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十三忙收了招式, 走上前蹲在许晗面前,收拾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摸摸他脑袋,学着雪若的口吻道:“小兔崽子, 我逗你玩呢, 谁打你来着?”

    许晗转着自己的胳膊,不可思议道:“雪若姐, 你啥时候武功这么厉害了?”

    他的话让十三一惊。

    她眼珠转了转,敛容嗓音低落下来,“你不知道,这次我回去时遇到了刺客行刺,就让禁卫军的首领教了我几招防身术。”

    凌晔闻言微怔, 面露关切:“行刺?那你有没有受伤?”

    十三摇头,笑容天真明朗:“没有受伤, 但就学会了这一招。”

    凌晔神色略松,上前拉住她的手, 声音温润如水:“没受伤就好,时候不早了,我们上山去吧。”说着拖着她的手往山上走。

    十三的目光胶着在被他握住的手上。

    他的掌心微凉,玉石一般的触感。

    她心中漾起微甜,低下头去, 眼里淡淡羞怯。

    许晗在后面大叫:“喂, 你们两个就这样不管我了吗, 我的屁股被摔得很疼诶!”

    牵手的一对背影越走越远, 十三好似没有听见, 凌晔的手负在身后, 做了个“跟过来”的手势。

    许晗从地上一跃而起,蹦跳着跟上二人。

    “雪若姐, 你回来可太好了,自从你去宁阳找辰哥,我天天担心,就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叽叽喳喳跟在十三后面,亲热地问着各种问题。

    十三敷衍了两句,颇有些不耐烦,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他回山脚看着马匹。

    “怎么不让许晗与我们一起去?”凌晔松开握着她的手,十分不解。

    十三不以为然:“难得我们二人在一起,干嘛还要叫别人?”

    凌晔心里有奇怪的感觉,不禁微笑:“别人?你不是最喜欢这个捡来的小毛孩,从前去哪里都喜欢带着他?”

    “从前是从前,如今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若有旁人在侧,岂不碍事?”十三颔首,微红着脸轻声道。

    凌晔蹙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十三把手轻轻放进他手中:“苏苏苏,我们走吧。”

    “哦”凌晔怔然,迟疑地握住她的手。

    转眼到了山顶。

    俯瞰山涧,只见云雾环绕,远近群山翠绿,万丈金芒洒向层峦叠嶂的云海,瑰丽壮阔。

    “太美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景色!”十三赞叹道。

    凌晔渺然望着远方,淡淡道:“你忘了上次我们在宁阳城,也看过云海。”

    他转头看她,不动声色笑道:“还记得那是在什么地方吗?”

    十三眸光一顿,停滞了片刻,便颔首回答:“记得,是从王宫密道出来后的那座大山上,雪峰云海蔚为壮观,可惜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

    凌晔似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些,“不错,那里叫摩天崖。”说着搂过了她的肩。

    两人携手看了一会儿云海,十三倚在凌晔身侧,只觉幸福甜蜜得与眼前的景色一样,都美好得太不真实了。

    凌晔忽幽幽道:“雪若,你说十三会在半年内死去。万一我们真的救不了她,我要去哪里找你呢?难道我也要去未来,你的那个时空,才能见到你吗?”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僵了僵,他纳罕低头看她,却迎上她深情的目光,十三微笑地回答:“你不用去未来找我,我就在这里就在你身边。我们在这里长相厮守,我不会离开你的。”

    “不用去找你?”

    凌晔微诧,她昨日还说他们终将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怎么这么快就改口了?

    来不及细思,十三的脸突然变近了,她踮起脚,小心翼翼亲了他的唇一下。

    她的手紧紧地拽住自己的衣摆。

    凌晔站着没有动,不知为何,他没有如昨日那般脸红心跳,取而代之的却是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十三,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雪若哽咽的声音在脑子炸响。

    十三猛地一惊,不由松开凌晔,脸色发白。

    齐雪若竟然冲破了自己设的禁制!

    一时气急,顿时怒从胆边起,眼锋一转,默默又加了两重禁制,让她不仅不能发声,这下连看都看不到了。

    你就一个人对着无尽的漆黑去说吧!

    十三眼神幽暗,在心头冷笑。

    从山顶下来时,凌晔沉默地背手走在前面,十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

    暖烘烘的柔软小手挤进掌心,凌晔心中微动。

    这一感觉似曾相熟。

    那一次从王宫地道出来,走在雪后清晨寒冷的空气中,身心几被冻僵,雪若悄悄把握住他的手,暖意袭来,耳畔听到她笑盈盈的声音。

    “冷不冷呀,来,给你暖暖手就不冷了。”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场景,那时他封冻的心被一点点温暖的感受难以忘却。

    他抽回神思,不觉舒缓了唇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走到山脚时,见许晗嘴里叼着一根草,百无聊赖地躺在马匹旁的草地上。

    两人走近,许晗眼里放出光,忙从地上爬起来。

    “你们俩可回来了,我都睡了好几觉了。”

    这次雪若回来,两人似乎已经捅破了心里的那层纸,言行举止格外亲密,让他喜不自胜之外,自觉地为两人留出独处的时间。

    将他一人落下,凌晔有些歉然,替他拍拍身上的草,“走,晚上请你去酒楼吃好吃的。”

    许晗摆手,“不用了,我就是来叫你们回家吃饭的。”

    他看了眼十三,挠挠头,犹豫道:“那个…殷歌烧了晚饭,温师父说叫你你们回去吃饭。”

    十三面色一僵,想起殷歌就是那个总装柔弱缠着苏辰的女孩子,心里顿时不爽。

    许晗观她神色,想起殷歌之前对待雪若不善的态度:“没关系,若是雪若姐不方便,我就去回温师父说你们忙着呢。”

    “好几日没去看师父了,”凌晔转头,征询十三的意见,“阿若,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看师父吗?”

    十三压下心底的不情愿,莞尔一笑,温柔回道,“好,许久没见温师父了,甚是想念。”

    凌晔微笑颔首,与许晗一起去牵马。

    十三脸上笑意落下,眼神变得锋利冷冽。

    且去会会那个缠着苏辰的小妖精。

    好一会儿没听到身体里那个愤怒不甘的声音,忽觉有些无趣。

    她解开了禁制,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雪若的声音,她似乎沉睡了一般。

    温师父被凌晔安置在距离斥候营五六里外的一处僻静民宅里,他们到达时天色已暗,小宅院上方炊烟袅袅,屋子里亮着暖色的光。

    走进大门的时候,十三迟疑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打量第一次来到的这个地方。

    “怎么了,不记得这里了,你前不久还在这里医治过我师父呢?”凌晔转身等她。

    十三回神过来,平静地笑了笑,“没有,当然记得,就是感觉格外亲切,所以多看了几眼。”

    前厅里早就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他们进去时,殷歌正在布置着碗筷。

    她闻声抬头,看到凌晔后眼神一亮,立刻笑靥如花地招呼,“苏辰哥,你回来了。”

    凌晔微笑颔首,侧身给十三让出位置:“涟漪跟我们一起回来了。”

    看到十三后,殷歌表情略僵,对十三勉强笑了笑。

    十三冷眼打量着殷歌,她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黛眉修长妩媚,围裙系在桃红色的小袄外,掐出了盈盈一握的小腰,明明是忙里忙外干活的人,却在发髻上插了一只点朱的步摇。

    狐媚的小妖精,十三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殷歌勾了勾唇角:“呦,你也来了?”

    许晗在一旁接口:“这是什么话啊?苏辰哥回来,自然带雪若姐一起回来。”他话一出口,就懊悔说漏嘴了。

    “雪若姐?她何时又改名了?”殷歌翻了个白眼。

    凌晔刚要接话,十三微笑上前,声音柔和:“哦,那是我的小名,他们与我亲近,故而叫这个名字。”

    “亲近?”殷歌露出不屑的表情,还要再说什么,许晗见状插在前面:“饿死了,殷歌你菜烧好了吗?”

    “雪若,我们去见过师父吧。”凌晔招呼着她,十三轻快地答应着,看了气鼓鼓的殷歌一眼,挨在凌晔身边,一起走进內室。

    殷歌看在眼里,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转头见许晗正对着她吐舌头笑,气得将手里的筷子都塞给他。

    没好气道:“干活去!”

    温归鸿见了二人十分高兴,经过鬼神医的调养,他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但仍然不能下床。

    他握住二人的各一只手,将两手放在一块,目露欣慰。

    “师父一直担心自己走后留你一个人在世上你没有家,又是个孤寒的性子,现在终于有人可以照顾你,为你嘘寒问暖,这下我可以没有牵挂地走了。”

    凌晔眼眶发红:“师父不要这样说,您要健康长寿地陪着我们一起”

    十三温顺地垂着眼眸,手指悄然地搭在温师父的脉搏上,脸色渐渐凝重。

    两人回到前厅,饭菜都已备齐,许晗坐在桌边招呼着他们入座。

    一顿饭吃的甚是热闹,殷歌一直在给凌晔布菜,说满桌都是他喜欢吃的,自己准备了一个下午等他来。

    凌晔笑着说味道很好,只是下次不用辛苦准备这么多菜了,自家人随意一些就好。

    他说“自家人”的时候,殷歌笑得很甜。

    “比涟漪姐的手艺还是差了些。”许晗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殷歌板起脸,瞥了一眼十三,“那下次领教一下你这位姐姐的手艺。”

    十三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吃着饭,闻言放下碗筷,不卑不亢道:“我不会做饭,没办法与你比试。”

    她起身,对凌晔轻声道,“我吃饱了,想看看温师父去。”

    凌晔要陪她一起,被她拦住了,说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凌晔道她要再去替师父诊治,也没有坚持,“太好了,我们吃。”殷歌一见十三走了,高兴地坐上十三方才的位子,眉飞色舞地与凌晔说话,许晗无奈白了她一眼。

    凌晔看上去心神不宁,敷衍地回应殷歌的话。

    十三走进温师父的房间,见他已经睡着了,出手点了他身上一处穴位,让他睡得更沉一些。

    她将温归鸿翻转过去,将双手抵在他的背心上。

    “十三,你要干什么?”

    一直处于沉寂状态的雪若突然发声,“十三,你住手,不要伤害温师父,他是凌晔唯一的亲人了!”

    “你给我闭嘴!”十三低声回道,低垂眼睫,屏气凝神将真气源源不断输送了过去。

    她方才探过温师父的脉息,他从前应是内力深厚之人,因而受伤后反噬也较寻常人更加厉害,导致经脉紊乱、伤及脏腑。

    即使鬼神医用高超的医术维持着他的性命,但随着自身的真气会渐渐枯竭,他也捱不了多久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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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非内力深厚之人定期给他输入真气续命。

    方才她从温师父脉搏中感受到与他虚弱身体完全不同的浑厚真气,应该是凌晔不时将自己的真气输给他。

    难怪时常见凌晔脸色发青,隐有虚脱之色,如果长期的真气损耗,对他的身体和武功都影响极大。

    一炷香过后,十三松开温师父的手,拭去了额头上的冷汗,扶着床栏低低喘息。

    她的内力与凌晔相差无二,既然温师父对他恩重如山,如师如父,那也是她的亲人,她要替他承担一二。

    再说她已经打定主意,要以齐雪若的身份呆在凌晔身边,那么自己这身武功也是无用。

    “你在救温师父?”这一幕同样落在雪若的视野里,她的声音透着惊讶,不能相信眼前看到的情景。

    十三缓了缓,脸上恢复了万年不变的冰冷神色,“是又怎样?你有内力可以救他吗”

    雪若声音一顿,低落了下去:“没有,我没有内力”

    十三冷笑了一下,心里说不出地快活,原来自己也有比齐雪若强的地方,“那还不闭嘴!”

    “谢谢你,十三”雪若轻声道。

    十三听到这句话,忽然就烦躁起来。

    “这是我与苏辰之间的事情,轮得到你来谢吗?”

    “我”雪若还没说完,就被十三骤然扔出的禁制砸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月华流照的庭院里,远远地站着两个正在说话的身影。

    “辰哥,你看上去有心事,雪若姐回来,难道你不高兴吗?”许晗站在凌晔身后,整个人被高大的影子笼罩着。

    凌晔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似低叹了一声,“是啊,我应该高兴才是。”

    他转头看着许晗,有几分迟疑,“许晗,你有没有觉得雪若这次回来,与之前有所不同?”

    许晗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不同吧,她对你还是那么好,就是好像不怎么爱搭理我了。”

    他贼兮兮地笑:“不过听说女子陷入情爱中,眼里只有意中人一个,其他人在她面前就跟空气差不多。”

    他拍拍凌晔的肩膀,大度道:“辰哥,你放心,我不会吃醋的。”

    凌晔没有说话,看向虚无夜空的目光逐渐渺茫,“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好像她跟从前有哪里不一样了。”

    许晗露出困惑的表情,凌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譬如她再也不会说她来的那个世界的事情,以前她常常会说起那里的趣事。而且,她也绝口不提让我去找那个真正的她了。”

    他感觉到她在竭力地靠近和迁就自己。

    许晗皱起眉头,挠了挠头,“辰哥,是你太敏感了吧,雪若姐既然来了这里,也没有必要一直提起自己从前的生活吧。”

    凌晔垂下眼眸,坦然笑了笑,“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还有雪若明朗外表下不经意流露出的孤独,和她眉眼间若有似无的冷意,这样的神情他曾在十三脸上见过,难道是因为共用一副身体两人不自觉地出现了相似。

    青砖瓦的阴影下,十三没有再听下去,缓缓转身,悄无声息地从后面的圆栱门离开。

    冷月映照在她的脸上,惨白得吓人。

    “站住!”

    身后传来娇俏的声音,她回头,见殷歌叉腰站在两步开外,头上步摇上的点朱一下一下晃动。

    殷歌脸色不善,直接开门见山,“你可以不要缠着苏辰哥了吗?你和他在一起只会给他带来伤害。”

    十三心头烦躁正无处宣泄,慢慢抬起眼眸,锋利如刀的眼神让殷歌不由一激灵。

    下一秒,只见面前身影一晃,还没反应过来,殷歌就被蓦地掐住了脖子,她喘不上气来,脸涨得红紫。

    “你你要干嘛?我要喊人了!”

    十三从她头上拔下步摇,抵在她白净的脸上,冷笑道:“喊吧!如果不怕你的脸开花的话。”

    殷歌慌了神,仍然嘴硬,“你,你这个疯女人!”

    十三磨了磨牙:“你方才说的话很好,就是我想对你说的,给我以最快的速度从苏辰眼前消失!”

    她压低眉眼,凑到殷歌耳边,吐气如兰:“你大概忘了我是杀手吧,若敢再纠缠苏辰,我便让你尸骨无存。”

    步摇的尖利刺痛肌肤,殷歌恐惧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你居然这么狠毒,你就不怕苏辰哥知道你的真面目?”

    话音未落,喉咙一紧,她不由张嘴。

    眼前水袖扬起,一颗药丸被塞入她嘴里,刚想抗拒吐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这药冲下喉头。

    “你你给我吃的是什么?毒药吗?”

    殷歌吓得瑟瑟发抖,对面女子眼中的狠厉让她胆寒。

    “你猜得没错,这药名为苦胆花,味道却是甜的。此药毒性剧烈,三月发作一次,如果不从我这里拿解药,就会全身皮肤溃烂而死。”

    十三松开手,轻飘飘地说。

    殷歌抠着喉咙想把那药呕出来,却是徒劳。

    十三阴冷地看着她,“想让你的苏辰哥见到你烂脸的样子吗?”

    殷歌愤恨而惊惶地看着她。

    这眼神十三再熟悉不过,那些人被她杀死前都是这副形容。

    她幽幽道:“再让我看到你像苍蝇一样出现在苏辰身旁,或者敢跟他多言一个字,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她抬手替殷歌整理了下额前的一缕乱发,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一阵干呕声,她无声冷笑。

    齐雪若像个松鼠般在她屋子里囤了许多零食,她试着带了包梅子学着吃,怎奈太甜难以下咽,刚才就扔了一粒到殷歌肚子里。

    只有齐雪若那个废物,才会被这种没用的小妖精骑在头上。

    凌晔这次回来便向风、清二位堂主表示要离开斥候营的想法,当时二人闻听后俱是震惊,商量后说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由营主回来定夺。

    没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营内杀手武功考核,届时营主会莅临主持,所以凌晔不得不等到那个时候。

    因营中众人都忙于准备武功考核而积极练习,十三也趁机拉着凌晔去营地后的树林,要他教自己武功,说这样可以掩人耳目。

    凌晔没有多想就答应了,教了她几招简单的防身剑式。

    十三很努力地使自己的动作看上去十分笨拙,学了半天也学不会,凌晔手把手指点时,她悄悄地隐了自己的内力,连剑都拿不稳当。

    凌晔似乎对她的愚钝早有准备,极有耐心地一遍遍教着。

    十三一边装着雪若,心里忍不住悲哀。

    她曾日以继夜地习武,就盼着有一日在武功上胜他一筹,能让他看重自己,因而生出喜欢来。

    现在她终于明白,不爱便是不爱,哪怕自己武功独步天下,他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但换了是齐雪若,她就算什么都不会,就算是个武学白痴,也会被他捧在心尖上呵护着。

    “哐当”一声清脆的响声,凌晔放水的一招被十三干净利落地挑开。

    “雪若”

    凌晔惊诧,虎口上还有隐隐的震击感,方才那一招如果没有足够强的内力是无法使出来的。

    十三回过神来,惊喜道:“苏苏,我终于学会了。”

    替身

    她兴高采烈地比划着剑招给凌晔看, 凌晔一怔之后,迟疑地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回房时, 十三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着。

    说这么多话并不是她擅长的, 相反是她讨厌的。

    但在她的记忆里,每次凌晔教好齐雪若武功, 她都兴奋异常地说个不停。

    其实她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用欢快的语气把刚才练剑时的情景再一遍遍复述,她努力模仿着雪若的语气和神情,做与她一般无二的影子。

    可是凌晔似乎兴致不高,无论她说什么, 他都是淡淡回应。

    以前齐雪若与他说的时候,他总是低头微笑, 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不时打趣她几句。

    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好吗?她心中忐忑。

    一定是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合适, 让他不快了,她暗自惶恐。

    尝试着去牵他的手,他也有些木然,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热情地反握住她的手。

    十三脸上仍然在笑,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只知道为了像齐雪若, 现在就应该这样, 连微笑的弧度都比照着齐雪若的表情。

    真是悲哀啊!

    也许装得久了, 她就习惯做另一个人, 她对自己说。

    前面的路中间站在一个人, 看清楚是清堂主身边的红人贾巳后,十三蓦地松开凌晔的手, 脸色发白。

    凌晔察觉,回头看她。

    贾巳眯着眼睛笑笑,对二人拱手行礼,“清堂主唤涟漪过去。”

    十三捏住了自己的衣角。

    凌晔皱眉:“可知为了何事?”

    贾巳摇头,“在下也不知,只知道清堂主一大早就在找涟漪。”

    凌晔有些不放心,回头对十三道,“我陪你一起去。”

    十三微笑摇头,“不必了,你先回去吧。”

    凌晔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回神时十三已经跟着贾巳走了。

    *

    十三跟着贾巳走了半柱香,到了营后一处无人的僻静角落。

    她环顾四周,警觉起来,停下脚步冷声道:“清堂主在这里见我?”

    贾巳纳罕地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对哦,堂主人在哪里呢?”

    话音未落,他已倏忽转身,迅疾出手点在她身上两处穴位之上。

    眼见十三动弹不得,贾巳笑嘻嘻地着将她推着靠在墙上。

    “你想干什么?”十三怒不可遏,侧目逼视着他,“贾巳你想死吗?”

    贾巳一手抵着墙,将她整个人圈进极小的空间,因为身量的差距,与自上而下的压迫感一起扑向十三的是暗流汹涌的怒意。

    贾巳把脸凑上去,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她,可十三无法解读除了愤怒以外的其它内容,这是她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隔着这么近距离,第一次注意到他的五官其实长得不难看,一双眼炯炯有神。

    “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想从我身边逃走吗?”他咬着牙问。

    十三莫名其妙,她厌恶地偏过头去,表情和声音都很平静,“贾巳,你是不是该吃药了,我看你不是发疯就是脑筋坏了。”

    贾巳笑了笑,低下头去,再抬头时眼中有凶狠的光:“你不要妄想能够救他了,他死定了!”

    十三震动,诧异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贾巳说她要救的那个人难道是苏辰吗,莫非他有危险。

    她刚要问下去,贾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像能把她看穿似的,“别装了,我知道你的秘密。”

    十三心头一紧,狐疑地看着他,故作镇定问:“哦,我的秘密?说来听听。”

    “你根本就不是十三,你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贾巳说出这话的时候,十三心底发毛,吓了一大跳,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贾巳眼中升起野兽的欲望,喃喃道:“你本就是属于我的人。”他将身体压了下来,低头忽然亲上她的唇。

    十三身体剧震了一下,下一秒就听到贾巳惨叫一声逃开,嘴唇上满是鲜血,正想反击就见十三出手如电,三两招就将贾巳反扭手臂压在墙上。

    她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用袖子重重抹了下嘴,“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本姑娘的主意!”

    她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刚才不过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隐忍不发,没想到他竟然轻薄起自己来了。

    贾巳的脸抵在墙上扭曲,却仍在笑,看上去有点自嘲,失望道:“你竟然能冲破穴道,看来我找错人了。”

    十三将他的胳膊往后拽了下,贾巳惨叫了一声,十三大喝:“说,你想对苏辰做什么?”

    贾巳白着脸喘息,“苏辰这个祸害,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也不差我这一个。”

    见他转变口风,十三沉默了片刻,吸了口气,“你说我不是十三,你知道些什么?”

    贾巳翻了个白眼,“我随口瞎说的,没想到你还当真,”他斜眼看她,不屑道,“就是想跟你玩玩,反正你都陪过清堂主了”

    他说这话时的冷漠厌烦与方才轻薄她之时的疯狂截然不同,仿佛换了一个人,

    又一声惨叫,膝盖弯被十三一脚踹下,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却兀自仰起头不肯屈服,冷笑道:“对了,苏辰早知道你以前陪寝的那些事情了,他不会喜欢你的,顶多就跟我一样玩玩”

    “啊——”伴随着他的大叫声,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

    山谷里刮起大风,十三身上的薄衫翩飞,她在风中缓慢地走着,抱紧了双臂。

    神思恍惚地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地看到凌晔的背影,他独自站在一棵树下。

    十三心头一热,不觉眼中发酸。

    他在等她!他不放心她去清堂主那里,所以一直在等她回来。

    看到他的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自己的脆弱和渴求被爱护的需要。

    她快步上前,热切地迎过去,却很快止了脚步。

    有人在叫凌晔,凌晔也转头去看,远处奔过来一个穿紫色裙子的女子,身材婀娜,是殷歌!

