡黠笑笑,“你想得美!”
她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筒,转过身去,懒洋洋道:“这屋子下面有温泉经过,我睡在这地上就像睡在热炕头上,可舒服了。你想跟我换,门儿都没有”
她的声音柔柔糯糯,听上去有种沙哑的温柔,她越说越小声,到后来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上官逸在黑暗中睁着眼,目光轻缓地落在地上小小的一卷上。
她的一头秀发尽数披散在枕上,稀疏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侧脸上,纤长柔软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微翘的唇似乎还留着狡黠的笑意。
到底她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胡诌的?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他在心里叹息。
*
鬼神医拍拍屁股走人后,将这个隐于茂林之中的宅院交给他们三人,于是雪若带着许晗便定心地陪着上官逸在此过日子。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上官逸受伤后是谁将他送去鬼神医那里救治,鬼神医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所宅院。
可惜,看到他们来后,渴望自由的神医老人家立马进行了交接班,跑得人影都没了。
他说如果上官逸醒来后,相信雪若能够照料好他,如果他醒不过来,那他留在这里也是徒然。
上官逸醒来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他受伤后的那些经历,更是在他脑海里全部清零了,雪若无从得知其中原委,但她心中总是隐隐地不安。
避世的日子静谧恬淡得如同一幅山水画,安稳且透着人间的烟火气息,但她总觉得眼前的安逸暗藏着无法察觉的波澜。
因路途遥远无法去市集采买,他们只能在林子里打些野味来吃。
她和许晗整日拎着弓箭和鱼叉在林中晃荡,过不了多久,雪若打猎捞鱼的技能突飞猛进地提升,看到满地跑、天上飞的野兔、野鸡和飞鸟,她心里就想到了红烧兔肉,清蒸鸡和炭烤鹌鹑。
许晗卷起裤腿站在小河里,手持鱼叉往河里扎,一叉就上来一条鱼,他把鱼扔进岸上的竹筐,乐得合不拢嘴。
“姐姐,这里的鱼太笨了,看到人都不跑的,哈哈。对不住了,小鱼儿。”
雪若正在河边的草丛里采着紫苏叶子,寻思鱼是煎好还是烧汤好,听到许晗的话,便道:“因为这里的水温高,鱼游不动,所以才便宜了我们。”
“原来如此。”许晗恍然大悟。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不远处的雪若,这几个月来风吹日晒,她比以前略黑了一些,看上去更加健康有活力,眼眸极黑极亮,充满神采。
他低头微笑,无限欣慰。
上官逸一直都是她的药。
两人说笑着,背着满筐的收获回到家时,上官逸正在房间里看书。
他今日已经自己泡好药汤了,一身衣服穿得整齐妥帖。
自从昏迷醒来后,他的事情都是自己来做的,不肯假许晗和雪若之手,神情寡淡,礼貌而疏离,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见他这样冷淡,许晗瘪着嘴,有气没处发。
雪若却不以为意,每日开开心心地过着,细致又不着痕迹地照顾着上官逸。
在她的精心调理下,上官逸的伤势逐渐好转,可以下地走动无碍了。
但他的性情却与以往大不相同,既没有苏辰时的锋芒毕露,也不像上官逸从容豁达。
他表现出来的只有冷漠和孤僻,不爱说话,将自己一个人封闭起来,连笑容都吝啬给一丝。
他仿佛又变回了禁宫中那个孤独而敏感的少年。
看着雪若和许晗嘻嘻哈哈走进院子,他坐在窗前的书桌后,也只是略抬了抬眼皮,就把目光移回了手中的书卷。
修长的眉不觉微蹙起,眸光清冷,淡然地翻了一页书。
尽管他失去了记忆,可是看到那个自称是自己妻子的女子,与别的男子亲密无间,他还是会觉得有些古怪之感。
虽然对她并没有感觉,但既然他们是夫妻,却被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整天缠着
他不知道心头的不快是否合理,因为没有过往的经验可以参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或者说是否可以流露出来这种不快来。
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
因为他很快察觉,许晗真正想粘着的人其实不是雪若,而是他。
譬如一日数次到他屋内来观察他做什么,使出浑身解数找各种无聊话题想与他搭讪。
见他没胃口吃饭,许晗就找来一大堆齁甜的零食摊在他桌上,不一会儿,就给他惹来了最讨厌的蚂蚁。
看他整日捧着书在看,许晗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本不入流的话本子,里面甚至还夹着几张春宫插画,被他微红着脸,捏着书角从窗口一一扔了出去。
最最过分的一次,许晗怕他整天在屋子里闷,有天贼忒兮兮地跑来,从怀里掏出一只脚上拴着丝线的麻雀扔在他桌上,喜孜孜在一旁等待他新奇的表情。
他淡淡地看了麻雀一眼,又看了一眼许晗,嫌弃得都不想说话了。
还没开口让他拿走,小麻雀就“啪叽”一声在桌上的书上留下了一坨爱的馈赠。
他眼睛蓦然睁大,盯着书页上那黑黑白白的污物,脸色慢慢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黑。
许晗惊惶想起,他忘了所有人和事,但令人发指的洁癖却没忘记,在他爆发前一瞬间,许晗一把抄起桌上麻雀,夺路而逃。
他简直要疯了。
他只是失忆,不是失智,也不是三岁小孩。
他只想一个人静静。
察觉到他的冷淡,许晗又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像只小狗一样,耷拉着耳朵趴在他书桌旁,不言也不语,就是默默地陪着他,让他狠不下心来赶他出去。
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天天被这个前药材店的同事纠缠了,虽然打心底觉得两人的关系十分莫名且诡异。
他也曾委婉地问过许晗是不是最近生活比较无聊,所以天天来他这里打卡?
许晗摇头,眼睛发亮,笑得明澈纯净。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
见他猛地哆嗦了一下,许晗知道他误会了,忙摆手解释道,别想多,不不是那种喜欢,是家人一般的喜欢。
为何?他揉了揉太阳穴,不解地问。
自从醒来后,每天都能听到关于自己过去的离奇故事,如今心脏饱受刺激后,他已经可以听到什么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许晗只是含糊地说,说原来被他救过,跟着他很长一段时间,就不肯再说了。
他低头看了一回自己身上,想不到手无缚鸡之力,废人一般的自己居然还能救人,有些无法思议。
纠结了半天,他问了一个一直萦绕心头的问题。
“你知道,为何我身上这么多伤疤?”
他端详着手掌,连掌心都有一道狰狞的伤痕,这些新伤交叠着旧伤,真的都是被那些强盗弄的吗?
他想知道,一同在药材点打工的许晗,是不是也这样,不行把衣服脱了给他看一下也可以。
许晗张口结舌了一瞬,随即结结巴巴地告诉他,这些伤有些是他以前采药从山上摔下来,有些是采药遇到野兽咬的,有些是采药被锋利的植物划伤的。
他听明白了,敢情自己一身的伤都是围绕着采药而出现的,果然采药是一项高风险的工作。
“那我以前在药材铺子主要做些什么?”他又问。
“你除了采采药,基本啥也不做。”许晗咽了咽口水,煞有介事回答。
他想起阿若姐说上官逸过去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希望他如今能活得简单轻松一些,所以帮他打造了这个啥也不会的人设,省得他多问。
况且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还是缩小范围比较不容易把牛皮吹破。
不料上官逸皱眉,追问道,“那你呢?你都做些啥?”
许晗有点想脚底抹油了,但好胜心让他清了清喉咙,抬高嗓音硬撑道:“我会干得可多了。”
他在心中暗暗叫苦,撒谎容易圆慌难,鬼知道药店伙计要干点啥,只能脑补以前去买药时看到的场景。
“研药、抓药、招待顾客、打扫卫生、记账、算账、对账”他掰着手指头,边想边说。
没想到同样是伙计,许晗几乎包揽店里所有的活儿,上官逸觉得不可思议,又问道,“那齐齐雪若,她会做些什么?”
说起雪若,许晗马上就来了精神,因为只要实事求是地说就可以了。
“她会的东西可多了,她会医术,而且医术特别厉害。她爱养一些奇奇怪怪的花草,用来研制各种丹药,她还是爱吃,会烧一手好菜”
上官逸轻哼了一声,觉得有些好笑,原来爱吃也算一项特长。
许晗口里的齐雪若天资聪颖,什么都会。
而这样无所不能的女子,却找了他这个除了采药一无用处的男人,还抛弃家庭和名誉与他私奔。
他觉得她如果不是爱好自虐,就是脑子坏掉了。
见他神情低落,郁郁寡欢,许晗有些过意不去,站起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有灵犀地安慰道:“你是不是在想,雪若姐为何喜欢你?”
上官逸没有回答,只是默然抬眼,用幽黑的眸子看着他。
许晗敛容,诚恳而肯定道:“因为你脸好看!她只看脸。”
他看着上官逸耳根慢慢爬上一层绯红,脸上浮起薄怒,冷淡道:“胡言乱语!我有些累了,你且出去吧。”
“好嘞,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许晗如蒙大赦地往外奔,边走边悄悄抹额头上的汗。
原来要结束这个要命的话题,只要说得上官逸脸红就行了,脸皮薄容易害羞这点,他倒是一点没变。
*
这日早起,雪若去树林里采药大半天,关照许晗做午饭与上官逸一起吃。
她将做饭的要领与他讲了几遍,怕他忘记,还在纸上写了下来,仍然对从未做过饭的许晗有些不放心。
许晗将她一路推出院门,不以为然地叨叨道:“不就烧几个小菜吗,这么小的一桩事,包在我身上啦,你等着回来吃饭就好。”
一个时辰后,他满脸炭黑地出现在上官逸房里,无助道:“晔哥,你会点火吗?会烧饭吗?”
上官逸摇头,如实回答:“我不记得我会这些。”
见许晗泄气地蹲在地上,他想了想说,“或许可以试一下,想来应该不会太难的。”
午后刚过,雪若背着一筐草药快步走回来时,远远就见院子里升起浓浓的黑烟。
她心中一沉,撒腿就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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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烟的是厨房, 里面全是白色和黑色掺杂在一起的浓烟,还有隐约的火光。
她来不及多想,扔下背篓, 从井里提了一桶水, 对着屋内的火光处就浇了过去。
有人哇哇大叫,是许晗的声音, 随即厨房里跑出来两个黑人。
仔细看才看出来是许晗和上官逸两人,他们脸上都像擦了锅底一样,烟熏火燎的。
雪若“扑哧”一声,指着两个包公笑得说不出话来。
上官逸脸太黑,看不清表情, 把脸偏过去,似乎有些挂不住的样子, 一旁许晗抱怨道:“姐姐你干嘛用水泼我们?我们正在烧菜呢!”
“烧菜?你们快把厨房都烧了吧!”雪若气不打一处来。
许晗分辩道:“怎么可能,我们好不容易点好火, 米饭马上就烧好了,就是烟大了些而已。”
雪若无语地看了他们一眼,想要冲进厨房,被上官逸一把拉住,“里面太熏了, 还是别进去了”
“没事儿, 我去看看饭熟了没。”雪若撇开他的手, 笑道。
她冲进厨房, 里面烟雾散了些, 仍有些呛人, 她咳嗽着揭开一个锅,里面烧的一锅米粒粒乌黑铮亮, 因为他们没加水。
旁边一个锅里是半锅呈焦炭状的肉块和一些蔬菜,显然他们将原本她分配好做几道菜的材料全部一股脑扔锅里了。
上官逸尴尬地咳了咳,没有说话,用余光打量雪若的表情。
雪若磨了磨后槽牙,从身后拎住许晗的一只耳朵把他拽出来,咬牙道:“不就烧个小菜吗?你不是都会吗?我走之前跟你说半天,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烧饭不放水的吗?”
“啊呀,疼疼姐姐松手”许晗躬着身子,歪着脑袋大叫:“啊,烧饭还要放水的?”
上官逸在一旁不忍,劝道:“你别怪他了,都是我烧的他说要烧饭给我吃,我不饿,可以不吃。”
雪若松开许晗,敛容面色凝重,“现在想吃也不行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上官逸不解,“离开这里?为什么?”许晗也困惑地看着她。
雪若说:“方才我采药的时候发现林子里出现了很多黑衣人,像是黑血教的人,他们正在试图穿过迷障,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所以我们要马上撤离。”
许晗神情一震,上官逸惊诧道:“黑血教?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冲我们来?”
雪若看了他一眼,叹息道:“现在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等逃出去后我跟你细说,他们需要一些时间解开迷障,我们去收拾东西。”
上官逸点头,拉着许晗要去先洗脸,被雪若叫住了:“别洗,就这样挺好。”
上官逸和许晗两人无语对视。
忽然雪若惊呼:“不好,他们开始放火烧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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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忙向院外望过去,果然四面八方升腾起浓烟,空气中弥漫着火烧树叶的浓烈焦味。
转瞬之间,大火趁着风势已经烧到了小院门口,竹篱笆被烧得“哔啵”作响。
雪若和许晗快速整理好随身包袱,雪若拉着上官逸就要往外走。
“我们除了逃走,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上官逸挣开她的手,忽道。
雪若一愣,立即摇头:“黑血教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高手,我们不可能打得过他们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有逃走这条路了。”
上官逸挑眉:“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见雪若面露迟疑,便冷声道:“若不想说,要走你们俩走吧。”说着拂了拂衣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雪若急得跺脚,在这危急关头他居然开始使性子了,只能压住心头火气,临时现编个理由哄道:“当时我是逃婚与你一起离开的,原本要嫁的当地的官宦人家,他们知道我逃婚后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派了这些人来抓我们”许晗在一旁配合着垂眉叹息。
上官逸将信将疑地望着雪若,困惑道:“为了我这样一个人,你居然做到如此地步?”
“是是是,因为我喜欢死你了,行了吧!”雪若不由分说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凌公子,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您老人家就别耍脾气了好不好?”
上官逸这才迟疑着起身,被她拽着走。
许晗背着两个包袱,紧跟在他们身后。
火势很快就蔓延到了院内,种植的花草树木都开始燃烧,整座宅院转眼就要化为灰烬。
三人站在门外,望着宅院里冲天的火光恍了片刻神,只觉得过去的月余时光如同一梦,心中俱都不是滋味。
林中烟雾弥漫看不清路,三人用打湿的布巾掩住口鼻,眯着眼,忍着浓烟的刺激艰难地往前走。
“那边好像没有什么烟,我们往那边走!”许晗指着一个方向,雪若抬头一看,果然如此,便应声搀扶着上官逸就要走过去。
“等一下,”上官逸沉声道,他重伤方愈,疾走了一会儿体力明显有些透支,喘息着对雪若道:“你说那些人是想抓我们对吗?如果他们不打算烧死我们,那一定会留出一条路,并在那里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雪若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她环顾四周后不免忧虑道:“可是除了那条路,其它方向到处都大火”
他们设置在林中的迷障早就被浓烟稀释了,那些中了迷药的人缓过劲来,很快就会在林中搜寻着他们的踪迹。
上官逸扶着一棵树,指着西南方向,边咳边艰难道:“那里背风,火势相对较弱,我们冲过去找到不远处的河,河边树木稀疏,且有河面稀释浓烟,可以从那边走。”
许晗听得咋舌,感叹道:“晔哥,你从来没出过门,怎么对外面的环境这么熟悉。”
上官逸看了他一眼,冷哼道:“每次你们抓了鱼都从那边回来,难不成,鱼是长在山上的?”
许晗佩服不已。
雪若动容的望着他,心中生出了久违的熟悉感觉。
三人沿着上官逸建议的方向走,果然这边火势稍减,许晗在前面开路,边走边拎着一柄长剑警惕张望,雪若扶着上官逸紧随其后。
走了约半柱香的功夫,就听到水流潺潺,蜿蜒的小河出现在面前,河床两端视野开阔,呛人的浓烟也变得淡薄了。
他们不敢耽误,沿着河边走了片刻,再转身看宅院的方向,发现黑色的浓烟已经直冲天空,密林中隐约有脚步声和人说话的声音。
“晔哥,你果然考虑周全,他们的确在那个没有火的方向埋伏着。”许晗感叹道。
三人趴在一个草坡上,观察着远处浓烟中闪过的黑影。
上官逸看了片刻,站了起来,唤两人道:“走吧,他们发现我们逃脱马上就会追上来的,我们的脚程比他们慢许多。”
见他转身走了,雪若和许晗连忙起身跟在后面。
上官逸说得不错,他们还没有走出林子,就被那些黑血教的人追上了。
十余个手持刀剑的黑衣人,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这些人手中的武器闪着寒光,一步步逼近过来。
雪若心中暗自叫苦,惊得脸色煞白,她与许晗对望了一眼,狭路相逢只能拼死一搏,两人会意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将上官逸护在中间,许晗举着长剑,怒目圆睁。
“你们要干什么?如果要钱,我们可以都给你们,放我们走。”雪若高声道,嗓音微微颤抖。
领头的黑衣人是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他用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过三人,冷笑道:“钱?我们当然要,不过不找你们要。”
对面两个男人脸上都黑漆漆的,但并不妨碍他从身材和气度上进行辨认。
他打了个响指,忽地指向上官逸,沙哑着喉咙命令道:“给我杀了他,活捉那个女的,另外一个看你们心情留不留了哈哈。”
话音未落,三五个黑衣人便从四面八方向上官逸杀了过来。
上官逸怔了一瞬,果然如同雪若说的,那些人是冲自己来的,做恋爱脑逃婚的代价真不小。
他眼睁睁地看着劈向自己的刀剑,瞳孔倏忽放大,一时迟疑,不知该往那边躲闪。
眼前人影闪动,等他反应过来时,许晗已经冲在前面,替他挡开了迎面而来的攻击。
雪若不知何时在袖子里装了短弩,借着许晗的掩护向稍远的黑衣人射箭,把上官逸看得心惊肉跳。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抱着双臂靠在树上,好整以暇地观战,看到上官逸始终站着不出手,他皱了皱眉,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情。
许晗和雪若奋力抵抗了一阵,然而,他们两人终究不是黑血教诸人的对手,很快就各自被纠缠住。
见上官逸一人站在那里,身边并未旁人,那黑衣人嘴角牵出一抹戏谑而狠厉的笑。
他迅疾出手,飞身过去,长剑划出炫目的光,他用了八成的功力,准备迎接一次出神入化的接招。
“亮出你的快雪剑法让我领教一番吧!”他挥剑高声喝道。
没想到剑都快刺到跟前了,上官逸除了惶然倒退两步,什么都没有做。
黑衣人心中既惊异又高兴,难道他失了武功?
想到这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燃了,让顶尖高手死于自己剑下可是一辈子吹嘘的资本,他手中的剑势愈发凌厉,铆足了劲要一剑送上官逸归西。
望着疾速刺过来的剑,上官逸浑身僵冷,半分也无法挪动。
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边,绝望又无助地闭上眼睛。
心底凉飕飕的,自己果然是个废物,除了引颈待戮什么都做不了。
是谁忽然间凄厉地大叫了一声:“不要伤他!”
他蓦地睁眼,赫然发现雪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伸开双臂挡在他面前,那一边许晗也不顾危险地奔过来护他。
“小心!”见她这般不要命,他大惊失色。
忽然发现方才僵硬的身体可以动了,便伸手去拉开雪若,却被她反身紧紧抱住,把头埋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用自己整个身体挡住他。
他大为震动,她抱得太紧以至于他怎么都无法甩开,眼看对面敌人的剑就要穿透两人的胸膛。
何必如此?
他心中叹息了一声,下意识地搂紧了她的肩膀,她的身体纤薄柔弱,却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看似柔弱内心坚韧。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她进行身体接触,心底一时生出了异样的感觉,他分辨不出是何种情绪,但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黑衣人的剑离他们半寸远的地方忽然停住了,抱住彼此的两人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
见两人竟毫无招架之力,黑衣人意兴阑珊地做了个手势,两个下属立刻冲上来,一边一个将两人强行分开。
“放开他,不许碰他!”雪若试图护在上官逸身前,她死命挣扎,甚至连咬都用上了,还是被黑衣人不费吹灰之力给制住了,为了防止她咬人,往她嘴里塞了一团布。
黑血教曾暗地里为北魏王室卖命,难道这些人是符凌止派来的,他一直在追踪上官逸的行踪吗?
上官逸不忍地看着雪若被黑衣人压制住,捂着胸口,微微喘息,刚才几番动作他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那一边,许晗也被一个黑衣人用剑抵住了脖子,骂骂咧咧地放弃了抵抗。
那黑血教的首领持剑走近,犀利的目光满是质疑,上下打量着上官逸,见他两手空空,似乎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便嗤笑着收回剑,扛在自己肩膀上。
上官逸站得挺直,神情淡漠孤傲,眼中一片漆黑的冰冷,“你是要杀的人是我,对吗?”
那首领打量他,“不错。”
上官逸点头,昂起脖子,“那我的命给你们,把他们两人放了。”
黑衣人笑得森然,刚要说话,又听他大义凛然道:“她逃婚都是受我蛊惑,你们不要怪她,惩罚我一人就可以了。”
雪若惊惶的眼中蓦然一怔,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他。
“逃婚?”黑衣人笑容凝在脸上,古怪地看着他。
他挠了挠头,扬手叫过一个手下过来,疑惑道:“有没有抓错人了啊?”
属下也挠了挠头,犯难道:“应该没错啊”说着端详着满脸漆黑的上官逸:“不过看他这个怂样,的确有些不大像。”
上官逸听说他说自己怂,不由怒上眉梢,眼中仿佛要射出冰刃来,“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看到这里的情形,被黑衣人制住的雪若和许晗挣扎得更厉害,许晗一直在叫骂,骂黑衣人是杂碎,说要用自己来换上官逸。
上官逸侧头,悲悯地看了他们一眼。
“老大,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杀错了”黑衣属下躬身请示。
那首领眯了眯眼,脸色丑陋的长疤看上去更加狰狞,他狠狠打断道:“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他将目光转向上官逸,轻飘飘道:“见你活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就去死吧!”
上官逸木然地望着朝自己胸口刺过来的剑,听到雪若和许晗齐齐地发出惨叫,心底哀叹,敌人要杀的是他,这两人叫得比他还要凄惨。
拐带小姐私奔果真不道德,眼下遭了报应,糊里糊涂把命都要搭上去了。
只希望齐雪若今后能擦亮眼睛,找个能保护她的人,别像自己这般没用就行。
剑光在空中划过,他的脑中鬼使神差地闪过一个场景。
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同样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向自己劈来,齐雪若倒在一旁的地上,歇斯底里,哭得喉咙沙哑
瞳孔蓦地睁大,一时忘了自己正处在生死一线,他捂住脑袋一脸痛苦,努力去捕捉那些倏忽而过的斑驳碎影。
“簇簇”几声,利器划过空气骤然响起。
黑衣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那首领手中的剑“哐当”掉落在地,他脑门上赫然插上了一支羽箭,脸上还保持着方才的狞笑,轰声倒地。
与此同时,押着雪若和许晗的黑衣人也纷纷中箭,惨叫连声,两人瞬间就没了束缚,雪若扯掉口中的布团,向上官逸冲过去。
她脸上还有泪痕,惊魂未定地拉住上官逸,上上下下地检查他是否有受伤,上官逸说到第三遍“我没事”时,她才不放心地停下手。
林中的几个方向的高树上翩然如大鸟般跃下数个黑影,他们同样穿着黑色劲装,只是领襟和袖口处都压着暗红色的边。
这些人身手矫捷,落地后很快与那些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许晗也快速奔了过来,诧异问雪若道:“他们是什么人?”
雪若摇头,但高兴道:“管他们是谁,我们趁机赶紧走!”
她发现上官逸神情有些不对,见他皱着眉,一手捂着头似忍着巨大的痛楚,忙关切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上官逸摇头,喘了一口气,“没事,只是有些头痛,我们走吧”
三人趁场上两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悄然从旁边撤退,黑血教中有人发现他们溜走,高叫:“别让他们跑了!”
几个黑衣人闻声挥着刀剑冲过去要阻拦,不想许晗从包袱里掏出个物什,往黑衣人面前的地上猛地一扔。
巨大的爆炸声将在场所有人都一震,火花带着浓烟骤起,方才爆炸处的方圆数米都是一片白雾茫茫,什么都看不清。
三人眼前也是一片混沌,只能彼此搀扶着,朝着之前的方向逃离。
浓烟中,听到雪若嗔怪的声音响起:“许晗,你这厮带了霹雳弹,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差点害死我们!”
许晗结巴又委屈的声音也紧跟着:“刚刚才他们突然出现,我一急把包袱掉了”
“武器你为啥不随身携带,放在包袱里?”雪若的声音怒气不休,气喘吁吁。
“姐姐我”许晗明显有些心虚。
清冽的声音忽然出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你们二人不要争吵了,速速撤离最要紧,不然,你夫家的那些人又要追上来了。”
空气蓦然沉默。
片刻后,白茫茫中听到许晗“嗤嗤”的憋笑声,随即“啪”的一声,貌似他被雪若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哀嚎着闭上了嘴。
故地重逢
林中横七竖八地倒着黑血教人等的尸体, 另一拨黑衣人正在清理着战场。
一名黑衣人匆匆跑过来,向着头目模样的人行礼,恭敬道:“将军, 少主他们跑得没影了。”
那将军一怔, 怅然道:“少主看到我们来驰援了,为何还要匆匆离开?难道不相信我们能对付得了这帮黑血教的贼子。”
他不明白, 他们千辛万苦找到少主,为何少主看到他们牵制着黑血教的那些人,立刻就脚底抹油跑走了。
“可是,那真的是少主吗?”一旁的下属犹豫道:“他脸那么黑,都看不清楚长相而且好像都不会武功。”
“肯定是少主, 跟了他那么多年,看他身形就知道,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有再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啊!”将军立刻反驳, 听了他的话属下点头,深以为然。
将军面露欣慰:“无论如何,少主醒来了就是天大的喜事。”
“将军,我们不如四处搜寻一下少主的踪迹,相信他们没有跑远。”
将军点头, “好!务必要尽快找到少主。”他想了想, 笃定道:“不过不用担心, 少主既然醒过来, 他肯定会主动联系我们的。”
众人一听, 神色顿时松弛了几分。
*
曲池城角不远处的僻静客栈内, 上官逸将放在面前的盘子一推,冷着脸道:“我为何要易容成这个样子?太丑!”
他已将脸洗干净, 脸色有些发白,更显得剑眉修长、眼睫漆黑如墨,五官深刻而鲜明。
雪若抽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她用手翻了翻方盘中苍灰色的毛发胡须,谆谆耐心道:“晔大爷,那些黑血教的火烧林子,加上方才那番打斗,早就惊动了官府,现在城门口都是重重官兵把守,我们只有易了容才能混出去啊。”
上官逸不为所动,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许晗,凉凉道:“为什么不让他扮成老头子?”
许晗见他不情愿,忙打圆场道:“可以可以,姐姐,不如我扮成老大爷,让晔哥扮少年好了。”
上官逸瞥了他一眼,目光柔和了些。
雪若拍拍手站起来,一口答应:“那也成,你扮少年,他扮老头。”
她伸手去拿盘中的胡须毛发,“不过,我们是个团队,遇到官兵盘查,你记得叫他爹就行。”
“等一下!”
上官逸忽然出手,按住那方盘不让动。
他拧眉不悦,不甘不愿道:“算了,还是我做爹吧!”
*
三月的春风带着轻薄的寒意,吹动长信宫后院的一树樱花,粉白色的花瓣“簇簇”落下如乱雨,衬着远近碧瓦红墙和蓝天白云,仿若画中景致。
齐允轩立于树下,望着头顶上密密匝匝的花朵,怔然无语,他的肩头落着点点花瓣。
几步开外,端木敏敛容站得挺直,他手臂上闲搭着一柄雪白的拂尘,身后一几名太监和宫女垂目躬身,时刻候着召唤。
“敏儿,”允轩低声开口,“燕熙宫的樱花大概也开了吧?”
端木敏一顿,随即欠身,恭敬答道:“回君上,燕熙宫的那棵樱花树数月前遭雷击已经被移除了。”
“哦?”允轩微愣,浅浅叹了一声,怅然道:“雪若要是知道,定然十分伤心。她从小到大,这是头一回樱花开时,她没有与孤一同赏花”
端木敏见他神色哀伤,便抿着唇,没有再开口。
一名小太监从庭外匆匆而入,在端木敏耳边低语几句,端木敏肃然点头,上前奏道:“启禀君上,左相与翰林院容学士奉旨前来。”
允轩精神一振,眼中有了神采,忙道:“快,快宣他们正殿觐见!”.
“什么?你说已经找到了公主的下落?”允轩一拍王座的扶手,激动得要站起来。
“不错,”容绪紫袍加身,看上去神清气爽,朗声回道:“臣的追引蜂传回消息,已经探查到公主在北魏境内一处叫曲池之地出现。”
傅临风侧目,淡淡地看了一眼在自己半个身位前的容绪。
允轩沉吟:“北魏曲池?”
他没有细想,大喜过望,夸赞道:“容卿追踪的秘术果然神奇,临风,你速派人马将公主护送回来!”
傅临风愣了下,忙拱手弯腰,迟疑地回禀道:“启禀君上,臣已派人去接公主了。”
允轩闻言,脸色一滞,不悦道:“已经派人去了?孤竟然不知?”
傅临风忙恭敬道:“微臣想迎回公主,给君上一个惊喜,故而先斩后奏。”
“也罢。”允轩摆手,脸色依旧阴沉,“你找到他们了吗?”
傅临风一噎,低声回复:“找到了,但不幸被公主殿下逃脱了。”
“怎会回事?找到了还会让她跑走?”允轩不耐烦起来,“既然在北魏境内,你如何派人过去?”
“君上说的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派人扮成黑血教的人”傅临风惭愧道:“只是我们派去的人遭遇了不明身份的刺客袭击,只有一人逃脱回来报信。”
“不明身份的刺客?”允轩思索片刻,疑惑不已:“雪若身边难道还有人马在护卫?”
傅临风摇头:“刺客的身份微臣还在派人调查,不日将有结果。”他刻意隐瞒了发现上官逸还活着的事情,怕允轩知道他们放走了上官逸大怒,因而步步紧逼。
容绪忽然插话:“君上,微臣还有一件重大的事情禀报,您听了定然会高兴。”
傅临风皱眉,看了他小人得志的模样一眼,露出鄙夷之色。
“哦?是什么?”允轩神情冷下来,淡淡说。
容绪神秘笑笑,扬声道:“启禀君上,与公主同行的一名男子貌似上官逸,公主她应是与上官逸在一起。”
允轩怔住,似有些不敢相信,喃喃地:“你是说,上官逸没有死,还被雪若找到了?”
容绪得意道:“正是。”
允轩看向傅临风,求证道:“临风,是真的吗?”
傅临风正心头郁结,咳了咳,低头面无表情回道:“回来报信之人说,公主身边那人与上官逸画像身形确实有些相近,但看不清面貌,微臣不敢妄下论断。”
容绪眉飞色放,立刻笃定向允轩道:“君上,公主殿下不会与其他男人同行,据说两人亲密无间,定是上官逸无疑。”
傅临风听到此话如芒刺在背,斜昵他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厌恶。
允轩一侧眉峰蹙动,眼中渐渐浮起狠厉,咬牙道:“他居然还活着,还敢跟雪若在一起。”他冷冷地扫了傅临风一眼,傅临风不敢抬头。
他紧接着问容绪:“可以查到他们往哪里逃了吗?”
容绪马上恭敬道:“根据追引蜂的痕迹,他们已经离开北魏,现在正往东梁方向去。”
“东梁?他们去东梁作甚”允轩皱眉低语,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手指狠狠抓住扶手上雕的龙头。
他回神过来,断然下令:“左相,速速派人找到他们的确切方位,立即将他们二人抓住带回!”
傅临风听到“东梁”二字时,正在发呆,忽被允轩叫到,激灵了一下忙俯身应道:“微臣遵旨。”
允轩又寒声道:“上官逸若负隅抵抗,可就地诛杀。但千万不可伤及公主切记!!”
傅临风恭敬地答应着。
两人离开后,允轩颓然靠在巨大的椅背上,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无比烦闷地揉了揉眉心。
*
天阴沉沉的,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寂寥的长街,铁蹄踏在青石地上发出清晰冷硬的声响。
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上官逸阖目靠在车厢上,在马车的晃动中昏昏欲睡。
坐在他对面的雪若掀起半边车帘,目光从不断向后倒退的街景中,努力搜寻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长街两旁鲜有商铺营业,不是大门紧闭,就是明显废弃了,路上行人少得可怜,不过几年时光,这里就冷清萧条得令人心惊。
此处曾是东梁城的主街,东梁独立于各国之中,向来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一整条街上商铺林立,路两边摆满了地摊,各国往来的货品琳琅满目。
她刚来不久时,在出任务的间隙溜到主街来买零食是那时少有的乐趣,看到女子的头花和首饰时也会忍不住流连。
苏辰总是抱着剑,一脸不耐烦地等在路旁,然后嫌弃地替她付钱。
她把买的零食分一半塞他怀里,一开始他还装清高不肯吃,在她极力怂恿下尝了一口,眉目舒展开来,低头专注地吃个不停,把高冷的包袱全抛到了脑后。
那时的每一天她都过得提心吊胆,每天都度日如年,时刻盼望着回到自己原来的时空。
如今想来,东梁时光的沉重底色上也曾有明亮的光影,那些碎金子般的回忆让人难以割舍。
她从蓦然闯入时的一无所有,到慢慢拥有了志趣相投的伙伴、不离不弃的友情,到最后,还找到了隔世重逢的爱人
缓缓收回神思,她放下卷帘,望着对面的上官逸,眸光渐深。
兜兜转转这么久,他终于又回到了自己身边,这一次,再也不要分开了。
因为,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了,想到这里,心里甜蜜无比。
车厢一阵猛地颠簸,上官逸迷迷糊糊中,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
他还未从座位上摔下,就被人稳稳地扶住了胳膊,带着体温的小小身体靠过来,软软的。
他睁开眼睛,发现雪若不知何时坐到旁边来了,自己大半个身体都歪在她身上。
他默默收回手,耳尖发烫,忙坐直了身体,低声道:“多谢!”
雪若柔和笑笑,坐回了对面的位子。
她心知上官逸虽然伤势基本痊愈,但身体虚弱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因此连日奔波中一直在犯困。
“这是到哪里了?”上官逸掀开车帘,眸光投下车外。
“东梁”雪若说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反应,但上官逸只是茫然地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林花春红匆匆谢
雪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以前我们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
“哦?是吗”他低低答到, 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再说话了。
无论她怎么说,他都没有丝毫印象。
马车跑了很久, 最后在天快黑的时候才停在一个四面群山环绕的山谷里。
雪若先从车厢内出来,她本要搀扶上官逸,被他固执地拒绝了。
许晗赶了一天的车,脸被风吹得发红,站在车前等候, 见上官逸走下车阶,不由分说就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上官逸挣了一下没松掉,也就由他扶着了。
几人站定, 上官逸抬起头,目光沿着数百汉白玉石阶一路往上。
暮色山影中,烧得漆黑的山庄大门依稀能看出几分曾经的雄伟恢弘,半掩着的门后是黑魆魆看不到尽头的建筑群,他怔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雪若深吸了一口气, 平静道:“东梁斥候营。”
上官逸不明白:“我们来这里干嘛?”
雪若微笑道:“我们从前结识了这里的一些朋友, 今日正好路过, 就顺便过来访旧一番。”
他们原本是要去夏州的, 那里的气候更适合上官逸的身体, 从北魏到夏州路上会经过东梁, 一时念起,便和许晗心有灵犀地决定过来旧地重游一番。
除此之外, 她也渺茫地期望着,期望上官逸看到斥候营的旧景,会不会想起一些什么。
虽然上官逸表现出略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在许晗的搀扶下走上台阶,跟着雪若向高处的大门走去。
忽然身后传来人声,有人在叫他们。
三人回头,见他们马车旁站着一个挑着一担干柴的老汉。
老汉不停向他们挥手,高声道:“年青人,你们不要上去,那个地方没有人,而且在闹鬼。”
雪若和许晗俱是一愣,许晗不以为然,也高声问道:“老人家,这世上哪里有鬼啊?”
老汉摇头,“你们不要不信,这个地方多年前被烧后,早就没有人住了。可是晚上经常看到有亮光和人影闪过,这附近的人都知道里面闹鬼,没人敢接近这里。”
雪若十分诧异,但马上说道:“多谢老人家提醒,我们等下就走了。”
老汉又叮嘱了他们几句,才扛着扁担离开。
“我们一定要上去吗?这里不过是一座废墟而已。”上官逸忽然开口,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山中格外清晰。
许晗转头看他,笑道:“晔哥,你是不是怕鬼,不敢进去?”
上官逸嘴角不动声色抽了抽,冷冷道:“笑话,我怎会怕鬼?不过就是一个破院子,有什么不敢进去的。”
说着,他摆脱了许晗的手,独自往台阶上走去。
许晗对着雪若心照不宣地笑笑,两人迅速跟上了上官逸的脚步。
*
三人沿着长长的石阶一路向上,很快就走到了大门处,上官逸微微喘息着站定,伸手摸了摸烧成乌黑的铁门,蹙眉不语。
门后是一片意料中的焦土废墟,许晗和雪若怔然站在门外,心里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白衣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尤为清瘦。
雪若心弦触动,犹豫着该怎么说才好,迟疑片刻,答道:“这里有很多武功高强的人,曾经很是有名”
上官逸点头,心道原来是个武馆。
他回头扫了一眼雪若和许晗,许晗会使长剑但应该算不得厉害,齐雪若显然并不会武功,自己就更是一窍不通,“那我们跟这个武馆有啥关联?”
雪若和许晗两人同时噎住,正想着怎么回答,又听他说:“难道是来送药的?”
“对!”两人异口同声回道。
上官逸点点头,继续往里走,不知为何,走进这里,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压抑感,沉沉压在心头,却无法分辨是从何而来。
他稳了稳神,抬脚迈进了烧成两截的门槛。
半轮昏暗的月挂在天边,夜色中远近的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咋看下看似雄伟恢弘,走近才发现尽是到处都是断垣残壁,惨白的月光照在上面,更觉触目惊心。
整个山庄到处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死气,山风呼啸着在穿过空庭,犹如如恶鬼低低的嘶吼。
三人边走边向四周警惕打量,议事厅前的广场上倒着烧黑的兵器架,地上散落着生锈的刀剑和长矛,广场上枯叶满地,脚踩在上面发出清晰的碎裂声,
“咔哒”一声,上官逸感觉自己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不禁低头抬脚去看,忽然听到雪若在后面急呼:“小心!”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雪若猛地拽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他刚想挣扎,许晗冲上来带着他一起趴在地上。
上官逸面前抬起头,见头顶上密集的暗器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发出“簇簇”的气流之声,不觉大惊。
“不要怕,”雪若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三个字让他有点不太舒服,好像自己是那个最弱的最需要保护的。
他想反驳自己并不怕,但想到自己的确最弱,就生气得不想开口。
这时,地面上发出隆隆的声响,广场上蓦然出现纵横的裂缝,裂缝逐渐变深,形成了无数一尺见方的石砖,一时间石砖高低起伏,参差交错。
有的地方石砖升高,有的地方深陷下去,不一会儿广场的正中央的石砖搭出了一阶阶台阶,直通上方的议事厅。
上官逸看得目瞪心惊,他们刚才趴着的地方石砖正好拱起,雪若拉着他勉强在两块石砖上站稳,两人弓着身体躲避不断飞过来的暗器。
“你方才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机关,”雪若对他说,她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些机关还这么好使。”
上官逸有几分狼狈,脸色不太好看,“有什么办法让这机关停下来吗?”
雪若马上点头,自信满满道:“当然,你就这个姿势,站稳别动。”
她嘱咐着,上官逸冷着脸,被迫保持着一个屈膝弯腰的僵硬姿势不敢动。
雪若对许晗使了个眼色,敛容道:“震位八步、离位十二步、坤六步,从遁门出。”
许晗会意,寻了个暗器的空挡翩然跃出,按照雪若的指引,一番挪腾跳跃之后,当他停在最后一个石阶上时,暗器倏忽止住了。
轰隆之声再度响起,满广场的石阶又开始高高低低地移动起来,不一会儿,广场上便平整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上官逸怔然望着这一切,忽然觉得似在何处见过,他仔细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
这些机关从前每个斥候营的人都了熟于心,见他没有什么反应,雪若解释道:“这机关是根据阴阳风水秘术建成的,用来防止刺客和外敌入侵的。嗯我们因为与这里的主人相熟,所以知道解开机关的秘诀。”
上官逸皱眉问道:“方才广场中出现的那个台阶,有何玄机?”
雪若道:“这个台阶其实是个隐蔽术,看上去可以直通上面议事厅,其实是引诱敌人上去,它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而且它的每一个台阶都是对应着暗器的方向,踏上去便很难全身而退。”
上官逸呼了一口气,神色舒缓些:“看来你懂得还挺多的。”
雪若仰头看他,眼前闪现他一遍遍教自己破解机关方法的画面。
他把口诀写在纸上,逼着她每日背一遍给他听,带着她走了一周后才放心让她独自进出这里,生怕她露出破绽来。
“我懂的这些,都是你教的。”她冲他笑,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过去常挂在嘴边的话:“你那么厉害,我其实什么都不用学,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够了。”
上官逸一怔,原来自己以前懂这些。
齐雪若这话听上去普通,但被她用这样的语气从唇齿间柔柔地说出来,极像一句情话,他顿时有些噎住。
余光扫到许晗正兴冲冲地走过来,他咳了咳,敷衍道:“你快速看一圈,我们便回去吧。”
“好。”雪若轻声答应着.
后院的花草树木俱都付之一炬,假山旁的石桌和石凳是少数完好留存下来的东西。
雪若木然地站着,低下头,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桌面。
脑中浮现自己与钟午、倪丑在这里嗑瓜子、讨论话本子的场景,那时阳光正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她住过的屋子已经塌了半边,被烧得支离破碎的门歪倒下来,挡住了入口。院子里的墙边扔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用手抹去上面的焦灰,发现是自己以前放在这里的泥炭炉子。
记得每次出任务劫后余生回来,她都会在小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支起八仙桌,亲自下厨整一桌好菜,李申他们几个和许晗边吃边说笑,场面热闹非凡。
那时候,觉得朋友间相聚的时光很多很长,不用着急想太多。
她曾笑着说,也不知道下次自己还有没有命回来,所以要及时行乐尽欢。
她说这话的时候,钟午他们几个都会齐齐说“呸呸呸,不许胡说!”,然后让她对天罚酒三杯,说“童言无忌,老天爷莫怪。”
旧事历历在目,没有想到再回来时,当年欢聚一堂的知己们,都已长眠地下,不知魂归何处了。
听许晗说,她回去自己时空的后来,钟午在一次出任务时被追兵的羽箭射死,不久倪丑也被官府擒,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而李申,在斥候营被北魏、夏州围剿覆灭后就失踪了,听说是被大火烧死了。
早知如此,那时是不是应该好好告个别,眼下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强忍着悲伤,穿过月洞门去了隔壁的院子。
令她吃惊的是,苏辰住的房间时保存得十分完好的,房内除了墙面略有烟熏的痕迹,其余家具物什一切如旧。
她心潮涌动,回身就去院子里,拖起上官逸的手往屋内走。
上官逸正等得不耐烦,被她陡然拉住进了这间黑魆魆的屋子,火折子的光亮起,屋内一股霉味,他皱眉捂住了鼻子。
目光对上一双极亮的眸子,雪若热切地问道:“你回想一下,还记得这里吗?”
他板着脸扫了房内一眼,摇头:“不记得,看得差不多了吧,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上下左右看看,生怕房梁上的灰尘掉下来脏了自己的衣服。
雪若有些激动,拉住他的两个衣袖晃动,用恳切的语气道:“你在仔细想一想,你看看这个屋子,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许晗忙上前,轻拉了拉她的衣角,欲言又止,劝道:“姐姐”
上官逸脸上浮起薄怒,挣脱雪若的手,烦躁说:“我说过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既然我对这里毫无印象,可见对我并不重要,我也不需要记起什么。”
说罢,他便拂袖出去了。
屋子里只留许晗和雪若两人,气氛有些尴尬。
许晗叹息道:“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心里应该也不好过,我们便不要再逼他了”
他忐忑地看着雪若的表情,小心道:“你不是说他如今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活得简单轻松,为什么现在又逼他去回忆?”