    殷歌不知道与凌晔说了些什么,就拉着他离开了。

    十三怔怔地从树后出来,殷歌出现时她下意识地躲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也许怕凌晔并没有在等她,也许怕自己打搅到他们。

    *

    后来回屋后,凌晔来找她,她借口身体不舒服,没有开门。

    此后两天,她都称病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也许她想安静一下,也许她实在太累了。

    第三日,她刚出门散散心,就遇到钟午、孙子和倪丑三个人。

    大约因为雪若很少情绪化,所以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十三铁青着脸,反而嬉皮笑脸地拉住她,讨要她欠下的一顿饭。

    “涟漪啊,你上次说回来烧一桌菜给我们几个吃的,怎么现在没声音了?”

    “对啊,你还说会从宁阳给我带话本子,害我白期待了。”

    十三忍耐了一会儿,猛地甩开拉住她的钟午,沉声道:“我现在没有空,以后再说吧!”

    “你别走啊”

    十三回头,阴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再纠缠我就不客气了。”

    三人一顿,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孙子忍不住道:“涟漪,你怎么不一样了,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样子了?”

    倪丑上前,歪着头打量她,煞有介事道:“真的耶,涟漪怎么又变回去了。”

    钟午叹息,“你可千万别变成以前那个样子。”

    十三本来不理睬他们,独自往前走了,听到着话停下脚步,侧头睨视:“怎么?我以前的样子不好吗?”

    三人异口同声道:“当然不好啊!”

    倪丑痛惜道:“你不知道自己以前多么可怕吗?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连笑都不会,整天板着一副死人脸,仗着自己武功高,一言不合就欺负人,那时人人都讨厌你!”

    十三消瘦的肩膀晃了晃,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孙子补刀:“是啊,那时就连你唯一看得上的苏辰,看到你也想瘟神一样,恨不得躲到天边去。”

    钟午见十三脸色不对,忙对二人使眼色,示意说得过分了,他笑着安慰道,“不过后来你就变得很可爱啦,有人情味,会笑会闹特别有趣,待人真诚又仗义,所以我们才这么喜欢你啊,你可千万别再回到以前那个样子了。”

    十三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听着,紧握着拳头,指甲掐进手心的肉里。

    如果此刻手中有剑,她定会一人送他们一个透明窟窿。

    但她只是模糊地笑了笑,自嘲道:“原来曾经的我,那么让人厌弃”

    她眼中俱是疲倦,“其实我也很讨厌那样的自己。”

    很讨厌被堂主糟蹋的十三,很讨厌被众人疏远憎恶的十三,很讨厌得不到苏辰的爱的十三。

    她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难道想要在这个世上好好地生存下去,就要活成别人的样子吗?

    她是这世上多余的东西。

    日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缓缓地洇过地面,拖出一道孤独的印记

    她失神地走了一会,差点撞到前面站着的人身上。

    抬头一看,却是凌晔。

    十三眼神一凛,惊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他早就在这里了,已经听到了她与钟午等人的谈话。

    她方寸大乱,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挤出一个笑来,竭力若无其事,“苏苏,你来了”

    凌晔幽幽地看着她,“你到底是雪若,还是十三?”

    十三向四周看了看,哑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去后山。”

    她想拉他的手,被凌晔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十三没有说什么,低着头一个人走在前面。

    到了后山的树林,凌晔迫不及待地开口,“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你究竟是谁?”

    十三吸了一口气,抬头迎向他的目光,坦然微笑,“苏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是雪若啊。”

    凌晔皱眉望着她,眼中的质疑和疏离让她后背一阵阵发虚。

    他缓缓摇头,愈加笃定,“不,你不是雪若,虽然你努力在学她的样子,但我知道,你不是她”

    十三苍白的笑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回到这里找你,而你却怀疑我”

    “十三!”

    凌晔打断她,他两手扣住她的肩膀,急切地恳求:“你不要再瞒我了,我求你告诉我,雪若去了哪里了?”

    雪若说过,在斥候营变故发生前的半年内,她都会留在这里,可是为什么转瞬间就变成了十三?

    十三望着他,心一分分沉入冰湖。

    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都在流失,苦苦追逐的东西漂浮在头顶上方,渐渐远离。

    她想伸手去挽留,却怎么都够不着。

    她把心一横,挑眉倔强道:“我就是雪若,你若是不信,可以问只有我们二人知道的事情,看我是不是能答得出来?”

    不料凌晔眼中的恐惧更深,他后退两步,一脸不可置信,“你知道我和雪若之间的事情,你一直都能看到的对不对?”

    十三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原来有情与无情之间,可以顷刻翻转。

    自己像一个被当街拆穿谎言的骗子那般,狼狈不堪,被他唾弃和鄙夷。

    不要!她不要事情变成这样,可是,要怎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是齐雪若呢?

    她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已经很努力了,还是被识破了。

    她不想再失去他,虽然她并没有真正意义地得到过他。

    正在惊惶失措间,忽然林间传来“嗖嗖”几声。

    她蓦然抬眸,只见几支飞箭向着凌晔的后背射来。

    而凌晔却因心神大乱没有反应过来。

    眼看那剑就要射中他,十三猛地将他推开,拔出长剑要拦开迎面而来的飞箭。

    以她的武功,要挡开那些飞箭轻而易举,但在她拔剑的那一瞬间,似乎猛地惊醒,动作迟滞了一下。

    眼锋扫过被她推倒的凌晔,他已经快速地站起,也拔出剑扑了过来。

    她没有挥剑,而是站在箭射过来的方向,忽然转身抱住他,直接用身体挡住飞来的箭。

    “雪若,当心!”

    “嗖”利器扎进血肉的声音,钻心的疼痛让她头脑一片空白,肩头插着一支箭,鲜血立刻浸透衣袖。

    她听到凌晔大声地呼喊着,胸中一颤,转头动容地望着他。

    他还是在意我的。

    她抱住心底的那个自己,封冻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这时,她看到一支箭以刁钻的角度向她胸口方向疾速射来。

    她本应该躲开,但身为齐雪若的她,是不可能躲开这样致命的袭击。

    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血誓

    她定定地站在原地, 没有挪动半分,神情安详,等待着被那支箭穿透身体。

    如果在这一刻死了, 是不是就不用回答他, 自己是十三,还是齐雪若这样的问题了?

    至少, 在她死之前,他还是爱着她的。

    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谁。

    这样也挺好

    她忽然有点高兴,闭上了眼睛,等待死神降临。

    却听到“哐当”一声,睁眼看到那箭被凌晔掷出的长剑击中, 颓然落地。

    “你疯了!为什么不躲开?”凌晔高声吼着冲过来,他眼睛血红, 说她疯了,自己才是一脸疯狂的神色。

    她咬住嘴唇, 眼中蓄着一汪泪,委屈道:“不不知道怎么躲”

    柔弱无辜的眼神与雪若如出一辙。

    凌晔只看一眼,心就软得不成样子,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有些自责自己的胡乱猜疑。

    随后, 他让她藏身在一棵大树后面, 自己出去单独面对那些袭击者。

    然而这些袭击他们的刺客很是奇怪, 只是躲在高处射了几支暗箭, 等凌晔飞身过去迎战时, 这几个蒙面人居然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凌晔心中蹊跷, 并没有去追。

    他想起斥候营在外树敌颇多,时常有刺客来寻仇报复, 但像这样射了几支暗箭就撤的却很少见。

    没有功夫细思,他跑回树后,发现十三已经晕倒在地,半边胳膊被鲜血浸透。

    见她受伤,他一时心乱如麻,完全忘了方才还在怀疑她的身份,慌忙从衣服上扯下一条布,替她包扎住伤口。

    十三手臂伤口的血很快止住,他将昏迷的她打横抱起,向营地走去。

    十三蜷缩在凌晔怀中,细白的手指轻轻拽住凌晔胸前的衣料,不可查觉地弯了弯唇角。

    他的身体有点冷,胸膛也并不温暖,却让她说不出的安心。

    她疲惫地舒了一口气。

    “十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情愿命都不要,也要假扮成我吗?这又是何苦呢?”

    身体里传出雪若的声音,许是自己方才受伤内力不济,才让她再一次地冲破了禁制,看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少了些愤怒,却多了几分悲悯。

    “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你这样做,到底值得吗?”

    雪若还在继续问着,一声声犹如惊雷敲打在心间,让人神魂震荡。

    真的值得吗?

    十三缓缓睁开眼睛,入眼皆是凌晔的怀抱,他坚实的臂弯,衣料贴在脸上触感柔软,淡淡冷梅清香萦绕鼻尖。

    她无法开口回应她,眼神却益发坚定。

    当然值得!

    生来就在绿洲中的人,又怎知沙漠中濒死的人追逐海市蜃楼时的心境呢?

    哪怕结局仍是一场空。

    但只要曾经拥有片刻温存,也足矣填满他们贫瘠的一生。

    至少现在,她觉得很幸福。

    *

    十三手臂上的伤好得很慢,此后几天她都发着高烧,凌晔日日都守候在床前照料陪伴。

    等她伤好得差不多之时,那个一直存在于传说中的营主终于出现了,凌晔闻听后立刻前去求见。

    他回来的时候面带喜色。

    “雪若,营主答应我再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放我离开。”凌晔兴冲冲地对她说,“而且,他还同意你与我一起离开。”

    十三眼中微动,露出欣喜的表情,“真的吗?太好了!”

    她眸光闪动,“是什么任务?”

    凌晔从怀着拿出一卷纸,打开细看了一下,“东梁城周员外府中取祖传的翡翠玉如意。”

    他松了一口气,笑道:“如今沦落成为飞贼一般,尽干些鸡鸣狗盗之事,还好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将任务纸塞回怀里。

    听到“东梁周员外府”几个字,原本在十三的识海中沉睡的雪若骤然惊醒。

    她想起那日在金殿上宣布凌晔罪状时,里面有一条“东梁灭门案”。

    记得他们去千灯镇前曾途径东梁,那一天因为避雨而进入的荒芜府邸,似乎就是周府。

    凌晔一进入那个地方就浑身难受,连魂魄都被勾走了一般。

    难道,那传说中的东梁灭门案即将要到来?

    想到这里,她不禁神魂俱裂。

    可是,刚才她明明听到凌晔说任务时去周府盗取玉如意,为何会变成了灭门大案,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时心急如焚,不行,她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十三,十三!你在吗?”

    雪若大声疾呼,“凌晔不能去执行这个任务,会发生无法控制的惨剧。十三!求你阻止他去!”

    颤抖的声音落入苍茫的虚空中,得不到半点回应。

    她这才发现,自从十三身上的伤好了以后,加在识海中的禁制也渐渐修复。

    虽然她能通过十三的身体看到和听到外面发生的一切,但因为禁制仍然存在的关系,十三听不到她说的话。

    除非十三自己撤了禁制,或者因身心创伤时禁制出现空隙,她才能与十三交流。

    而这些日子凌晔日日在侧陪伴照料,十三恐怕都忘了囚禁在识海中的自己了。

    雪若声嘶力竭地叫了半天,却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她下意识想把头埋进膝盖里痛哭,才记起自己现在只是一缕幽魂,连具形都没有。

    幽暗死寂的虚空中传来低低的、无助的啜泣声。

    识海之外却是一派明丽旖旎的情境,阳光暖洋洋地地照进屋内。

    十三从梳妆盒里拿出一个藕荷色的香囊,捧到凌晔面前,微笑道,“苏苏,前几日我去庙里求了个平安符,缝在了这个香囊里,你带在身上,可以保你平安。”

    凌晔接过香囊闻了闻,一阵浓郁的药香袭来,雪若一向爱摆弄这些药草,望着十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暖意和温和。

    “雪若,谢谢你”

    他将香囊小心放入怀中,想起那日自己对她的怀疑和逼问,忍不住愧疚起来。

    话未说完,十三就扑进了他怀里,头抵在他胸前,热切而温柔,“苏苏,我等你平安归来。”

    凌晔后背一僵,片刻后,才迟滞地抬起手,轻搭在她背上,“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次抱住自己,他都感觉有些木然,内心甚至平静无波。

    看着凌晔离开的背影,十三的眼眸渐渐黯沉,心事重重地坐了下去。

    贾巳冰冷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并不是苏辰喜欢的那个人,你只是在假扮她而已。”

    *

    那日他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屋子里,单刀直入地拆穿她。

    听到他这么说时,她脸色惨白,“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贾巳的笑容令她胆寒,“你跟大巫师有个交易,你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离开这里的。”

    被他完全点破,她在惶恐慌乱之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定了定神,反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贾巳眯着眼睛看她,讳莫如深:“那天若不是我派人刺杀你们,给了你在他面前证明自己的机会,他恐怕早就揭穿你了吧。”

    十三惊诧不已,“原来那天是你派人行刺我们”难怪那些人射了他们几箭后就匆忙逃走了。

    他抬了抬打着绷带的手,“你把我打折了,我还不计前嫌帮你,是不是以德报怨啊?”

    她戒备地看着他:“你来找我干什么?”

    贾走近两步,微笑道:“十三,我当然是来继续帮你的,想不想留住苏辰的心,我可以帮你做到。”

    她心内一动,却冷冷地说,“我不需要别人帮我,我从来都是靠自己。”

    “你不必嘴硬,”贾巳不以为然,“苏辰已经怀疑你了吧?很快他就会发现你假扮他的心上人,到那个时候,你觉得以他的性子能容你吗?你辛苦忙活一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十三手在袖子里握紧拳头,“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贾巳肃然,“贾某受堂主大恩,怎么能眼看营中痛失栋梁?我是奉堂主之命为斥候营挽留苏辰。”他压低眉眼,“同时,也为你留住苏辰的心。”

    十三几乎要笑了:“我差点就要相信你了,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已。”

    她怎么会相信贾巳的鬼话,虽然她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但那天他对自己的古怪行为,分明是把她当做了齐雪若。

    贾巳不理她的嘲讽,继续劝说,“要长久得到他的心,你要做的不是假扮别人,而是让他喜欢上你,作为十三的你!”

    十三垂下眼帘,黯然无语。

    他说的正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贾巳说罢,拿出一个小纸包,放到她的面前。

    “这是大巫师给的秘药,用你的血为引,混合这里面的药粉,晒干后放进香囊中,让苏辰放入贴身衣物内。”

    他眼中精光一闪,“不出数日,他便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你,听命于你了。”

    十三并不接,“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贾巳神色笃定,反问道:“你有其它选择吗?”

    “帮我你能得到什么?”十三定定地看着他手中的纸包。

    “我没有目的,就是想助你得偿所愿。”贾巳笑意渐深,让十三隐隐害怕。

    她心里有些担忧,但是想留住苏辰,想让苏辰爱上自己的迫切之心让她顾不得其它,如果苏辰能留在斥候营与她长相厮守,她会护着他,不让别人伤害他的。

    *

    一声惊雷炸响,十三猛地自梦中惊醒。

    电光随着雷声骤闪,她恍了恍神,胸间似压着一块巨石,喘不上气来。

    傍晚时分,凌晔已独自离营去执行在斥候营的最后一个任务。

    从普通人家取宝物,对于他这样的武功高手来说,无异于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他说自己很快就回来,让她等着他。

    但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他们是不会让他脱离斥候营的。

    当然,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贾巳说只要把那个香囊放在凌晔的身边,他便不会离开她,一心一意地只爱她一人。

    无论她是谁。

    她见识过大巫师术法的强大能力,对此深信不疑。

    想到他很快就会对自己情有独钟,而她也不用再假扮齐雪若与他相处,胸中略宽慰了些。

    贾巳说一切都在营主的计划中,自有办法留下凌晔,让她不必忧心,也不用多想。

    可是为什么,心中越来越不安。

    外面风雨大作,隔壁的屋子暗着灯,凌晔还没有回来。

    她立在廊下定定地想着,既然他就算顺利完成了任务,也不可能离开,那营主为何还要让他去呢?

    除非,这个任务不可能被完成。

    一时心乱如麻,她在屋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很快,她抓起桌上的长剑,冲进了狂风暴雨中。

    深夜的街中没有灯火,她蒙着面巾潜行了许久,摸到周宅门口的时候已浑身湿透。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冽寒冷的空气中有着浓郁的血腥气息。

    她的心渐渐往下沉,握紧了手中的剑。

    镶金边的黑漆门大敞着,院内一片死寂。

    十三犹豫了一瞬,拎着长剑,径直跨过门槛进去。

    刚进门,她猛地站住,低下头细看,只见照壁下不断有暗色的液体流出,在门后聚成一大滩,应是被雨水从后面的院子里冲出来的。

    她蹲下身子,用手指抹了一点,在鼻端轻嗅。

    是新鲜血腥味。

    她心中一沉,忙绕过照壁,后面的场景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一人站在遍地尸体的庭院中,心急如焚。

    凌晔只是奉命去取翡翠如意,为何死了这么多人?

    灭门

    无论院子还是房间, 几乎每个角落都躺着血淋淋的尸体。

    从丫鬟、家丁打扮的下人,到穿着锦缎衣裳的妇人和中年男子,身量未足的少女和少年, 甚至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不足周岁襁褓中的孩童, 无一幸免于难。

    五十余口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宅院,原本富贵精致的庭院顿时成了人间炼狱。

    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被一剑封喉而亡, 包括那个一岁多的孩童。

    从整齐划一的伤口来看,除了凌晔这样的剑术高手,没有人能做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凌晔去了哪里?

    十三脚下发虚,差点跌倒在血泊中。

    纵然冷血如她,看到眼前这惨烈的场景也不免心惊。

    她失魂落魄地冲进一间又一间屋子, 数次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

    终于,在最里面的那个烛火通明的祠堂找到了凌晔。

    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 他缓缓回头。

    十三扶着门才站稳,几乎不敢认他。

    凌晔浑身都是血, 瞪着通红的眼,犹如嗜血的野兽,目光似从未见过的凶狠冷厉。

    他拖着滴血的长剑向她走来。

    十三后退了两步,“苏苏…你怎么了?”

    一道霹雳划过,凌晔溅满鲜血的脸在电光中狰狞可怖, 如地狱的恶鬼一般。

    他一步步逼近, 十三瞪大双眼, 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下一秒, 凌晔手中的剑光与闪电同时划过, 十三瞳孔收缩, 眼见锋利的剑锋迎面劈来。

    她高举双手,大声惊呼, “苏辰,你疯了,是我啊!”

    他仿佛完全不认得她,冷酷的眼神丝毫不动,凌厉的剑锋一招狠似一招,十三本能地挥剑抵挡。

    “苏辰,你住手,停下来!你中邪了吗?”十三一边招架,一边试图唤醒他。

    凌晔武功本就高她一筹,渐渐地,她有些支撑不住,被剑锋逼到了墙角。

    这时,雪若焦急的声音在身体里响起,“十三,他是被人用术法控制了,你不要慌乱。留心找出他动作中的破绽,先要制服他,才能将他唤醒。”

    她的嗓音沙哑粗粝,与之前截然不同,虽然透着浓重的疲惫和悲伤,却镇定得惊人。

    刚才那一刻,十三自身的意志濒临奔溃,才让封闭雪若的禁制出现破绽,所以她听到了雪若的声音。

    这之前,雪若已在绝望无助中呼喊了一天一夜,到现在已几乎失声。

    她心中痛苦万分,明明已经预知了惨剧的发生,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晔一步步走向深渊。

    终于知道东梁灭门案是如何发生了,也明白为什么凌晔会一直活着自责的阴影里,毫无怨言地奉上生命去偿还欠下的血债。

    这是纠缠他一世的心魔,难怪他说死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她明明有机会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然而却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无能为力。

    难道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真的就无法改变吗?

    她没有时间继续感伤,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立刻阻止凌晔疯狂的举动,否则他会将十三杀了。

    如果历史都无法逆转,那他们两人都会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可是,她就算知道结局,眼前的情景也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十三听到雪若的声音后,从慌乱中挣出一分清明来,凝神聚气地应对凌晔的进攻。

    很快,凌晔就发现她不似其它人那样好解决,流露狂躁愤怒的神色,这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从前的他,越是形势危急之时,他愈发冷静得可怕,思维清晰,内心坚硬如磐石不可动摇。

    果然如齐雪若所言,他被人操纵着神志,行为已不受自己控制。

    此刻他就如同一个傀儡一般,只有简单的进攻和愤怒的意识,手里的剑招也是下意识的肌肉记忆。

    十三心知论武功自己不是凌晔的对手,如果他再不清醒过来,很快她就同外面那些人一样,成为一具冰冷了尸体。

    雪若继续开口,她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凌晔的一招一式,声音坚定中带着力量。

    “你要分散他的注意力,傀儡在同一时间只能对一个动作做出反应,一定会出现破绽。只有先解除对他的操纵,才能救他,救你自己!”

    她曾经在鬼神医的小茅屋里看过一本讲奇门遁甲之术的书,里面的傀儡操纵之术与凌晔此时中的术法相似。

    十三抿唇没有说话,默默记在心里。

    她强迫自己冷静,身上被凌晔的剑划伤多处后,终于找到了他剑招中的漏洞。

    逮着一个空挡,她弯腰疾速捡起地上的剑鞘,忽然向空中一个方向扔了过去。

    凌晔果然一愣,看着剑鞘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脑中翻滚的剑招对这个奇怪的举动反应不过来,他下意识飞身过去,挥剑去挑开那个飞翔的异物。

    还未在地上站稳,凌晔的后颈穴位就被铁物重重一击,背上也挨了一掌。

    他向前踉跄几步,长剑脱手而出,挣扎了一下,直直倒在地上。

    十三收起剑柄,快步冲过去。

    将凌晔抱在怀中,哆嗦着手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又惊又痛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

    半晌之后,凌晔悠悠转醒。

    他眼中骇人的血色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漆黑。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雪若…怎么是你”

    他木然开口,声音虚弱如风中残烛,嘴唇比纸还要白。

    雪若透过十三的眼睛凝望着他,心如刀割。

    她默默思忖,那些人如何把这个傀儡术施加在凌晔身上的?

    “苏辰,你醒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十三满眼是泪,激动难忍。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风笛之声,空灵而诡异,回荡在死一般寂静的黑夜中,令人毛骨悚然。

    凌晔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听到笛声之后,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头,身体不住抽搐,痛苦地挣扎起来。

    “你怎么了?”发觉出他的不对劲,十三慌了神。

    她接连问了几声,凌晔都不说话,目光却渐渐失去焦距,眼底有血红的色泽翻涌而出。

    这时雪若忽然大声道:“香囊,是你给他的那个香囊!快把香囊拿出来,扔了!”