“没什么?”雪若抹了抹脸,熄灭火折子,并不想多说什么,平静地往外走。
被许晗蓦地拉住了袖子。
“可是因为,他身上的毒?”许晗的声音压得很低,紧张得心直跳,想问又害怕听到回答:“还是很严重”
雪若不置可否,默了片刻,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我想知道,在那个时空我最后一次离开后,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何中的噬魂蛊毒。这样,才能找到解毒的源头。”
许晗心中蓦然下沉,喃喃道:“果然”
他黯然神伤道:“可惜那次他回来后,就把我送出了斥候营,不准我再回来,我对后面发生的事情也一无所知。我问他,可是他一个字也不肯说。”
雪若心头愈发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连许晗都要瞒着。
“他本来说会与我一起离开斥候营,可是我等了几个月,他都没有来。我进不去斥候营,也打听不到里面的消息,急的团团转,后来他来找我,那时他已经中了蛊毒。”
“他是在十三死之前中的毒是吗?”雪若问道。
她想了想,补充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死的那个是我,还是十三,后来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许晗叹了一口气,道:“他中毒后没多久,就传来消息说你死了,我听到后不顾一切想冲进斥候营,却没有成功。此后他也消失了,直到他造反杀了营中和四位堂主,做了新任的营主,我才见到他。他当营主的第一日就宣布解散斥候营,将解药分发给每一个杀手,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
“可惜大家还没来得及离开,就遇到了北魏和夏州联手剿灭的三万兵马,营中杀手们虽然武功高强,但终究难以抵挡千军万马,三千杀手尽数被剿灭,袭营的兵马放火烧营,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平淡无奇的一番话,翻开了当年鲜血和烈火交织的惨烈场景,尸横满地,血流漂杵,曾经声名显赫的斥候营一朝覆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你们俩聊完了吗?”那个熟悉的声音冷冰冰地从外面传来时,两人都恍了一下神,顿时回到现实中。
夜探斥候营
两人前后脚从屋内出来, 上官逸抄着手,不满道:“我累了,走吧。”
他不明白几个人大晚上的, 在一个废墟里走来走去有何意义……
他站在那里, 表情与伫立在时光深处那个一脸厌世表情的苏辰如出一辙。
雪若动容望着他,许晗眼中闪着碎光, 两人都在默默庆幸他还在自己眼前。
他们的表情在上官逸看来甚是诡异,他瞪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
许晗与雪若两人相视一笑,低头跟着后面不语。
三人快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大门的方向走, 不多一会儿,就走到了议事厅前广场, 马上就可以出去了,上官逸小心地看着脚下, 以免再次触动机关。
“哪里有鬼啊,那个老伯吓唬我们。”许晗嘟囔道。
“有可能是我们一身正气,妖魔鬼怪都吓得不敢近身了。”雪若言之凿凿道。
身旁传来一声冷笑,上官逸凉凉道:“怎么不说你们长得吓人,鬼都不敢出来了。”
雪若高兴道:“阿晔, 你都会寒碜人了, 简直太厉害了!你以前最擅长毒舌了, 看来你开始恢复记忆了好事儿啊!”
上官逸嘴角抽了抽, 低咳了一声, “你的夸奖很别致, 我会继续努力的。”
许晗上前,一手勾住一人, 热络道:“我好像又回到那时,看你们两人斗嘴的时候,结果一不小心,就引火上身了。”
“你闭嘴!”雪若和上官逸齐声道。
许晗吐了吐舌头,不再吭声。
片刻之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议事厅里有白影一晃而过?”
两人闻言一愣,停下脚步,齐齐往议事厅看去。
只见那里面一片漆黑,并无异常。
“你是不是眼花了,哪里有什么白影?”雪若拍了一下许晗肩膀,嗔道。
“是我看走眼了吗?”许晗挠挠头,有些疑惑,他自言自语道:“可是我刚才明明看到了,有个穿着白衣服的人飘过去了。”
上官逸蹙眉不语,一直盯着议事厅内,忽道:“我也看到了。”
许晗神色一敛,忙跑到上官逸身边,圈住他的一个胳膊,“晔哥,我没瞎说吧,那里确实有人影在晃。”
上官逸淡定道:“是个穿黑衣服的人跑过去。”
雪若吓了一跳,凝神睁大眼睛,往那边细看,嘀咕道:“一会儿是白衣服,一会儿黑衣服,你们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又左右看看,确定空气中没有致幻的迷药。
“鬼火,鬼火”许晗从上官逸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指着议事厅里颤声道。
雪若这次看清楚了,厅内有莹莹的火光忽明忽灭,依稀似有人影飘过。
“装神弄鬼!”她哼了一声,没有多想就往台阶上奔。
忽然腰间一紧,她被一下子勒得喘不过气起来,转头去看,见上官逸正从后面一手扯住她的腰带,他的另一只手被许晗缠住不放。
上官逸松开拽着她腰带的手,不好意思道:“抱歉,一时情急找不到拉的地方。”
“你拉我干嘛?”雪若的脸红了红,夜色中倒也不十分明显,她没说什么,低头将扯松的腰带重新系好,许晗在一旁“扑哧”憋笑了一声,她狠狠挖了他一眼。
上官逸的声音淡淡响起:“你胆子这么大,竟然不怕鬼?”
雪若不屑一顾:“我才不信这世上有鬼,就算有鬼也不可怕,往往人比鬼更可怕。”
许晗在一旁胆战心惊道:“万一真是鬼呢,算了,我们赶紧走吧。”
雪若看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怕什么?装神弄鬼之人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扰得此处不得安宁,今日我就要揭穿他。”
上官逸似笑非笑看着她:“既然你知道那是人扮出来的,你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贸然进去,可有把握吗?”
“我们这不是有三个人吗?里面总不会有一群鬼吧。”雪若笃定道。
她拍了拍腰间,狡黠眨眼,小声道:“放心,我带了装备,不管是人是鬼,都能把他炸晕。”
见她把自己也算上了,上官逸莫名有些高兴,嘴上揶揄道:“当心别炸了自己。”
他拂了拂袖子,拍拍许晗,“走,我们一起去看看热闹。”
“啊?真的要进去啊?别吧,我最怕鬼了”许晗往后面缩,被上官逸一把揪住。
他弯了点腰,在许晗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若真的怕,等下遇到危险,让前面那个女人保护我们,我们俩男人躲后面,不就成了。”
许晗听出他话里的讥讽,直起脖子硬撑道:“谁说我怕,笑话!阿若姐,你等下走我后面来”说着就去追雪若。
上官逸轻笑,负手跟在他们俩后面登上台阶。
“吱呀”沉重的大门被完全推开,门棂转动的沉闷声响划拨黑魆魆的寂静,让人心头更添几分阴森。
三人先后迈过门槛,站在空旷幽暗的厅堂内,自他们进来后,人影和鬼火都骤然消失了。
当时斥候营诸人齐聚一堂的场景历历在目,眼前只余满屋狼藉,桌椅、家具都被烧得破败不堪了。
雪若恍了片刻神,就被身后的“啪嗒啪嗒”的声响打断思路。
她神色一凛,回头去看,原来是一阵风忽地钻进来,满是破洞的纸窗不停拍打着窗框。
许晗靠近上官逸,一只手悄悄地牵住上官逸抄在后面的衣袖,上官逸假装没发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厅内的动静。
雪若正在纳闷地左右张望,忽听上官逸冷声道:“小心上面!”
雪若和许晗骤然抬头,见左右房梁上都有一个白衣人飘然而下,向他们冲了过来。
雪若拔出后腰的匕首,迎了上去,许晗见状,也顾不得胆怯抽出长剑紧跟而上。
厅内各处闪现幽幽萤火,绿的、黄的、仿佛野兽的眼睛在暗夜中发光,伴着窗口处传来的厉鬼呼啸般的风声,甚是骇人。
一支短箭从雪若手中射出,她的右手高举在空中。白衣人颤动了一下,中箭后依旧速度不减向雪若扑过来。
雪若左手挥动匕首,“嘶”白衣人的衣衫破碎,像个泄气的皮球,颓然掉落地上。
雪若上前蹲下身子查看,发现竟然是个穿着白衣的假人,披着骇人的长发。
“当心后面。”上官逸沉声在一旁提醒,他已退后几步靠墙而站,观察着厅内的动静。
雪若忙站起来,轻盈地转身,堪堪躲过飞过来的白色假人,那假人兀自沿着原来的轨迹落在地面上。
许晗也劈开一个白衣人后,被里面露出的棉花屑沾了一身,恼怒道:“什么劳什子玩意!”
“有人在暗处操纵着这些东西,”上官逸换了个姿势,抱着手臂波澜不惊道,发现都是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便觉得有些无趣。
“我去把他引出来。”雪若自告奋勇道。
上官逸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弯出个饶有兴趣的弧度。
武功不高,胆子够大,还会破解机关,各种自制装备层出不穷,弱柳扶风的身子装了颗女侠的心。
这个齐雪若,有点意思。
她真的是药铺出身的小姐吗?她这副模样在他看起来,若不是个飞檐走壁的毛贼,就是个没有武功花活来凑的菜鸟女杀手。
议事厅东侧有个隐蔽的內室,雪若方才观察了房梁和四个角落,都没有看到什么异样,那幕后操纵之人应该躲在內室里。
许晗不停地挥剑将飘来飘去白衣人斩碎,战胜恐惧的他格外兴奋,他周身棉絮如雪纷飞,玩得不亦乐乎,上官逸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不让棉絮沾到衣服上。
雪若悄无声息地潜到內室门边,探头张望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往內室洒了一把粉尘。
她抛出粉尘的时候手不慎抖了一下,一小部分的粉尘散落在自己的周围,她心道不好,犯低级错误了,忙用袖子捂住口鼻,还是忍不住咳了起来。
现形粉还没让躲在內室的人现形,她自己就暴露了。
一直在几步开外墙边等得无聊的上官逸,忽然大叫一声,“小心!”
连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跃身过去了,奋力将雪若往旁边一拉,躲过了从內室蓦然劈出闪着寒光的长刀。
两人被巨大的惯性带到在地,见密室内赫然跃出一个黑色人影,他手中的长刀直直地向仰面坐在地上的雪若劈去。
上官逸回身想再拉开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住手!”
“不要!”
两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同时响起,上官逸和许晗一脸惊惧。
刀在雪若的额头上方倏忽停下,仿佛被点了穴一样。
雪若脑中一片空白,双手在后撑着地,睁大双眼直视着那人。
鬼火忽明忽暗,蓦地熄灭了。
殿中一片漆黑,那人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楚,持刀的手却不住地发抖,抖得拿不住刀,“哐当”一声,刀终于掉在了地上。
他弯着腰开始剧烈咳嗽,看得出他应该也吸入了不少白色粉末,方才在强撑着。
雪若见状,摸索着在地上找到刚才脱手的匕首,伺机反击。
那人惊恐后退,一边咳,一边指着雪若,断断续续道:“鬼鬼啊!”
现在轮到雪若他们三人懵圈了,只听说贼喊捉贼的,怎么还有鬼喊捉鬼的?
雪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冲那人怒道:“谁是鬼,你才是鬼呢!”
她往前,那人竟然吓得瘫倒在地,随着她的前进,坐在地上不断往后退缩。
雪若更加惊诧,拔出匕首指着他,“快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吓人!”
许晗已经奔过来,上官逸也走了起来,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雪若身旁,打量着地上的人。
自此人现身,厅内的白衣布人和鬼火全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厅中太暗,那人的脸看不出真切,雪若把匕首往前送了送,吩咐许晗:“把火折子点上。”
“涟漪是你吗?”那人哆嗦着嘴唇,吐出一句话。
雪若和许晗神色一震。
上官逸侧目,不明就里地打量两人表情。
火折子移近过来,雪若呼吸一滞,听到自己和许晗同时惊呼道:“李申!”.
那人确实是李申。
在他们彼此把对方吓了一跳之后,雪若和许晗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面前站的人是李申。
看到李申还活在世上,雪若顿时转怒为喜,她收回匕首,往旁边站着的上官逸手中一塞,上前拉着李申的手,闪着泪花激动不已。
上官逸莫名地握着手上多出来的匕首,转身扔给了许晗。
李申身体僵硬地缩成一团,看到她仍然十分害怕,喃喃道:“你没有死吗你是人还是鬼啊?”
雪若这才想起,李申认识的那个涟漪在八年前就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她想了想,笑道:“对,我没有死,还活着。”
这其中的曲折太过复杂,一时半会讲不清楚,反正当年与他结识的那个涟漪也自己穿越过去的,她觉得这样说也没毛病。
李申仍然有些不敢相信,结结巴巴道:“可是我亲眼看到你下葬的时候我也在。”
雪若对他眨眼睛:“你就当我又复生了,难道不好吗?”
李申连忙点头,激动道:“好,好,自然是再好没有了。”
他看到雪若身边的许晗,欣慰道:“许晗你也没事,自从苏辰死后,这么多年你都没有音讯,我还以为你跟他一起”
许晗嘴角抽了抽,刚想开口,这时上官逸在后面早已等到不耐烦了,上前催促:“你们聊完了吧,可以离开这里了吗?”自从进了这个鬼地方,他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他方才一直站在暗处,陡然出现在火折子的光芒下,李申吓得又抖了抖,“苏辰?!你是苏辰,你你也活着”
他眼中交织着恐惧在内的复杂情绪,竟比刚才看到雪若时还要激动三分。
上官逸皱眉,犀利地望着他,“你叫我什么?你认识我?”
见李申不说话,他眸光微动,转头看了看雪若和许晗。
雪若挡在上官逸面前,岔开话题:“李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搞这些玄乎的东西来糊弄人。”
李申叹了一口气,说自己侥幸在多年前那场屠杀中活了下来,逃进了附近的深山,等火灭了后他无处可去,又回到了这里,就一直住到了现在。
这些年总有附近的村民好奇闯入,误触了广场上的机关而无辜丧命,所以他弄出闹鬼的样子,为的就是吓退那些胆大的村民。
“我从十五岁来到这里后,就没有去过其它地方,这里是我的家,虽然现在只剩一片废墟了,但我也只能在这里终老。”李申感伤道。
雪若难过地点头,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
她怕李申一人再次生存困难,想给他留些银票,被李申婉言谢绝了。他说自己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此生活,山庄后的苍暝山中什么猎物都有,不愁吃喝。
他带着雪若他们去后山,那里有钟午和倪丑的墓,原来当年他偷偷替两人收了尸,埋在了后山隐蔽之处。
雪若忍着悲伤,含泪与许晗一起在坟前祭拜一番,上官逸抄手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若有所思。
分别的时候,他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互相诚挚地道了声:“保重!”
雪若他们转身离去,李申停留在上官逸背影上的目光,渐渐深沉.
马车缓缓启动,车厢内对坐的两人都没有说话。
见雪若的神情有些低落,上官逸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剑柄镶的宝石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夸奖道:“这匕首不错,怎么之前没见你拿出来。”
雪若双肘撑着膝上,托着下巴恹恹道:“方才在那个房间里找到的。”
“哦,竟然还有这样的宝贝,早知道我也去翻翻。”他不无遗憾地打趣,抬眸看了雪若一眼。
雪若无语地望着他,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忘了这匕首是当年他送给自己的,只是不知怎的,多年前被他留在屋内的箱子里没带走。
“对了,你方才把自己呛倒的是什么粉?”上官逸有些好奇。
“现形粉,用来让躲藏的敌人现身。”她拿过他手中的匕首,放进刀鞘里。
这现形粉的配方是她从鬼神医那里学来的,日常会配一些带在身上,其实很少用到,因为以她的武力值,不打草惊蛇就很好了,万一现形的是强敌就完了。
方才只不过她笃定对方如果武功强大的话,就完全不用装神弄鬼了。
“你乱七八糟的装备还真不少,倒是十分有趣。”上官逸缓缓道,话锋陡然一转,眸光聚集,“所以,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你我果真是卖药的?涟漪姑娘!”
马车碾过地面的一个不小的石块,雪若蓦地跳了起来,随着车厢一起落下来。
她忙拉住扶手,稳住身体,低头掩饰自己一瞬间的慌乱.
如果说别的什么能力,雪若不敢打包票。
但在一本正经瞎说这一途,雪若一直就没在怕的。
马车恢复平稳时,她就用超强的编故事能力把上官逸再次忽悠过去了。
毕竟他大脑一片空白,又没办法求证,只要她说得像真的,他除了相信也没别的选择。
他相信了青梅竹马的他们曾经被店主,也就是雪若的父亲送到刚才的武馆学艺。涟漪和苏辰是他们学武时的艺名,方才那个叫李申的就是他们武馆的同学。
武馆因为得罪了官府,后来被灭门屠了个干净,所幸他们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李申误以为他们也葬身火海,才会有方才的惊讶。
“原来,我也有武功的”上官逸的注意力被成功带歪,他脸上有些欣喜。
雪若摆手,不忍地说道:“别提了,你那三脚猫功夫比我好不了多少,你武功没学到啥还总把自己伤到,差点就被逐出师门了。”
上官逸的眸光黯了黯,郁结道:“原来如此。”默默把手中的匕首往坐垫下掖了掖。
问了还不如不问。
雪若拍拍他的肩膀,同情道:“术业有专攻,阿晔,咱们把采药这项工作完成好就可以了。”
她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要是他知道自己曾经斥候营最厉害的杀手,一柄长剑名震天下,或许心里会更加失落吧?
梦魇深处
还没有出东梁, 忽然风雨大作起来,马车前进得愈发困难。
许晗穿着蓑衣,掀起车帘道:“雨下得太大了, 我们找个地方歇脚过夜, 明日再走吧。”
雪若和上官逸都无异议。
不料如今东梁城凋敝得厉害,这风雨天竟然找不到一家亮着灯的客栈。
无奈之下, 许晗敲开了路旁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见蓦然出现在门口的陌生人吓了一跳,忙将她丈夫从屋里唤出来壮胆。
她丈夫撑着一把竹伞走过来,听许晗说清楚原来要找投宿的地方,神色舒缓过来, 说东梁如今少有游客和往来商旅,客栈大都经营不下去关门了。
他说, 往东走十多里左右有一座破庙,那里可以歇脚。
许晗连忙道谢, 离开前又被男主人叫住,说往前走一个街口,街道对面有一座废弃无人的大宅子,如果不想走远的话可以去那里凑合一夜。
许晗感激不已,与他们道别。
他刚离开, 那妇人问丈夫道:“你说的那个废宅可是周府的宅院?”
丈夫点头:“正是。”
妇人嗔怪道:“你不知道当年周府全家惨遭暴徒灭门, 全家三十六口, 连半岁婴孩都没有留下活口, 那个地方是个凶宅!”
丈夫不以为然道:“都过去那么些年了, 他们只是过去避避雨, 有什么关系。”
妇人摇头叹息:“我终究觉得不吉。”
*
许晗回车厢与雪若他们商量,告之前方有个废弃的宅子, 雪若看了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雨,与上官逸商量先去那宅子暂避,上官逸点头答应。
当马车停在漆黑的大门前,雪若掀开车帘,仰头看了一眼高阔的门楣和上面黑底烫金的“周府”匾额,不由生疑:“周府看上去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何故废弃了?”
许晗拿着油纸伞将二人逐一送下车,又将马车停在屋檐下无雨之处。
这府邸的主人应该非富即贵,连大门的四角都镶着贵气的铜边,门上贴着的封条早已剥落大半,雪若点起火折子看封条上的署名,竟然是北魏官府的封条。
东梁原本有县衙门的,衙门里的县官是当地百姓推举出来的,斥候营还在的那个时候,这里民风古朴、治安良好,老百姓自给自足,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自从斥候营暴露于天下,东梁四周的北魏、夏州和百济联手剿灭斥候营之后,开始了对东梁的争夺,三国都想接管东梁,争执不休,他们占领了县衙门,赶走了县官,在东梁划地自治,小小的东梁被分割得四分五裂。
后来三国忙于在其它地方争夺地盘,慢慢也就忽略了东梁这巴掌大的地方,三国撤兵后当地无人管理,贼匪趁机作乱,百姓苦不堪言纷纷搬离,此后东梁渐渐凋敝了下来。
门上的铜锁已经生锈,雪若拔下头上的发簪对着锁芯拨弄几下,轻松地就开了锁,回头见上官逸正在观察自己,看不出什么表情。
雪若干干笑笑,将发簪插回发间,给他手上塞了把伞,“我们快进去吧。”上官逸没有说什么,跟在她后面。
她边走边观察,这周府应该是三国联军剿灭斥候营之后被封的,难道它与斥候营有何牵连吗,府上的人都去了哪里?
带着这些疑问,雪若撑着伞绕过影壁,一院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呈现面前,虽然宅院已经荒废,但仍可看出其中的建筑别致精巧,颇具匠心。
她有些意外,转身对上官逸高兴道:“看来是个不错的落脚之处。”
一道闪电自头顶蓦地炸响,她被吓得一激灵,再看上官逸撑着闪呆立在雨中,方才闪电的白光中她看见上官逸脸上骇人的神色,他惊恐地睁大双眼,额头隐约有细密的汗水。
“你怎么了?”雪若忙走过去。
“我”上官逸的表情有些古怪,一只手紧拽着胸前的衣裳,神色痛苦:“不知为何,我一进来这里,就觉得很难过似乎无法呼吸。”
“我不想进去!”他转身就想往外面走,他说不清什么原因,只想尽快逃离这里。
天空又是一个炸雷,雨势越来越大,仿佛从天上倒了一盆水下来。
雪若跟着他后面,“雨这么大,夜已经深了,下一个可以暂避的地方要走两个时辰”
上官逸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已经湿了大半的长衫,再回头看雪若的头发和肩头都被雨淋湿了,整个人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好吧”他勉强答应了,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两人今夜要带他来这些废弃的场所,他们又不是乞丐,就不能正经找个客栈投宿吗?