    十三猛然一震,如梦初醒。

    手忙脚乱地扯开凌晔的衣襟,将贴放在内袋里的香囊用力扯出,一扬手,扔出了门外。

    “点他的檀中、地合、阳溪和八邪四个穴位,再用内力稳住他的心脉!”雪若沉声指挥着。

    危急关头十三也顾不得对雪若的排斥,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了。

    香囊被取走之后,凌晔不似刚才那样焦躁不安了,但目光还是呆呆的,没有半分神采。

    十三快速地封了他几处穴位,盘腿坐在他身后,双掌抵住他的后背,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了他的体内。

    凌晔的头无力地垂落,双目紧闭,额上滚落豆大的汗珠,浑身微微颤抖着。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吐出一口黑血,身体蓦然软倒。

    十三忙托住他的身体,将他抱在怀着,忙问雪若:“他这是怎么了?”

    雪若似乎舒了一口气,语气和缓了下来,“没事了,你已经把他体内的毒逼出了体外,他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十三肩膀一松,这次放下心中的大石。

    果然如雪若所言,凌晔很快就醒来了。

    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十三立刻用禁制封住了雪若的声音,只保留了她的视觉。

    “这里是哪里?”凌晔怔然,仿佛完全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十三眼中神色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道:“苏苏,我们回去吧”

    凌晔的眼睛动了下,缓缓偏过头去,门外苍凉的夜色尽数融入他漆黑的双眸。

    他忽地挣开她,蹒跚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

    十三忙不迭跟上他的脚步,想拉他却被甩开。

    凌晔站在遍地死尸的庭院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良久,他举起双手,盯着上面遍布的血迹,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被染红的衣裳,眼底无尽恐惧。

    “这这些人是谁杀的?”

    他自言自语道,脸上的表情古怪而骇人。

    十三从后面猛地抱住他,苦苦哀求,“别管这里了,我们快走吧。”

    他大力推开她,低头兀自地擦拭着手上和身上的血迹,越擦越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不是我不是我”他几乎奔溃,犹如绝望的困兽。

    良久,才抱住头痛苦地跪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眼前这些人都是被他杀死的。

    他很快就想起了刚才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想起了原本已经拿到翡翠如意的他,忽然听到一阵笛声,就鬼使神差地扔了手中的宝物,从黑暗中走出来,手持长剑将这座大宅院里的每一个都杀死了。

    他想起自己如何在两名少年姐弟面前,一边听着他们的哭喊声,一边将他们的父母杀死。

    回身“刷刷”两剑,两个孩子无声地倒在血泊中。

    他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怎么杀掉抱着婴儿往外逃的年轻母亲。

    穿着华服的年轻女子倒在地上,被割破的喉咙汩汩地流着鲜血,嘴里发出凄厉的呜咽,双目圆在,向几步外地上死去的婴儿爬去

    爬了没几步,就断了气。

    他神魂俱裂地想起这个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屠戮周府满门的每一个细节。

    那时,他已然化身地狱的恶魔。

    十三哭着哀求凌晔离开,但他已经完全失了神志,脚步凌乱,仰头惨笑,不许她近身。

    远处的夜空有隐约的火光,那火光越来越来,伴随着密集的脚步声。

    官兵很快就包围了周府,凌晔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十三一个人执剑掀翻了一圈官兵。

    他眼中有微光动了动,唇边露出自嘲的笑。

    十三打退了好几波官兵后,转身想拉着凌晔飞上屋顶逃离。

    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凌晔不知去了哪里。

    她心神剧震,无心应战,砍翻了几名官兵后,飞身离开。

    在四周找寻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凌晔的身影,又惊又怕之下,打开了封印雪若的禁制。

    “你看到苏辰了吗?”她没好气地开口。

    雪若叹了一口气,“你刚才杀掉第一个官兵时,他就已经走了。”

    十三内心惊惧不已,硬撑着冷声发问,声音却止不住颤抖,“你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身体里静默了一瞬,雪若没有做声,似乎在思索。

    她想起齐雪若只能看到她看到的东西,方才她一直在专心应付官兵,自然看不到身后的凌晔往哪里去。

    等不及雪若回答,十三抬脚就往斥候营方向走。

    “他没有回营地,”雪若忽然开口,“你去苍暝山的悬崖那里找一找”

    雪若想起自己在千灯镇做过的那个噩梦,梦里凌晔的打扮与今夜一般无二。

    在梦里,他一脸漠然地站在悬崖边。

    然而之后的场景果然与梦中完全吻合。

    当十三看到凌晔站在万丈深渊前一身玄衣的背影时,脚顿时软了,胆战心惊地向他靠近时,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

    “苏苏辰,你你要干什么?”她牙关哆嗦,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

    天色微亮,崖底的寒凉的风吹来,凌晔身上衣裳猎猎,背影清瘦苍凉。

    他木然回头,脸上无悲也无喜。

    脚向外挪了半步,崖边的少许土块松动,碎石骤然坍塌,纷纷滚落落深不见底的悬崖。

    十三惊呼着捂着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恐惧的泪眼。

    “苏辰你先过来你不要这样”她抬起发僵的手臂,试图去拉他。

    凌晔冷冷回眸,声音中充满疲惫,“为什么要害我?是谁让你来操控我的?”

    他已经知道是香囊了!

    十三瘫倒在地,双双撑在地上的碎石砾上,不住地摇头,泪飞如雨。

    “你听我解释,我并不知道那个香囊会另你发狂我没有想过要害你啊!”

    凌晔眼底一片猩红血色,握着长剑的指节泛出青白,咬牙一字一句地说:“是谁给你那个东西的?”

    十三怔然望着他,脸上泪水不断滑下,犹豫了一会儿,才哽咽道:“是贾巳他说你戴着那个香囊就会就会离不开我”

    她羞愧地低下头去。

    凌晔似不认识般地看着她,嘴角露出讥讽的轻笑,“原来你并不想与我一同离开”

    十三连忙摇头,却没有否认,只是无奈地说:“我 我是有苦衷的”

    凌晔直直地盯着她,笑了出来,“我真傻啊”

    他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如穿透云霄的烈焰,似要烧去所有的理智和神识。

    十三只觉遍体生寒,说不出的恐惧,抬眸恳求,“苏苏,你不要这样,我心里害怕”

    凌晔转身,面对云雾幽深的万仞峭壁,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

    大错铸成无可挽回。

    他闭上眼睛,手中的长剑向颈间一横。

    十三肝胆俱裂,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拉住他的手,苦苦哀求:“不要!不要啊苏苏”

    凌晔睁开眼,憎恶地看着她,“滚开!”说着便要甩开她。

    “怎么办怎么办?!怎样才能拦住他啊”十三拼命攀住他的手臂。带着哭腔低喊,她在叫雪若。

    她不明白为何这样的危急关头,雪若一直保持着沉默。

    终于,雪若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超乎想象地冷静。

    “他的神志被傀儡术影响受创,又受了巨大的刺激,所以才会一时失去理智而绝望求死。”她停顿了一下:“但他在世上还有牵挂和责任,你试着用这些将他唤回来。”

    十三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什么是牵挂和责任”

    这两个词在她独来独往的人生中无比陌生,她不懂什么是牵挂,更不知道责任为何物,有的只是身不由己。

    雪若飞快地说,“你提一下温师父、许晗,还有殷歌。”

    两人在对话之时,凌晔已经烦躁地甩开了十三。

    十三被推在地上,马上又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大声哭着说:“苏苏,你自己不想活,难道不替温师父想想,你走后谁来照料他终老,还有许晗和殷歌,他们该多么难过啊”

    凌晔喘了一口气,怅然道:“鬼神医会替我照料好师父,至于许晗、殷歌”

    他笑容凉薄如水,“他们还是不要与我扯上关系的好!”

    “那我呢?”十三睁着泪眼,抬头望着他,“你就完全不在意我的感受吗?”

    凌晔手上的剑慢慢滑下,竟然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嗓音冰冷又苦涩,又透着骇然的平静:“到现在你还在骗我,十三,何必再假装成雪若的样子,你不觉得累吗?”

    十三心中有一物轰然倒塌,粉尘扬起,眼前万物骤然成灰。

    他无情地戳穿自己,她并不十分震惊,反而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神魂倒颠

    方才与他对招时, 挡在他面前抵挡官兵的进攻时,她没有办法再装成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齐雪若了,那样的话他们都没有活路。

    那时, 她就知道, 再也装不下去了。

    “不错,我就是十三。”

    她心下一横, 坦然抬头,“你忘了曾经答应齐雪若的约定了吗?你们俩不是要挽救我吗?难道你准备食言?既然如此,你就杀了我吧!”

    眸光渐冷,脸上露出她自己惯有的冷漠神色,顶着长剑站起来, 倔强而无畏地看着他。

    凌晔坚硬的目光有了少许松动,趁他神色散乱之时, 十三出手如电,一记手刀 将他打晕。

    “你是不是很得意?”她问识海深处的雪若。

    雪若没有回答, 只有一片静默。

    *

    晦暗幽深的厅堂的中央,端坐着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他头戴风帽,面容隐在烛光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清、风二位堂主坐在他的左右下手,贾巳站立在下方恭敬地回话:“启禀营主, 官府已经将周府查封, 在全城追查凶手, 目前还未怀疑到我们这里。”

    老者点头, “好, 此事务必要处理得干干净净, 不得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他把头转向二位堂主,“将苏辰此次行径在暗册中留档。”

    二位堂主神色一凛, 立刻颔首领命。

    “他知道得太多,这辈子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营主笑了笑,苍老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厅堂中令人莫名恐惧,

    “有了这永远洗刷不了的污点,他将成为过街老鼠一般被人追杀,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上,只能死心塌地留在这里,断不会生出离开的念头了。”

    风堂主担忧道:“那样会不会也连累我们斥候营?”他对营主的手段着实心惊,为了留住苏辰,竟然杀了周府满门无辜。

    营主沉声:“我自有办法让此事全由苏辰一人承担,不会牵连斥候营。”

    贾巳开口道:“若是那苏辰对我们下毒一事怀恨,反过来与营中作对,那将成为极大的祸患。”

    营主沉吟,“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堂主众人闻言都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有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诸位精心设计了圈套,可是却遗漏了一点。”

    其他几人都把头转向坐在柱子旁边一个中年男子,他穿着与众人不同的异域白袍,脖子上挂着象牙雕成的兽形项链,胡子拉碴看上去有几分邋遢。

    营主蹙眉,半身前倾,“哦,巫师大人有何高见?”

    巫师仍然盘腿坐着,冷哼了一下:“你们忘了了苏辰是多么骄傲孤高的一个人,就算他卖身斥候营三年,当初也与营主约法三章,不杀无罪之人,不杀无辜百姓,不可强迫他执行不愿意执行的任务。”

    营主眯着眼睛,缓缓点头,“不错,的确如此。”

    巫师缓缓道:“如今以傀儡术迫使他滥杀无辜,造下灭门惨案,妄图以此来折损他一身傲骨,使他完全为我们所用。但营主或许没有料到,他除了屈从,还有一个选择。”

    营主面色一惊,“你说他会自戕?”

    巫师冷笑,“以他的个性,恐怕情愿死,也不会被人操纵的。”

    营主苍老的双眸寒光凛冽,“这把最锋利的刀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也不能让他被别人所用,只能把它折断了!”

    贾巳挑眉问道:“大巫师,您是算到了什么吗?”

    巫师点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方才我算到他命悬一线,无意求生,恐怕日后也是废人一个了。”

    他眉头微动,手指又捻了捻,“但现在似乎有转机。”

    贾巳神色微动,思索着道:“十三昨夜去找他了,相信她能劝阻苏辰。”

    巫师锐利的目光转向他,贾巳心虚地转开了视线。

    只听巫师叹息道:“这女子更不好弄,她性情刚烈如铁,宁折不弯啊,她恐怕马上就要来了。”

    贾巳不明白,“她要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之声,有地候慌张来报。

    “启禀营主,十三拿着剑要闯进来讨说法…”

    风营主脾气暴躁,率先跳起来,“营主在此,她想造反吗?速速拿下,把她押过来!”

    “且慢!”巫师开口阻拦,“这丫头被我们利用,差点害死了苏辰,如今有些脾气也属正常。”

    营主沉吟点头,“不错,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这次能留下苏辰,她也算立了一功,还是安抚为上。”

    贾巳请命,“由属下去劝说她吧。”

    *

    贾巳轻摆袍袖,从容走进外堂,见几个低阶地候拦住一脸怒容的十三。

    贾巳扬手示意地候们退下,地候刚出去,寒光闪闪的长剑就抵住了他的胸口。

    十三眼中俱是冰冷的杀气,一字一句似从牙缝里挤出,“你敢骗我!”

    贾巳微笑,两指捏住宝剑锋利的前端,轻轻挪开:“十三,我说过,我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助你,你看,现在苏辰还能离开斥候营吗,除了这里,全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庇护他?”

    他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眼神让十三陌生又熟悉。

    其实她与眼前这个男人很早以前就有过交集。

    曾几何时,面前这个人是偌大的斥候营里唯一对她流露过善意的人,那时他还是个见到她会脸红,话都说不完整的青年。

    他武功很一般,在地候中排在末尾,在营中没有什么存在感。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自身都难保的家伙,她却无意听到众人在背后编排她之时,他跳出来维护她,因此还被奚落殴打。

    那时她一直无视他眼中的炽热和关切,讨厌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追着自己。

    她用剑指着他,冷冷地说:“再盯着我看,就把你一双眼珠子挖出来。”

    那时的贾巳是内敛而怯弱,他很怕她,被恐吓后流露出受伤又无奈的神情。

    看到那个神情的时候她的心触动了一下。

    物伤其类,她从他脸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都是在追逐不可得之物的可怜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整个人都变了。

    他变得能言善辩,野心勃勃,很快就成为了两位堂主的左膀右臂,为了得到堂主的信任,他甚至可以出头处置任务失败的苏辰和齐雪若。

    出现在她面前时,贾巳没有从前的小心翼翼,似乎也丝毫不惧怕她了。

    当然也不想亲近她,除了那一次的冒犯。

    当他点破齐雪若曾经魂穿占据了她的身体这个秘密时,她震惊万分。

    他怎么会知道的?

    不仅如此,他还能准确地区分站在面前的是她,还是齐雪若。

    他说,那个时候惩罚齐雪若和苏辰,就是为了替她出口气,说不忍心看到她苦心孤诣换来一场空。

    与从前一样,他还是说自己能帮她,与从前热情笨拙却毫无用处的关心不同,他说可以帮她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以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和自信说出这话时,她找不到理由去否定他。

    没想到,他却骗了自己。

    “你骗我,你在那个香囊里面装了什么?是它让苏辰发狂,成为你们的杀人傀儡!”十三瞪着通红的眼睛,怒吼着。

    贾巳轻笑了一下,“这么激动干什么,”

    他抬手抚弄她垂下来的一缕乱发,“看,小脸都气红了。”

    眼前剑光一闪,他连忙缩手回来,差点被她用剑划伤。

    “放开你的脏手!”十三怒斥。

    贾巳敛容,斜睨着她:“如果我不这样做,他怎么会留下来?你和巫师约定永不离开斥候营,难道你准备将身体让给齐雪若,看着他们双宿双飞?”

    十三脸白了白,半天才怔怔道:“可是你这样对他…比杀了他还残忍。”

    贾巳冷哼,“你何必心疼他,做杀手还要讲什么仁义道德,他还以为自己是王子…”

    他蓦然收口。

    十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竟然连凌晔的真实身份都知道。

    连她也是潜伏在自己身体里,看见齐雪若和凌晔去了北魏王宫才知道,这件事情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贾巳又是怎么知道的,她更加担忧起凌晔眼下的处境了。

    见她神情紧张,贾巳拍拍她的肩膀,讳莫如深笑道:“放心,我会替你保守他的秘密。”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望着,贾巳咳了咳,“所以,他现在还活着?”

    十三冷声,“如果他死了,你觉得自己还有命跟我说话吗?”

    “也是,”贾巳点头,皱眉道:“其实你眼里就没有贾巳这个脓包的位置。”

    他说起自己,就像说一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十三心里不由微动,看下他的目光略松了些,掺杂了些说不出的怜悯。

    “我会帮你和苏辰在一起的。”贾巳再次强调。

    *

    秋风寥落的小院里,简陋的厢房中轩窗半掩,窗前的花瓶里斜插着一支没有几片叶子的小黄花。

    每隔一天花瓶里就被换上一支新的黄花,这样换了七茬之后,床上躺着的凌晔还是没有醒来。

    第八日,他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双眼熬得通红的十三。

    他只看了一眼,就缓缓移开视线,眸光如死水一般沉静,看不出悲喜。

    他的神志因傀儡术受到了重创,又因为那夜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即使醒过来时也神情恍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十三一直在一旁默默陪着他,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说话,也不看她。

    直到有一次,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十三有些激动,忙将耳朵俯到他唇边。

    听到他虚弱地说:可不可以让雪若回来我想见她一面,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她回来?

    十三咬住嘴唇,脸上的神色仿佛被凝固住了,放在床沿的手微微颤抖,指尖苍白纤细。

    她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冷静道:“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齐雪若这个人存在。”

    “你说什么?”看到凌晔的眸光震动了一下,那里面似有什么在汹涌翻腾。

    她快被那目光灼痛,偏过脸去,硬下心肠。

    “一直都只有我,十三。”

    “齐雪若,只不过是我幻想出的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我给自己安排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就像一个梦境,在这个梦境里,我假装自己是拥有一切的夏州公主,有了人见人爱的性格,虽然什么都不会,但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脸上有液体冰冷地滑下,被她抬手拭去。

    原来心冷了,连流出来的泪水都是凉的。

    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痛苦地呼喊,“不是这样的,她在骗你…十三,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话,我明明是真实存在的,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与她一起守了凌晔数日的雪若,终于忍不住开口驳斥她。

    十三任凭她在耳边连连质问,声色不动。

    凌晔摇头,目露绝望,“不…你还在骗我,我不相信!”

    “我说的都是真的!”十三打断他,语气狠绝,“不信的话,你就看看齐雪若还会不会出现。”

    凌晔眼中的光如同湖面上的冰骤然碎裂,一分分地失去了神采。

    他恍惚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十三独自一人走在寒风凛冽的黑夜中,脸上的泪痕已干,风吹过来,刀割一般地疼。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跟他说,我从来不存在?”雪若的声音充满怒气。

    十三望着无边的黑夜,眼神空茫,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你应该存在?你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调虎离山

    凌晔在床上不知睡了多久, 头脑一片混沌,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他睁开眼睛时, 茫然地望着床头, 那上面的细颈白瓷花瓶中歪着一枝黄花。

    枝干虬曲嶙峋、缀着几片稀拉的叶片,唯有顶端一抹嫩黄, 仿若那个孤单又固执的纤弱身影。

    看来她真的不是雪若。

    眼前出现雪若手捧花瓶的旧影,瓶中密密匝匝地插满了色彩缤纷的野花,少女的笑靥比手中的花还妍丽三分。

    “苏苏,你喜欢这些花吗?你看它们开得多热闹啊。”

    与十三截然不同,雪若喜欢的东西都是如她本人一般鲜活而充满生命力的。

    每次去摘花, 她都捧回一大把来,乱蓬蓬、毫无章法地挤在花瓶里, 却让屋子添了几分温馨气息。

    清泉般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脑中的虚景却骤然幻灭。

    雪若真的只是十三体内潜伏的另一个人格吗?

    同一个人真的会出现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吗?

    雪若她还会再出现吗?

    他无法相信, 也不愿意十三所说的话,但是除了相信,他又还能做什么吗?

    浓重的疲倦袭来,他眼中的光渐渐黯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漆黑。

    窗外传来时起时伏的喧嚣声, 夹杂着欢呼惊叹和唏嘘之声, 那些声音似乎是从不远处的校场传来的。

    他想起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营中比武大会。

    长剑孤零零地靠在窗边的墙上, 他披着衣服下床, 扶着墙缓缓走过去, 摸索着握上剑柄。

    那夜尸山血海的场景忽如白光骤然在脑中划过。

    他脸色变得死灰一般, 持剑的手腕剧烈地颤抖起来,心脏毫无征兆抽搐起来, 捂着胸口,一时几乎无法呼吸。

    “哐当-”

    重铁铸就的剑颓然掉落,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已经试过几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这样。

    他根本没有办法再拿剑了。

    斥候营宽阔的校场上旗帜飘飘,人声鼎沸。

    营主端坐在最高处的坐位上,依旧是厚重的风帽遮住的大半边面容,帽檐下银色须发被风拂起,月、朗、风、清四个堂主分别坐于他左右手。

    四营的弟子们分列在东南西北各自的阵营中,连常年驻扎在外邦的月字堂和朗字堂的堂主也带领麾下弟子回来参加比武。

    比试是每营挑选两名弟子组队参赛,战到最后者为胜。

    然而报到清字堂参赛的弟子时,只有十三一个人走出来。

    她目光冷然扫过众人,说配与她联袂比试的只有苏辰一人,既然苏辰负伤不能前来,那她便替代他的位置,一人对战两人好了。

    “涟漪,你未免也看不起人了,你以为我们其余几营都没人了吗?”

    在场众人都被她狂傲的语气激怒了,指着十三议论纷纷,只有钟午、孙子和倪丑在台下为她捏把汗。

    她不是摔坏脑子时把武功都忘了吗?

    十三缓缓缓过身子,眼中的寒光让方才说话的人张口僵住,声音从齿缝中出来:“我再说一遍,涟漪这个名字不许再叫了,我叫十三!”

    场上安静了一瞬,有人嘀咕,改名也是你,不让叫这个名字也是你,行行行,你狠你说了算。

    去年比试时,她特意缠着苏辰出任务来逃避比试,怎么今年不怕死的要一人应战了?

    然而随后的比试让所有人为之震撼。

    比武开始的鼓点敲响,十三眼中寒光骤起,手中鸳鸯双剑呼啸如闪电般直扑对手,招招狠厉冷酷,令人胆寒心惊。

    营里传言她失忆把武功都忘了干净,没想到,那个曾经的女魔头居然又回来了。

    她率先将风字营的两位师兄打败,喘息着地将剑指向下一个登台的对手,朗字营两位身形魁梧的异域弟子。

    娇小的身影在比武台上翩然游龙,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剑光中,虽然在体力上并不占上风,但她悍不畏死的勇猛让对手渐渐招架不住。

    几炷香不到功夫,其余三营挑选出来的六个人纷纷败落在她手下,均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被人扶着或者抬着下了台。

    高台之上,营主赞许地微微颔首,清堂主面露自得,其余三位堂主惭愧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弟子。

    “十三,切磋武功而已,你何必那么拼命?”有弟子在台下叫道。

    十三长剑撑地站稳身形,压低眉眼,抬手抹去唇边一缕血痕,冷冷睥睨着她的手下败将被人搀扶着下台。

    胜者的奖励除了一袋金叶子还有一株珍贵的百年山参,这山参不仅是疗伤圣品,更可以助练武之人提升功力。

    十三领了奖励缓步走下高台时,耳边传来议论之声。

    “听说清字堂的那个苏辰,就是营里武功最厉害的那个,因为执行任务失败,现在成了废人一个。”

    “是的,营主派去探望的人回来说,他连神志都不清楚了,恐怕要成个傻子了。”

    “真的吗?那太有趣了,哈哈哈,营里从不留无用之人,看来他迟早要被处理掉了。”

    “是啊是啊,让他狂,现在遭报应了不是。”

    话音未落,两人脸上已经“啪啪”各挨了一记响亮的巴掌,都捂着血红手印的脸惊怒不已。

    “背后嚼舌根的人才会遭报应,”十三斜昵着两人,手腕轻翻,鸳鸯剑寒光凛凛,“我看要被处理掉的是你们这样的酒囊饭袋!”

    见识过她狠毒的手段,被打的两人怒目圆睁,却不敢分辨。

    十三眼锋扫过远处,停留在人群外槐树下的玄衣身影,脸色不由一白。

    那身影转过身,缓缓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滚开!”她推开面前两人,拨开人群,急急地向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披着玄色的外衫,让苏辰的背影看上去格外清瘦,他似乎没有听到身后的呼唤声。

    十三追上去,拉住他的一个手臂,“苏苏辰,你别走。”

    她平复了下紧张的心情,掏出怀中的山参,笨拙地组织着语言:“你看,我得了第一这个野山参给你可以帮你恢复元气。”

    凌晔侧头向下,淡淡看了她一眼:“恭喜你了。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我不需要。”

    他眼中的冷漠和疏离让十三心寒,凌晔不动声色地挣开她的手。

    见他转身要走,十三急道:“苏辰,我错了,你别走……你还在怪我对吗?就不能原谅我吗?”

    凌晔似乎冷笑了一下,斑驳的日影照在他的脸上,那笑如同一抹恍惚的阳光。

    “原谅?我有什么资格来原谅你”

    “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不会对我这样冷淡?”十三抬眸,泪盈于睫,忍不住颤声问。

    凌晔怔然望着她,良久,才说,“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

    十三眼中亮起光芒,诚恳点头:“你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凌晔眼神如同毫无波澜的古井,清晰而缓慢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用雪若的眼神,用她的表情来看着我?”

    十三只觉心脏被一把刀猝然刺中,她张口结舌,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凌晔疲倦地垂下眼帘,“我不想再看到你了,请你离我远一点。”

    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很久,十三仍然站立在原地,身体微微发颤,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半分也挪动不了。

    “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值得你付出珍贵的心吗?”

    低沉的男声自身后响起,贾巳好整以暇地抄手走上来。

    十三蓦然转头,眼中寒光锋利,哑着嗓子道:“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这样对我?”

    鸳鸯剑骤然出鞘,直直地指向贾巳的胸口,她咬牙:“贾巳,我恨不得杀了你!”

    贾巳依然气定神闲,眸光沉炽:“十三,你错了,如果不是我,他现在已经离开斥候营,与你天各一方了。至少,他现在还在你身边,难道不是吗?”

    “可是他恨我!我对他越好,他越讨厌我!”十三哽咽叫着。

    她收了剑,默了默,放下身段拉住贾巳的衣袖,好像抓住淹死前的的一根稻草,“你你再帮我去问问大巫师,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喜欢上我,而不是我身体里的那个人。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贾巳得意地笑了,伸手搭上她的肩头,十三身体一僵,想挣脱却被他紧紧扣住肩膀。

    他凑过去,在她耳边低声:“好的,我一定帮你去问他,大巫师神通广大或许能有办法的。你也不要太过忧虑了,不然我看了要心疼的。”

    十三低着头,蹙眉不语,不知为何,贾巳这话却并没有让她如以往那般反感,甚至让她感到一丝暖意。

    见她安静下来,不再挣扎,贾巳勾唇浅笑,“走,我陪你去喝两杯,一醉解千愁。”

    雪若在识海中醒过来的时候,入眼是一张圆桌,上面有几个横倒的酒壶。

    看出去的景物颠倒模糊,时明时暗,她仔细分辨了半天,发现竟然是贾巳的卧房,不觉吃了一惊。

    不知为何她最近常控制不住地在十三的识海里沉睡过去。

    贾巳坐在对面,不停地替十三斟酒,十三醉醺醺地摆手,想要推拒,却被贾巳大力地搂进怀里。

    他把头靠在十三的鬓边,将酒杯轻轻抵在他的唇上,低语如呓:“他就那么好吗?她……竟然那么喜欢他……就连你这个榆木疙瘩,也喜欢他”

    十三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微颤,慢慢睁眼。

    雪若骤然看到近在咫尺贾巳的脸,和他狠戾的眼神,吓得差点没惊呼出来。

    “十三,你快醒醒,快醒来!这个贾巳不安好心,你不要与他在一起。”雪若大声地喊叫。

    “不安好心?那又怎样”

    十三眯着眼自言自语,脸上浮动着自伤的笑。

    那也强过视若不见,无声的羞辱。

    除了他,还有谁能帮她,还有谁能纾解她的无助绝望。

    她脸颊酡红,低头衔住贾巳手中的酒杯,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饮鸩毕竟也能止渴。

    然后并没有发生雪若担忧的事情。

    朦胧的红光中,贾巳的背影推门而出,十三醉倒在桌上。

    *

    “好了!不要催了!”十三蓦地打断身体里那个声音,“唠唠叨叨,烦死人了!”

    她扶着桌子醉醺醺地站起来,眼神迷离环顾四周,厢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方才与她喝酒的贾巳已经走了。

    “十三,我总觉得今天晚上有哪里不对劲。”雪若忧心地问,“你见到苏辰了吗?”

    “哼,我见他干嘛?何必自取其辱”十三傻笑,脚步歪斜地往外走。

    她刻意绕开凌晔的院子,跌跌撞撞地推开自己的房门。

    “苏辰的房门开着,里面黑着灯。”雪若的声音清晰响起。

    十三重重倒在床上,闭眼冷声道:“关我什么事?”

    有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她身上有些冷,翻身抱住床上的被子让自己暖和些,声音失落:“他看到我就厌烦,我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可是,我方才看到他房内有人影晃动,如果是他本人的话,为什么在屋内不点灯呢?”

    十三倏忽睁眼,酒醒了一大半,从床上猛地弹跳了起来。

    她提着剑,挨着墙壁悄悄地逼近凌晔的屋子。

    里面果然有窸窸窣窣的翻找动静和轻微脚步声。

    她一脚踢开门,冲进去时,屋内的烛光却忽然亮了。

    十三愣了愣,以为是凌晔在里面,心里正懊恼自己鲁莽,又要被他鄙夷了。

    不料屋子里却站着一个陌生人。

    十三打量着这人,他穿着普通地候的衣服,身材不高,长相普通,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不知为何,雪若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半夜出现在这里!”十三一呆后,立刻用剑指着那人。

    那人脸上看不出惊慌,只是拱手低声道:“这位姑娘,我是苏公子家里派来找他的人。”

    十三和雪若都是一惊。

    他家里?难道是北魏王宫派来的人?两人顿时警觉了起来。

    又听那人说:“他父亲十分挂念他,特意派人来探望他。”

    雪若心道难道是北魏王吗?他是怎么知道凌晔躲在斥候营里的,记得那日见面时凌晔并没有提起过这个。

    难道北魏王也会寻踪术,一路跟踪凌晔而来?

    “苏辰他人到哪里去了?”十三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人不徐不疾回答:“他家人约他在外面见面,他赴约去了。”

    十三想了想,有些生疑,“那你又为何独自在他房内?”

    “因苏公子有东西忘带了,特意嘱咐我回来替他拿一下。”那人坦然回答。

    十三见他回答得神态自若,不由放下了手中的剑。

    “问他找什么?”雪若忽然开口。

    十三停顿了一下,“你要找什么东西?他屋子里的东西我都熟。”

    那人表情一滞,随即笑着说,“不知姑娘是否有看到苏公子房内一个铜制的小摆设,巴掌大小,做成一个老虎形状。”

    虎符?!

    雪若心中大惊,此人竟然要找的是虎符。

    这世上,心心念念想着虎符的人,除了凌晔同父异母的兄长,北魏太子符凌止,又还会有谁?

    难道符凌止已经发现凌晔躲在斥候营了?

    可是不对啊,当时在卑兹罕,他们救了允轩逃回夏州,在边境被符凌止派军队拦截时,她记得符凌止明明说他们兄弟二人已经十余年没见过面了。

    自从凌晔兵变失踪后,符凌止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直到在夏州边境见面时才确定他还活着。

    那样的话,符凌止不应该在现在就找到凌晔。

    难道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她越想越不安。

    这时,听到十三懵懂地摇头,“老虎形状的摆设?不清楚,没有印象。”

    那人眼神不可查觉地一黯,随即含笑拱手:“既然如此,那我就去跟苏公子说一声找不到,等他回来直接找吧,告辞!”

    直到那人坦然走出们,即将消失在夜幕中,雪若忽然心头雪亮,她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人了。

    南苑围猎场,那个行刺卑兹罕世子的刺客。

    他就是那个刺客!

    “十三,快跟上他!这人在说谎,苏辰一定出事了。”雪若沉声道。

    “你怎么知道他在说谎?”十三不解。

    “我现在没有功夫跟你解释,你相信我,快去救苏辰!”雪若急切地回答,“是调虎离山计!今夜贾巳找你喝酒就是要稳住你,他的真正目的,是杀苏辰!”

    听到这话十三脚都软了,来不及细思,就跌跌撞撞地往门外奔去。

    *

    凌晔踏着地上的落叶从树林里走出,忽觉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个深湖,明月在湖面洒下点点银光。

    他环顾四周,又低头看了下手中的一张纸,确认纸上画的地点正是此处。

    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远处湖边的阴影里站在一个人,他心下一热,加快了步伐。

    那人面湖而立,从背影看,他穿的是北魏特色的长袍。

    真的是父王派了探望他的人,难道父王探查出他躲在斥候营,派人来解救他的。

    “阁下便是王上派来的特使吗?”他对着那背影拱手,心潮激荡。

    “不错,王上特意派鄙人前来面见五殿下”那人声音沉闷,似乎压低着喉咙。

    凌晔一怔,这人声线中有一丝耳熟,说话并不带北魏口音。

    他还来不及回答,那人就疾速地转过身来。

    眼前寒光一闪,一把短刀迎面刺了过来。

    与刀锋一起从暗处出现的还有那人的面容。

    “贾巳,是你!”

    凌晔震惊,一个侧身,躲开了他的刀锋。

    贾巳眼神幽暗,挥舞着短刀,“不错,听说你已不能使剑,形同废人,现在看来传言有误。”

    凌晔并未带武器,左右躲闪着,喝道:“你诳我到此,意欲何为?”

    月光照在贾巳的脸上,白惨惨的,他的笑让人毛骨悚然,“你不是因为滥杀无辜而感到痛苦吗?我是来送你解脱的。”

    说着又是凶狠的一刀向他劈下。

    “你未免过于自信了。”凌晔冷笑,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他持刀的手腕,正要将他手中的短刀夺过。

    忽然耳畔传来利器破风的呼啸声,两支羽箭从身后向着他射来。

    纵然他武功再高超,正面阻挡贾巳进攻之时,也难以躲开背后两处的偷袭。

    堪堪避开一支羽箭后,另一支箭直中他后胸。

    凌晔背上插着一支箭,血从伤口处漫出来,他身体晃了晃,握住贾巳手腕的手缓缓松开,向后倒去

    *

    另一边的竹林里,十三跟踪着凌晔房内那人到了一处密林,忽然看不见人影。

    她停下脚步,疑惑地四下张望。

    这时身旁的树晃动起来,落叶纷纷。

    “小心左上方!”雪若忽然叫道,十三抬头,只见一道黑影从高处向她冲了过来,正是方才追踪的那人。

    作为斥候营比武大会的第一名,她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把这人制服了。

    十三迫他跪下,用剑压在他脖子上,“说!苏辰在哪里?”

    那人还想负隅顽抗,被十三一剑刺在腿上,疼得哇哇大叫下,只得招供:“在玄冰潭那里”

    听到“玄冰潭”三个字,雪若心中蓦地一沉,不觉想起凌晔身上的寒症来。

    “不好,快去救苏辰!”她心急如焚。

    听雪若这么说十三愣了一下,在她分神之时,那男子忽然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向她直直地刺了过来。

    十三飞快扬手,一道白光划过,男子轰然倒地,脖子上一道汩汩流血的伤口。

    “为什么不留他一条命寻找线索?”雪若不解。

    十三冷冷回答:“看着眼烦,杀了干净!”

    识海中传来一声叹息。

    她赶到男子说的玄冰潭时,却见到的是一片静谧的景象,潭边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空中半轮明月映照湖面。

    茫然地在湖边站了片刻,忽然听到雪若颤声道:“苏辰他在水底”

    时光难回转

    潭面上闪过一道弧线, 朱红劲装的身影凌空跃入的水中。

    一进入水中,雪若立刻打了个寒战,冻得浑身的骨头隐隐发痛。

    这山顶积雪融化而成玄冰潭果然名副其实, 骤然如水仿佛跳进了冰窟窿一般。

    这是数日来, 她第一次掌控这具身体。

    方才十三到处寻找凌晔无果,她却看见了岸边碎石上的点点血迹, 湖面上有不明显的涟漪层层散开。

    也许是直觉,她断定凌晔被那些袭击的人推入了水中。

    十三闻言就要往水里跳,水刚浸湿鞋沿,她就退了回来,一时六神无主, “我我不会凫水,怎么办?”

    这潭水深不可测, 她若跳下去,不但救不了凌晔, 连自己也会顷刻丧命。

    “我会,让我来吧!”雪若自告奋勇。

    在斥候营的时候,凌晔曾经训练过她各种技能,凫水就是其中一项。

    十三立刻摇头,紧张道:“不行, 我不能让他再看见你了。”

    雪若心急如焚, 加重了语气:“十三, 再拖延时间的话, 恐怕你只能给他收尸了!到那时, 他不但看不见我, 谁都看不见了!”

    十三咬着唇,脸色发白, 犹豫了一瞬,艰难地松口:“好你来吧!”

    雪若在水中舒展着冻得发僵的手脚,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相互撞击。

    她拼命划水,全力向深处游去,眼睛在水下视物困难,四顾茫茫只有一片幽暗的深蓝,看不到凌晔的人影。

    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凌晔,你到底在那里?

    你还活着吗?

    凌晔水性很好,但却没有游到水面,只有两种可能。

    他受了很重的伤,

    或者被什么东西羁绊住了。

    难道他今日在劫难逃,会在这里出事?

    她马上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可怕又荒谬的念头,不可能的,凌晔不会死在这里的!

    他还没有去夏州,还没有真正地与她相遇,他们的故事都还没有开始。

    他怎么可能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葬身在这个寒潭里?

    历史不是不能扭转的吗?她不是几度尝试,都证实了这个结果吗?

    那他一定能顺利脱险的。

    她坚定信心,不停地安慰自己,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今日那个刺客,那人已经被十三杀了,就是说不可能再出现在南苑猎场了。

    历史显然已经发生了改变!

    那会不会凌晔的结局也在这里发生了变化。

    如果他消失在了这里,是不是就算她回到了自己的时空,他也不复存在了?

    她的心往下沉,不能再想下去,强撑着用发软的手脚划开水波,继续往水底找寻。

    时间一分分流逝,凌晔存活的可能越来越渺茫。

    眼前情景莫名眼熟,忽然间,她心头闪过一道雪亮的光。

    想起在夏州初识还是上官逸的他时,两人遇到了偷袭的刺客,骏马中箭将二人掀入湖中。

    那时,她在湖水中下沉,脑海里却忽然冒出自己在水下相救被困的凌晔的场景。

    难道那个时候,她看到竟是今日发生的事情?

    那就是说,凌晔落水的这一幕曾经发生过。

    她忽然有了信心,吐出一串气泡,铆足了劲继续往潭底深处游去。

    片刻之后,她就看到不远处一个漂浮在水中的黑影,看上去像个人的模样。

    心蓦地狂跳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游了过去。

    果然是凌晔,他紧闭着双目,脸色惨白,生死不明,与那是看到的一幕完全一致。

    雪若眼睛发酸,流下的泪融入了冰冷水中,她拽住凌晔的胳膊,想带着他向上游。

    这时才发现栓在他脖子上的细铁链,她低下头,铁链的另一端果然栓在沉于潭底的铁笼子上,就像她曾经看见的那样。

    没想到贾巳竟然狠毒至此!

    雪若在心底咒骂了一声,正要对付那铁链,忽然觉得憋不住气了。

    她望着凌晔毫无声气的脸,游上前紧紧拥住他。

    柔软的唇覆上那无知觉的薄唇,她用手托住他的后颈,用嘴唇撬开他的唇舌,将自己残存的一点气息渡了过去。

    往事潺潺在眼前湍流而过。

    两世交叠的画面中,那个时空一身武将白袍的凌晔与此时朱红劲装的雪若,两个人都前倾身体,拥吻着水中毫无知觉的爱侣。

    不一会儿,雪若猛地松开凌晔,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因缺氧而窒息。

    眼前一阵发花,她用了最后一分力,用力蹬向水底的大石头,整个人轻盈如鱼地向水面窜去。

    平静的水面忽然冒出一个头,雪若一口气憋得直翻白眼,她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随即一个扎猛子又冲下了潭底。

    所幸这个寒潭并不深,她很快又找到了凌晔,把自己体内的气息渡了大半给他,然后从后腰拔出一把短刀,斩断了他脖子上的锁链。

    雪若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连拖带拽地将凌晔拖到岸边时,这才发现他的后背上还插着一个箭头。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仔细查看他的剑伤。

    虽然对着心脏的位置,但因凌晔当时身体側了一下,因此那箭只是斜插进身体,射得并不深。

    雪若略一迟疑,握住那箭头,猛然拔出。

    大量的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凌晔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那不是他的血肉之躯。

    雪若心凉了半截,忙去探他的鼻息,竟然一丝出气都没有,她咬着牙去再去探他的脉搏。

    因为手抖得厉害,探了几次才摸到那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脉搏。

    “十三,十三”

    她带着哭腔呼唤,“你快出来,给他输些真气,他快不行了!”

    两人转瞬又互换了灵魂。

    十三盘腿坐在凌晔身后,绵密醇厚的真气缓缓地输入他的体内。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凌晔终于动了一下,他大口地吐着血水,吐完后陷入了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

    十三见他浑身蜷成一团,不停颤抖着,皮肤很快覆上一层薄霜,眉毛和眼睫上都似沾染了霜雪一般。

    “他他怎么会这样?”十三吓得不知所措,她的身体挨了冻,又损失了大半真气去救治凌晔,眼下脸色也很不好看。

    “他这是寒症发作。”雪若的声音有些许发飘,但仍努力维持镇定。

    说实话,在雪若占据自己身体的前期,十三自身的灵魂受到冲击陷入了沉睡,直到后来才一点点地苏醒过来,产生了自我意识。

    那时凌晔惊诧地问她,是不是他与雪若间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被她看在眼里,当时她没有否认。

    因为她要让他相信,世上根本不存在齐雪若这个人,与他共度所有的都只有她,十三。

    但她自己明白,其实很多事情,她都并不知情。

    譬如凌晔身上有寒症,譬如雪若曾经救治过他的病,甚至两人在斥候营里同生共死,爱上对方的那些过往,她都没有见过。

    她觉醒的时候,雪若正躲在北魏王宫殿的屋顶上,认出了凌晔就是上官逸。

    确切地说,她只有那之后的记忆。

    身后的树林里传来脚步踩过落叶的“沙沙”声。

    “不好了,他们发现那个人死了,现在又折返回来了!”雪若焦急道。

    十三闻言,二话不说,蹲下身子将凌晔背起,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斥候营的方向走去。

    似乎有人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她没有停下脚步,余光里见数条黑影凌空飞下。

    “十三小心!”雪若惊呼。

    雪若不禁疑惑,这些追杀凌晔的究竟是什么人?

    如果不是符凌止派来的,难道是营主派来的?

    不对啊,营主让贾巳以傀儡术操控凌晔杀人,就是为了控制和利用他,他又怎么会轻易毁掉手里的这颗棋子?

    她越想越不解,满腹疑团似打不开的乱麻。

    感觉到十三的情绪波动得厉害,她知道十三正处在爆发的边缘,忙劝道:“十三,他们人太多了,你一个人与他们硬拼会吃亏的,还是赶紧脱身回营才好。”

    十三的手缓缓伸向腰间悬挂的长剑,眼中杀气凛然,咬着后槽牙道:“他们找死!”

    还未等她拔剑,忽然林中平地升起了大雾,白色的浓雾瞬间吞没了眼前的景物。

    雪若却是心中大喜,眼前这迷幻之术让她既熟悉又亲切。

    果然,迷雾中缓缓走出了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一把按住十三持剑的手,低声道:“丫头,跟我走!”

    *

    再度回到鬼神医的茅草屋里,雪若百感交集。

    她站在床前几步之外,两手紧捏住自己的衣角,目不转睛地看着鬼神医有条不紊地救治床上的凌晔。

    直到黑夜淡去,晨曦微露,鬼神医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手中的银针包放在堆满染血纱布的桌上:“好了,应该没事了。”

    雪若肩头一垮,心中大石落了下来,这才发现脚已经站麻,她轻轻活动了下脚腕。

    为了方便救凌晔,十三主动将她放了出来,自己躲进了识海默不作声。

    鬼神医叹了一口气,“是什么人如此歹毒,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雪若蹙眉:“师祖,营里有人知道凌晔身上有寒症吗?”