“东梁城的百姓很多都离开了这里,现下百业萧条,客栈都关门了。”雪若看出了他的疑惑,上前扶着他的时候低声解释。
说实话,上官逸到了斥候营的旧址就感到不适,也许是他隐隐感觉到什么,而到了这废弃的周府,他表现出更加强烈的排斥和躲避,这让她猜测这里与他曾经有过什么渊源,他才潜意识地抗拒进入这里。
她想知道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怎么会中了噬魂蛊。
雪若将上官逸脸色扶进几步开外的前厅,找了个椅子让他坐下,她半蹲在前面,凝神替他把脉。
他的脉息忽然变得紊乱和虚浮,像受了极大的刺激,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让他更加恐慌。
她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个青瓷药瓶,倒了一粒药递给他,“这药可以安神静心,你服下看看。”
“谢谢。”上官逸微喘着接过药,放进唇间咽下。
窗外电闪雷鸣,雷声响起,屋内不时亮如白昼。
雪若向四周打量一番,这厅堂内还完好地保存着以前的陈设,黑酸枝的家具古朴考究,架子上还有一些字画和古籍,除了到处都积满灰尘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桌上还残留着半截烧过的蜡烛,雪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暖黄的光铺满了整个屋子。
她又在厅内转了一圈,找到两个软垫,让上官逸靠坐着舒服一些。
上官逸再次道谢,说麻烦你了。
雪若欲言又止,手指搓着衣角,“这是你今日说的第十一声谢谢了,倒也不必如此见外”
上官逸微怔,歉然道:“只是,除了谢谢不知道该说什么”
雪若有些难过,轻声道:“要么再加两个字,谢谢”
“娘子”两个字还没出唇,就见许晗撑着伞从外面湿漉漉地进来,她马上闭上嘴不吭声了。
许晗收了伞,在地上摔着伞上的水,嚷嚷道:“方才我前后走了一圈,这个宅院还真不小,前后有四进,带着园子和两处耳房,看来是个大户人家。”
“晔哥,你脸色不太好,可是身子不适?”他注意到上官逸的异样,忙过来关心。
上官逸摇头,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可能今日有些累了,不免心慌。”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让我看看”许晗想多问几句,被雪若打断,怕他聒噪让上官逸更加心烦,便支他去马车上拿干粮和水来。
许晗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上官逸,挠挠头,看外面雨明显小了,就闷头冲了出去。
雪若在屋子里转了转,在壁橱内找到个炭盆子和不多的炭块,细看竟然是上好的银丝炭,果然这周家是个富贵人家,她把炭盆子点上,拉到上官逸面前给他取暖。
上官逸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把双手放在炭盆上烤着,迟疑道:“你也过来一起暖和一下。”
雪若知他不惯与人太亲近,摇头说,“我不冷,我去看看哪里有炉子可以烧点热水。”
说着双手撸着两个胳膊取暖,就往外走,上官逸看着她背影从门口离开,才抿唇低头,注视着火盆。
雪若刚从院子里的井里打了些水回来,就遇到气喘吁吁回来的许晗,他把雪若拉回屋里,一脸惊惶,“阿若姐姐,外面被很多带着武器的人包围,看样子是冲我们来的!”
大约是雨声雷声太大,他们竟似乎没有察觉到屋外的动静。
雪若和上官逸俱是一惊。
雪若心道这一路他们乔装改扮掩盖痕迹,避开官道改走人少的小路,并没有发现有人在追踪他们,难道在曲池伏击他们的那些人又追过来了,那些人如何发现他们的行踪的?
难道有人告密?除了他们三人外,只有李申见过他们
她细听下果然屋檐流下的雨水声中夹杂着细密的脚步声,来不及细想,忙将桌上蜡烛吹熄,手中的水将炭盆里的火浇灭。
“看清楚是什么打扮的人吗?”雪若急问道。
“我从门缝中看了看,都是黑色夜行服的蒙面之人,看不出身份。”许晗答道。
院外的围墙上出现隐约的火光,应是那些人手中火把发出亮光。
“来不及了,我们立刻走,看看哪里可以离开。”雪若快速道,上官逸闻言撑着满是灰尘的方桌站起来,刚从椅子上站起,又捂着头重重坐了下去。
“阿晔”
“晔哥”
雪若和许晗同时叫着,冲过来扶住他。
“你还好吧”雪若担心道。
上官逸唇色发白,后背已完全汗湿,不知为何,听到许晗说外面全是黑衣人,宅子已经被团团包围,想到这个画面他就头痛欲裂,眼前的房间摆设看上去都是重影,他努力克制着痛苦道:“我没事,走吧。”
许晗说那些黑衣人是从前门包围过来的,既然前门没办法出去,他们只能往后院去逃生,许晗在前面引路,雪若搀扶着脚步虚浮的上官逸紧紧跟在他后面。
许晗虽然方才四处略走了一圈,可是黑灯瞎火也没看仔细,如今心急慌乱更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摸不着北。
三人转了半天,发现全是死路。
只听前门出一阵门被撞开的轰响,密集的脚步声闯进院子,伴随着家具翻倒的声音。
“他们进来了”上官逸沉声道。
雪若和许晗面面相觑,眼看这宅子里并无藏身之所,他们逃无可逃,无计可施。
上官逸不知那里来的力气推开雪若,指着围墙上方,对二人坚定道:“你们二人跳墙走吧,不用管我了,我去拖住他们。”
这墙虽然很高,但他见识过雪若和许晗的轻功,应该勉强能上去,带着他只能增添一个累赘。
“不行!”雪若和许晗异口同声拒绝,雪若上前想拉他的手,被他躲开了,她同样坚决:“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块死。”
许晗急得双眼通红道:“我也不走,大不了跟他们拼了,这条命不要也罢。”
上官逸冷笑:“死一个跟死三个,有脑子的都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反正我也是废人一个,”他有些支撑不住,强忍着痛楚,“何况,我并不想跟你们死在一起,你们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转向雪若,眼中没有半分温度:“你若顾虑的是夫妻名份,我们现在便可以和离。”
听他说出此话,雪若蓦然一惊,眼泪立刻流下来,喃喃道:“你不要这样说话……我们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
她握住他的手腕,手心的温暖透过衣料传递过来,上官逸心软了下来,涩声道:“走吧,他们未必会把我怎样的。你们这一路已经护我够多了,没有必要”
星星点点的火把从前厅向后院移动过来,那些黑衣人想必马上要搜索过来了。
雪若听话点头,“好,那我们这就走了”
上官逸点头,指着墙上一处:“那一边略微低一些,你们从这里”
雪若在他身后悄然举起起右手,手刀放在他后颈上方,狠心劈下
上官逸身体一软,雪若忙用肩膀撑住他,回头对看呆了的许晗叫道:“你发什么愣,快来帮忙!”
许晗反应过来,忙一起帮着扶住上官逸,雪若蹲下身子,往上官逸腰间绑绳子,“等下我们俩一起带他跃过去。”许晗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
“阿若姐,他们马上就要找到这里来了,”许晗焦急地催促。
雪若没有抬头,“你身上还有霹雳弹吗?”
“还有两个”
“够了,全给我。”
许晗将信将疑从怀里掏出霹雳弹,雪若接过继续吩咐:“等下如果被他们追上,我扔第一个霹雳弹的时候,你力气大,就背着他先走,我在后面拖着其他人,多少可以给你们争取些时间。”
她试了下绳子,“很结实,我们走!”
许晗却看着围墙高处,用手指着那里,定定道:“他们已经追来了”
雪若转头,见面前的墙头蓦然跃下一个黑影来,她立即从腰间摸出匕首,许晗也抽出长剑。
“别出手,是我!”那个黑影开口说话,声音十分耳熟,从墙上跃下的只有这一人。
两人愣了愣,那黑衣人径直向他们奔来。
“李申!”看清楚来人后,雪若和许晗异口同声叫道。
许晗惊喜:“怎么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来人的确是李申,他还穿着方才见面时的粗布长衫,只是浑身上下都被雨淋得透湿,“没有时间细说了,”他看了一眼被打晕的上官逸,诧异,“他怎么了?”
许晗道:“他不肯跟我们一起走,说不愿意拖累我们,被涟漪姐打昏了。”
李申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压低声音道:“你们快跟我来。”
他上前和许晗一起架着上官逸,带着他们沿着后院的厢房向前厅走,雪若不解拉住他:“那些人就在前面”
李申点头,“我知道,你们刚要跳出去的地方外面已经被包围了,要逃出去只能从这边走,放心!”
雪若心生疑虑,但接触到李申诚挚的目光,咽下了想说的话,跟着他们后面走。
人声越来越大,火把也渐渐逼近,敌人的绰绰人影就在眼前,几人屏住呼吸,走在一排房屋的阴影中。
就在快要与敌人照面之际,在房屋的隐蔽下,李申忽地闪身一拐,进了花园里,他似乎对这里很熟,借着假山、凉亭的掩护,很快摸到了一片竹林处。
竹林不大,只走了片刻就到了一堵粉墙边,李申站定,观察片刻,指着粉墙的另一端道:“哪里!”
他们顺着他的手望过去,那边是个墙角,长着半人高的杂草,不明白李申是什么意思。
李申上前,一手一脚把杂草拨开了一块空隙,露出了墙底圆圆的一个狗洞,他们才恍然大悟。
李申道:“快从这里爬出去,你们的马车已经暴露了,我在外面重新给你们备了一辆,快走!”
他在废墟里装神弄鬼度日,竟然能这么快准备出一辆马车,雪若狐疑地看着他,许晗又惊又喜,率先爬出去探路,很快墙那边就传来他激动的声音:“真的有马车等在这里。”
他们很快为如何把昏迷的上官逸从狗洞里塞过去犯难,“早知道别打晕他,现在可好”许晗嘀咕。
雪若卷起袖子,“这个简单。”
她伸手,用食指掐住上官逸的两个穴位,片刻之后,他便幽幽转醒,莫名地看着两人和从天而降的李申,“这是哪里你不是那个鬼吗”
“你刚睡了一觉,”雪若指着狗洞,“现在我们要从这里逃出去。”
上官逸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他显然对今晚莫名其妙的遭遇已经忍耐够了,正想发作,听到不远处的打砸声音和火光,阴着脸不说话。
投庙
“你们带苏辰赶紧走吧, ”李申催促着,上官逸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对这个“苏辰”的名字没什么好感, 因为与这个名字相关的地方都让他感到不适, 他转开视线前,余光感觉出李申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 等再转头看是,李申已经移开了目光。
看着许晗和上官逸依次爬了出去,雪若正准备也过去,却见李申站着不动。
“你呢?你不走吗?”雪若见他没有一起出去的意思,不禁问道。
“怕他们发觉追上来, 我等下躲在暗处拖住他们。”李申说出,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来。
“你会武功?”雪若诧异地看着他, 记忆中李申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原是北魏王宫的宫人, 也是斥候营唯一没有武功的人,主要帮营主管理账面和各级杀手。
李申似乎并未察觉她的疑虑,而是对她温暖地笑笑,眼神澄澈,圆圆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怯, 一如他多年前与她说话那样:“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日后有机会见面我告诉你”
“可是你一人”雪若终究觉得将他一人留下不妥。
李申温声道:“你放心吧, 我只是躲起来弄点响动逗逗他们, 不会被他们抓到的。”.
天空中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马车顶着风雨一路疾驰。
车厢中, 雪若靠在上官逸身边,忆及方才发生的一切, 彷如做梦一样,在李申的帮助下,他们不可思议地从那些追杀的黑衣人眼皮底下逃走了。
这李申,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一路跟着他们?
她想不出所以然来,转头见上官逸阖眸倚在车壁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雪若探了探他的脉搏,发觉他的脉息逐渐平稳,才放下心来。
他的脸色不似方才那般吓人,嘴唇也没有那么白了,呈现出淡淡的水色,他的眼睫毛漆黑浓密,在眼下投下一片弧形的阴影,看上去安静而乖巧,与醒时拒人三尺之外的模样很不一样。
雪若入神地望着他,满足地微笑。
马车不住颠簸,上官逸的身体随着马车不住左右摇晃,睡梦中失去支撑,头不时向前一顿一顿。
雪若怕他辛苦,忙坐直了上身,一手扶着他的头,轻轻搁在自己的肩膀上。
瞥见他的右手垂落在长衫上,她维持着上半身不动,吃力地伸出自己的左手,贴着他的长衫,将他的手抄进自己手心,轻轻握住。
想起方才危急时,他竟然说出要与自己和离的话,方才的难过委屈顿时涌了上来。
她赌气地想用指甲挠他的掌心,让他也痛上一痛,看下次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手指在触碰到他时蜷曲了起来,只是在他手心像羽毛般轻轻蹭了两下,就立刻舒展开来,娴熟地穿过修匀的手指,与他交握。
日后等他恢复了,再与他算账吧,她在心中想。
他的掌心依旧是熟悉的微凉温润,让她能在贴合的一瞬间就能立即分辨出,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车外风疏雨骤,帘内两人紧紧依偎,十指自然相扣,青丝在肩头、衣襟交叠。
上官逸迷迷糊糊中觉得周身暖洋洋的,这暖意从身侧传来,自手心蔓延,就仿佛被太阳照着一般,驱散了多年来如影相随的寒冷。
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天快黑了,已经黑下去了,他的心也跟着暗沉了下去,塞满了无法言述的悲伤绝望
他努力睁开眼睛,盯着自己的一只手,方才还热意流淌的手上,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冰冷的长剑。
那剑上滴着淋漓的鲜血,一路洒在青石地砖上。
血,黑红的血,铺天盖地流淌,在门后、厅堂上、厢房内和花园的碎石路上
地上躺着很多人,他们无声无息,毫无生气,每个人的身上和脸上都沾满了血,有的人还留着断气时的惊恐表情。
暖房的门槛上侧卧一个死去多时的少妇,她仰起头,将手伸向门外,满是血的脸上悲愤欲绝,无法瞑目。
几步开外,她手伸向的方向,面朝下趴在一个不足周岁的稚子,一动不动,仿佛一个被丢弃的洋娃娃。
他拖着剑,缓缓走过,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他骤然停下脚步,颤巍巍地转头,天地忽然旋转起来,四周的血腥和死亡气息令他窒息,他的目光空洞而茫然,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踉跄着,瘫坐在地上
崖顶的风掀起衣袍猎猎作响,他的心情忽地轻松起来,扬手将长剑扔下了深渊。
纵身解脱的那一刻,被人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腰。
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哭喊:“苏辰,不要不要走”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心头说不出的疲惫。
他用力掰开她的手臂,将她推到在地上,怒吼道:“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离我远一点!”
被重重摔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妻子齐雪若,她很快又爬了起来,扑上来用流血的手紧紧拉着他的衣服,她脸上混合着泥土和血泪,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她抽噎着,低声下气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求你,求你不要”
他心中翻滚着厌恶和悲忿,正要再次摆脱她。
忽然,耳边响起轻柔的呼唤声,声声回响。
“阿晔,阿晔,你醒醒”
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声音,只是平静温和,仿佛从遥远的天国传来。
他猝然睁开眼睛,满身的冷汗。
跃进眼帘的是上方雪若关切的眸光,她的一只手捏着一方帕子,替他擦拭额头的汗珠。
他猛地拽住她的手腕,狠狠甩开,眼中俱是冰冷的恨意,咬牙道:“你走!离我远点!”
雪若没有防备,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到在地。
许晗正好站在雪若后面,见她被上官逸猛然推开,忙上前一步,从后面托了她一把,雪若才不至于摔倒。
“晔哥,你怎么了?”许晗不解,大声道:“干嘛对雪若姐这么凶?”
上官逸惊喘不定,勉强稳了稳心神,冷着脸不说话。
梦里对她的厌恶和忿恨太过清晰真实,他沉浸在其中,一时回不过神来,甚至都不愿意抬眼去看她。
雪若好似没看到他眼中冷意,对许晗摆手道:“我没事,阿晔大概做噩梦了?不打紧的。”
她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他,轻声道:“你头上都是汗,自己擦擦吧。”
上官逸垂眸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略一迟疑。
雪若忙道:“帕子我都洗干净了,不脏的。”
上官逸眸光动了动,神色略缓,接过帕子,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谢谢”
他拭去额角的汗,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正在一个破庙里,自己则躺在一堆稻草上,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雪若从许晗手里接过一碗汤药,一边吹,一边徐徐道:“我们已经离开了东梁,这里是夏州境内。今日天色已晚,附近又没有城镇落脚,正好看到这个药王庙,便在此暂歇一晚。”
上官逸这才发现庙殿的一边燃着一堆干柴,火上吊着一只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药罐。
想到他们二人一路辛苦奔波,还要处处照料自己,着实不易,心下为刚才的做梦乱发脾气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柔和些,接过药碗将汤药一口饮尽。
他没有胃口吃晚饭,喝下药雪若又要扶他躺下,便礼貌地表示自己可以来。
雪若默默点头,收回了手,转身去包袱里翻出一件披风,替盖在他身上。
他假装没有看到她眼中落寞,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翻了个身,把背对向她。
她越无微不至,他心中越不是滋味。
他不能如普通的丈夫那样照顾自己的妻子,反而缠绵病榻,让她忧心劳力,备受煎熬。
她眼中的期待热切如火,他不是读不懂,只是装聋作哑。
因为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回应。
对于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自己,唯一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恐怕只有夫妻的名分了。
他觉得很抱歉,却也无能为力。
庙殿里很安静,他摸索着伸出手,在黑暗中沿着自己的颈部一侧向下,心陡然一沉。
他在锁骨上方摸到了一个细长的伤疤,正是他在方才梦中横刀自尽的位置。
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难道那竟不是梦?
雪若在汤药里加了安神助眠的方子,上官逸服药后不久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许晗见雪若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望着火堆发呆,他蹭到她身旁坐着,斟酌道:“晔哥他…想必身体不适,又没了记忆,所以心情不好…”
雪若抽回神思,善解人意地笑笑:“你不必安慰我,我不会在意的。你是知道的,只要他还在身边,便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了。”
带着湿气的树枝在火堆中发出“哔啵”的响声,红光照亮了她脸上温柔的笑,她的眼睛极亮,仿佛黑曜石一般光芒流动。
“总有一天,他会记起以前的一切的,我会等着他。”她眸子跳动着两簇火焰,定定地说。
“嗯,我也等着!晔哥一定会痊愈的。”许晗面露喜色,满怀信心道。
这些日子虽然奔波疲累,可他心底却迎来了久违的安稳和舒畅,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终于找到家,被人收容的自己,更加小心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幸福。
他到底是孩子心性,方才见雪若垂眸不语,也跟着郁郁不欢,如今听了她这番话,顿觉浑身舒畅,充满希望,靠着神龛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夜深了,心也随之静了下来,雪若毫无睡意,找了跟树枝拨弄着火堆里的干柴。
心中不免疑窦丛生,想起这一路都有追兵如影相随,上一次,在曲池伏击他们的黑血教究竟是谁派来的。
如果是允轩派来抓她的人马,允轩又如何能差遣黑血教之人?但如果不是允轩派来的,而是北魏王室派来,为何不活捉上官逸,要将他灭口,反而不肯伤害她。
还有,后来替他们解围的那些神秘人,应该也是暗中保护上官逸的人马。
她想起北魏王曾经说过,在北魏各处潜伏着一支隐秘的军队可供上官逸驱使,当时他们千里跋涉去卑兹罕,那一路上出现的神秘人,应该就是在暗自保护上官逸的人吧。
只是,他们现在为何又没了影踪?
数个谜团在她心中织成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
后半夜的时候,许晗忽然被雪若推醒。
“阿若姐,怎么了…”他睡眼惺忪问。
“你听,外面是不是有脚步声。”雪若神色紧张,压低声音问……
许晗跳起来,立刻睡意全无,屏息静听片刻,一脸警觉:“是有人过来了…不过,好像只有一个人。”
两人迅速地起身,踩灭了地上将灭未灭的一点炭火。
许晗手里紧握着长剑,掩藏在破败的殿门后面。
雪若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依然在稻草堆上昏睡的上官逸,弯腰抄起横在地上的大半截门栓,躲在了许晗对面的那扇门背后。
她在袖中藏好了烈性的迷药,等下如果打不过就直接将敌人放倒。
那脚步声一点点走近。
门后两人屏住呼吸,彼此使了个眼色,准备待那人迈进门槛的时候便齐齐出手。
忽然,脚步声消失了,殿前的院子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雪若和许晗疑惑不解,两人隔空使着眼色。
难道是见了鬼了?方才明明听到有脚步声的。
他们正纠结要不要出去查看一番,一旁殿側的纸窗倏忽发出轻微响声。
雪若和许晗转头,只觉余光中人影闪过,还未看清楚,就觉后背一酸,浑身顿时僵硬如铁,半分动弹不得。
两人见自己被点穴,不由暗自叫苦,只可惜舌头根都僵硬得动弹不了,连呼喊叫上官逸赶紧逃命都不能够。
袭击他们的人就站在他们后面,但却无法转头去看,只听身后传来“扑哧”一声笑:“啊呀,这两个人武功这么不济,还大摇大摆行走江湖,真真是丢脸啊”
雪若和许晗骤然一惊,立刻转忧为喜,谁知那人说了一句就闭嘴。
空旷的大殿内传来更为冷冽的声音,“不要动,否则立刻要你的命!”
上官逸不知何时起身,并走到那袭击者身后,他眼神幽暗不见底,手中握着雪若的那把匕首,凉凉地抵在那人的颈侧,沉声命令道:“我数三个数,马上替他们解开穴道!三”
桃源(一)
“二、一!”那人一点不怵, 竟然接过数字数了下去。
他微微转过头,对着上官逸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看来你小子醒来后精神不错, 我算是操空心了。”
又啧啧叹道:“不过, 你小子就算变成废人一个,也比这两个废柴点心抵点事儿。”
两个废柴点心一个脸微红, 一个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
上官逸见是一名银发老者,不由一愣,放松语气:“你是什么人?”
“哦?你失忆了”老者挠了挠下巴,很快他就笑嘻嘻地看着上官逸,双目迥然有神:“我是鬼神医, 听说过没?”
说着他倏忽挥袖,两粒小石子从袖中飞出, 一左一右,正砸在雪若和许晗后背, 轻松地替他们解了点穴,两人绷紧的身子顿时松懈了下来。
“哎呦,鬼神医,你来就来,装神弄鬼捉弄我们干嘛。”许晗转着酸痛的胳膊, 不满地叫唤。
“师祖!”雪若惊喜万分, 跑过来亲热地依在鬼神医身旁。
上官逸一脸迷茫, 拿着匕首的手尴尬地举着, 有些不知所措。
雪若见状, 忙拉下他的手, 笑着介绍道:“阿晔,这是我的师祖, 他啊,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上官逸闻言敛容,恭敬施礼赔罪:“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方才是晚辈失礼冒犯,还望前辈海涵。”
鬼神医拍拍他的肩膀,揶揄道:“陪着活死人一样的你几个月,一醒来就翻脸不认人了,果然长进。”
上官逸惭愧,低声道:“晚辈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鬼神医眼神黯了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长叹了一口气:“我正是为此事来的。”
原来他不久前返回曲池,见宅院被烧毁,不见他们人影,便料到上官逸已经醒来,忙一路追赶他们而来。
雪若诧异道,师祖,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鬼神医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不久指尖就凝结出一个淡蓝色的光球,他手一挥,光球就瞬间消失无踪。
“寻踪蛾?”雪若惊呼,“师祖,你也会召唤寻踪蛾?原来你在我们身上洒了寻踪粉。”她就说师祖怎么会扔下他们一走了之的。
鬼神医哼哼:“什么叫你也会?这寻踪蛾之术原本就是我发明的。”
雪若又是一惊,喃喃自语,寻踪术是师祖发明的,而我是跟师父学的,师父并未见过师祖,那他又是跟谁学的呢?
鬼神医没有再接茬她的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几个瓷瓶,“虽然没想到他这伤会连累脑子,好歹这几瓶药也是我最新配出来的,或许对他平复心绪有所帮助。”
雪若如获至宝一般接过,高兴得连声道谢。
鬼神医拍拍手,“既然药已经送到,见你们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任性惯了的老人家说完马上抬腿就往外走,上官逸拱手相送:“多谢老前辈对我们夫妻二人的照拂。”
鬼神医刚迈出去的脚步倏忽停住,回头似笑非笑看他,“你说什么?夫妻?”
上官逸不解,“对啊”
雪若脸色一僵,忙上前挡在他面前,“多谢师祖的祝福,既然您赶时间,我送您出去”边说边对鬼神医使眼色,许晗在一旁偷笑。
鬼神医高兴地笑,心照不宣地指了指雪若,刚要开口,就被雪若扯着胳膊往门口送。
“趁人失忆就这么占人便宜,不愧是你啊,”走到外面的院子,鬼神医就来不及打趣,“我的好徒孙”
“那还不是因为他醒来不认识我了,恨不得赶我走”雪若沮丧嘟囔。
鬼神医笑着揶揄,“当年在斥候营我就说你对他有意思,你还嘴硬不承认,哼哼~”
雪若红了脸,刚准备辩驳,忽然想起了什么:“师祖,你何时知道上官逸就是苏辰的?”
鬼神医一怔,“呃”谁知雪若立马接下去,“是因为他找到你治疗身上的寒症对吗?”
鬼神医从善如流点头:“正是!”
雪若理解地点头,“所以师祖,你早就预料到他醒来后会失忆,对吗?”
“不错。”鬼神医坦然回答。
雪若想不明白:“可是他的剑伤,以及身上的寒毒和蛊毒都不会波及脑部,您从何处推断出的呢?”
鬼神医停下脚步,负手站立,一肩明月清辉,夜风中银须白发飘飘,仙风道骨,清逸出尘。
他迟疑了片刻,终开口道:“因为,我曾经替他抹去一部分的记忆过。”
雪若神色一顿,不敢相信:“你抹去他的记忆?为何要抹去他的记忆?”
“说来话长”鬼神医长叹了一声:“因为那时他太过痛苦,已经到了奔溃发狂的边缘,如果不替他抹去那段记忆,恐怕他没有办法活下去。”
雪若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好似有人往她心里扔了一把石子,碎石锋利的边缘扎得心脏不住地疼。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痛苦?”她颤声问道。
鬼神医停顿了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那么痛苦,但如果不那么做,也许他会走火入魔”
他看着前面沉沉夜色,神色严峻:“那个抹去记忆的药对他的身体带来无法避免的损伤,虽然我很小心地控制了药量,将那个损伤降低到最低。可是这次他受伤垂死,我不得不重续他的经络,在这个过程中,原本轻微的损伤就会被无限扩大,导致他完全失去过去的记忆。”
雪若听罢木然呆立,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黯哑着嗓子问道:“可有恢复的可能?”
鬼神医思忖道:“不能说完全没有,也不能说肯定有,这完全取决于他自身的意念,还有运气。可能半年、一年就开始恢复,也可能五年、十年都不好转,甚至终身都想不起来。”
他说了这么多,雪若只听到“可能半年、一年就开始恢复”这一句,眼中骤然亮出希望的微芒,坚定道:“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鬼神医撸着银须,点头:“但愿如此。”
送鬼神医离开前,她忍不住又追问了最后一句话。
她看上去很紧张,忐忑半天才说:“师祖,他身上的噬魂蛊毒还能解吗?他的脉息”
她的样子好像溺水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鬼神医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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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好一些,让他过得轻松快活些难道不比长久而痛苦地活着好?”
心沉了下去,她声音带了哭腔,“可是我想让他轻松快活地长久活着。”
鬼神医怜惜地望着她,抬手替她抹去了脸上的泪,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消失在夜色中
*
半年后,远离王城长乐,位于夏州西南一隅的千灯镇上,一家不起眼的胭脂铺悄然开张了。
千灯镇是个隐于苍山碧水茂林之中的小镇,镇上仅有几百户居民,民风淳朴,与世无争。
“雪记胭脂铺”开在靠近飞瀑山的街市一角,虽然开张时甚是低调,连爆竹都没有放一挂,但很快就吸引了镇上一众女性顾客的注意。
原因无它,一则是因为他们家售卖的胭脂、香粉和凝膏都是女掌柜亲手调制。
据说都是从植物中提取香氛和色泽,再结合护肤养颜的草本药材独家秘制的,色泽绚丽又雅致,气味芬芳平和,擦在肌肤上的效果远胜其它售卖胭脂香粉的铺子。
再加上他们的货品定价不高,价廉又物美,很快就在千灯镇的女子中传扬开了名声,无论是有钱商户家的女儿、还是百姓家姑娘,都争相选购“雪记”的产品。
“雪记”吸引人注意的第二个原因便是它的女掌柜阿雪了。
阿雪十分年轻,模样清丽,她说话轻轻柔柔,笑起来梨涡若隐若现。
她惯常穿着普通的衫裙,头上也不过简单地缀着三两朵小巧的珠花,或是用银钗慵懒地挽个发髻,但由她搭配出来,娴雅中透着妩媚风情,怎么看怎么舒服。
引得小镇一众女子艳羡之余,纷纷模仿她的穿着打扮,但终究鱼目效珠,不得要领。
更兼她乌黑的墨发下肤色冷白如玉,肌肤光洁如凝脂,她往铺子里一站,简直就是一面活生生的招牌。
铺子里还有一个伙计,是个五官端正的憨实小伙,据说是女掌柜的弟弟,整日在铺子里忙前忙后,热络地招呼着客人。
而女掌柜的丈夫则是个隐形人一般的存在。
他甚少在铺子里出现,偶尔露脸一两次,也只是短暂停留片刻,就消失不见了。
但仅仅这惊鸿一瞥的短短数秒,也让在铺子里选购胭脂的女子移不开目光。
她们暗自在心底惊叹,原来戏文里、话本子上描述的那般俊朗出尘的男子,竟是真实存在于世间的。
只可惜英年早婚。
顿足遗憾之余,再偷偷瞥他,发现他一张脸苍白如纸,神情寡淡少言,从未见有过半丝笑容,一看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白生了一副好皮囊。
这样想想,众人心里就觉得舒服了许多。
“雪记”胭脂铺虽然广受欢迎,但是在做生意上却很是佛性,甚至有些任性。
每开业三日便休息两日,初一、十五不做生意、打雷下雨不开门,各种佳节均不开门。
别人家做生意恨不得一年开门五百天,他们家却是打烊的时间比营业的还多,民众们不禁好奇地打探,他们如此任性的理由。
得到的答案是,女掌柜很忙。
于是大家信以为真,毕竟要调制那么多货品,还要采买原料,照应铺子里里外外,确实需要花费不少心血。
可是后来渐渐有人发现,“雪记”打烊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阿雪拉着她丈夫在林间、河边散步,或是两人在长街并肩而行的身影。
他们一个言笑款款,目光始终停留在对方身上,一个负手跟在后面,沉默倾听,脸上没有过多表情。
遇到刮风下雨铺子关门,时常能听到他们院子里传来阿雪和她弟弟的欢笑、打闹声,细听之下,原来是在陪着她相公玩牌。
更有甚者,河边洗衣服的妇人,在冬天的大清早,见过阿雪穿着单薄的衣裳抖抖瑟瑟地出来,拿着个精巧的小罐子挨个采集竹叶上的露水。
妇人好奇地上前,问这露水有何用,她说给她家相公泡茶喝,他爱喝新鲜露水泡的茶,特别清新可口。
妇人听得张口结舌,暗自庆幸自己家那邋遢丈夫每日三餐管饱就满足了。
后来,镇上的人一直得出结论,“雪记”那个貌美能干的老板娘是把家里那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啥活儿也不干,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冷木头当做宝贝来宠了。
甚至听说有次冷木头心情不好,阿雪立刻关了铺子去陪他,她向当时店内的顾客道歉,大手一挥,豪放地将她们挑选的货品全部免费赠送。
这些传闻在镇上妇女们的聚会时传得尘嚣四起,做母亲的因而也有了趁机教育女儿的反面教材。
谆谆教导道,嫁入可千万不能嫁那些空有一张脸的男人,否则就像阿雪那样,为了个窝囊废把自己给耽误了。
马上就有女子反驳:“如果长着那样的脸,我也不介意他是个窝囊废,我也愿意养着他”这话立刻就得到了一群响应。
谈话在一阵哄笑声、唏嘘声和不以为然的叹息声中达到了小高潮.
“雪记”胭脂铺后面是个两进的僻静院落,青瓦白墙,前后共计四间屋子,另加两个耳房分别做了厨房和配料间,屋后还有一个不大却雅致的园子。
天井中栽种着两棵流苏树,风吹过,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凌晔一身白衣,坐在树下,边喝茶边捧着卷书着,不时伸手拂去落在身上的花瓣。
他们刚来到千灯镇的时候,找了几处宅院都不是很满意,直到推开了这个院落的大门。
他站在庭院里,仰头看着头上盛开如烟霞的流苏花树发呆,长久地无法移动脚步。
这里比他们看的其它差不多的宅院贵了约三成,但雪若看出了他的喜欢,硬是咬牙将它买了下来。
听许晗说,这宅院花掉了他们几乎所有的钱,差点吃不上饭,后来开店、办货的钱都是雪若把自己的首饰当了才勉强凑齐。
凌晔有些吃惊,觉得过意不去,讷讷道:“她何必如此辛苦,我并没有那么喜欢这个园子。”
许晗听罢,扶额沉痛道:“晔哥,下次你不喜欢要明说出来。否则,你一个眼神,她替你把月亮摘下来都有可能。”
凌晔垂下眼眸,沉默无语。
心中有些感动,更多的是歉疚。
好在他们的铺子开张后生意一直很好,曾经一度卖到货品断货,为此雪若一头扎进配药房,没日没夜地配置货品。
没过几天困窘日子后,随着货品源源不断地卖出,他们手头又宽裕了起来。
“晔哥,”许晗站在不远处月洞门中,笑着向他挥手:“雪若姐叫你吃饭了。”
这场景感觉说不出的熟悉,他怔然片刻,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也许是在梦中也不定。
“来了。”他阖上书卷,从躺椅上起身。
紧挨着厨房的小花厅里摆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菜,砂锅里的莲藕排骨汤“咕嘟”地沸着热气,黄瓜炒河虾、香椿煎鸡蛋、菜色鲜碧清淡,勾人食欲。
放在凌晔面前的一盘清蒸鲥鱼,是用花雕腌制后,加上火腿片和香菇丝文火蒸出的。
许晗指着鲥鱼笑道:“雪若姐忙昏头了,居然连鱼鳞都忘了去了。”
凌晔看了一眼鱼,又看了一眼他,勾起唇角淡淡笑道:“呆子,你没吃过鲥鱼吗?蒸制鲥鱼不可去鳞,去鳞则味尽失。”
原来是自己没见识,许晗垂头,瘪着嘴黯然道:“没吃过,这是有钱人家吃的鱼,我小时候就连普通鱼都没吃过。”
凌晔察觉到他的尴尬,不着痕迹道:“我以前也不知道,吃过一次就晓得了。”
许晗转动眼珠,发现桌上有自己爱吃的竹笋炒肉丝,不等开饭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尝味,边吃边眉开眼笑地称赞好吃。
凌晔伸出筷子敲了下他的手背,怒道:“吃饭前洗手了吗?能不能不要用手抓菜?”
“就不洗,气死你哈哈~” 许晗对他做了个鬼脸,又狠抓了一把带着肉的笋丝塞嘴里。
凌晔抿起唇,瞪眼欲发作。
雪若端着最后一道菜上来,见两人斗嘴,不由笑着对凌晔道:“他在铺子里忙了一上午,小孩子肚子饿了嘛,情有可原。”
“他还小孩子?”凌晔冷笑,觉得不可思议,不明白为何雪若总把许晗当孩子。
雪若笑而不言,他并不知道她在那个时空捡到许晗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所以心里一直把他当孩子,其实她自己比许晗还要小个几岁。
凌晔转念一想,忽转过话锋,顺着她的话道:“正因为是小孩子,所以要教他规矩。”
桃源(二)
有雪若撑腰, 许晗隔着桌子对凌晔得意地挤眉弄眼。
“好了,好了。”雪若脱下腰间的围裙放在桌上,拿了块擦手布递给许晗, 假装板起脸来:“听到大哥说的了吗?快把油擦擦, 去前面洗了手再来吃饭。”
许晗听话地接过擦手布,拱手行礼道:“小人遵旨!”说罢, 欢快地跑走去洗手了。
凌晔无奈摇头,雪若看着许晗的背影微笑,一脸宠溺。
她自觉从前亏欠他良多,如今当做亲弟弟一般看待,怎么宠着都不过分。
许晗一跑走, 花厅里的气氛顿时冷清了下来,两人围着圆桌坐着, 一时无言,雪若忙夹了一筷鱼腹上的活肉放在凌晔的碗里。
“谢谢”凌晔低声道, 他看了看桌上的菜,迟疑了一下,出于礼貌也夹了一块雪若爱吃的鸡块放进她碗里。
雪若含笑望着他,眸光粼粼。
半年多的朝夕相处,虽然还是挂名夫妻, 但他已经不似刚醒来时对自己那么排斥了。
春风吹来院子里的花香, 她觉得空气中都透着清甜。
“雪若姐, 不好了!”许晗大呼小叫地从前面跑过来, 一脸惊慌:“有人来铺子里砸场子了!”
雪若与凌晔俱是一惊, 雪若让许晗快说怎么回事。
许晗气喘吁吁道, 刚才有人在砸铺子的门,他就去开门看了看, 原来是个妇人买了他们家的胭脂后,脸上起了红疹,过了两日了还不曾消退,现在丈夫陪着她来店里说理来了。
雪若一听,急得就要去前面的铺子,袖子被人拉着,她回头,见凌晔的目光中有一丝关切:“我与你一同去吧”
她心头一暖,轻拍他的手,温言微笑:“开门做生意免不了麻烦的。许是那妇人的肌肤不适应胭脂中的草药,应不是什么大事。阿晔不必担心,你只管休息就好。”
凌晔没有再说什么,松开了手,看着她带着许晗匆匆离去。
他垂下眼眸,缓缓搁了手中的筷子。
不料事情并没有雪若想的那样简单。
上门来吵闹的是在镇东开绸缎铺的王二夫妇,这两人显然有备而来。
王二在铺子里大摇大摆地一坐,他媳妇取下戴着的面纱痛诉用了“雪记”胭脂后惨遭毁容的经过。
她站在靠门边的地方,嗓门很大,吸引了很多路人来围观。
雪若连忙客气地招呼他们,让许晗奉上茶水,自己上前细看王二媳妇脸上的红疹,看上去像桃花藓的模样,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脸,确实有些瘆人。
她心中不禁疑惑,自己配置的那些草本的胭脂和香膏用的都是性平温和的药材,照理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可如今顾客确实在用了他们货品后出了疹子,让人无力辩驳,只能好言好语安抚,并从药箱里找出祛疹修复的药膏给王二媳妇。
可是二人依旧不依不饶,王二拍着桌子叫嚣他媳妇被毁容了,让雪若赔偿他们的损失。
许晗气愤地说,你们凭什么说是用了我们的货品导致的,我们卖了这么多货,为啥就你们有事儿?
他的话把王二夫妻彻底点燃了,两人开始作势要砸东西了,门口聚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王二媳妇还跑到外面让大家评理。
凌晔听到喧闹声到前面来查看,见雪若和许晗被一群人围着,为首的王二媳妇唾沫横飞,手指都要戳到雪若脸上了,凌晔看不下去,上前推开那妇人,寒声道:“不得无礼!”
谁知王二媳妇被一推,应声倒地打滚起来,一边撒泼大叫:“大家伙儿快来看看,这家黑店卖黑心胭脂,还打人哪!”
凌晔未曾见过这阵势,有点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冷笑,“方才大家都看到了,是你自己往地上摔的,莫不是想碰瓷?既然有理说不清,不如到衙门里去解决!”
雪若见状变色,忙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不能去衙门,你出来干嘛?”
凌晔不解,“他们欺负你,我来帮你们啊?为何不能去衙门?”
雪若欲言又止,只能板着脸道,“谁要你帮忙,你快回后院去,这里我能处理!”说着就把他往后院推。
这时听到一声大喝,“你们敢打我婆娘,看我不跟你们拼了!”
两人闻声回头,就见王二气急败坏地抓了一个什么物什从堂内向凌晔扔了过来,凌晔怔了怔,一时来不及躲避。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雪若忽然跳起来,伸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红色的粉尘扬起,铁质的胭脂盒重重地砸在雪若的额头上,“哎呦”雪若呼痛,一手捂着额头,忽地蹲了下去。
凌晔忙弯腰查看,只见好几缕鲜血从她手指缝里快速流下,顿时怒目欲裂,上前一把揪住王二的衣领,扬拳就要揍他,“你竟敢伤人!”看热闹的众人和王二媳妇一见雪若流血了,也都吓得不敢说话。
举起的手被雪若拉住,忍痛劝道,“凌晔,不要生事,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要替你讨个公道。”凌晔不肯放手,“带他们去官府讲理!”
“不可!”雪若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瞪着他,“我不需要你讨公道,你给我回去!”她手指着后门,语气不容商量。
凌晔的目光从盛怒慢慢变成熟悉的冰冷,他的目光转向她手捂着的额头,停留了几秒就怔怔地松开了手,扔下王二,拂袖从后门出去了。
许晗见两人争吵,急得搓手,也不知如何劝架。
雪若捂着额头,“啊呀我头晕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脑子”她瞥了许晗一眼,许晗会意大叫:“雪若姐,快去找大夫看看,砸到太阳穴可是要出人命的!!”
一听要出人命,看热闹的人吓得如鸟兽散,王二和他媳妇本就惴惴,也想脚底抹油开溜,被许晗一把拽住,“二位等等,我姐姐被你们伤成这样,你们怎么说走就走呢?刚才所有人都看到是你们扔的东西,这可没赖你们吧。”
王二媳妇赔笑,“没走,没走,”她上前做关心状,“老板娘伤得严重吗,有啥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雪若脸上都是血痕,看上去十分骇人,她依旧捂着额头,摸索着在椅子上坐下,指着铺子里被扔了一地的货品,“啊呀呀,我头晕的厉害,视物也不清楚了,许晗啊,这铺子里怎么如此乱?”
王二媳妇忙道,“我们来理,我们来理,马上就不乱了!”说着对王二使了个眼色,两人手忙脚乱地把铺子给复原了。
“哎呦……”雪若哼唧着,“我这伤得这么严重,也不能给大姐您看脸了,真是过意不去”
“不用不用,我这脸过两天兴许就好了。”王二媳妇一边笑着说,一边焦虑地与王二交换目光。
“真的吗?不用看了?”雪若关心地问,接着又开始哼哼,“啊呦,我头上这血怎么不停了”
“不用不用,老板娘要是没啥吩咐,我们就先走了”王二媳妇惴惴道。
雪若勉为其难点头,“那我就不留您吃晚饭了许晗送一送”
“欸,好嘞。”许晗立马接口。
王二两夫妻一听这话,如获大赦一般,“不劳相送”说着两人头也不回地地一路小跑地出门去了,很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
雪若疲累地坐在椅子上,闹腾了一下午,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忽想起方才凌晔冷着脸的样子,忙起身向后院走去。
刚打开后门,就发现凌晔并未离开,坐在门口不远处的石凳上,背影都是一个僵硬的姿势。
雪若低头咳了咳,后面拉了拉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问:“生气啦?”
凌晔不吭声,似乎冷哼了一下,雪若忙绕到他跟前:“我方才不是故意要凶你的,只因当时情形太乱,所以一时心急了,”她蹲下身子,拉着他袖子摇晃,“啊呀,你就别生气了吧。”
凌晔看了她一眼,依旧没好气:“所以我只会给你添乱,帮不上忙对吗?”
雪若把头摇得跟破浪鼓似的,“才没有呢,你怎么会给我添乱呢,”她陪着笑脸,用两个手指比划个很小的距离,“只是,这么一件小事情,交给我办就好了。”
见凌晔脸色缓和了些,她继续哄着,“你虽然有些不快,但并没有离开,还不是担心我会吃亏,所以坐在门后听动静,你这么挂心我,我是领情的。”
凌晔垂下眼睫,他一敛去锋芒,就变得温润俊雅,甚至有些腼腆的模样,雪若心中一喜,乘胜追击道:“你好歹看在我受伤这么严重的份上”
“受伤严重?”凌晔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制胭脂的芙蓉花红汁虽然可以溶于水,但不立即洗掉,脸上的印子需几日才能褪去吧。”
雪若惊讶地睁大眼睛,竖起大拇指:“你看出来啦,果然我们夫妻同心啊!”