    鬼神医摇头,“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此事。”

    这是凌晔的软肋,作为一个杀手,若被人捏住软肋是很要命的事情。

    雪若面色凝重,“此人选择玄冰潭对他下手,分明为了引他寒症发作,还埋伏了弓箭手在附近,待他中箭后将他栓在铁链上沉潭,这一招招都是精心设计过,务必确保取他性命。”

    她想,如果是符凌止干的,在没有找到虎符之前,是不会对他没有威胁的弟弟痛下杀手的。

    “不错,这个人对苏辰十分了解,知道他的弱点。”鬼神医撸着花白的胡须,若有所思。

    雪若心缓缓下沉,了解凌晔的身世和弱点,对他恨之入骨,千方百计要除掉他。

    上一次穿越过来时,她就怀疑过凭空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贾巳,暗自调查过贾巳,查出他出身农家,为了生计学武进入斥候营,背景十分干净,不可能知道关于凌晔的事情。

    这个隐藏在暗处的人,指挥贾巳去杀凌晔的人,到底是谁?

    那日的金殿公审,她已经知道营主就是镇北王上官谦,如果按照罪状上述说的,上官谦与北魏早有勾结,他怎么会不把凌晔交于北魏邀功,或者以此拿捏北魏。

    可是从他目前的做法来看,他应该不知道凌晔的真实身份,只是想把他作为斥候营一把锋利的刀来掌控使用。

    那又会是谁?

    那个在凌晔房内翻找东西的刺客已经被十三杀了,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她转头看向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凌晔,或许只有等他醒来,问一问才知道。

    “丫头,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鬼神医忽然问道,自从上次雪若把自己穿越的经历向他和盘托出,他已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某种力量,他相信雪若每一次穿越过来都是受特定的指引。

    雪若抬头,对上老人温和的目光,这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一阵心伤涌进喉头,顿时酸涩难忍。

    她看向凌晔,哽咽道:“因为他在那边遇到了非常危险的困境,我来寻找一些事情的答案”

    她把在未来时空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鬼神医听。

    “师祖,那时多亏了您的相救,他才能活下来,我们才能脱险,您是我们夫妻二人的救命恩人。”她说着就要拜下谢恩,被鬼神医一把托住。

    “未来的我做过的事情,你现在来谢未免早了些哈哈,”鬼神医摆手,又面露欣慰之色,“原来你们已经成亲了。”

    他看着凌晔,叹息道,“看来这孩子还有九九八十一难要经历啊”

    想到即将到来的噬魂蛊,雪若心中一痛,忙问道:“师祖,既然我能够穿越回来,那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历史吗?”

    鬼神医愣了愣,怔然地望着她,目光变得幽深:“你可以试一试,但结果恐怕要令你失望的如果现在发生的事情能轻易改变,那你又怎么能穿越回来?”

    鬼神医的话让她有些发懵,她说了那个死去刺客的事情,鬼神医却说,那个刺客的存在与否,都不影响她从未来穿越回来这件事情。

    他说,这就像一个连环锁一样,现在和未来发生的事情环环相扣,互为因果,只有灵魂转移发生的主线不发生变化,她才能顺利地从未来回到这里。

    雪若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鬼神医出去吩咐小徒弟给凌晔煎药。

    雪若默了默,低声道:“他现在刚刚脱离危险,身体还很虚弱,我懂一些医术,可以让我在这里照顾他吗?等他醒来后,我就离开行吗?”

    识海中一片静默,十三没有做声,用沉寂代替了回答。

    *

    厢房的门被一脚大力揣开,一道人影从门外闪入,正在屋里收拾东西的贾巳刚抬起上身,面露惊诧。

    “啊”他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低下头去,赫然见一柄钢剑插入了自己的左肩,鲜血飞快溢了出来。

    十三手一抖,剑在血肉中挪转,贾巳痛得眼冒金星,脚一软,半跪下去。

    他冷汗涔涔地开口:“涟漪你怎么了?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我?”十三眼中寒光如刀,似要把他撕裂,“昨天是你把我灌醉支开,想要杀死苏辰是吗?”

    贾巳一愣,惊诧不已,“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为什么要杀苏辰?”

    “你还想狡辩!”十三猛地抽出他肩头的剑,鲜血四溅,贾巳瘫软在地。

    她把剑指着他,手里拿出一截丝穗,“这丝穗是你平日佩戴的玉佩上的,昨夜你与他纠缠之时,被他从玉佩上撕下来的对吗?”

    贾巳一手捂着肩头,另一手哆嗦地取过丝穗,略一查看就答道:“不错,这确实是我玉佩上的穗子,但是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掉的。”

    他面露怯懦之色,与前几日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打量着她的神色,支吾道:“而且你说我昨天把你灌醉。昨晚我很早就睡了,并不曾见过你,怎么会与你一同喝酒?”

    十三一怔,怒上心头,“你装什么蒜,昨天你明明叫我到你房里去饮酒的!”

    贾巳脸有些微红,害怕地望着她,“我平日与你多说两句话,你都不搭理,怎么敢叫你来我房间喝酒?你不劈了我才怪”

    十三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大怒之下再度抬起持剑的手,贾巳吓得抱头往墙角缩:“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不要不讲道理好不好”

    他满脸恐惧,竭力分辨:“再说我为何要杀苏辰?我与他无冤无仇,他武功比我强那么多,我去杀他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那你为何骗我给他施下傀儡术?”十三步步紧逼。

    贾巳抵着墙边,露出困惑的神色,“你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什么傀儡术?我不知道呀。”

    “是你昨天亲口承认的。”十三没想到明明是他做的事情,今天却这样红口白牙打死也不承认。

    贾巳费劲地想了想,痛苦地抱住脑袋:“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何时承认过什么?更不曾与你喝过酒你不是很久都不理我了吗?”

    十三无语,冷声道:“我不跟你废话,你几次三番要害苏辰,我留你不得了!”

    说着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一剑就要直刺他心口。

    “等一下!”贾巳忽然叫道,他抬头,缓缓看向她,眼中有复杂的情绪。

    十三不由住了手。

    贾巳平静下来,眼神坦然而落寞,他两手覆在她揪住自己衣服的手上,颤声道:“涟漪,如果你一定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不要以苏辰为借口。”

    有血从他的手上留下,他垂下眼睛,看向地面,“还有,不要在这里杀我,会给你惹麻烦的。去外面的树林里吧,我死在那里就没有人会怀疑你的。”

    眼前这个人与昨日见到的贾巳完全是两个人,就好像变回了那个很久以前的他。

    那个总是远远偷望她,默默关心她,一跟她说话就脸红结巴的老实男子。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僵持了半天,她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将贾巳推倒在地,在他一声声“涟漪”的呼喊中夺门而出

    她想起来了,之前那个贾巳一直叫她十三,而不是涟漪。

    自从她在营中扬言不许叫她涟漪后,再没人叫这个名字。

    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她在黑夜里一路狂奔,心里却憋屈得难受。

    她要为谁报仇?

    谁又需要她来报仇?

    或许在凌晔眼里,一切都像她这个人一样,那么多余,那么自作多情。

    她在心里放声大哭,把自己的灵魂缩成皱巴巴的一团,跑到凌晔房间的时候,扑倒在床前的那一刻,身体里的那个人,已经换成了雪若。

    *

    凌晔遇袭的消息很快就在斥候营里传开了,营主十分震惊,责令清、风两位堂主立即查清是谁敢动斥候营的人。

    两位堂主派人严查了几日,都没有查到半天线索.

    那日被十三杀掉的刺客尸体也消失了,就连玄冰潭里那个铁笼子也没有捞到。

    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仿佛被凭空抹去了一般,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除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凌晔。

    雪若在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第四日天光刚亮,房门就被推开了。

    “师祖,药这么早就煎好了?”她揉着惺忪的眼睛,睡意朦胧道。

    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人影,手里捧着一个食盒.

    那人温和带笑的声音传过来:“是我,你看,我给你带了些好吃的,都是你爱吃的”

    雪若顿时清醒,“蹭”地从床边站起,抓起竖在床边的剑,挡在床面。

    “李申,是你!”她神色戒备,冰冷地说。

    李申显然吃了一惊,没想到见到自己,她是这样的反应。

    他回过神了,笑着上前,“你那么紧张干吗,我替堂主办差出去一个多月,昨晚回来听说苏辰受伤了,你日日陪在这里,所以一早就从小厨房拿了几样可口的点心给你”

    “别过来,不许靠近他!”雪若横着剑,大声喝止。

    李申端着食盒的手一滞,喃喃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什么,总之你现在立即出去,我们不要吃你的东西!”雪若干脆地回答。

    李申抿唇,眼底七分无措三分受伤,看得雪若有些心软,但想到他后来干的那些事情,她吸了口气,“我说的话没听见吗?出去!”

    李申不再多说,垂下头,端着食盘默默地退了出去。

    “怎么?李申得罪你了吗?”有人在身后问道。

    雪若胸口剧烈起伏,情绪还有些激动,不假思索道:“是的,他大大地得罪我了!”

    她眼神定住,后背一僵。

    蓦然转过身去,见床上的凌晔已然睁开眼睛,虚弱却有神地望着自己。

    心忽地破了一个口子,无穷的悲喜和委屈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阿晔”她对着他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凌晔眼中一亮,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惊喜。

    仅仅靠一个眼神,一声低呼,他就已经认出了她。

    “雪若,是你回来了吗”他喉头酸涩,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下一刻,雪若就扑进了他的怀里,眼泪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她热切地回应,“是我回来了。”

    因爱生恨

    凌晔很快又陷入了昏睡, 再次醒来时分不清方才见到雪若的场景,是真是幻。

    然后,雪若在与鬼神医的交谈中, 无意中透露出与凌晔在八年后的时空已经成婚的事实, 十三得知后受了很大的刺激。

    她再次被十三关进了识海,无论如何苦苦哀求, 十三都不肯再放她出来。

    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推动着,此后的剧情以不可逆转的趋势高速推进着。

    正如之前发生在凌晔和十三身上所有的事情那样,就算雪若已经知道了结果,却没有办法阻止它们的发生,只能眼睁睁地目睹一切发生。

    对于凌晔再次关于雪若的逼问, 十三始终保持沉默,既不承认雪若的存在, 也不否认。

    凌晔的身体渐渐好转,鬼神医抹去了他被傀儡术牵引将周府灭门的记忆。

    摆脱心魔后, 他开始一边恢复练武,一边等待雪若再次回来。

    不久后,营主神秘地离开了,贾巳反常地没有兴风作浪,总是告病躲在自己的屋子里, 斥候营的堂主们见凌晔恢复如常, 再也不提要离开, 暗自感叹营主手腕了得。

    钟午几人惊诧于十三的改变, 再次劝说她做回那个受大家喜欢的连漪, 不料十三冷笑了一声, 将他们几人狠狠地揍了一顿,倪丑甚至被她打断了一条腿。

    从此决裂。

    没过多久, 钟午、倪丑和孙子都各自在执行任务时殒命,再也没有回来。

    关在十三身体里的雪若没有机会提醒他们躲开迎面而来的死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回来,痛心疾首。

    十三做回了那个没有笑容没有朋友的冷血杀手。

    她愈发地孤独、敏感和自闭,开始疯了一样出任务,一次次满身是伤地回到营地交差。

    在一次刺杀北魏将军的任务中,她掉入北魏人设下的圈套,生死一线之时,凌晔从天而降将她救出了北魏人的包围圈。

    十三浑身是血地推开凌晔,质问他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不让她就死了算了。

    她脸上都是泥泞,眼角殷红,流着不知是血还是泪,冷笑着,声音悲怆凉薄:“你是怕我死了,你的齐雪若再也回不来是吗?”

    凌晔怔然望着她,找不出反驳的话。

    十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说着,她推开凌晔的手,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目睹这一切的雪若心情说不出的沉重和复杂,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却忍不住自责和歉疚。

    她常常悲伤地想,难道真的像十三所说的,自己是将她推入绝望深渊的那个人?

    再度从沉睡中醒来时,她发现十三正处于一个陌生的卧房。

    房内点着晦暗的红烛,十三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怎地,整个人昏昏沉沉,以至于看出去的景物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

    一双男人的大手将十三抱在了床上,她似乎想要挣扎,却浑身绵软无力,连话都说不出来。

    在极端无助的情况下,她无意识地打开了识海中的禁制,希望有人能够来救救自己。

    可是雪若此时不过是困在她身体里的一缕魂魄而已,目睹十三出于危险境地,无论雪若怎样替她呼喊求救,外面的人都丝毫听不到。

    雪若看着清堂主剥去了十三的外衣,却退到了床边,露出了恭敬而谄媚的笑。

    “您不是一直对十三有兴趣吗?我给她下了软筋散,您今夜可以尽兴享用。她从小练武,身体柔韧非常,非寻常女子可比,滋味甚是销魂啊”

    屋内响起苍老而猥琐的笑,风帽脱下,露出花白胡须、满是皱纹的脸。

    果然是斥候营的营主,夏州道貌岸然的镇北王上官谦!他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清堂主竟然把十三像货品一样送上了营主的床。

    从八年后来的雪若,知道营主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夏州的定北王上官谦,也是真正的上官逸的父亲,斥候营是他在东梁为当时的世子培植杀手组织。

    这是雪若第一次见到上官谦的真容,没想到面容慈善的他竟然是如此卑鄙无耻之徒。

    想到他后来被凌晔所杀,府邸和爵位都被占据,顿觉大快人心。

    可是这一刻,她却没有丝毫办法救十三。

    看着纱帐垂落,那鸡皮鹤发的老人向年轻的身体俯身下来,雪若不禁一阵阵地犯着恶心,她能感受到十三此时的绝望。

    十三犹如上岸的鱼垂死挣扎着,她试图抗拒,却被不费功夫地制服,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绝望地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帐顶。

    纵然武功冠绝斥候营,此时她却只能如同娼妓一般在牙床上躺平,任凭欺辱。

    在被侵犯之前,她终于挣出了一丝清明,把雪若关进了禁制里。

    已经够悲惨了,所以不能更加悲惨了。

    天亮时,被折腾了一晚极度虚弱的她,短暂地离魂。

    只因频繁地交换魂魄,她现在已经无法完全控制这具身体,常常会发生两个魂魄交替出现的局面。

    雪若从床上睁眼,怔然地望着帐顶,她撑着胳膊,吃力地从床上坐起半个身体。

    入眼是破碎不堪的衣裳和遍体青紫的淤痕,她无法想象昨夜十三经历了什么,只有浑身的酸楚疼痛让她依稀能感受到十三那时的绝望和屈辱。

    她感到很难过,也很抱歉,虽然这一切并不是她造成,但是自己拿走了十三最渴求的东西,让她的悲惨看不到尽头。

    也许,这是她仅存的生念。

    她心情复杂地拉过衣裳遮蔽身体,下一秒就被苏醒的十三关进了识海。

    第二天,凌晔罕见地过来找十三。

    面对突然出现凌晔,她眼中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冰冷。

    凌晔问她昨夜去了哪里,说她屋门开着却没有人。

    她拉了拉袖子,掩藏手臂上的淤青,褪尽血色的脸上甚至扯出一个笑,如同水面上浮着的碎冰,冰冷而脆弱。

    “不要假装在意我了,我受不起”

    如今,他对她的一丝一毫关心,她都理解为目的是为了齐雪若。

    那些东西,从来都不是给她的。

    若是她真的当真了,那就更加可笑和可怜了。

    这件事过后,雪若便很少开口说话,或许她的声音对十三都是一种伤害。

    她没有办法拯救她,因为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她、凌晔和十三都被命运的绳索绑缚纠缠在一起,无法挣脱。

    很快,她发现凌晔在悄悄为离开斥候营做准备,他的顺从沉默都是表象,他在暗自安排一切逃离这里。

    雪若心中惊喜,看来凌晔是准备去夏州找她了,如果他此时离开斥候营,那么后面的剧情也将因此改变,那样就太好了。

    但此后,她一直都困在十三时而疯狂,时而阴郁自伤的情绪中,因为十三也发现的凌晔的企图。

    她发现十三经常去找隐藏在斥候营里那个神秘的大巫师,俩人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但那时十三的意念强悍,她被压制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而十三,却是故意让她看到自己的筹划,她强迫雪若目睹所有的事情的发生却无能为力,以报复被横刀夺爱之恨。

    几日后,十三找到了凌晔,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匕首柄上镶嵌着五彩的宝石,这匕首是他送给雪若防身的,如今十三却用来威胁他。

    “苏辰,在你走之前,把我们之间的恩怨了结了吧。”

    “十三,你冷静一点,你到底想做什么?”凌晔显然没有预料她如此疯狂,压抑着怒火问。

    十三的脸上露出残忍而痛快的笑,“齐雪若的灵魂就在我的身体里,如果她没有来得及回去,我就死了,那她的灵魂永远都回不去了,将与我一起深埋黄泉哈哈哈。”

    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个药瓶,那里面有她向大巫师求的噬魂蛊。

    噬魂蛊,来自西域苗疆的天下至毒的情蛊,无药可解。

    中蛊毒之人,若无法得到所爱之人的心,一旦受情伤,则会毒性发作,毒发三次则气血逆流而亡

    三炷香燃尽。

    在玉阳子的声声召唤下,雪若蓦然从沉睡中惊醒,睁着眼睛回不过神来。

    逼嫁仇敌

    玉阳子见她失魂落魄, 满脸泪水,也吓了一大跳:“小殿下,你已经走完了那一段时光了吗?想知道的答案都知道了吗?”

    雪若茫然地点头, 良久, 又摇了摇头。

    “你…救出十三了吗?”玉阳子迫切地望着她,无比紧张。

    雪若抬眸, 忧伤地望着他,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玉阳子,我还是没有能够救她。”

    玉阳子咽了咽口水, 好像这样能把心头的苦涩咽下去,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涩声问:“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雪若静默了片刻,“我需要理一理思绪, 再告诉你。”

    *

    长信宫的紫金銮花灯台上残烛未灭,半阖的宫窗已经透进淡薄的日光。

    齐允轩从一阵剧烈的咳喘中平复下来,半倚在软塌上,脸色发青,胸口微微起伏, 看上去十分疲倦。

    端木敏捧着汤药上前侍奉, 齐允轩瞥了一眼他熬得微红的眼, 感叹了声:“敏儿, 孤数夜咳喘难眠, 连累你也不能安睡。”

    端木敏垂下头去, “君上言重了,这是奴才分内之事。”

    齐允轩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忽问:“昨日下朝后,你似有事要与孤说,是吗?”

    端木略怔,心跳蓦地快了起来,不由捏紧了袖子。

    他用积蓄在长乐城郊置办了一座两进的小宅子,日前已经整饬完毕。

    芸儿看了甚是欢喜,他琢磨找个合适的机会向齐允轩求个恩典,让芸儿与他名正言顺地嫁给他。

    他反复掂量自己在齐允轩心里的份量,是否能让他为自己破例开恩。

    昨日见齐允轩心情甚好,本想趁机开口,不料傅临风正好求见,便把话咽了下去。

    傅临风走后,齐允轩变得有些焦躁不安,他也不敢再开口。

    他静默片刻,鼓起勇气,“奴才想求君上”

    “昭月公主殿下到——”

    殿外的通传声打断了他的话,他抿唇低下头去。

    齐允轩闻言眼中微亮,将身子略坐正,哑着喉咙道:“快宣!”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娇小的身影从外面款款走进,挟带着一阵清晨的寒风,逆着光只见她身上薄衫翻飞,更觉身形消瘦纤细。

    雪若拢着袖子,走到软塌五步开外,恭敬地行礼。

    齐允轩将目光移到她脸上。

    她微垂着头,鬓边发丝有几分凌乱,脸色白得几乎透明,更显得眼眸黝黑,里面似蕴着冷冽的冰。

    不知怎的,记忆中那个脸颊粉扑扑,笑容甜美、总是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灵动少女忽然跳了出来,一声声“三哥”喊得又甜又糯。

    再也回不去了。

    他恍了一下神,望着端立在不远处的雪若,眼中含着复杂深意,语带责怪道:“雪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这是一夜都不曾睡吗?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身子都不知当心”

    雪若微怔,抬起漆黑的眸,看着一脸病容的兄长,神情复杂。

    她硬下心,冷声道:“王兄不也一夜未眠,派人日夜盯着臣妹,天未亮就传召过来。”

    齐允轩被她的话堵住,心底方才涌起温情当即被风吹散,眼神冷了下去,淡淡道:“叫你来,确实有事要与你商量。”

    “果真是与我商量么?”雪若自嘲地笑笑,“臣妹受宠若惊。”

    齐允轩想说什么,却忽抓起一方丝帕捂着嘴大咳了起来,雪若目光微颤,担忧地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允轩咳罢,他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歪在软塌的靠垫上喘着气。

    齐允轩再次开口,喉咙比方才更哑了一些:“雪若为兄都这副样子了,你就不要再说气话了。”

    雪若抿唇,低头不语。

    他盯着雪若看了片刻,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随即敛容肃然,从一旁桌上拿出一份诏令。

    “这是符凌晔的判决书,你看看吧!”

    雪若缓缓打开诏书,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内容,看到“”凌迟处死”几个字时目光顿了顿。

    她抬起失神的眼睛,却看不见半点泪光,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平静得有些骇人。

    “事已至此,臣妹无话可说。”良久,她才开口,“只是,王兄想必也知道凌晔从前并非真心辅佐罪王,你能轻易得到那些罪证是从哪里来的?是他用把自己一起搭上的代价,帮你把罪王推到的。”

    数年前,北魏风云突起,藏在深宫的五王子死于乱军之中,支持他的苏氏一族以谋反罪被灭门,这是北魏吴王后的手笔,而替她去铲除五王子的正是当时的夏州世子齐允礼,他按照指示镇北王上官谦,把一队士兵装扮成乱军,去袭击外出狩猎的五王子一行。

    这也是凌晔后来要假扮上官逸,潜伏在齐允礼身边多年的原因,就是为了扳倒他报当年之仇。

    殿外忽起一阵风,吹动纸窗拍打着窗棂,雪若质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

    齐允轩后背一滞,心底莫名发虚,他确实从不认为凌晔会真心辅佐齐允礼。

    搭在软垫上的手指微微蜷起,他不由地看向殿侧候着的端木敏,接触到他的目光,端木敏心照不宣地低下头去。

    他想起端木以身饲虎,扳倒已经登基称王的兄长齐允礼后,曾经呈给他厚厚一叠罪证,上面历数齐允礼自被封世子后的暴行。

    他以为是端木从齐允礼府内搜寻到的,谁知端木却说是一个陌生人深夜送过来的,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难道,竟是符凌晔派人送过来的?