凌晔嗤笑了一声,拉开她一直捂着额头的手,掏出一块帕子替她拭去上面的花红汁,用手指仔细摸了摸,问道:“疼吗?”雪若额头虽然没破皮,但也被胭脂盒砸出了个小包,红红的。
“一点点疼,不要紧的。”雪若摇头,笑容灿烂,“好了,我也被你拆穿了,不生气了好吗。”
“嗯”凌晔点头,抿唇不语。
许晗在店铺里叫雪若,雪若起身,“我要去前面帮忙了,你自个儿回书房去看会书,我忙好就来找你。”说着收走了他手上的帕子,“这个我来洗,先走了。”
诺大的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秋风卷起地上的树叶,凌晔坐了一会儿,低叹了一声,起身离开。
雪若在铺子里忙好时,日头都快偏西了,这才想起忘了烧晚饭了,凌晔怕是饿了。
她连忙收拾了就准备去厨房烧饭,一路走过去的时候,都没见到凌晔。
书房里也没有人,她心里有些许的不安,难道他还在生气?惴惴地穿过宅院的后门,一路寻找过去。
沿着后门外的草坡直走,穿过一片稀疏的杨树林,一路走到飞瀑山的山脚下,都没有见到凌晔的身影,她莫名焦虑起来。
他平日最多也就在后面的树林里散散步,今日这时跑去哪里了。
前面就是瀑布了,隐约听到了人声,她加快了脚步。
一条白练自半空落下,在陡峭的山壁上渐出碎玉无数,瀑布山因而得名。
瀑布下是一潭碧绿的湖水,人声便是从瀑布旁发出的。
远远地看着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在湖旁,对着水中指指点点。
雪若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站在孩子身后,伸长脖子也看过去。
只见湖水中飘着一个人,她定睛细看片刻,脑中“轰”地一声炸响。
她不及思索,纵身一跃扎进了湖里…
岸上几个稚童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霎时间鸦雀无声。
他们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姐姐,一声不吭地跳进水中,手脚并用扑腾过去,把水里的哥哥死命往岸上拽,一个个小脸都露出了既莫名又焦急的神色。
湖水寒凉刺骨,雪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凌晔拉上岸,她已是脸色惨白,浑身瑟瑟发抖。
凌晔面朝下趴在草地上,没有动静。
她喘着粗气,心惊胆战地爬过去,哆嗦着翻开他的身体。
方才在水中拉他时,感觉他还在动,难道现在……
她头脑里白茫茫的,身子一阵阵发软,旁边看热闹的孩子围上来。
手还没接触到凌晔,他已经翻身自己坐了起来,她心口骤然一松。
“哥哥,哥哥…”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着,脸上都是迫切的神情:“捡到没有?”
凌晔撑着草地坐着,发顶不断有水滴落下来,面对小童们的询问,他摇摇头,摊开手遗憾道:“没有,差一点点,沉下去了。”
“啊…”童子们失望地叫着。
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有人一屁股坐在草上要哭的样子,有人气鼓鼓地指着雪若,大声道:“都是那个姐姐捣乱,刚才明明还差一点点就够到了…”
“看!这是什么?”凌晔出其不意从身后掏出个东西,眨眨眼,笑容也像个孩子,带着点小得意。
孩子们眼前一亮,欢呼雀跃着上前,为首的孩子伸手就要去接他手里的小鞠。
凌晔将手举高,收了笑叮嘱道:“记得跑远些玩,别再掉水里了。”
那孩子答应着接过小鞠,和几个小孩一齐向凌晔鞠躬致谢,“谢谢哥哥,哥哥太厉害了。”
谢罢,高兴地前呼后拥向林子里跑去。
凌晔撑着双手坐在草地上,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片刻后,才转过头去看雪若,脸上还带着笑意。
却见她白着脸怒视着他,眼尾隐隐发红,脸上不断滑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泪珠。
凌晔怔了怔,她定是误会了什么,所以也心急慌忙地跳进了水里,他有点想笑,又见她浑身透湿,脸色不善,低头咳了咳。
他解释道:“那个我在林子里散步时,见这些孩童把小鞠踢进了湖里,他们想要下水去捡,我恐他们出意外,就替他们下去捡过来…”
他还没说完,就被雪若狠狠地推了一下,她抹了抹脸,爬起来就走。
凌晔被她推得仰面倒在地上,有些惶然,便也从地上起来,跟在她后面。
“你生气了?”他快步追上她,忐忑地问道。
雪若鼻子通红,一声不吭往前走。
凌晔拉住她的一个袖子,不解道:“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了?”
雪若停下脚步,一缕缕湿发垂下来,贴着她白里发青的脸,看上去十分狼狈。
她抬眸直视着他,眼中泪光闪动,怒道:“凌公子,你想让我说什么?我说的话你听过吗?”
她嗓音有些沙哑,有些赌气,咄咄逼人中透着委屈:“平日里连冷水都不让你碰,那湖水那么凉,你说跳就跳你就算不爱惜自己,你考虑过我吗?”
凌晔怔然,望着她说不出话来,这是自他有记忆以来,她第一次对自己发这么大脾气。
“我”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想说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孩子跳进水里,再说他只是下水一瞬而已,何至于她说的那样严重。
他想分辨几句,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神色冷了下去,淡淡道:“我错了,不该让你又替我操心。几次三番连累你,是我不对。”
淡薄微凉的话刚出口,雪若眼眶立即就红了,急道:“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气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晔默了默,方道:“我并没有要气你,只恨自己一无用处,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你,还总是给你添麻烦,让你难过。”
他抬手,将雪若耳边的一缕湿发拂至耳后。
许是他从未有过这般亲热举动,雪若不由微怔,方才的气顿时消减了七八分。
随后,听到他感伤而清晰地说道:“雪若,你越对我好,我越觉得自己无用。”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浸入了比方才湖水更冷的深潭,又像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的破灯笼,无处可依。
她心里害怕得很,拉住他道:“阿晔,你不要这样想,你怎会是个无用的人?从前都是你在保护我,照顾我,只是你不记得了。”
她握住他的手,语气有几分激动。
凌晔长眸幽黑如墨,那里面仿佛隔着一层细碎的冰,“你与我说的以前的那些事情,我都相信。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你越说我越觉得痛苦。”
“我很累,我不知道自己能给你什么。”
“对不起,雪若”
他叹了口气,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离去。
雪若举着空空的手,呆呆地站着。
凌晔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她努力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个境地?
她竭尽所能对他好,一心盼着他能过得舒心愉快,就算他已经忘了他们曾经的感情,她依然觉得他们可以重头来过,可以再培养感情。
可是,她想错了。
有些东西,不是努力了就能如愿。
对于她所做的一切,他似乎并不高兴,她做得越多,给他带来的负担越大。
两个人之间好似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她源源不断的输送被阻隔在墙的这边,她无法过去,他也不想过来。
明明近在咫尺,可是越靠近,越孤独。
他并不需要她,她做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多余。
桃源(三)
当她终于正视这个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时, 苦苦压抑多时的痛苦、委屈、懊恼和悲怆在此刻倾泻而出。
一阵风吹过,湿衣服透骨地冷,她瑟缩地抱住自己的双肩, 缓缓地蹲了下去, 把头埋进膝间,低低抽泣
吃晚饭的时候, 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凌晔低着头,默默无声地吃着,雪若仿佛霜打过的茄子,恹恹地扒拉着碗里的米粒。
许晗悄然打量两人,忐忑地不敢开口。
下午见两人先后从后门进来, 都是浑身湿透。
他惊讶之余,忍不住想打趣他们是不是偷偷跑出去鸳鸯浴了, 没想到刚开口,就被凌晔冷冷的目光堵回去了, 他心情好像不太好,什么都没说就回房换衣服去了。
随后进门的雪若眼睛又红又肿,无论他怎么问,她都只是摇头不肯说。
看来两人是吵架了,许晗心里琢磨, 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难得得很。
他心里莫名有些高兴, 这两人终于吵架了哈哈, 这才有点像寻常夫妻嘛。
他一直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十分别扭, 天天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吃饭睡觉都在一个屋,看似相敬如宾, 其实一摊死水,毫无波澜。
无论雪若姐怎样对晔哥挖肝掏肺的好,他始终都是淡淡的,若离若即,从无回应,让人忍不住心疼雪若姐。
吵架好,吵架实在太好了。
冥想到这里,他衔着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两道锋利又冰冷的目光顿时从不同方向扫过来,他仿佛被刀劈中,赫然一抖,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面对两张无比嫌弃的黑脸,他向左边“嘿嘿”,又向右边赔着笑,低头一顿狼吞虎咽地扒拉饭.
玉宇无尘、月移花影,晚风透过窗棂送来淡淡清香。
卧房内没有点灯,静谧无声,偶尔听到窗外三、两声蛙鸣,凌晔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睁着眼毫无睡意。
他缓缓侧过头,目光穿过黑暗,一点点移到房间另一边,那里靠着墙放着的一张竹榻。
榻上蜷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她面朝里侧身睡着,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卷了起来。
她的整个身体都挨着墙,好似要把自己挤进去一样,只余几缕青丝无依地垂落在枕畔。
他怔怔地望过去,只觉得那小小的背影倔强而伤心,他心头莫名地有些难过。
下午他一口气说出了憋在心中的话,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可是看到她迅速泛红的眼眶,心里好似被刺狠狠扎了一下。
他有些控制不住的慌乱,不想被她看出,所以立即转身走了。
他想,大概自己伤了她,所以会于心不安地感到不好受,这是人之常情。
明日选个她心情好些的时刻,说两句软话缓和一下气氛,不然日日在一个屋檐下住在,整日横眉冷对,让彼此都不痛快。
他在心中斟酌着。
雪若在黑暗中眯着眼,从墙上数出了十八个气孔,五条裂缝,越数越清醒。
她心里放着一个人形的胖沙袋,沙袋的脑袋上长着凌晔的脸。
只见她蓦然腾空,飞起三丈高,一排无影腿连环扫过,那沙袋被揣得东倒西歪,她又一记铁砂掌啪啪过去,火花飞溅,凌晔的脸被打得比地瓜还红。
让你不识好歹!让你不领情!让你逃跑!
她边打边骂,一边在心里为自己叫好,哈哈,给你脸了!
顿觉浑身舒畅无比,心头郁结一扫而空。
她默默地决定,一日,不!三日内不搭理他,让他自己细品一下。
又想了想,他平日已经够孤独了,再不搭理他会不会抑郁生疾。
算了算了,那就三日不给他好脸色看吧,让他自己细品一下。
她对着墙活动了下脸上的肌肉,调整出一个僵硬的表情。
符凌晔,今后三日你只配看这张冷脸,哼哼!
规划周全后,她觉得很充实,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闭上眼睛准备睡去。
房间里有隐隐的喘息声,她睁开眼,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转身去看床上的凌晔,发现他正闭着眼,仰面躺着那里。
仅迟疑了一瞬,她忽地掀开丝被,跳下竹榻,赤脚奔到他床边,她蹲下身子,蓦然睁大了眼睛。
借着从窗口透进的月光,她看到凌晔痛苦地蹙着眉,呼吸急促,唇上没有半分血色,两个手臂蜷缩在胸前,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抖着。
他的肌肤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咋一看,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寒光
“阿晔,你怎么样,醒一醒”见他寒症骤然发作,雪若心急如焚,摇动他的身体,试图将他唤醒。
凌晔仿佛身陷梦魇之中,浑然没有知觉。
他不住地寒颤,脸色由白转青,身体僵硬冰冷得如同一座冰窟窿,源源不断向外冒着寒气。
雪若暗道不好,他定是下午跳入湖中受了风寒,加上与她一番争吵郁结于内,内外交困催发了寒症的发作。
她来不及细思,忙点起油灯,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转身从药箱内翻出一瓶丹药,当心最要紧的是要护住他脆弱不堪的心脉。
她把药丸倒入掌心,想喂给他吃,不料他冻得牙关紧咬,她试了许久都无法把药塞进去。
心里火烧火燎,她没有过多犹豫,就拈了药丸放入自己唇间。
定了定神,双手捧住他的脸,俯身下去。
凌晔的嘴唇冰冷却柔软,有着熟悉的触感,她与他鼻尖互抵,努力用唇碾开他的唇,他似乎在昏迷中感觉了什么,薄唇被她衔住之时,他的身体悸动了一下,喉咙里逸出一丝痛苦的低吟。
她一手从他的脸颊上向后移动,缓缓托住他修直的后颈,他无意识地抗拒着,头往一边偏过去,试图躲开,手背上青筋隐现,揪紧了被子。
两人从亲吻状态骤然分开,雪若心中一空,唇滑向凌晔的脸颊,感觉药丸在口中隐隐要化。
她把心一横,托住他后颈的手不觉加了些力道,另一只手将他乱动的手摁在床上,温柔地制止住他的挣扎,再次覆身下去,锲而不舍地将他的唇分开,用力把药压了进去。
他迷迷糊糊停止了抗拒,被动地由着她把药塞进唇中,只是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连呼吸好像也要被夺取了。
药丸滚入凌晔的喉中,她依然捂着他的唇不放,用手轻轻托起他的头,以免呛到他。
直到感觉到他将药丸吞了下去,她才喘息着松口,在床沿坐直了身体,手背抚了抚有些红肿的唇。
这药丸是专为他调制的,已经几度改良精进,见效很快。
凌晔服下药没多久,方才呼吸不畅的感觉很快就缓解了,脉息也渐渐开始平稳。
雪若又拿出针包,替他在几个要穴扎上银针,这样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总算让他脱离了危险。
她半跪着趴在床前,握住他的一只手,轻声絮叨着:“我没骗你吧,让你不要碰凉水,偏不当回事。还替那帮猴儿跳到湖里捡什么鞠,你看看,现在吃苦头了吧”
他身上依旧冷如冰山,蜷着身体细细地发抖,肌肤上的寒霜褪掉一些,还是没有半分暖意。
她开门跑出去,冲进沉沉黑夜,一盏茶功夫后,吃力地从门外拖了一个炭盆子进来,放在他的床边。
她从竹榻上搬过自己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在他的脚下塞了一个包着布巾套的汤婆子。
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掏出来,双手不住地搓着他的手,想给他带来一些暖意,可忙活了半天,他好像抖得更厉害了。
寒症发作时,患者全身血流变得缓慢,如同被封冻了一般,除了用药和针灸将他的症状快速抑制,最重要的是要让他的身子尽快暖起来,否则患者将因为失温病情再度恶化。
她望向窗外无边的暗夜,此时将他泡进热水里,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生火烧水至少需要大半个时辰。
回头去看床上,只见凌晔眉峰紧锁,嘴唇不住地哆嗦,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等不了那么久。
她束手无策地想了片刻后,从药箱里拿出个青玉药瓶,从里面倒出一丸药给自己服下。
走到他床边的时候,她深呼吸了一下,低下头去,双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白色的中衣徐徐落下。
轻纱亵衣薄如蝉翼贴在身上,窗缝穿进一些凉风,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迟疑了一瞬,掀开盖在凌晔身上的丝被,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
抱住他清瘦劲悍的身体时,她脸上隐隐发烧,但这星火般的热意立刻被铺天盖地的寒冷扑灭。
彻骨的冷,一分分弥漫过来,她打了个寒颤,与他的身体紧紧相贴,感觉自己正抱着一段冰躺在雪地里,冻得脑子都发疼,身上的热度很快流逝,浑身冷到发僵。
她抱着他暖了半天,他终于颤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她不由暗喜。
这样的寒冷和苦楚,这么多年非人的折磨,他是如何熬下来的。
体内的药性缓缓发作,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可遏制地发热。
随着体温缓缓上升,很快她就烧得嘴干舌燥,连看出去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眸光穿过暧昧的绯色,落在枕边那人的脸上,在她眼里,那是世上最好的容颜。
寒霜逐渐消去,他止了颤抖,阖着眼,睡得沉静而安详。
她烧得难受,侧过半个身子,手脚相缠着,将他紧紧搂住
几声清脆的鸟鸣划破了清晨的静谧,阳光紧阖的门窗中透进缕缕金丝。
凌晔醒过来的时候,感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疲乏,仿佛从一个浓黑的梦魇中回来,恍不过神来。
屋子里很静,他想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侧过头去看自己被压住的手臂,他努力睁了睁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思绪忽地凝固住了,只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他怀里躺着一个人。
低头时,入目的是一头蜿蜒如墨的乌发,依偎在胸前的女子还没醒来,她只穿了透明的薄衫,曲线毕透,白玉般的手臂搭过来,惬意地圈住他。
凌晔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都不敢动,惊赫之下,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良久,他才转头去看房间的另一端。
竹榻上空空如也,是雪若!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怀中的人睡意沉沉,她的身体绵软温热,搂在怀里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他定了定神,怕自己湍急的心跳把她吵醒,开始努力回想昨夜发生了什么。
依稀记得自己很冷,很难受,有人在不断耳边唤他的名字。
后来,那人还亲了他!
他的眼皮跳了跳,头有点胀痛,无法确定那些记忆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
因为他迷迷糊糊记得自己被那人亲了很久,后来嘴里又苦又涩,再后来,就记不清了
昨夜那恐怖骇人的寒冷感觉过于痛苦而真实,他再度怀疑是不是做了个梦,因为现在他浑身上下丝毫不觉得冷,甚至连血液里都奔腾着暖流。
怀里的人动了动。
他吓了一跳,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考虑是应该闭上眼睛装睡,还是单刀直入问她怎么睡错地方了。
在他还没有想好的时候,她已经睁开了眼。
怀里的人抬起头,懵懂地看了他一下,很自然地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
感觉到他额头的温热时,她似乎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与他的目光胶着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刻,他看着她脸色突变,又红又白,十分好看。
她从床上一下子弹了起来。
“那个这个是这样”她坐在床上摆手,涨红着脸,局促地解释:“我不是是你昨天说冷得很”
他看着她,眸光清润明澈,她语无伦次的样子,让他忽然有点想笑。
“哦?”目光扫过桌上的瓶瓶罐罐和摊开的针灸包,他心中了然了七八分,“我怕冷,所以”
“所以,你求我帮你暖一暖被窝”她看着他,诚恳道:“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你了”
桃源(四)
“原来是我求你的”他沉吟道。
她一脸认真地点头, “是的,你可能不记得了,你拉着我的手求了我半天, 我怕你冻死, 所以”
“我想起来了。”他勾起唇角,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 眼眸漆黑如深潭,“所以你不忍心看我受苦,就答应了。”
雪若马上肯定地点头。
他不经意的目光地移到她身上,胸口忽地热得紧,慌忙移开了眼睛。
见他神色不对, 她愣了愣,不觉低下头一看, 原本就红的脸更红了,忙拉扯被子遮在胸口处, 直着脖子道:“你你把头转过去,不许看!”
凌晔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不敢动,床震动了一下,感觉她跳下床,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他等了一会儿, 忽问道:“我们不是夫妻吗?为何不可看?”
“呃”雪若手一顿, 清了清嗓子, 故作轻松道:“我这不是是照顾你的感受, 怕你不习惯而已”
“你若是无所谓, 那我就不穿了, 我们坦呈相见如何?反正我们是夫妻嘛”雪若转过身来,身上衣服已然穿得整齐。
凌晔听到她转身, 果然看也不看就低下头去,“不必了,你赶紧把衣服穿上”
雪若嗤笑了下,快速把外衣的最后一粒扣子扣整齐。
说罢,不等他说话,她扔下一句:“你再睡一会儿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就低着头跑出去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凌晔怔然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周身还萦绕着她身上的淡淡香气,温软的感觉犹在怀中。
他揉了揉额头,喉咙有些发干,整个人都恍惚起来,好像刚才醒来时经历的那些才是梦一般.
自从王二夫妻来店内吵闹过之后,“雪记”的胭脂致人容颜受损的传言便在千灯镇上不胫而走,铺子里的生意也每况愈下。
平日里顾客盈门的大堂里冷冷清清,许晗一个人在柜台上,撑着下巴打瞌睡。
“笃笃笃”几声敲击台板的声音响起。
许晗倏地惊醒,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嘴角先惯性地咧开个笑,殷勤道:“客人,您要选购什么货品啊?”
睁眼看到凌晔气定神闲地站着柜前,泄气道:“晔哥,是你啊,我还当客人来了呢。你怎么跑店里来了?”
凌晔皱眉,左右看看:“现在店里的生意如此不济?”
许晗点头,无奈道:“可不是吗?自从上次被人来闹了后,顾客就越来越少了,你看,我在这里坐了大半日了都没见有人来。”
凌晔问道:“雪若呢?”
“她上山给你采药去了,眼下她心思都不在店里,自从你前几日病过后,她整日想着怎么给你调理身体。”
凌晔垂下眼眸,默了默,纠结了一会儿,开口道:“许晗,你知道雪若和我以前的关系怎样?”
许晗一怔,不明白他何出此问,不假思索道:“当然很好啊!”
“怎么个好法?”他眉心微挑,淡淡追问。
许晗心里有点发虚,该不会是雪若姐骗他两人是夫妻的事情被他察觉了吧。
他清清嗓子,理直气壮道:“你们夫妻间怎么亲热,我怎么知道,这你得去问她?反正我见你们二人总是粘在一起。”
他说的亲热与凌晔脑补的亲热不是一回事,话未说完,凌晔的耳朵就变得通红,脸上阵阵发燥,不想再问下去了,“算了,你便当我不曾问过。”说罢,转身便走。
“问都问了,怎么又当没问过?”许晗挠了挠头,低声嘀咕,见凌晔走远,回头瞅店内还是一个顾客都没有,无精打采地趴回了柜台,继续闭目养神。
这日晚饭时,凌晔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坛子陈酿,招呼许晗一起喝,雪若想着偶尔喝点酒有助于活血,对他身上的寒症也有好处,便也不阻拦,给他们炒了几个下酒的小菜,嘱咐二人不要贪杯,便回厨房收拾去了。
见雪若出门,凌晔转头给许晗满满地斟上一杯酒,“来,继续喝。”
酒过三巡,许晗已经醉眼迷离,摇摇欲坠了,凌晔酝酿了一会儿,问出了白日没得到答案的问题:“你说……从前……我和雪若关系很好?”
他知道这是一句废话,如果关系不好,雪若怎么会为他私奔,可是为什么他醒过来时对她完全没有记忆,也没有感觉?
或许曾经,他对她的感觉并没有那么深刻。
“我认识你们时,你们就好上了。”许晗重重点头,眼神迷茫地想了想,“哇,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凌晔嗤笑,低头抿了口酒,淡淡道:“年少不更事,懂些什么?”心道这厮真能胡扯,十年前,雪若不足十岁,懂什么情爱。
“不!你曾经爱惨了她。”许晗摇了摇脑袋,肯定地道。
举杯的手一滞,辛辣的感觉从舌尖缓慢蔓延开来,听到许晗叹了一口气。
“你曾经不顾生死险阻,千山万水地找寻她。你说过,是她让你感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为了她,你可以付出一切。”
“那时,我觉得你大概是疯了,疯到连命都不要的地步。后来当我看到她为你所做的一切时,我忽然有点懂你们了。”
许晗笑了笑,七分戏谑,三分苍凉:“你们根本就是两个疯子。”
“那时的你要是知道你现在如此冷待她,肯定要气得扇你两巴掌呢。”
他说得眉飞色舞煞有介事,凌晔不由一震,下意识伸手捂住一边脸,双肩被许晗狠狠按住,他红着眼睛,郑重其事道:“晔哥,就算你已经忘记了那些前尘往事,也绝不可以辜负她。否则,当你有天想起来时,一定会后悔莫及的。”
凌晔心中微微颤动,迷茫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应。
……
次日雪若上山采药,说了下午回来,直到傍晚都没有见人影。
凌晔坐在书房,他放下手中的书,又一次看向窗外晚霞璀璨的天边,倒了两杯冷茶喝后,依然感觉有些心浮气躁,索性搁下书本,去门外查看。
没过多久,雪若背着竹篓,一瘸一拐地出现在竹林尽头,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许晗举着灯笼在宅院门口张望,终于看到她的身影,立刻高兴地迎了上去。
“雪若姐,你脚怎么了?”
接过她身上的背篓时,他才发现雪若脚受伤了,裙子也被拉了几道口子,脸上都是污泥。
雪若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不小心从山坡上滑下来,把脚扭了一下,不碍事的。”
右脚点地时,她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见凌晔一身白衣从院子里出来时,她心跳快了些,移开目光故作淡定,忍着疼竭力让自己走得正常些。
“晔哥,雪若姐从山上摔下来,把脚摔伤了”许晗咋咋呼呼叫道。
凌晔面色微沉,上前问道:“伤得严重吗?让我看看。”
雪若眸光动了动,定定地看了他一瞬。
这是难得在他脸上看到的,除了淡漠以外的浓烈表情。
有个声音在心底轻声发问,他是在担心我吗?
心中漾起甜,立马打肿脸充胖子道:“没事没事,只是轻微扭了下,你看现在完全好了,一点都不疼了。”
笑嘻嘻地在他面前演示了几步,走得虎虎生风,背上疼出一身冷汗。
凌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恢复了漠然的表情,见她行走无碍,便不再多言,自顾自先走了。
雪若心底微涩,努力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在他身后。
凌晔脸上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的淡漠,让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仔细想了想,她在那个时空刚遇到苏辰时,是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神情。
兜兜转转一大圈,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她沮丧地叹息.
夜已深沉,凌晔在卧房内等了许久,仍然不见雪若回来的身影。
这几日雪若都是等他睡着后的半夜,才悄悄地摸回房间,早上醒来时,她已经不在房内。
他在房内来回踱步,忍不住又有些烦躁,心里闷闷的,分不清楚这是什么滋味,又因何而起。
推开门走进庭院,抬头见一轮朦胧的月影挂在中天,不觉都一更天了。
厨房的窗口透出暖色的烛光,他站在黑暗中踟躇了片刻,上前轻轻推开了木门。
正中摆放的八仙桌上一盏油灯如豆摇曳,他的目光扫过收拾得干净的屋内。
挨着灶台的墙角上靠着熟悉的背影,她手里松松地捏着一柄蒲扇,坐在小板凳上,将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面前的炭火炉上搁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罐。
凌晔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应,他弯下腰,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晃动,想唤她回房睡觉。
不料方摇了一下,她整个人便向他歪倒了下来,他一惊,忙蹲下托住她的身子。
怀中的人漆黑的睫毛紧阖着,唇色鲜艳,两颊绯红如桃花,眉目妍丽仿佛上了色一般。
他心中暗道不好,隔着衣服布料感觉她身上火烧火燎的发烫,她好像正在发高热。
想起晚饭后经过花厅时,无意间听到许晗和雪若的对话,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那时两人都是压低着嗓子,听上去,许晗好像在埋怨雪若。
他从来没有听壁角的习惯,正准备离开,晚风却把许晗的声音吹到耳边。
许晗说,雪若姐,你感染了风寒为何不好好歇息,还一早跑到山里去采药?
雪若一边咳嗽,一边嫌他烦,要赶他出去。
许晗哼哼道,还有,那日你为什么要服烈火丹?
雪若装傻道,什么烈火丹,听不懂你讲啥。
许晗的声音气呼呼的,你别欺负我不懂医术,那时我留在温师父身边照料时,问过鬼神医那些药的作用。
他接着说道,烈火丹用十八种毒草制成,凝聚毒草相克相辅的药力,可以使武功高手在短时间内提升内功。但你半分内功都没有,普通人服用烈火丹除了浑身发热,虚弱的中毒症状,一点用处都没有。
屋内静默了一瞬,方听到雪若哑着嗓子笑道:“原来你懂这么多,看来是我闹了个笑话,我记错了药性,想给自己增加点内力,免得鬼神医总说我武功太差,咳,咳”
许晗无奈道:“这都会记错?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这种事情倒挺像你能干出来的。”
院子里刮起了风,他们后面的交谈都湮没在呼啸的风声中。
凌晔搂着烧得昏昏沉沉的雪若,百味杂陈。
半晌,才叹息道:“真是个傻子。”
轻轻地取了她手中的蒲扇,弯下腰去,将她打横抱起出了门。
抱着她走在寒凉的夜中,风迎面吹来,他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发间有淡淡的幽香,一只纤细的手悬在空中,随着他的步伐上下摆动,指尖莹白如玉,如暗夜中的纯白的昙花。
她竟然自伤来给自己取暖,当真是个疯子,许晗说的一点不假。
把她放在床榻上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开始说胡话。
拉着他一会儿说:“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一会儿又流泪道:“不要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怔然站在床前,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说着听不懂的话。
不知为何,胸间汹涌着激烈的情愫,莫名地难过了起来,好似身体有了自主意志,在默默地回应她的话。
打来凉水后,他用冷帕子一遍一遍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
他蹲在床前,掀开丝被的一角,轻轻地脱去她右脚的袜套,目光停留在她红肿得像个胡萝卜的脚腕上,不由低叹了一声。
天光微微亮的时候,雪若忽然睁开眼睛。
身旁是和衣而坐的凌晔,他靠着床头,一手撑着额角闭目养神。
她恍然地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又侧头去看左边,发现他的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脑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感觉她动了下,他闭着眼,保持着撑头的姿势未动,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开始一下下地轻拍着她,仿佛在哄孩子睡觉。
“咳~咳”她轻咳了两声。
他这才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嗓音慵懒:“醒来了?”
雪若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得完好的中衣,脸上的红褪去一点,不动声色将身体往床里移了一点,忐忑道:“我怎么在你床上?”
凌晔打了个哈欠,他眼下有一抹明显的乌青,扯了扯嘴角,“你怎么还来问我呢?”
雪若莫名,“我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凌晔叹了口气,“你说你身上热得很,让我给你降降温。我本欲不从,奈何你一直苦苦哀求唉你力气那么大,我身体又不好,没办法抗拒啊。”他苦恼地说。
雪若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我竟会这样?”
凌晔凑过去,与她四目相对,“你昨夜说的那些话,可还记得?”
见她茫然摇头,他忽然掀起自己的衣袖,嫌弃又无奈道:“咦?我的鸡皮疙瘩呢,怎么现在都消了,昨晚起了一身呢”
雪若蓦地捂着自己的嘴,脸上又红又燥,只露出两只像受惊小动物一般的乌黑眼眸。
凌晔一见,心中更乐了,逗她真是快乐无穷。
不要以为他不知道她日常睁眼说瞎话,懒得拆穿而已。
“我那是说梦话,都不作数的。”她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他伸出一只手拦住她,“到哪里去?你的脚现在不能下地。”
雪若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脚腕被裹成了一个又胖又丑的纺锤,上面还颇有仪式感地打了一个蝴蝶结,里面凉凉的,应是上过伤药了。
心底不由失笑,举起脚,侧目看他:“这你干的?”
凌晔自豪地点头:“不必感动,下次还能绑得更有创意一点。”
雪若无语摇头,笑道:“当然,用掉了三倍的棉纱,足够把我一条腿都绑上了。”她挣扎着要下床。
凌晔警觉道:“你又要干什么?”
雪若指了指竹榻,“我回自己床上躺着去,不能总霸着你的床。”
凌晔看了一眼自己的床,又看了眼雪若的伤脚,一番天人交战后,竭力轻松道:“从今日起,你就睡在这里吧。”
桃源(五)
雪若奇道:“你去睡竹榻?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好心了?”
凌晔瞪大眼睛, 泫然欲怒:“你想啥呢?我一个怕冷的人,你让我去睡竹榻,竟如此狠心吗?”
雪若心中微动, 喃喃道:“那难道”
凌晔咳了咳, 回答得略不情愿:“我不介意一起在这里挤挤。”
雪若笑道:“所以,你求我与你睡一张床?”
凌晔脸白了白, 有些挂不住,“我怕冷,你怕热,两个人睡一起中和一下,互相帮助不好吗?”
“所以, 还是你求我,对吗?”
“嗯你就不能理解成邀请吗?”
“邀请和求有什么区别?”
“齐雪若, 你不要得寸进尺”凌晔磨了磨后槽牙,“别忘了我们是夫妻, 睡在一起天经地义。”
雪若心中暗笑,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习惯两个人睡,让给他一些时间适应,这一适应就适应了大半年。
见她看着自己得意地笑,凌晔恼羞成怒, “算了, 我收回刚才的话, 你还是…”
“收回无效!”雪若举手, 俏皮地掐住他的话头。
“不过, 我现在没空跟你扯嘴皮子, ” 她再次起身,想要越过床外的凌晔下床。
凌晔拉住她, “喂,你怎么这般固执,昨夜发高烧,脚也伤了,还要跑哪里去?”
雪若白了他一眼,“我已经睡够了,身子已经大好了,我要去铺子里瞧瞧,许晗一个人忙不过来。”
“不许去,”凌晔板起脸拒绝,他从床上起身,用被子将她卷成个筒,认真道:“这样,你的脚好之前,哪都不要去,就在这里好好休息。”
“那铺子怎么办?”
凌晔低头沉吟片刻,拎了拎衣襟,云淡风清道:“只能我勉为其难一下了。”
*
淡金色的日头挂在林稍,长街上人来人往,嘈杂声不绝于耳。
“雪记”胭脂铺的大堂有些冷清,许晗把柜台桌面已经抹了第三遍,终于迎来了今日第一位客人。
体态丰腴,妆容浓艳的中年妇人在丫鬟的陪同下,一扭三摆地迈进了铺子内。
许晗立刻堆着笑脸上前迎接,那妇人捏着丝帕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用挑剔的目光扫过店内的货品。
“这个胭脂颜色太淡了,擦上去定然跟没擦似的。”她撇嘴抱怨道。
“夫人,这胭脂是我们掌柜专门调制的,如果您怕颜色淡,可以多扑一些上去。”许晗跟在后面,陪笑着应答。
“这香脂的味道也太奇怪了,怎么一股子橘子味?”
“夫人,这是混合了柑橘和草药气味的香脂,清新而不甜腻,是小店卖得最好的一款,您要不喜欢,这个花草香的您试下?”
店铺一角,正翻着一卷书在看的凌晔,听到声音,略抬了抬眼皮。
“这个味道更难闻,我感觉有点恶心了”妇人用丝帕扇着风,嫌弃道。
凌晔皱了皱眉,目光仍然停留在书上。
许晗浑不介意,好脾气地跟在她后面,殷勤地推荐其它货品。
这时,妇人的目光落在了看书的凌晔身上,竟一时被粘住了无法移动。
眼里惊喜中闪过一丝羞怯,对许晗道:“这位郎君是你家老板?”
凌晔抬头,看了她一眼,刚想否定,不料许晗马上接口道:“对,正是小铺的老板……”
妇人脸上露出娇怯的表情,笑盈盈地挨过去:“不知,可否请郎君来推荐一二”
凌晔还没开口,许晗就替他答应道:“当然可以。”完全无视凌晔对他瞪眼。
他在妇人身后对凌晔做手势,让他站起来起来招待客人。
凌晔冷冷地看了许晗一眼,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道:“夫人,您要看什么货品?”
那妇人听他嗓音清冽,如人一般脱俗,更是心旌荡漾,便随手拿了一盒胭脂,打开盖子放在自己腮边,含羞呢喃道:“郎君,小女这一身装扮,若用了这盒胭脂如何?”
她自称小女并做出那骇人的表情,让许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捂着心口,对凌晔不停使眼色,让他顺着这妇人说下去。
凌晔好似没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得挺直。
听了妇人的话,他眼珠动了动,目光扫过她一身亮闪闪的行头和红通通的脸颊,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甚丑。”
晚饭时,晗说起今日来铺子里那个胖妇人,笑得直打跌。
“雪若姐,你是没见那个大婶被晔哥说丑了后,那个脸又红又绿,像开了个调料铺子一样,太可乐了。”
他坐在长凳上,捧着肚子,边笑边踢着两只脚。
忽然发现屋子里静了下来,咳了咳,识相地闭了嘴,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另外两人。
凌晔垂着眼眸,夹起碗里的一粒米,放进嘴里认真地咀嚼。
雪若蹙眉,“阿晔,你怎么可以说客人丑?”她无奈道:“店里的客人已经少之又少了,你们还如此赶客,今后还有人上门吗?”
许晗做了个鬼脸,小心地打量着两人的表情。
凌晔搁下筷子,淡淡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她那品味仪态,配不上你亲手调制的胭脂。”
雪若一顿,高帽子猝不及防飞来,气不觉消了消了七八分。
她咽下心里的火,耐着性子好言相劝:“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少不得要低眉顺目哄着顾客一些,客人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
凌晔冷眼看她,并不以为然,冷冷道:“为了卖盒胭脂,便要说那些违心谄媚的话吗?我们就这么缺钱吗?”
“当然缺!”雪若在心里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离开夏州时带的银票早就花得所剩无几了,店铺的生意再这样惨淡下去,怕是连买米的钱都要没了。以前他是上官逸的时候,她亲眼见到他用父王给的玉印章在各处银号取银子,如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浑身上下东西里哪有那印章。
看了他一会儿,她终究没忍心说出口,心中暗道此人的“傲娇病”倒是一点没变,让他为五斗米折腰,怕是比登天还难。
她叹了一口气,“算了,明日还是我去铺子里吧。”说着,撑着桌子就要站起来。
“等一下,”凌晔拦住她,沉默了一会儿,勉强道:“我尽力一试吧。”
夜深人静,秋虫低鸣。
屋里熄了灯,两人躺在床上,盖着各自的被子,想着心事。
凌晔躺在外侧,一手枕于头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戳了下雪若的肩膀。
“还在生气?”声音有三分忐忑,见她不应声,他又戳了一下。
“没有……”雪若面朝内侧睡,闷闷地回道,带着几分困倦:“我知道让你去应酬那些客人,有些为难你……”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眸光在黑夜中闪动:“其实,我在后院呆着也是闲着,不如坐到铺子里去帮忙。”
“不行。”凌晔立刻拒绝:“你的风寒才好,脚走路也不甚方便。”他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好胜心,想证明自己也能把事情做好,不让雪若失望。
他叹了口气,又好像是在下决心:“铺子里交给我吧,你安心养伤就好。不就是学着许晗的样子去应付客人,想必没什么难的。”
见他愿意为了她委屈自己,雪若心中温温软软的,眼中蕴起笑意:“好,我听你的。”
说着将身体往凌晔那边挤了挤,两人隔着被子靠在一起。
他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低声道:“睡吧…”
“嗯”她带着鼻音模糊地回着,顺势把身体蜷起来,头挨着他的手臂,满足地阖上眼睛。
睡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地想,方才他说“睡吧”的声音,真温柔啊
凌晔在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再次坐回了胭脂铺的大堂,在此后几天,贡献了一系列被迫营业的经典场面。
譬如第一日就再次把客人气走了。
那日,铺子刚开门,就有一位穿着湖水绿长裙的女子光临,许晗把人迎进来后,对凌晔使眼色,让他过来锻炼一下。
许晗的眼珠比划得都快飞出眼眶了,凌晔才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书卷。
他在脑中回忆了下许晗平日怎样招呼客人,负手上前,不咸不淡招呼:“这位夫人,请随意看看吧。”
那女子闻听惊诧,抬眸看他,眼睛里慢慢聚起泪水来,含悲带愤道:“小女年方二八,在郎君眼里竟那么老吗?”
凌晔抽了抽嘴角,望着对方长得有些着急的脸,喉咙发干,还没想好怎么圆回来,那女子就哭哭啼啼地掩面跑走了。
他呆立在堂中,挠挠头,有些手足无措:“我又说错话了?”
许晗站在柜台后面生无可恋地向他竖起大拇指。
受此刺激,他此后便坐在柜台后面不肯再出来,让许晗独自接待顾客。
后一日,当地风月坊的妈妈进店来,左右看看,眼睛一亮。
“让那位相公来与我说话。”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扶了扶头上的金簪,她推开许晗,指向了坐在大堂一角,摆了棋盘正与自己下棋的凌晔。
凌晔无奈扔了棋子,懒洋洋地起身,被许晗推着跟在那妈妈后面,看着她试用了一圈胭脂。
他陪站了快一炷香后,有些不耐烦了,脸也越来越臭。
正在开小差想着方才的棋局时,那妈妈脸上擦得通红如猴腚,忽转身过来,仰起头,媚眼如丝地将他一望,问,好不好看?
凌晔被她吓得一踉跄,脸上表情仿佛见了鬼一般,这时瞥见许晗才收敛了下。
许晗站在那女子后面,不住向他挤眼点头,示意他快说好看。
他天人交战一番,咽了咽口水,艰难回道:“不不太难看。”自觉在不违背良心的前提下,已经答得十分委婉了。
那妈妈听了倒不介意,反而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
他松了口气,暗道总算有顾客能接受几分真话,脸上紧绷的线条也柔和下来。
不料一只手忽然被那妈妈托起,她用一根手指在他手背上摩挲,竟然要求他在手上试胭脂色号给她看。
他脸色一白,勃然大怒,断然抽手回来,二话不说直接把人轰了出去。
许晗在一旁看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心情变得很坏,把那女子赶出门后,冷着脸坐在一旁生气。
“你啊,就是没受过穷,等我们真的连饭都吃不起了,你就知道自尊啊啥的也没那么要紧了”许晗一边收拾着货品,一边唠叨。
心道,凌晔要知道自己以前为了钱连杀人越货的勾当都做过,现在只是被摸摸手就能赚到钱,那还不得感恩啊。
后来有顾客挑剔雪若做的水粉,他不爽地听了一会儿,任性地把价钱提了三倍,顺理成章地把顾客气跑了。
除了各种开罪顾客之外,对于做买卖的本利盈亏方面,他全无概念,也毫不关心。
好比这日店里来了个满面风尘、衣衫褴褛的老妇。
她看了一会儿货品后,用树皮般干枯的手从破钱袋里拿出一堆零散铜板,拘谨地说,她女儿明日出嫁,她想买一盒胭脂和一盒水粉给女儿。
凌晔听罢,让许晗把铺子里所有品种的货品各取一份,以精致的木匣装好亲手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惶恐地摆手道:“不,不用这么好,我没有那么多钱”
凌晔从她的钱袋里取了一枚铜板,款款笑道:“等您女儿成亲时,送一袋喜糖过来即可。”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出了门,许晗捶胸顿足道:“晔哥,你知道刚才那些货品能卖多少钱吗?咱们是做买卖,又不是开善堂。”
凌晔看着棋盘不抬头,捻了一枚黑子放上去,悠然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怜贫济困可得福报。”
许晗欲哭无泪:“我们马上就变成需要人接济的贫困户了好吗?”