    “还望王兄看在他曾立功的份上”一番话,雪若说得十分艰难。

    齐允轩很快回神,眼中微不可查的震惊转瞬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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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符凌晔出于何种目的要对付齐允礼,无论他是不是明里暗里相助过自己,他只知道符凌晔是他当下稳固江山、获得北魏支持的最大障碍。

    忽然想起傅临风的步步紧逼,他陡然烦躁起来,试图掩饰心底的沮丧。

    他矢口否认,厉声打断雪若的话,“他分明与那罪王是一丘之貉,雪若,你怎么还能替他求情?”

    齐允轩痛心疾首地望着自己唯一的同胞妹妹,“你忘了,是谁杀了我们二王兄?!”

    一句话刚出口,雪若仿佛被雷劈中,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她倒退了几步,后膝撞在一个红漆矮凳上,差点跌倒,被端木眼疾手快地上前两步扶住。

    她捂着胸口,浑身冒冷汗,失神地喘着气,表情仿佛见到了鬼一样。

    察觉到她神色的不对劲,齐允轩忙问:“你,你怎么了?”

    心道她果然在意二王兄的事,不觉放缓语气,“符凌晔犯下弥天大罪,不杀天理不容。”

    见雪若不回应,他又加重了语气, “雪若,你虽被他蒙骗误入歧途,但你我毕竟至亲骨肉。若你肯答应我一个条件,孤可以赏赐符凌晔一个全尸。”

    雪若呆呆抬头,眼眸黑不见底,脸上半点血色也无,讷讷道:“什么条件”

    “嫁给傅临风!”齐允轩淡淡道,“他一直倾心于你,不介意你与符凌晔的过去,愿与你结秦晋之好。”

    雪若皱眉,好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般笑了笑,叹道:“他还真是心胸宽大啊”

    她脸色渐渐恢复如常,仰头迎着齐允轩的目光,平静地提出,“让我再见凌晔一面。”

    “答应我的条件之前,你不可能见到他的!”齐允轩硬下心肠,“你只有一日的考虑时间。”

    他的手指轻轻拈起那块写着诏令的锦缎,“明日,孤会当殿宣布将符凌晔凌迟处死!”

    “我知道了。”雪若颔首行了个礼,默然退了下去。

    齐允轩看着她的背影慢慢从殿内的灯影走入薄雾茫茫的晨曦,单薄的衣袖在风中飘飞,犹如折翅的蝴蝶,又像风中的残叶

    这一刻,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

    次日,御书房。

    “启禀君上,百济上将军央嘉措已经抵达驿站,递上国书要求见君上。”一名近臣躬身回禀。

    齐允轩搁下笔,自玉案上抬头,狐疑:“百济人这时来凑什么热闹?”

    一旁官服绶带的傅临风冷笑了一声,“怕是为符凌晔求情来的。”

    齐允轩蹙眉不解,“为何百济上将军要为符凌晔求情?”

    “君上有所不知,这央嘉措原名央金嘉措,一腿有疾,原是个西番流民。符凌晔与百济交战困守孤城时,得门外一乞丐献计解围,这乞丐便是央嘉措,从此被符凌晔收入麾下。”傅临风淡淡地回答。

    齐允轩闻言惊诧不已,“竟有此事,可是此人又如何成为百济的上将军呢?”

    傅临风不屑地微笑,“他虽是个瘸子,武功却是了得,随符凌晔征战多年,成为他的得力副将。他在战场上曾与百济大公主较量过一番,被大公主赏识。”

    “夏州与百济停战后,曾有人向告朝廷告发央嘉措是西番奸细,但符凌晔一直替他包庇遮掩。后来,符凌晔自身难保,才派人送他离开夏州。他逃亡到百济,鬼使神差又遇到了大公主,竟被选做驸马爷,摇身一变成了百济的上将军。”

    齐允轩叹息不已,“这人倒也是个传奇人物。”

    想到符凌晔连番人都能收服,死心塌地地效忠他,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傅临风将一纸国书放在齐允轩桌前,“果然不出微臣所料,央嘉措说奉百济王之令,若能赦免符凌晔,让他带回百济,愿奉上黄金万两,并打开龙腾河上游闸门。”

    齐允轩挑眉,“百济要收容符凌晔?”他思忖道:“开出的条件倒是不错。”

    夏州与百济发生战事后,百济就在龙腾河上游修建水闸,使得下游的夏州五城河道干涸,无水源浇灌庄稼,百姓叫苦不迭,夏州为此事多次与百济协商,均无果。

    没想到为了一个区区符凌晔,百济竟然将这个作为筹码,看来那大公主在百济的地位不可小觑。

    他有些纠结,手指蜷起,敲击着桌面,“黄金万两可入国库,龙腾河开闸造福百姓,那符凌晔已经病入膏肓,就算不处死应该也活不长了,不如”

    “万万不可!”

    傅临风断然制止,“君上还想为百济添一名对抗夏州的虎将吗?就不怕宁南军跟他一起跑了?放了符凌晔,您又如何对北魏太子交代?”

    齐允轩重重呼了一口气,“也罢!”

    傅临风放下心来,微笑道:“黄金万两不可惜,君上,上次微臣引荐的平临商贾何大富再次进京,他愿资助黄金两万两作为军费。”

    齐允轩神色振奋,赞道:“此人倒是对我夏州忠心耿耿,可是,那龙腾河水闸”

    傅临风不以为然,“区区五城百姓,少一条河也饿不死的。”

    他向齐允轩走近,自上而下压迫地望着齐允轩,“君上,恕微臣无礼,不知昭月公主那里可有回音?”

    齐允轩掀起眼皮,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雪若的性子你也知道”

    他担心的不是雪若肯不肯嫁给傅临风,而是处死凌晔会不会刺激她,到时候万一想不开可就坏事了。

    正说着,忽然见端木敏从外面匆匆进来,看了一眼傅临风,向齐允轩行礼后欲言又止。

    齐允轩摆手,让殿内其余人等退下。

    端木敏躬身,“殿下答应了与傅大人的婚事。”

    “当真?”齐允轩有些不敢置信,与傅临风异口同声地问道,傅临风脸上掩饰不住的惊喜。

    端木敏颔首,一双晶莹的异瞳掩在乌黑的睫毛下,“当真,殿下亲口对奴才说的。”

    齐允轩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没有欣喜的感觉,反而空落落的。

    “殿下说,希望君上兑现您的承诺,另外她要再见上官逸一面”端木敏回禀。

    傅临风立刻强势阻扰:“君上,殿下既然已经许配微臣,就不应再与那罪人有所牵绊了!”

    齐允轩厌倦地看了他一眼,不徐不疾道:“就让她见符凌晔最后一面吧,往后就死心了。”

    傅临风有些不满,但见齐允轩语气坚决,就没再坚持。

    齐允轩振作了下精神,对傅临风吩咐,“你去回复那央嘉措,符凌晔罪不容赦,但若百济愿打开龙腾河水闸,孤可以赏赐他一个全尸。”

    傅临风点头遵命,心道你倒是精明,一桩事儿许了两个人。

    无论如何,他只要符凌晔死,至于何种死法他倒并不是太介意,以符凌晔凌迟处死来逼迫雪若的主意也是他出的,果然奏效。

    这个结果他早就意料到了,女子出嫁从夫,雪若嫁过来之后,只要他用心对待,相信她早晚会忘了前面那个人的。

    虽然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但心中滋味却难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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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渡”, 长乐城中最出名的销金窟。

    悬挂着红灯的二层阁楼内香风萦绕、到处是一番灯红酒绿的旖旎画面。

    一楼最豪华的雅间内,傅临风正独自喝着闷酒。

    老鸨殷勤赔笑进来几次,想要推荐楼里的姑娘作陪, 都被他随身的便衣侍卫给轰了出去, 瘪着嘴满腹牢骚。

    “春风渡”向来赚的都是点姑娘陪酒和包夜的钱,像这样占着他们最大的包间光喝酒, 这一晚上下来他们可是要赔本的。

    但见傅临风十分面生,虽穿着普通的长衫,眉眼间暗含气势,身边的随从神色严峻,对他毕恭毕敬, 甚是尊敬。

    老鸨吃不准他什么来头,也不敢轻易得罪, 只得吩咐小厮把送进包厢内的酒菜都换成最上等的,多少拉回点盈利。

    不料送进去的酒菜都被退了出来, 说他们老爷只喝梨花白,无需小菜。

    “真是抠门到家了!”老鸨心中暗骂,随即巧笑答道:“好好好,这就让小二给大爷拿最好的梨花白上去。”

    不多时,包厢外的大堂蓦地传来一阵喧哗, 男人骂骂咧咧的打骂, 掺杂着女子的尖叫哭泣之声, 店内的众人都伸长脖子, 想看个究竟。

    只见一名中等个头、身穿锦袍的孔武男子, 拽着一个女子的头发, 把她从楼梯上一路拖下来。

    那女子花容失色、衣裳凌乱,哭得双眼红肿, 狼狈不堪。

    老鸨和店内的伙计见状慌了神色,个个上前劝阻,但这男子却蛮横得很,谁的帐都不买。

    原来这男子是兵部侍郎的独子,是坊间有名的混世霸王,他来点“春风渡”的头牌花陌过夜,连来三日都遇到花陌身子不适,他等得火冒三丈,竟然直冲她房间,将她一路拽了下来。

    “臭贱货,架子比天还大,老子点你是抬举你懂吗?”男子怒吼道。

    女子身形柔弱,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断断续续哭道:“官人,奴家真的身子不适并非有意怠慢”

    “住嘴!你这样的下贱东西,有什么资格生病,今日就算即刻病死,也不能扫了老子的兴!”

    花陌一声尖叫,男子已将她拽起,像个货物一样扛在肩头,往二楼走去。

    刚走了没两步,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柄银勺,堪堪打在他膝窝里,他扑通半跪下去,肩上的花陌也顺势滚到了地上。

    “谁?!谁敢偷袭本大人?”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气得哇哇大叫,龇牙咧嘴地四处看。

    垂着珠帘的包厢内闪出两位身姿矫健的持剑护卫来。

    珠帘微动,低沉冰冷的声音自内传出:“没有功名的鼠辈,也敢自称大人?”

    男子将目光锁定过去,要往包厢里冲,被两个侍卫三下五除二一顿胖揍,反扭着手臂按在地上。

    他从未吃过这样的亏,气急败坏地大吼:“你们可知道我父亲是谁?我回家去禀告父亲,禁卫军马上就过来将你们碎尸万段。”

    他样子凶悍狠厉,其实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武功十分寒碜,不过仗着父亲的权势狐假虎威罢了。

    帘内人冷笑,“你父亲可是兵部侍郎张阊,他养而不教,纵子行凶,明日定要参奏他一本。”

    男子一听他此话,吓得腿软了半截,哆嗦道:“你你们是”

    他看清楚了侍卫手中的令牌时,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他竟是权倾天下的左相,屡次听父亲说想要攀附他而不得,没想到自己竟以这样的方式结上缘了。

    得罪了傅临风,看来父亲的官场生涯也到头了,他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是小人狂妄无礼但小人责骂的只是那低贱的青楼女子而已”

    “住口!”

    珠帘掀起,傅临风负手自内走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青楼女子就不是人?她也是人生父母养,因为沦落风尘就要被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作践吗?”

    男子被一番义正辞严的叱责说得抬不起头,趴在地上的花陌感佩地望向傅临风。

    傅临风令侍卫把男子身上的银两和银票都搜出来,全部赔偿给花陌,将他剥了外衫轰出楼。

    楼内诸人看了这么一出,知道这出头之人不是大官就是王族,个个大气不敢出。

    傅临风掀帘回到包厢,不耐烦道:“被这么个东西坏了喝酒的兴致,把楼里人都散了吧,我想安静片刻。”

    侍卫下楼给了老鸨两锭金子,说今日他们大人包场,让闲杂人等统统离开。

    老鸨知道傅临风得罪不起,见他们给钱爽快,忙答应着去劝说客人。

    喧闹嘈杂的小楼瞬时安静下来。

    傅临风喝下一杯冷酒,揉了揉眉心,觉得心情略舒畅些。

    他盼望已久的日子即将到来,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心中还压着沉沉的铅块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努力去找寻着充满窒息感的情绪源头,眼前却浮现出公主殿下看他的目光。

    是痛恨、是厌恶,更多的是鄙夷。

    他握着酒杯,眯起眼睛,笑容森然。

    迟早有一日,她会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到那时无论她脸上是何种表情,都改变不了他才是强者的事实。

    不一会儿,方才事件的主人公花陌进来了,她已经穿戴整齐,端着一壶热好的酒来致谢。

    “大人,若是不嫌弃,今夜就让奴家来作陪吧。”她低着头,雪肌朱唇,脸上残余一点方才哭过的痕迹,明艳中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傅临风抬头,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略恍了下神。

    他拿着酒杯,微醺道:“你不是身子不适吗?”

    花陌将头压得更低一些,“那位张大官人有特殊癖好,每次都将奴家折磨虐待得无法下床,奴家实在不堪凌.辱,才托病拒绝”

    傅临风眉心微动,眼中似有浓墨涌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这一晚,他喝得很多,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深夜,才醉倒趴在桌上。

    见他醉倒,两旁的侍卫不知如何是好,陪在旁边的花陌道:“将大人扶到奴家的房间吧,今夜让奴家来服侍大人。”

    傅临风昏沉沉地躺上挂着绮罗帐的柔软大床,两个侍卫知趣地退出。

    花陌脱下自己的纱裙,只留贴身的小衣,露出雪白的肌肤,侧身躺在他身旁,伸手抚触他的眉眼。

    “不要动。”

    傅临风忽然开口,声音冷静得丝毫不像醉酒。

    花陌吓了一跳,不由住了手不敢妄动,她等了一会儿,犹豫着想起身,却被他蓦地伸手抱住。

    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喃喃道:“别走,让我抱一下。”

    花陌再去看时,他已经睡着了。

    梦里浓雾重重。

    清风吹散了雾气,他看到了多年前的紫宸宫中的一幕。

    他的长刀蓦然一震,宫装少女雪白的脖子上骤现伤口,一道血线蜿蜒而下。

    她抬起清丽的脸庞,眼神无辜而清纯:“哥哥,如果你们答应不伤害我父王,我可以嫁给你。”

    “嫁给你”三个字如同魔音一般在耳边循环回响,让他心神大乱。

    他听到自己在声音在疾呼,雪若,你忘了吗?你曾经答应要嫁给我的!

    梦里的世界纷纷扬扬,裂成满天大大小小的碎片,濒临奔溃。

    场景迅速转换,平地狂风大作,呼啸的飓风卷起漫天黄沙。

    风势渐收,昏黄的天地逐渐变得清晰。

    他看到了满脸是血的阿姐。

    她跪在自己面前,抚着他的脸,哭得很伤心:“阿斯诺,不要忘了是谁杀了我们的父母,是谁驱赶我们的族人,你要为他们报仇啊!”

    她眼中缓缓流下血泪,“阿斯诺,你不要忘了姐姐给你的是卖身钱。你一定要活下去!”

    “别走,别离开我!”他大声呼唤,浑身冷汗淋漓,无法从梦中醒来。

    温暖柔软的身体靠过来,带着淡淡的花香。

    他的手被一只小手拖住,带着他抚摸上玉石一般的肌肤。

    “大人,我在这里,不离开您”女子温婉柔媚的声音响起。

    他睁开眼睛。

    有红光从轻纱帐外透进来,似曾相似的眼眸潋滟地凝望着自己,她浑身雪白,桃红小衣的细带压在饱满莹润的肌肤上

    “雪若”他动情呢喃。

    翻身将上方的人儿压在床上,猛然扯去了她身上的小衣。

    “大人大人”女子眼中带情,面色如三月桃花,受不住地一直轻唤着他。

    “叫临风!”他打断她,一边加重了力道。

    “是临风啊”

    “雪若,你是我的人,对不对?!快说!”

    脑子里想象她与凌晔欢好的画面,他陷入了疯狂,越发粗暴地对待身下的女子,狠狠发泄着心里的痛苦,

    “是的,临风我永远是你的人”

    花陌颤声回答。

    *

    夜阑人静,燕熙宫的寝殿内仍亮着灯,左子衿捧着汤药欲推门,脚步却停顿了下,有片刻失神。

    方才进来时遇到芸儿,见她欲言又止,忙拉住她比着手势询问。

    芸儿叹了口气:“殿下这几日不吃不喝不睡……左先生,您去劝劝她吧…殿下向来听您的话。”

    左子衿闻言蹙眉,胸间沉甸甸的,只恨自己有口难言,想宽慰她怕也只是有心无力。

    他忐忑地推门而入,见雪若坐在灯下,低着头,正在用一方丝帕擦手。

    左子衿定睛,一眼就瞥见她手上的斑斑血迹,胸中不期然震颤。

    难道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他放下药碗,快步走过去,一把拉起她的手,仔细查看。

    雪若被他蓦地拽住手,表情有些懵,再看左子衿脸上惊恐的表情,她平静道,“师父莫慌,这不是我的血。”

    那是?左子衿诧异地看着她,雪若把帕子扔在桌上,淡淡道:“一点鸡血。”

    她最近行为古怪,想必心中悲伤导致,左子衿心中叹了口气,端起汤药递给她。

    雪若接过汤药一饮而尽,擦了擦唇角:“师父,你回医馆好生休息吧,不必在这里守着我,我没事的。”

    左子衿望着她,眸光深邃,似有千言万语。

    她脸上没有预期的悲伤和焦虑,反而是无悲无喜的平静,这让他更加不放心。

    他的视线平移过去,停留在桌上的大红色礼单上,眉心微动。

    雪若也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怔然地望着那大红色的纸笺。

    她模糊地笑了笑,“师父,我又要嫁人了,是不是很好笑?”

    月影灯光华彩地铺满殿内,她的脸半淹没在阴影中,语气平静,身体却抑制不住地有些发颤。

    左子衿心头发苦,下意识伸出手试图安慰她。

    手快抚上那单薄的肩头时停住,指尖蜷缩,犹豫了一瞬便轻轻放下,不动声色藏进了袖中。

    雪若呼出一口气,岔开话题,看向左子衿:“师父,你的伤好些了吗?还是不能言语是吗?”

    左子衿点头,用目光告诉她不用为自己操心。

    “许晗他…还好吗?”雪若关切地问。

    左子衿在纸上回复她,说许晗已清醒过来,伤势大好了。

    “真是想他啊” 雪若欣慰颔首,她垂下眼眸,黯然道:“那时在千灯镇,我们几个多么开心,如今一个个都…是我的错,没有能力护着你们…”

    听闻此言,又想起凌晔,左子衿不禁悲从中来,他摆摆手,不让她再自责下去。

    “无论如何都要爱惜自己,吃些东西吧。”

    他在纸上写着,推过去给雪若,担忧的目光瞥过她略显宽松的腰身。

    雪若听话地点头,“对,师父说的对。”

    她从桌子另一边拉过托盘,端起上面的粥就要喝。

    左子衿伸手拦住,示意粥冷了他去热一下。

    雪若摇头,握住他阻拦的手,“不必热,我能吃。”

    她胃口不佳,强吃了两口粥和馒头,忽然扔了碗,一手掩嘴欲吐。

    左子衿大惊失色,竟伸过手去接。

    雪若见状一愣,捂着胸口缓了缓,见子衿担忧地望着自己,忙笑道:“没事,刚才吃急了些。”

    左子衿递上热茶,雪若喝了一口,略缓了缓,“师父,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小时候她中毒后身子弱,服了汤药后常常呕吐不止,在一旁侍病的左子衿手忙脚乱找不到器皿时,就用手,用自己的衣袍去接,以免把她的衣裳弄脏了。

    她不好意思道歉时,左子衿总是不在意道,“小孩子有啥脏的,师父不嫌你的。”

    记得她十三岁那年,为了给允轩出气故意打碎世子的玉玺,连累母妃受罚。

    那夜她啼哭不休,噩梦连连,他连夜进宫,在燕熙宫中默默陪了她一整夜。

    醒来后她扑进自己的怀里,哭了一晚上。

    那时他惊骇地发现,自己对她有超出师徒之外的情感存在,他甚至奢望着她对于自己的那份依恋,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演变为更加刻骨铭心的关系。

    事过境迁,他早已释然。

    灯花“哔啵”一声,将人的思绪缓缓拉回了现实。

    雪若起身,“师父,你陪我一起去天牢见他一面吧。”

    左子衿一怔,立刻凝重地点头。

    *

    送雪若和左子衿出门后,芸儿才转身往回走。

    很快就遇到了独自沿着长廊往宫门外走的端木敏,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在月下。

    芸儿情绪低落,叹道:“殿下实在太可怜了”

    端木知道她心中难过,没有开口安慰,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沉默地走了一会,端木才侧过头去看她,“宫外的宅子按照你的喜好都整饬好了,你何时有空去看看?”

    芸儿眸光一亮,“真的吗?那改日我们一起去吧。”

    “好,”端木点头,他有些迟疑,“只是我还没找到机会向君上说我们的事情”

    芸儿心领神会,柔声道:“不要紧,我也还没有跟殿下说,她最近那么艰难,我实在不忍心再烦扰她。”

    她仰起头,眼神明亮,“端木,我们日子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虽然她看上去开朗清澈,但这些日子公主殿下和上官将军的苦难,更让她觉得人生艰难,有情人难成眷属,无端平添了悲观情绪,每每与端木相处的每一刻,都格外珍惜,仿佛过去了就再也难以回来了。

    端木缓缓点头,他的五官在夜色中精致如玉雕一般,低低说话时眼神极其温柔。

    “对,我们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一生一世”

    *

    一盏宫灯幽幽地飘荡在黎明前漆黑的夜中。

    青石铺就的宫道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夜色中两旁红墙碧瓦的宫殿看上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雪若抬起头,看着不见一颗星子的漆黑夜空。

    这浓重得让人感到窒息的黑暗,正如在那个时空无数个日夜看到那样。

    那时,不知在黑暗中困了多少时日后,她被突然解开了禁制。

    也许是在混沌中待得太久,她的思维都是木然迟钝的。

    耀眼的灯光有些刺眼,光影晃动中,她渐渐看清了中了噬魂蛊毒,在地上苦苦挣扎的凌晔。

    他额上青筋毕露,手指僵直地蜷起,脖颈和手背上出现密集地黑色细线,看上去十分恐怖。

    原来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按照时间的节点一一发生着,而她,只是被带过来强迫着观看的。

    这一幕带来的震撼太过强烈,雪若心魂欲裂,悲恸地望着凌晔,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怕再度被关进禁制里。

    她知道,这一幕是十三故意让她看,让她痛不欲生的。

    凌晔的一只手向她伸过来,脸色白得吓人,艰难地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满足你的要求了十三,把刀放下放过你自己吧。”

    这时,雪若才发现,十三在自己的脖子上横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刀口已经割破了肌肤,渗出鲜血来。

    十三做事向来冷血疯狂,他们应该已经僵持了几轮了,最终凌晔选择了屈服,服下了噬魂蛊。

    利器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听到十三失落愤恨的声音,“为了她,你竟然可以做到这个份上”

    凌晔摇头,似被中蛊毒的巨大痛苦折磨得要发疯。

    他眼中分不清是痛楚,还是怜悯,喘息着,断断续续道:“不不仅仅为了她,也为了你你的性命同样重要”

    雪若克制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

    十三身体颤抖了一下。

    很快,她摇着头,笑声凄凉,“你骗人!你何时在意过我的一丝半毫,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是你们毁了我的一切,我恨死你们了!”