凌晔瞥他一眼,鄙夷道:“一个男人怎可如此小家子气?”顺手将茶杯递给他,“去!添点热茶反省下。”
许晗气鼓鼓地接过杯子,“从前大手大脚的做派倒是一点没失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这个活儿我干不了。”夜晚,凌晔将账本往桌上一扔,泄气道。
雪若与许晗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
雪若翻开账本细看,凌晔去打理铺子的那几日,铺子里每日卖货的款额断崖般下滑,赚得还没有亏的多。
“做生意有赚有亏很正常。”雪若合上账本,对凌晔笑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我身体已经无碍了,此后铺子里的事情交我即可。”
凌晔垂眸无言,恹恹地生着闷气。
第二日,雪若抖擞精神重回店铺打理,如今“雪记”的生意江河日下,她不敢再佛性经营,将店铺的开门时间改为连续开门六日,打烊一日。
这样,她和许晗便几乎日日在铺子里忙,她更是在大堂和配料房连轴转,几日下来,刚好些的身子又瘦了一圈。
尽管如此忙碌,店铺里的生意仍旧没有明显起色,入不敷出日益严重。
后来,雪若打探到每月初一与十五,镇上的富家女子们都会在福临戏楼寻个包间听戏聊天,雅称为“流芳会”。
为了推销“雪记”的货品,她也想方设法地参与了进去。
“流芳会”的富家女子个个矜贵傲气,原本瞧不上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女掌柜,不料雪若来后对冷嘲热讽毫不在意,反而言笑晏晏,落落大方。
她估摸着每位女子的喜好调制了不同味道的香脂,送给每个人作为见面礼。
富家女们见到用心准备的精致礼品,心花怒放之余,不由放下了戒心。加之雪若温和含蓄,毫不张扬的性格,大气又典雅的品味和眼界,不出几次,她就深得一众女子的喜爱和簇拥,每次聚会回来都手握成叠的订单。
不觉已是深秋。
这日正是初一,“流芳会”结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戏楼前等着一长排来接那些富家女子回府的轿子。
雪若最后一个走出戏楼时,门口的轿子都已纷纷离去,原本热闹喧嚣的大门口瞬间冷清下来。
一阵寒凉的风迎面而来,她打了个寒战,抱着双臂准备走回家,刚要抬步,天忽然下起雨来。
她仰起头,借着戏楼上红灯的光看去,雨丝绵密如牛毛,竟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她没有带伞,只能缩着肩膀,快步跑进雨里。
顶着风雨没跑几步,头发、衣裙就被打湿,冷冷地粘在脸上、身上。
“雪若”有人在唤她。
她怔了怔,看到街道对面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得挺直的身影,不觉心中一暖,忍不住微笑。
凌晔快步走过来,青衫的下摆被雨打湿,湮出模糊的痕迹。
桃源(六)
他的手臂上搭着一个厚丝绒披风, 把伞递给她,一同给她的还有一件宽大的披风。
“你怎么来了?”雪若笑盈盈道:“这里回家就没几步路的距离。”
“看天要下雨,想起你没带伞, 就来了。”他淡淡地说着, 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两人共一把伞走在雨里。
回到家的时候, 凌晔半边肩膀都淋湿了,许晗端上了准备好的姜汤:“我说要来接你,晔哥非要自己去。”
雪若看了凌晔一眼,眸子里满是笑意。
卧房里点了两盏油灯,温暖而明亮, 因凌晔怕冷,屋里早早地用上了碳盆子取暖。
雪若坐在梳妆台前, 凌晔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边用一块大布巾擦拭着头上的湿发, 边讲着聚会上的见闻,淡淡微笑。
雪若从袖袋里拿出一叠纸,高兴道:“今日她们又订了不少货,接下来我们又要忙了。”
她心头不免忧虑,铺子里的现金所剩无几, 只怕进货的材料费都会捉襟见肘了, 去哪里弄钱来。
“你的那根梅花金簪去哪里了?”凌晔忽然问道。
雪若一滞, 迟疑片刻, 笑道:“我嫌它俗气, 就当了。”
凌晔放下手中的方巾, 闷声不响地在一旁坐下,良久, 怅然道:“终是我无用,连累你抛头露面,统共没几件首饰,都当得差不多了。”
雪若眼中微热,握了握他寒凉的手,柔声道:“阿晔,不要这样说,等我们缓过这一阵来就好了。”
她突然站起来,一阵翻箱倒柜。
“你在找什么?”凌晔不解地跟着后面,看着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
“阿晔,你可记得自己的随身物品里面,可有一枚玉印章,手指粗细,顶端刻着个麒麟的。”她还是不死心,那可是枚可在各国银号里提取银票的玉印章啊,之前一直见他随身携带的,怎么会现在就失去踪影了呢。
有了那个印章何愁银子啊,眼前店铺的难关也不怕了。
凌晔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雪若把所有的笼屉行李都翻了个遍,找疯了头,不顾凌晔红着脸反对,把他全身上下也粗略地摸了一圈,哪有玉印章的半分影子。
这一下,她不仅没有发现额外收获,反而意外发现遗失了重要的东西。
她一直随身携带的,有着他做上官逸时笔迹的那些公文信笺统统不翼而飞了!
那些公函是容绪呈给她的,一直被她视若珍宝带在身边,即使后来找到他了,也没舍得扔掉,偷偷藏在箱子的底部带到了千灯镇。
“这这里面那些纸都去哪里了?”她指着打开的箱子,脸色发白。
凌晔过来一看,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都烧了。”
她惊道:“烧了!为什么?”
凌晔坦然道:“你不是说,这些都是用来引火的废纸。搬家过来那日,炉灶总点不起火,许晗四处找废纸,我便翻出来都给他了。”
雪若颓然坐了下去,哑口无言。
她想起来了,那日整理行李时,被凌晔无意中看到这些公函,怕他生疑,她便胡诌说都是些废纸,舍不得扔掉就带来,哪怕引火也好,勤俭持家很重要。
万万没料到,她刚说完,他就付诸行动了,把自己数年雪窗萤案留下的手迹付之一炬了。
她简直欲哭无泪。
“这么晚了,你们在找什么?”听到动静,许晗在外面问道。
雪若回神,没好气应道:“找钱!”
外面的许晗立刻来了精神,“哪里,哪里有钱,需要我进来一起找吗?”
雪若看了眼一脸莫名的凌晔,对窗外不耐烦道:“钱你个大头鬼,什么都没找到!”
见她心情不佳,凌晔虽不知为了什么,还是识趣地抿唇不吭声。
门外的许晗没那么会看脸色,“对了,雪若姐,明日你们去平临进货,我可以一起去吗”
“进货又不是去玩,你留下好好看铺子,多开一天门多少赚一些钱。”
“哦”许晗讪讪地闭嘴,垂头丧气地回房了。
听到许晗明日不一起去进货,凌晔不知为何心情有点好。
*
“左相傅临风、御史中丞容绪觐见!”小太监的通报声中,长信宫厚重古朴的殿门缓缓打开。
傅临风与容绪两人俱是朝服绶带,一先一后阔步走进殿内。
齐允轩正端坐在龙案后批改奏折,身后立着位浓颜华服的丽人,一双白腻的玉手轻轻地揉捏着他的肩膀。
见两人进来恭敬跪拜,允轩略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叫了声“平身。”
傅临风拱手禀告,说北魏递交国书过来,有意缔交两国百世之好,合纵联盟共御外敌,因此太子符凌止将在一月后正式来访夏州。
允轩持笔的手顿了顿,蹙眉道:“不是说孤登基不久,国事繁忙,请他们推迟到访吗?”
傅临风道:“北魏来使称,太子到访一来恭贺君上荣登大宝,二来彰显北魏与夏州结交的诚意。”
允轩脸上明显有些不悦,冷笑道:“诚意?孤还没有忘记,一年前在卑兹罕边境被符凌止带兵囚禁,若非爱卿率领大军解围,恐怕他们道贺的对象是废王吧?”
傅临风停顿了一下,道:“不错,如今想必他们已经认清形势。两国间交往无不为利,如今我夏州百废待兴,又被百齐、卑兹罕和大曲等国环伺,诸国中以北魏国力最强,若能与北魏交好,缔结联盟,消弭战火,定能休养生息,日渐强大。”
允轩默然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
容绪站在傅临风后面许久不作声,终于忍不住哼了哼,“北魏若真有结盟诚意,为何要在两国边境屯兵二十万?”
允轩犀利地望向傅临风,傅临风不徐不疾道:“此事臣已查实,齐郡乃北魏与夏州和百齐三国交界之地,魏军的宁北大营也离此地不远,屯兵由来已久,因不是针对我夏州的。”
他侧过头去,眼风划向身后的容绪,“对了,容御史新官上任三把火,公务繁忙得很,竟把君上的嘱咐都抛到脑后了,这大半年过去了,公主殿下的半分消息都没有带回来。”
他的话成功地把允轩的注意力转移了,立即不满道:“容绪,此事你待怎讲?太后为昭月公主忧伤成疾,你何时才能带回消息!”
容绪吓得一哆嗦,忙躬身回禀:“启禀君上,半年多前,臣的追引蜂指引殿下出现在东梁,而左相派出的人却让他们逃脱。此后,或许他们察觉到什么,销毁了追引蜂的痕迹。臣无能,再也找不到公主殿下的踪迹了。”
傅临风挑了挑眉,见容绪不动声色地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恨得牙痒痒,正要开口辩解,却听允轩怒得重重拍了下桌案,两人吓得齐齐跪下,大气不敢出。
“一个个都是废物!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抓不住!”允轩怒道,“雪若如今被上官逸那个逆贼挟持,孤恨不得立刻杀了他而后快。”
这便是给上官逸的罪证定了性,也把雪若给摘了出来,与上官逸划清了界限。
听到上官逸的名字,傅临风面色渐寒,想到雪若日日与那人在一起,他就浑身难受。
他深吸了口气,再次恭敬道:“君上恕罪,臣愿将功补过。臣千辛万苦找寻到一名异族巫医,此人天生通灵,可以占卜术去探寻公主所在方位,我们可据此逐一排查过去,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公主下落。”
允轩喜道:“竟有此事,那速速安排巫医进宫吧。”
容绪听道傅临风竟然拿出办法想压他一头,不甘心地想泼冷水揶揄几句,抬头见允轩转怒微喜,立刻闭嘴不言。
傅临风忙应道遵旨,允轩又问左子衿近日可有什么来报吗?
傅临风说,左子衿已经病了大半年了,天天在医馆里闭门不出,据他说公主离宫后从未联系过他。
允轩沉吟片刻,道:“派人盯紧了他,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傅临风颔首遵命,余光扫了眼容绪,冷哼了一声.
这日天刚蒙蒙亮,雪若和凌晔二人就驾着马车离开了千灯,踏着清晨的露水往平临而去。
平临城位于南北交界的枢纽之地,人口众多、商业繁华,在夏州边陲众城中少见,也是离千灯镇最近的重要城池。
走过平临主街一个卖首饰的摊位时,凌晔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流连在摆放在首饰盒里一根金钗上,钗头上雕刻成一朵精致小巧的雪花。
雪若在前面叫他,他回过神来,见她站着一家饭馆门口向他招手,忙快步走了过去。
这家名叫“登味阁”的酒楼分上下两层,此时正值饭点,一楼坐满了食客,最里面的高台上,一名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书。
两人挑了个二楼的僻静雅座,店小二带他们上楼时,说书先生不知说道哪个精彩之处,台下一片喝彩和掌声。
“两碗阳春面,一碟酱牛肉,一碗青菜。”雪若利落地点好菜,将菜单递给小二。
“贵人要不要尝尝小店的招牌八宝鸭”小二指着菜单上推荐。
“不要,谢谢。”不等小二说完,雪若就笑着回绝了,舔了舔嘴唇,不再去看菜单。
店小二下楼后,一直没吭声的凌晔忽问道:“我们已经穷到吃阳春面了吗?”
雪若笑盈盈道:“牛肉都给你,你的是牛肉面。”
凌晔低叹一声,“这次进货的钱你哪里弄来的?”
雪若拿起桌上的茶壶在碗里倒上热水,一边涮着筷子一边轻松道:“我还藏了一些应急的钱,你不用担心。”
正说话间,忽听楼下的说书先生高喝一声,道:“谁曾想,我们夏州的战神、骁骑大将军上官逸突然带领一队人马神兵天降!”
听到“上官逸”三个字,雪若惊得手一抖,差点将水倒在桌上……
桃源(七)
她抬眼看凌晔, 见他正低头专注着喝着手里的茶,心中一松,忙敛容凝神细听。
“这上官逸乃先镇北王上官谦的独子, 高大俊美, 文武双全,他的剑术举世无双, 世人誉之“长剑光寒定九州”。”
“数年间,他带兵六出阴山,五渡汜水,御敌于潼临关外,先后击退卑兹罕、百齐和北魏王军, 立下了不世的战功”
台下一阵唏嘘,仰慕和赞叹不绝于耳, 雪若眸光渐深,撑着下巴, 听得出了神。
这说书先生今日说的是一段上官逸死守罗浮城的轶事,说上官逸出长乐时原本带了五万兵马,不料行至半路,被朝廷不知何故调回了三万兵马,他只能带着剩余的两万人马迎战百齐王军。
一路厮杀夺回丢失的城池, 待到罗浮城时, 打得只剩下八千人马, 百齐王军不断增派援军, 最终以十倍的八万兵马将罗浮城围成了铁桶。
援军迟迟不至, 城中粮草即将断绝, 百齐人攻城不断,眼看城破在即, 不料城中忽地冒出了三万穿着百姓衣裳的凶狠精兵,在上官将军的指挥下一举击退了百齐人的进攻。
听书的食客个个面露疑惑,争先恐后发问道:“这三万士兵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是打得只剩下八千了吗?”
说书先生神秘一笑:“列位莫急,听我缓缓道来,原来啊罗浮城被围的这些日子啊,上官将军将城里的青壮年、流浪汉、乞丐,甚至流氓和混混都组织起来了,日夜训练成一支战斗力惊人的队伍。”
众人恍然大悟,交首赞叹不已。
“这种捕风捉影的野史轶文,大多胡乱杜撰而成,你也会信?”凌晔放下茶杯,淡淡道。
雪若抽回神思,仰头颇有些自豪地回答,“别人的或许是杜撰的,但上官逸将军的事情,我却是信的。”
“哦?”凌晔撇嘴,轻笑道,“我们不是一直住在北魏,你怎会对夏州的将领感兴趣?这上官逸被说得跟神人一般,世上哪有战无不败之人,只是他那些狼狈时候没被人看到吧。”
雪若含笑摇头,卷起唇角,眸光自豪而坚定,“他就是战无不败的神啊,全天下都知道。”
凌晔心头莫名有些烦躁,冷笑道:“这些说书都是哄你们这些小姑娘高兴的,用脚趾想想都知道,临时组织的流浪汉、乞丐、流氓这样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打败百齐王军,编得实在离谱!”
他的目光倏忽凝固住,瞳孔渐渐聚焦。
眼前蓦然出现大雪纷纷扬扬的场景,军帐内年轻的将军在灯下细看一页奏报,忽然问道:“这奏报是何人所写?”
他向来对奏报书写要求甚高,属下的奏报通常要改了再改才过关,这奏报竟然与他心中所想只字不差。
“启禀上官将军,这是账外刷马的那个瘸子写的。”
“快,快将他带进帐来!”
μm?
场景转换,将军与那瘸子马夫并肩立在点兵台上,台下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人对瘸子面露恭敬,唯命是从。
“他许是得了高人相助,才解了罗浮城之困”
凌晔怔怔地道,他不清楚为什么脑子里竟然会出现罗浮之战相关的画面,也许是从前在某一本史书或者兵书里看过。
雪若只道他不服气,赌气坚持道:“不对,上官逸就是靠自己的本事和威望才守住罗浮的,哪里有什么高人相助?你不知道就别乱说。”
见她一提到上官逸就满脸发光,竟有痴迷之态,凌晔冷眼看她片刻,不悦道:“这个什么上官逸,就让你如此神魂颠倒吗?”
雪若失笑地望着他,故意认真点头。
见凌晔抿唇,脸色更难看,马上又憋着笑快速摇头。
讨好地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眸光粼粼笑道:“他是遥不可及的战神,让我神魂颠倒只有相公你呀。”
“把你的爪子拿走!”凌晔冷着脸道,“我哪及得你那天神将军半分。”
“嗷”雪若乖觉地缩手。
这时店小二端着慢慢一托盘面菜上来,“二位客官,两碗阳春面,酱牛肉,青菜,菜上齐了,请慢用。”
“等一下,”雪若瞥着凌晔,弯着眼角笑道:“给他来碗醋,要最大碗的!”
“好嘞,大碗醋一份!”店小二向楼下厨房高声唱喏道。
凌晔面色一僵,耳尖缓缓地爬上一抹绯红,怒而不言地瞪了雪若一眼。
雪若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善解人意”。
不一会儿,小二真的端了一大碗醋上来,雪若抿着嘴,憋着笑往凌晔的面里狠狠舀了两大勺醋,还要再添的时候被凌晔以手挡在碗上。
“不如把面都倒进这醋碗里,省得费事。”他淡淡道。
雪若摇头晃头道:“你若愿意做醋坛子,我也不反对。”
凌晔鼻子里哼了哼,没有说话。
雪若含笑瞥他一眼,又顺手往自己的碗里也舀了两勺醋。
凌晔有些诧异:“你何时开始吃醋了?听许晗说,你从不爱酸食。”
雪若微怔,很快就神色如常,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有一阵想试试,时间长了就习惯了,离不开了”
凌晔睨她一眼:“不喜欢的东西,为何要强迫自己?”
雪若忍不住抬眸,沉沉地凝视着他。
他并不知道,分离的那些日子,她走过他曾走过的路,喜欢着他曾喜欢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感觉自己离他近一些。
从那时起,她也学着开始喝醋,并上了瘾。
眼里有些热,她缓缓笑道:“你喜欢,我便学着喜欢。”
凌晔勾了勾唇角,不以为意,低头吃了一口面,眉头拧成了麻绳,“这么酸,如何吃?”
雪若诧异,“你不是爱吃酸的吗?”
凌晔摇头,表示莫名其妙,“我何时说过爱吃酸的?”他伸手打开桌上小瓷碗的盖子,舀了一大勺辣椒酱放进自己的面碗里,“面里加点辣倒是不错。”说着夹了一筷子面,低头吃得很香。
“你你你”雪若有些傻眼,他竟然不爱吃酸的了?而辣椒是他失忆前打死也不碰的东西,啊这?
看来学着他吃醋来慰藉思念,纯属自己感动了自己,她在心底哑然失笑。
两人走神的一会儿功夫,台下的说书先生已然慷慨激昂地说完了高潮部分,正走向悲壮的尾声,气氛莫名变得沉重起来。
台下止了喧闹,有人开始叹息和低低的啜泣。
凌晔有些不解,皱眉看向楼下,再转头看雪若,见她一直在埋头大口吃面。
原来说书先生讲道了上官逸以护送昭月公主为由,带着伪装成和亲侍卫的百名精兵深入虎穴,在大婚之日从卑兹罕天牢中将当今君上救出。
怎奈回朝途中竟遭奸佞诬陷通敌,上官逸落入陷阱,惨被诛杀在阵前。
一代名将如流星陨落,天地不仁,山河同悲,夏州万里疆土六月飘雪,为上官大人鸣冤不平
一语既落,台下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沉闷而压抑,片刻后,唏嘘声四起,有女子忍不住哭出来。
雪若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满足地放下碗,砸吧着嘴。
凌晔看她一眼,不动声色给她倒上一杯热茶,撇嘴叹道:“你的战神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竟然折损在自己人手里。早知如此,还不如做个奸臣贼子,可以遗祸千年。”
雪若双手捧着茶杯放到唇边,热气氲得睫毛乌黑湿润,失神地望着琥珀色的茶汤。
凌晔道她难过,心有不忍,劝道:“听书而已,不必当真。就算那说书人说的是真的,也没必要为他难过。”
雪若抬眸,幽深地望着他:“为何不要为他难过?”
凌晔轻笑:“像他这样的人,通常都死脑筋,一生都在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既然那些所谓的“自己人”不值得守护,及时看清和抽身也是一种智慧,非要用死来流芳百世吗?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成全和解脱,可是他有没有考虑过在意他的人的感受,这未尝不是一种自私。”
第一次听到他竟然如此评价自己曾经的作为,一番话说得既接地气又通透,雪若吃惊之下不免刮目相看。
难道这是他潜意识里对自己曾经作为的鞭挞,亦或是他心中也曾对抛下她一人有所愧疚,她沉默良久,微笑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换了个表情,咧嘴笑道:“不过,我一点都不难过啊,因为,我知道内情。”
见凌晔莫名,她用手掩着嘴,高深莫测道:“上官将军其实没死”
凌晔一顿,诧异道:“没死?”
雪若得意点头,压低声音,愉快道:“不仅没死,而且携着一位极其美貌聪慧善良可爱的小娘子,归隐田园了!”
凌晔狐疑地盯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连小娘子都知道”
雪若拍拍胸脯,瞪着眼睛道:“我是谁啊?反正我就是知道。”
凌晔失笑,懒得再与她掰扯了。
雪若说着,打了个饱嗝,抬起袖子欲擦嘴,并凌晔一把拉住。
他从袖子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抬手抚上她的嘴角,她本能地往旁边躲了躲。
“别动!”他轻声道。
她僵在那里,被他一手握着肩膀,一手仔细地替她擦拭着嘴上的油,边叹气道:“袖子不是用来擦嘴的,女孩子家家的”
微凉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玉白的肌肤,雪若的心莫名颤动了一下,她不敢动弹,由着他专注地擦着。
她望着他,眸光渐深,心里好似有一锅蜜糖在“咕嘟咕嘟”地冒泡,一点一点沁出甜来
在一楼的食客为上官逸抱不平的长吁短叹中,凌晔拖着雪若的手,施施然走下楼梯,穿过悲伤的人群,出了门去.
因雪若要去数家药铺采购药材,怕凌晔跟着她无聊,便打发他自己去市集上走走,约了时辰两人再会合。
凌晔负着手,一人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走了一会儿,忽见前方围着一圈人,那些人热络地在讨论着什么,他不由好奇地上前一看。
这里是街角供人休憩的一小块区域,摆放着几个石桌石凳,那群人打扮各异,有的穿着长衫,有的穿短褂。
当中一个穿着锦袍,看上去是个乡绅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握着一支狼毫,正俯身在石桌铺着的宣纸上写着什么。
那乡绅写出一副字,周围的人就齐齐地发出赞叹之声,各种夸赞那字写得如何如何漂亮。
只有凌晔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准备离开。
衣袖忽地被人拽住,他回头,却见是写字的那个乡绅,不由皱眉道:“何事?”
那乡绅眯着眼睛,抬起鼻孔,不悦道:“在下城东何大富,方才见这位仁兄默然无语,想必对在下的字有些意见,可否聆听仁兄的高见啊?”
旁边的那些围观的人都注意到身边这个倨傲冷漠的人,一个两个都开始指责起他来。
“这人懂不懂字啊?”
“何老爷的字写得龙飞凤舞,格调高雅,不是这种俗人能欣赏得来的”
凌晔抽回衣袖,轻笑道:“不敢,既无意见,也无高见。”说罢,拂袖待走。
不料那何大富执著地拉着他不放,定要他说个子丑寅卯出来。
他有些不耐,暗自后悔刚才过来看热闹,搞了半天,原来是个马屁局。
他只想快速脱身,便冷然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何大富绿豆眼瞪到极限,认真道:“真话,只要听真话。”
凌晔整理了下衣襟,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桌上的那幅字,淡然道:“自古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此书通篇肥而无骨,是为墨猪也。”
一席话说得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都大气不敢出,心道这个年轻人完了,竟敢得罪何老爷,怕是今日要挨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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