    凌晔叹了一口气,目光涣散地看着她,低低地说:“对不起十三……”

    十三扑过去,扶起逐渐失去神志的凌晔。

    她听到十三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你是不是到死,也不会喜欢我…”

    她没有得到回答。

    *

    夜风迎面刮来,脸上的泪痕渐渐凉透,雪若才从那个时空的回忆中回神过来。

    但很快,眼前又不停地有清晰或模糊的记忆闪现,她仿佛看到了刀光剑影,看到了她想忘记的,如同梦魇般的那一幕幕,看到了十三浑身是血惨死的模样。

    那是她在那个时空最后的记忆,她的任务失败了。

    凌晔依旧中了蛊毒,十三还是惨死,还有还有二王兄!

    不敢回忆的场景扑面而来,她只觉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她目睹凌晔中毒后,在黑暗中不知又熬了多久,忽然有一日,她又放了出来。

    十三的灵魂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她突如其来地变成了实体的人,既惊诧又惶恐。

    她现形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满世界地找凌晔。

    她惶恐四顾,发现四周灯影绰绰,丝竹喧闹,自己正置身在一个雕梁画壁的华堂之中。

    低头望见身上缀着金丝的闪亮红裙,依稀是异域舞女穿着的款式,脸上还蒙着纱巾。

    她正在懵懂之际,前方有一个浓妆的中年妇人向她招手:“快一些把酒送过去,不要让贵客等急了。”

    她脚步迟疑,拖延着时间,惴惴不安地四下打量,试图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晔在哪里?十三又到哪里去了?

    就在她的手推开走廊尽头那间豪华雅间门的一瞬间,十三的声音忽然从脑子里响起。

    “苏辰被里面那个人抓了,他快要死了,你如果想救他,就杀了里面那个人。”

    十三果然躲在识海里监视着她。

    雪若不信她的话,“你为什么不自己杀?我又不会武功”

    耳畔传来几声冷哼,十三嗤笑:“苏辰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救他?把这个绝好的机会留给你,难道不感谢我吗?”

    她声如蛊惑,“里面那人也没有武功,你靴子里藏了一把匕首,趁他不备杀了他。”

    “不,我不会杀人的!”雪若摇头,断然拒绝,这定是十三的计谋,她处心积虑要害自己。

    刚想转身离开,屋内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在外面,进来吧。”

    反转

    这声音沉稳中有着威慑力, 她听来竟有三分耳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那人又催了一遍,她左右看看无人, 只能捧着酒壶推门而入。

    屋内装饰华丽, 靠近內室的地方放置着一个薄纱屏风,隐约见屏风后有个男人正在更衣的身影。

    “趁他不备, 杀了他!”十三不容分说地命令。

    雪若不想理她,但此刻势同骑虎,进退两难,只能硬着头皮先周旋。

    不知是十三故意放的,还是她有些紧张, 那个男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匕首从她的靴子里掉落出来。

    “你是什么人?”耳熟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想捡已经来不及了, 被那人发觉,冲过来反扭住她的胳膊, 伸手去拿桌上的剑。

    “腰带里有迷药粉!”十三断然吩咐,“可以马上放倒他。”

    雪若武功不济,此时已别无选择。

    为了脱身她抓起匕首,一手掏出迷药粉,屏住呼吸向后一洒。

    粉尘弥漫在屋内, 身后抓住她的手骤然一松, 她心底一喜, 脱身准备要逃走。

    忽见寒光一闪, 那人已经抽出剑, 用最后一分神志挥剑向她刺来。

    “杀了他, 否则苏辰和你都要死,快, 杀了他!”

    十三的声音如同魔咒,一声高过一声,念得她的脑袋晕乎乎的。

    侧身躲过剑锋,那人见刺空,仍不死心,又歪歪斜斜地把剑劈了过来。

    她惊险地躲着那人的剑,忽然像魔怔了一般,脑子一热,握着匕首不受控制地朝那人的胸膛猛刺了过去。

    那个迷药有问题!

    她心中雪亮,身体却不受控制,刚才她屏住呼吸并没有用,因为这个药是在她手指接触之时起效的。

    匕首刺进血肉,“嗤啦”一声。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握着匕首的手上,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杀人,惊惧地睁着眼睛。

    头顶传来一声闷哼,她茫然抬头,迷药的粉尘渐渐消散,她看清楚了那人的脸。

    那是一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面孔,他的眉眼都说不出的眼熟。

    他,他竟然是她的二王兄!

    不!这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她惨呼一声,猝然松开了手中匕首,向后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万状地爬着向后退。

    锦衣男子的胸口还插着匕首,鲜血蔓延开来。

    他喘息了几下,轰然倒地。

    “啊——”雪若惊骇地大叫起来,声音很快被屋外的乐声所掩盖。

    她如同被火烧了一般,又坐着往后退了几步,背顶着墙角,无处可逃后,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她眼中流露出疯狂的神色,手上、脸上都是血。

    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一场噩梦!

    她疯了一般打自己耳光,想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脸上打得一片通红,仍旧无法醒来。

    纸窗忽然被撞开,一个人影闪进屋内,在地板上打了个滚,站稳身形。

    那人扫视了一眼屋内情形,快速向她冲了过来,“雪若!雪若!你醒醒!”他摇着她的肩膀,大声呼唤。

    雪若抬起失神的眼眸,看清楚面前人后,惨然笑了,“阿晔,你来啦,你看,我把二王兄杀了,哈哈”

    她神志不清,笑得疯癫,喃喃道:“原来是我,哈哈,我才是凶手!”

    在她最后的记忆中,是凌晔痛不欲生的目光,和他高扬起的手刀……

    她被打晕了,在陷入疯狂之后。

    *

    从迷乱恐怖的记忆中抽回神思,雪若仍然有些恍惚,眼前被夜色笼罩的雕栏画阁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紫宸宫内悄然换了一拨新的禁卫军,连驻守宫门的将领也都是生面孔。

    左子衿递上了令牌,那将领似早已接到密令,见令牌立刻了然,恭敬地行礼放行。

    两个守卫缓缓地推开沉重的宫门,一架装饰精致的马车早早等在外面,左子衿搀扶着雪若上了车。

    傅临风借口加强防卫,将紫宸宫内外的禁卫军都换成了原来太常府的府军,这些人都只听傅临风的调遣。

    天牢大门打开,一条幽暗的甬道通往里面的牢房,雪若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在门外候着的左子衿。

    左子衿颔首,目光温暖柔和,带着宽慰的微笑,似说着:“去吧,不要担心,师父就在这里等着。”

    雪若知道他也想见凌晔最后一面,而子衿想把独处的时间留给他们夫妻俩,师徒二人间无需言语,默契到一个眼神就能洞悉对方的心意。

    雪若对子衿点头,转过身去,拢着披风独自走进的门后的黑暗中。

    天牢的守卫似乎得了关照,没有跟她一起进去,还把牢房内看守的狱卒也一并叫了出来。

    绣花宫鞋踏在冰冷的地上,一步接着一步。

    眼前记忆不断流转,仿佛跟着脚步一起走向记忆的深海,而那个时空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现,让她几乎要发疯。

    甬道尽头的那间牢房近在咫尺。

    牢门上的铜锁已经被预先打开,她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推开了牢门。

    借着墙上微弱的烛光,她再次看到凌晔时,想起方才在另一时空遇见的那个他,恍如隔世。

    “雪若”凌晔率先开口,神色从容而平静。

    “嗯”雪若回过神来,才哽声道:“阿晔,我来看你了。”

    凌晔笑了笑,他刚想开口,却闷咳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掩嘴,铁锁链发出“哐当”响声。

    “你还好吗?”雪若心中一痛,立刻蹲下身,关切询问。

    凌晔点头,不动声色地拭去唇边溢出的血,哑着喉咙轻声道:“我没事只是你又瘦了不少,”

    他怜惜地望着妻子,不过一两日,她的下巴更尖,原本的鹅蛋脸已经不见了,一对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惊惧惶恐。

    “雪若,你怎么了?”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神色也不同寻常,凌晔担忧地问。

    “我我都知道了” 雪若瘪着嘴,哭丧着脸。

    她终于知道了一切事情的真相,在那个时空他所经历的一切。

    “你知道什么?”凌晔狐疑地看着她,心中陡然一震,不可置信道:“难道你又穿越过去了?”

    雪若点头,怔怔道:“是的这一次与前几次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凌晔不解。

    “这一次,我与十三共用一具身体,时而是她,时而是我”

    “我知道。”凌晔深深地望着她,无奈地笑笑。

    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对她来说发生在昨天,而于他而言,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他无时无刻不困在那些回忆里。

    大颗泪珠从雪若脸上滚下来,她低头抬袖拭去,她一落泪,凌晔就止不住心酸,“所以,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什么都知道了。”雪若哽声,“阿晔,你为什么那么傻?你明明是无辜的,东梁周府那件事”

    凌晔眼中有一瞬失神,很快就避开目光,沉痛答道:“不管怎样,那些人都是我亲手杀的”

    雪若摇头,“不!那时你被傀儡术操纵的,并没有意识。而操纵傀儡术害人的营主和贾巳,才是真正的凶手!”

    “还有还有我二王兄”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她泣不成声,“他也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替真凶顶罪,阿晔,你到底要隐瞒我到什么时候?”

    凌晔后背一僵,睁大眼睛看着她,心一点点往下沉,“雪若没有瞒你,是我”

    “胡说!”雪若哭着摇头,绝望凄伤,“明明就不是你,阿晔,我什么都知道了。”

    “刺杀二王兄的人,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她一字一句地说,掩面大哭起来,泣不成声,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记得多年前的那一日,正是她的八岁生辰,她欢欢喜喜地去母妃宫中挑选贺礼。

    而二王兄的死讯,也是那一天从东梁传来。

    推开宫门时她吓了一大跳,只见一宫的人都哭倒在地,半个时辰前还张灯结彩庆贺她生辰的宫殿,片刻间全挂上了白幡和孝布。

    见她吓得呆立门边,慧贵妃抬起红肿的眼睛,颤声哭道:“雪若,你你二王兄没了!”

    她扑进母妃怀里,母妃搂着她哭了一整夜。

    二王兄大她十来岁,比允轩也大了七八岁,从小因为天资聪颖,年长后文韬武略,被父王当做接班人严格管教,甚少与他们见面。

    虽然与二王兄并不亲厚,但她仍然很伤心,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那个曾温和地对她微笑,摸着她脑袋叫她“小捣蛋鬼”的二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听说二王兄是受百济的邀请,在当地番族驿馆赴宴时遇刺的,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百济,是百济派刺客干的,为此夏州还与百济打了两年仗。

    自此她对过生辰便有了阴影,宫里也心照不宣地不再高调地替她庆生,只因她的生辰,是二王兄的祭日。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赫然得知这个荒谬得不像话的真相。

    原来,二王兄竟是被从八年后穿越过去的自己杀的。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凌晔要承担下谋杀二王兄的罪名,一句辩驳的词都没有就认罪了。

    他怕她想起这段可怕的往事,怕她接受不了这个真相而奔溃。

    如乌云一般积压在胸中的苦闷、惊恐和忏悔瞬时喷薄而出,她垂下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簌簌发抖,“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简直不是人,竟然杀了自己的哥哥”

    长到这么大,再难再痛苦的境地,她也没有想过要放弃人生。

    而此刻内心的震恸和悔恨带来的绝望,令她柔韧的精神壁垒坍塌出一个大洞。

    她一次想到了死亡,也忽然就共情了凌晔在想起东梁灭门案之后,为什么甘愿赴死的想法。

    也许只有以死谢罪,才能让人从这样的痛苦自责里解脱出来。

    为什么老天要如此捉弄他们?

    “你错了!”

    她听到凌晔平静的声音,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你看到的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雪若木然看着地上凌乱的稻草,痛苦道:“你不必安慰我,明明是我把刀刺进了二王兄的胸口”

    凌晔叹了一口气,合盘道出,“那时你中了紫藤草之毒,所看到并不全是真的,你只是划伤了他的肩膀。”

    “紫藤草?”雪若一怔,这是一种致幻的迷药,她摇头,“不,我是中了十三藏在身上的迷药,身体不受控制”

    “那个迷药确实迷倒了你二王兄,但它对你没有效力,只是十三的障眼法罢了。”

    雪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紫藤草会让你以为看到的幻觉是真实的,所以你会认为自己杀了亲哥哥。”凌晔低叹了一声,继续道:“其实是十三自己先服了紫藤草,然后将你放了出来,算好时辰在你进房时发作。”

    雪若觉得匪夷所思,一时心寒齿冷,“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晔脸上的神色冷下去,“贾巳向十三献计,他们怂恿营主派我去执行刺杀夏州太子的任务,来达到报复我们的目的。若我杀了你二王兄,这样我们二人一辈子都要被这个阴影所笼罩,你也会一辈子恨我,我们再无可能在一起。”

    雪若脸色白如纸,只觉心寒齿冷,“她竟然如此不折手段”

    “那为什么后来是我,是我去执行这个任务?”雪若失神问道……

    凌晔不忍地望着她,“不知为什么,那日十三忽然改变主意,想让你去杀了自己的二王兄。在我到达之前,她便潜伏进驿馆旁的酒楼,掐着时间服下迷药,然后放你出来执行任务。”

    雪若心中震动。

    凌晔说不知为何十三会改变主意,她心头却是敞亮。

    若是凌晔出手杀了二王兄,他定会因自己的不原谅而受情伤,将导致噬魂蛊毒发作而身亡,十三定是想清楚了这一点,她舍不得凌晔死,才会临时改变主意的。

    又或者,她并不想凌晔死的那么容易,想让他日日受蛊毒折磨,想让自己背负着杀兄的罪名和自责。

    然而,这一切再也没有了答案,他们无从得知当时十三在想什么。

    “我赶到的时候,你们俩都躺在地上,是我不好,光顾着带走你,没有管受伤的二王子。”凌晔的声音低落下去,歉然地说。

    雪若蹙眉,有些艰难地问,“照你的说法,我二王兄只是受了轻伤,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死了?”

    “是贾巳干的!”凌晔挑眉,目光凛冽,“他尾随我来到酒楼,杀人灭口并嫁祸于我。”

    “贾巳?!他竟如此歹毒。”雪若惊怒交加,一时抚着胸口喘不过气来。

    心里一直以来怀疑的一个想法却得到了证实。

    这短短一两天,经历了太多事情,她无法承受这么多沉重的东西。

    凌晔默了默,沉声道,“他机关算尽,可惜到最后也没有落得个好下场。”

    “所以,贾巳也死了?”

    “不错,他是被十三杀死的…”凌晔点头。

    “十三?”雪若既惊讶,又不奇怪,只觉心里堵得慌,并没有痛快之感,“十三为什么要杀他?”

    “我得知所有真相后孤身去刺杀营主,得手离开时遭到了四位堂主带人追杀,贾巳也在其中。”

    那一场血战的惨烈画面在眼前徐徐打开,他孤身对战斥候营几乎全部精锐,寡不敌众之时十三倒戈替他解围,并杀掉了与清堂主一道围攻他的贾巳。

    “没想到他武功不济得很,被十三轻易地割断了喉咙…”凌晔冷笑。

    说实话,贾巳临死前看着十三的眼神,他自今还记得,那是一种入骨的绝望,如果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深情。

    雪若陷入沉默,好一会才道:“你难道不觉得,贾巳此人十分古怪。你与他并无过节,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针对你,想置你与死地。而且他知道你不为人知的弱点,譬如你的寒症、身世…”

    凌晔眸光闪动,惊疑不定地望着她,“你的意思是?”

    雪若刚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经意地瞥过牢房的角落,蓦地怔住,半晌不曾开口。

    无尽深渊

    雪若回神, 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叹了口气:“阿晔,我真的好累, 可以抱抱你吗……”

    凌晔抬眸动容, 还没说话,她就已经张开手臂, 将他轻轻抱住。

    她抽了抽鼻子,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小心地避开他受刑的伤口,慢慢将他搂紧。

    凌晔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进后颈,沿着囚衣的衣领滑下肌肤, 心中酸楚难辨,“阿若…”

    雪若调整了一个姿势, 靠着他的肩头,声音轻得只有他可以听到, “酒楼行刺那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的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零散片段…”

    凌晔顿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轻声回应:“那日, 你受了刺激导致神志不清,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我把你送到了鬼神医那里去医治。隔日去看的时候, 鬼神医说你已经自行离开了, 我知道是十三重新控制了身体, 而你, 又不知被她关到了哪里去。”

    他将头靠上她的发顶,那些如血如荼的往事在多年后重提, 用的是古井无波般的平静口吻。

    “那时,整个斥候营都在传是我杀了你二王兄,营主甚至当众重奖于我,当时我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图。直到后来,我得知他就是上官谦之后,便明白了一切。”

    “杀你二王兄根本就是他奉齐允礼之命而为之,无论那天你是否得手,他们都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东梁,这就是为什么贾巳会尾随你之后出手的原因。”

    “让我去杀你二王兄是贾巳想出来的毒计,只是他没有料到十三提前偷梁换柱,改让你执行任务。”

    “那后来呢?”雪若怔怔问道。

    “后来,我得知营主的真实身份,还有当年他与吴氏勾结,在温师父带着我和阿让狩猎途中,派夏州兵假扮流匪袭击我们,害得阿让惨死…”

    “阿让…便是我师父吧…”雪若轻声道。

    凌晔颔首,垂下眼帘,“是,子衿就是阿让,我欠他们一家的,恐怕这辈子也无法偿还。”

    雪若心头沉重,抿唇不语,现在想来自第一次见到子衿,就觉得他眼底总有一抹若有似无的忧伤。

    凌晔继续说着,“我还查清楚,上官谦还协助吴氏伪造了我外祖父通敌的罪证,导致苏家和左家被查抄,满门男丁问斩,女眷流放…”

    “所以你要复仇?”一切都与她了解的一样。

    “不错!”凌晔眼神渐冷,翻滚着复杂而激烈的情绪,“那日我潜入营主房内,却无意中发现了……十三…”

    雪若怔了怔,立刻就明白了。

    他看到被清堂主当做玩物送给营主的十三,可以想象十三面对凌晔时的羞愧和痛苦。

    “十三”雪若心头说不出的难过,好一会儿,才哀叹:“她为什么不反抗,她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啊!”

    凌晔叹息道,“也许,她自小进斥候营过的就是这样生活,她已经麻木了,无力反抗。听说清堂主曾要挟她要将此事公开。”

    “卑鄙无耻!”雪若义愤填膺,对十三的感觉越发复杂起来。

    即使那么恨她,十三也从来没在那个时候将她放出来,替自己承受那些不堪的事情。

    凌晔寒声道:“可知我杀上官谦,不仅仅因为他与吴氏勾结害我家破人亡,也因为”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了他一眼:“我不愿他见到你长大的模样,生出一丝一毫亵渎之心。”

    雪若动容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更为十三感到悲哀。

    凌晔缓了缓,眼神柔和下来,凝视着自己的妻子。

    雪若鬓边垂着一缕碎发,让她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他忍不住想替她拂至耳后,手臂不自觉动了动,心中一声叹息,放下了戴着枷锁、毫无知觉的双手。

    良久,雪若才哑着喉咙问:“那十三,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不知道吗?”凌晔有些惊讶,“我以为你都看到了”

    雪若摇头,“酒楼里刺杀二王兄后,许是神志受了刺激,我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什么都不知道了。在她临死前一瞬间,却突然把我从意识里放了出来。”

    她低声哀伤地说:“那是我在那个时空的最后记忆。”

    她记得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地躺在凌晔的怀里,用最后一丝力气动了动嘴唇,吐出了两句断断续续的话。

    凌晔很快就察觉是她,急切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可惜她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再醒来时,就回到了燕熙宫。

    “我杀了上官谦之后,被四位堂主率弟子围攻,十三是为我挡剑而死的。”凌晔目光空茫,余恨未消。

    “正如你所说的,十三临死前我惊喜地发现你回来了”他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雪若,眸光似水,那时惊喜若狂又悲痛欲绝记忆犹新。

    “阿若,还记得,你最后同我说了什么吗?”

    雪若抬起泪光闪动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我都快要没气了,说话语无伦次,压根记不得了。”

    凌晔俯下头,吻了吻她的唇角,“你说,燕熙宫我等你”

    雪若心中莞尔,这才想起来,临终之时又急又痛,用仅剩的力气挣扎说完了关键词,叮嘱凌晔别忘了去夏州找她。

    既然无法改变所有事情的发生,那就静待一切发生。

    奄奄一息时,她其实听到了他哽咽的回答,“好,我去找你”,才安心咽了气。

    他的确一诺千金,用了十年时间,千里迢迢追寻她而来。

    她这一生,何其有幸,能得到这份深情。

    “那后来呢?”她长叹一声,抽回思绪,虽然她已经猜到了后面大致发生的事情,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后来我杀了清堂主和月堂主,废了另外两位堂主的武功。斥候营群龙无首,我便以营主的身份接管了斥候营。”

    凌晔语气平淡无波,“在掌握了齐允礼和上官谦操控斥候营、勾结北魏吴氏的证据后,我打算解散斥候营,在鬼神医的帮助下,我把控制杀手的解药分发给每个人,放他们离开。”

    “可惜,没来得及遣散全部人,就迎来了北魏和夏州三万联军的围剿三天三夜,斥候营几乎被踏为平地,来不及撤离的人大多被屠戮干净,为了消毁证据他们还放了火。许晗那日赶过来救我,他的脸就在那时烧伤的后来,余彦他们带着北魏暗军赶到,将我们救了下来。 ”

    他用平常的口吻述说着,当时的生死惨烈在三言两语间湮灭,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

    雪若不由靠紧了他,试图从自己身上里给他几分温暖。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平复心绪,铁窗外隐隐透出天光,雪若轻声问,“伤口疼得厉害吗?”

    凌晔摇头,“吃了子衿给的药,好多了。”

    “师父也来了,他在门口等着,让我们先说会儿话。”

    听到左子衿也来了,凌晔眼中光芒闪动,“他他现在能说话了吗?”

    雪若黯然:“还不能,不过他说自己养一阵就能恢复了。”

    凌晔垂眸不语,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阿若我身上的蛊毒已经深入肺腑,回天乏术”

    雪若含泪凝视着他:“所以你要让我放弃你,对吗?”

    凌晔歉然望着她,“不,是成全我。既然一切都已成定局,不如”

    “不如用你的死来消弭战火,让你求个心安对吗?”雪若哽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我公平吗?”

    她心明如镜,完全了解自己的想法,这让他更加愧疚,“是我对不住你”

    “对了!”话未说完,雪若似乎想到什么,轻轻拉住他的右手。

    她翻开他的掌心,在微弱的烛光下仔细查看,想要确认什么,凌晔不明白她是何意。

    再次抬头时她满脸惊喜,指着他的掌心道:“你看,你掌中的伤疤消失了!说明历史是可以改变的!”

    凌晔满脸疑惑,“伤疤?什么伤疤”

    “你这手掌上原本有一道深可入骨的伤疤,是两年前在云苑猎场时被刺客所伤。但我这次穿越回去之时,那个刺客已经被十三所杀,因此便不会发生猎场的刺杀,你手上的伤疤自然也就消失了,难道不是证明历史可以改变吗?”

    凌晔怔然,“你说的云苑猎场行刺一事,我的确没有听说过。”

    雪若愣住,那日金殿上她问他辩护时就提到了云苑猎场行刺之事,而现在他居然说没有听说过。

    这就对了,她立刻转忧为喜。

    雪若有些激动,仿佛于黑暗中窥得一丝曙光乍现,“你看,现在它连同记忆都一起都被抹去了。”

    眼眶再度湿润,“原来,我也可以改变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她稳了稳心神,快速理清了头绪,握住凌晔冰冷的手,“阿晔,你听我说,我已经找回了沧海月明琴,让我再尝试一次。”

    “你还要回去?”凌晔不同意,“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你不必再回去了。”

    “不!”雪若固执道:“现在我知道所有事情的脉络和时间节点了,只要穿越到你中蛊毒前,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会阻止你被他们下蛊毒。”

    “就算不中蛊毒,就能有好结果吗?”凌晔黯然低声。

    “阿若,不要再做无谓的尝试了……”

    雪若不理解,“你怎么知道是无谓的?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成功呢?”

    “因为,你并没有改变什么,我手上的伤疤不曾因为你而消失,而是在这个时空,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云苑围猎刺杀之事。”

    雪若完全糊涂了,“怎么可能,可是那是明明发生过的事情,我们一起经历的呀!”

    “因为……你陷入这个循环无数次了,每一次都试图改变我们的结局,却都以失败告终。”凌晔终于说出藏于心底的话。

    雪若张着嘴,茫然地望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凌晔喘了一口气,徐徐道:“正如你可以回到八年前的那个时空,除了我们现在身处的时空,你相信还有很多个同样的时空吗,而那里,有同样的我们存在。”

    “同样的时空?同样的我们”雪若喃喃地重复这几个词,忽然脑子有雪白的光闪过,她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怀疑,每一次她都是遇到不同时空的他。

    “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直到后来”凌晔停顿了一下,“你还记得鬼神医那里有一面窥灵镜吗?我在那里看到无数个时空的我们重复着同样的相遇、错过、伤害和离别……尽管中间的过程略有差别,但结局都是一样的……”

    “结局是什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雪若牙根都在发抖。

    凌晔微笑地望着她,悲伤而温柔,“结局是没有我在身旁,你依旧过得很好…”

    眼前出现荒野郊外孤零零的坟冢,那是每一个结局里他最后的归宿,而如今他所经历的,正是这无数个场景之一。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有这一条死路可选,难道就没有一次成功活下来吗?

    “那你呢?你去哪里了?没有你我怎么可能过得很好?”雪若声音发颤,死死地盯着他。

    允轩以将他处以凌迟之刑来要挟,逼她嫁给傅临风。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傅临风在背后操控,但眼下权宜之计,为了再见凌晔一面,她只能假意应承下来再做打算。

    既怕他难过,又怕他担忧,她不敢如实相告。

    如果她的结局是嫁给傅临风,倒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痛快。

    凌晔竭力冷静,声音里却掩不住破碎之感,“阿若,对不起……我见过在不同的时空里,你尝试过无数次想改变结局,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因为,你是十三用星魂血咒召唤到那个时空的,从我们相遇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

    “星魂血咒?”雪若惊骇,“这是什么?”

    “是十三与大巫师的交易,也是你我相遇的起因。”凌晔答道。

    原来,凌晔的出现成了十三梦寐以求的执念,但凌晔却对她视而不见。

    得知大巫师拥有神秘的力量后,十三恳求大巫师让自己与凌晔结缘,大巫师用星魂血咒将雪若召唤到那个时空,帮助她走进凌晔的视野,让凌晔爱上她。

    所以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然而十三万万没想到,凌晔确实爱上了,可是爱的却不是她,而是共有她身体和相貌的雪若。

    雪若恍然大悟,“难道我幼年开始就失去了痛觉,也是因为星魂血咒,是你替我承担了所有的伤痛吗?”

    凌晔点头,“是的,星魂血咒借助你幼时的那次中毒发挥了效力。后来在寒冰洞,我无意中用自己的血替你解毒后,你才恢复了痛觉。”

    他并不相信大巫师会因为十三的乞求而开启这个邪恶且有着无限能量的血咒,但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大巫师的真正目的所在。

    雪若陷入深思,但她马上就发现了破绽,怀着一线希望道:“既然痛觉转移能够解除,或许血咒也能解除,我们的结局也可以改变呢?”

    “没有用的,痛觉转移只不过是星魂血咒的附加之物,无法动摇星魂血咒的强大力量。”凌晔脸色很白,一番话说得尤其艰难。

    “因为被它所诅咒的两人永远都无法在同一个时空共生。就算我不中噬魂蛊,就算不被你王兄处死,还有别的方法将我们推向同样的境地星魂血咒会开启无数个时空复制这些过程。”

    我们会永远相遇,永远天人两隔,这就是血咒所要达到的目的。

    那时窥灵镜中的画面一闪而过,但他还是看到了自己在不同平行时空的各种死法。

    有死在与卑兹罕交战的战场上,有跌入冰河寒毒发作而亡,还有在宫里中埋伏,被齐允轩的人射成个箭靶子的……

    每一次都看到雪若为他的死哭得死去活来。

    但是,随后的画面却是她在宫中安逸幸福的模样。

    尽管他有些想不通,但还是十分欣慰。

    一个人幸福,总好过两个人痛苦。

    自己去往哪里,地府或者黄泉都不要紧,只要她最终过得好就行。

    “这一次我们已经走得比以前更远了。但是阿若,我累了,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吧,如果我的死能够避免战祸,替夏州安定民心,也算死得其所了。”

    忽然感到一阵入骨的倦意,他轻叹一声,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这一次,他心意已决,要亲手结束这无尽循环的悲剧人生。

    雪若静静地听着,无声泪流,“我明白了,除非我能救下你,能真正改变我们的结局,才能解除羁绊我们的星魂血咒。”

    “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周而复始。”鬼神医的话在耳边响起,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阿若,如今我已无生望,只求你能保全自己,”凌晔苦苦恳求。

    话没说完,嘴蓦地被她塞进的一粒丹药堵住,浓郁奇异的清香顿时弥漫口腔。

    “唔这是…”雪若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吐出来,凌晔只能将丹药咀嚼着咽下。

    “这是师父给的千年雪灵芝练出的丹药,可以暂时护住你的心脉。”雪若在他耳边低声道。

    她伸过身子,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专注地望着他,“阿晔,既然你看过那么多次我们的结局,不如赌一下,这次会是怎样?”

    凌晔愕然,一时忘了如何反驳她。

    见她用手背抹了抹脸,轻巧地笑了下,“就算输了,我们还能在另一个世界再见,不是吗?”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那就好,”她自言自语,似乎松了一口气,眸光渐渐坚定:“阿晔,你再撑一撑,一定要等我啊”

    大不了就生生世世纠缠下去,却也每一世都能再次相见。

    雪白的披风一角消失在幽暗甬道的尽头时,凌晔还怔然想着她的话。

    他发了一会儿呆,以至于连左子衿走进牢房,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孤立无援

    “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一面, 阿让,你还好吗?”凌晔挤出一个轻松的笑。

    左子衿沉沉地看着他,默然点头, 蹲下身子检查他手上身上的伤, 并从怀里取出药瓶要替他换药。

    凌晔躲了躲,“不要麻烦了, 反正,很快就不需要了”

    子衿眸光微动,轻轻扳过他的身体,用手指在他后背比划着写。

    他写道,现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凌晔苦笑, “阿让,你不必安慰我, ”

    他停顿了下,似乎有些艰难地说:“我知道你对雪若”

    子衿神色一滞, 手指蓦然顿住。

    “我知道你对雪若很好,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凌晔说得很慢,很平静。

    子衿仰头吸了口气,红着眼眶微笑,用唇语回答:好, 你放心。

    *

    马车回宫时已过三更, 车内的雪若和左子衿熬红了眼, 全无睡意。

    下了马车却不见房赟来迎接, 宫楼的阴影中走出两个年轻的禁卫军, 对着雪若行礼。

    “见过殿下, 属下们是房赟将军手下侍卫,在此迎候您回宫。”

    “房将军人呢?”雪若略微一怔。

    “启禀殿下, 房将军被君上派去给太后宫中当值了,特派属下前来。”一个禁卫军弯腰回道,他恭敬地拿出房赟的令牌。

    她不疑不疑有他,回头对左子衿歉然道:“ 师父体弱禁不住露冷风寒,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左子衿摆手,还要比划什么,雪若已经吩咐前来接应的侍卫,“遣人安排马车送左先生回去,务要好生照料!”

    两个侍卫遵命,立刻去宫门口安排了。

    不一会儿,两人已备妥马车和车夫。

    左子衿抬头看了眼夜幕下的重重宫阙,燕熙宫飞檐一角遥遥在望,就在不远之处。

    他替雪若拢紧披风,手指指地上,提醒她走路务必看清脚下,再不可摔跤了。

    “师父,我知道了,会留心的。”雪若听话点头,努力笑了笑,看得左子衿心里发酸的。

    他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才转身离去。

    雪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才跟着两个禁卫军向燕熙宫方向走。

    *

    这几日齐允轩的病越发严重,整宿整宿地咳喘,喉中燎泡不消,竟连说话和吞咽都困难,御医也是束手无策。

    长信宫内诸人更是紧张万分,轮番日夜服侍在侧。

    到了下半夜,齐允轩终于沉沉睡去,端木敏放下厚重的床帐,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他活动了下酸痛的肩膀,走到殿外,轻轻阖上门,低声吩咐门口的内侍小心侯着,时刻关注君上的动静。

    一切安排妥帖后他才离开,向自己住的值房缓缓走去。

    空中无月,御花园中一片沉寂的漆黑。

    绕过假山时,听到那头有脚步和低语之声。

    这么晚了,是谁在这里?

    他皱了皱眉,面色微沉。

    对话声渐渐清晰,似乎是两个小太监。

    “傅丞相今日不出宫了?”

    “你不知道啊,他这几日都住在宫里替君上批折子吗?”

    “君上病重,现在朝廷上都是傅丞相一人说了算,连折子都是他待批的,你没见白日那些大臣们都在排队求见呢。”

    “那咱们得小心应付着,别得罪了这位祖宗。”

    “是啊是啊对了,你看清楚刚才那两个侍卫抬进去的是什么吗?”

    “不敢细看啊,用大氅子裹着也看不清啊不过我看到个粉色的鞋尖,上面钉着颗珠子,应该是个女人。”

    “我也感觉是个女人,难道是送给傅丞相宠幸的?”

    两人低低嗤笑,却骤地噤声。

    赫然发现石径旁面如寒霜的端木敏,吓得都是一激灵,连忙躬身行礼。

    端木沉声问道:“你们二人今夜不是在霁光殿御书房当值,时辰未到,为何私自离开?”

    一名内侍恭敬回道:“傅丞相今夜歇在那里,他的侍卫将我们赶回去了。”

    端木的心陡然一沉,面上仍旧看不出半点波澜,犀利地看着二人,冷笑道:“你们是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了吧,忘了要怎样才能在这宫里活得长久?”

    两人吓得抖如筛糠,扑通跪倒,“奴才不敢忘记掌印的教诲,再也不敢擅言,定会管好自己的舌头,求掌印饶恕!”

    端木喝道:“回去把舌头放进肚子里,下次再被我听到,决不轻饶,滚!”

    说罢挥手,让他们离开,两个侍卫如获大赦一般连声拜谢,爬起来一溜烟地消失了。

    他看了眼黑不见底的天幕,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思忖片刻,不顾疲累立刻转身往宫门方向走去。

    守宫门口的将领见他远远走来,忙施礼招呼:“端木掌印这深更半夜您怎么出来了?”

    端木扫了一眼面前几人,见都是太常府的人,便客气笑道:“刚下了值,四处走走透口气,不影响将军们值夜了。”说着躬手作别。

    离开宫门,他一路快步走到御水桥旁值房,这是夜间出入宫门的必经之地。

    今日当值的正巧是他的小徒弟,小徒弟见他高兴地迎上来,“师父,您怎么跑这里来了?”

    端木一把拉住他:“你可曾看到公主殿下回宫?”

    小徒弟点头,“回了,一炷香前从这里经过,带着两个侍卫。”

    “两个侍卫?”端木诧异,他记得公主殿下今日与左先生一起出宫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喂,师父”小徒弟还没说完,端木已经转身走远了。

    端木心急火燎地赶往燕熙宫,敲了半天门,听到里面激动的声音,“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芸儿举着宫灯表情定住,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

    “端木,怎么是你?”芸儿诧异道。

    “先不说别的了,”端木将她拉至一边,开门见山地问,“殿下回来了吗?”

    芸儿摇头,“房赟说去宫门外迎接,可到现在都没回来”

    端木面色一沉,暗道不好。

    *

    霁光殿的御书房内,傅临风搁下手中的笔,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狱卒,淡淡道:“你都听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吗?”

    狱卒俯首,“启禀丞相,那间牢房设有隐秘的传音筒。按照您的吩咐,小人将殿下与那上官罪人的对话,能听到的都记录下来了。”

    他从怀里小小地取出一页黄纸,双手捧至头顶,傅临风身旁站着的亲信立刻取了呈给傅临风。

    傅临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遍纸上的内容,皱眉问道:“为何前后对话有些不相连?上官逸与左子衿的谈话就这么几句?”

    狱卒吓得一颤,忙解释道:“殿下自进了牢房就一直在哭,有些话说得断断续续,他们二人之间说话声音很轻,小人实在听不清。那左子衿不能言语,在牢房内逗留时间不长,很快就离开了。”

    “废物!”傅临风骂了句,手将纸捻成一个小卷,“此事除了你,还有旁人知晓吗?”

    狱卒赌咒发誓:“除了小人,再没有第二人知道!”

    傅临风微笑,颔首赞赏:“你干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他拍了拍手,门外立刻进来一个侍卫,狱卒千恩万谢地跟着侍卫退出去了。

    傅临风将纸卷在烛火上点燃,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容冷厉异常,“天明之前,将此人处理掉,务必做得干净些!”

    亲信闷声答应,低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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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临风起身,走进珠帘低垂的內室。

    他端详着软塌上躺着的女子。

    她似乎睡得香甜,鸦翅般的睫毛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阴影。

    他在她身旁坐下,目光缱绻温柔,贪恋地看了一会儿,抬手拂开她脸上的碎发,替她轻挽至耳后。

    触碰到凝脂般的肌肤,心底的弦微颤,随即缓缓滑过脸颊。

    他的声音怅惘而失落,“为何你总是据我于千里之外,小时候这样,长大了还是这样。”

    手指从脸颊移到苍白却弧度优美的唇上,游移流连。

    “你说过要嫁给我的,虽然我知道那时你是骗我的,可是我却当了真。如今你我形同陌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他对着床上昏睡的女子自言自语,“你总是拂逆我的心意…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这般憔悴的模样,让人看着心疼。”

    他轻声低喃,语气似乎在哄着睡觉的孩子。

    “雪若,再等一会会,很快,你的心里就会只有我一人……我不仅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

    他凝神望着塌上雪若的睡颜,手指抚触着她的唇,动情微笑,“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所以今夜把你自己交给我,也不为过,对吗?”

    解开她腰间衣带时,因为过于激动手都遏制不住抖起了,为了这一刻,他寤寐思服。

    目光停留在被中衣包裹住玲珑有致的身材上,他遏制不住冲动要俯身,就在这时,身后珠帘响动。

    有人从外间进来,他不动声色收回手,伸手拉好她的衣裳,坐直了身体。

    大巫师走近,他身后站了片刻,沙哑的嗓音意味深长道:“她果然与那个女杀手长得一模一样”

    他瞥了一眼傅临风,“你喜欢她?”

    傅临风眉峰微动,目光转冷,低低笑着,口不应心道:“我只对她王兄手中的江山有兴趣。”

    大巫师看破不点破地笑笑,“有趣,有趣啊,那个叫十三的女杀手用生命作为代价,没想到替自己招来了一个情敌,又亲手杀了喜欢她的人。可怜那个叫贾巳的男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就心甘情愿被杀。”

    傅临风讥讽道:“这或许是那个废物唯一给他心爱女人留下印象的机会,他应该感谢我的成全。”

    “可惜他喜欢的女人没多久也死了,”大巫师努努嘴,惋惜道。

    傅临风面无表情,只是挑了下眉。

    “话说你和他,难道喜欢的不是同一副面孔吗?”大巫师调侃反问,“虽然你只是借用了他的身体而已。”

    “她们虽然长相一样,却是云泥之别。”傅临风摇头。

    大巫师拨弄着手上的骨珠,“说起对女人的偏好,你和那符凌晔还真是一样。”

    傅临风变色,“不要跟我提起这个人!”他眼中聚起狠厉的光,“他马上就要消失在世上了。”

    大巫师嘴角泛起冷笑,目光变得幽远,“这一次,他们还是没成功。”

    傅临风没有听明白他说什么,却立即起身颔首,“说起来,还要感谢大巫师指点迷津,若不是你教我穿越之法,便不能借贾巳之躯,以噬魂蛊重创符凌晔,还得知了他身世的秘密和最大的弱点。”

    大巫师眯着眼睛,淡淡地说了八个字:“各有天命,各成其事。”

    傅临风看了眼窗外,“大巫师,时候不早了,还是尽快施法吧!”

    大巫师看了眼床上的雪若,迟疑道,“你这样做,不怕夏州王知道了怪罪吗?”

    傅临风挑眉冷笑,“怕?我傅临风的的词典中就没这个字!更何况,我这样做是在帮齐允轩,他妹妹若肯死心塌地地嫁给我,省去他多少口舌。”

    他想了想,不放心道:“你确定可以抹去她与符凌晔相关的所有记忆吗?”

    大巫师面色凝重,目光变得幽远阴郁:“我们巫族确实有能力替人抹去一段记忆,可以是一段时间内的,也可以是与某人某事相关的记忆,但是…”

    “但是什么?”傅临风急问。

    “但是,却无法保证她一辈子都不想起那些忘掉的事情。”

    傅临风一怔,立即毫不犹豫道,“只要她现在能忘记与那人相关的所有事情,等她嫁给我之后,天长地久,生儿育女,就算再想起那人也木已成舟,无济于事了”

    大巫师冷哼了下:“抹去记忆将消耗我的大量术力,施术后我不得不闭关修炼,你答应我的事情何时兑现?”

    傅临风满口答应,“巫师大人放心,人都已经替你准备好了,快些施法吧,天马上就要亮了,燕熙宫的人一旦发现殿下失踪了,很快就会阖宫上下来查找。”

    “好!”大巫师盘腿在软塌前坐下,正待施法,忽听外室一阵喧闹。

    傅临风看了他一眼,“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掀开珠帘步至外殿,见亲信匆匆上前禀告:“丞相,御前的端木掌印求见,被侍卫们挡在外面。”

    至暗时分

    傅临风面色一僵, 看了眼窗外的沉沉夜色,“这个时辰端木敏来做什么?说我看折子睡着了,不见!”

    亲信为难, “端木掌印坚持要进来, 他说君上得知您连夜操劳,命他前来探望一二。”

    傅临风皱眉, “君上命他探望我?”

    心中不由冷笑,莫不是齐允轩不放心自己,派端木敏来监视自己,便淡淡道:“你且去回他,明日我亲自去长信宫拜谢君上隆恩, 夜已深了,就不劳烦他进来了。”

    亲信躬身答应着, 转身出去,门外说话声渐渐平息, 不一会儿,亲信再次推门而入。

    “大人,端木掌印已经回去,但他留下一炉安神香,说是君上闻听您操劳国事, 夜不安寐, 特遣他送来。”

    傅临风正欲进內室, 闻言转身, 从亲信手里接过那个小巧的麒麟香炉。

    香炉上逸出袅袅青烟, 是掺杂着龙涎香气息的安神香的味道, 他曾在齐允轩的寝殿里闻过这个味道,不禁勾了勾唇角。

    正好可以在大巫师施术时, 让雪若心神平稳,术法也将更快生效。

    他再次掀帘走进內室,随手将香炉放在软塌旁的桌几上,见大巫师盘腿坐在床前,傅临风轻松道:“没事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大巫师会意点头,看了眼软塌上昏昏沉睡的雪若,随即垂眸敛目,双掌相对,屏气凝神缓缓施术

    *

    晨光微透,燕熙宫内烛光彻夜长明,芸儿和小福子等了一晚上都不见雪若回来,房赟也找不到,正焦头烂额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亮前端木敏又来过一次,面对芸儿的询问,他脸□□言又止,只是含糊地说公主很安全,让她不必担心。

    他说不宜被人看到自己出现在燕熙宫,很快就匆匆离开了。

    见端木不肯多说,芸儿心里更加着急,天一亮就让小福子去太后宫中找碧凝回来商量。

    见碧凝走进大门,芸儿忙迎上前,急得落泪,“碧凝姐姐,殿下昨夜和左先生去天牢探监,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君上又病着,你看要不要禀告太后一声?”

    碧凝简短了解了情况,镇定道:“你们莫要慌乱,既然端木掌印说了,那殿下应该没事,先不要惊动太后,再等等看。”

    “这个端木,也不肯把话说清楚。”芸儿气得跺脚道。

    碧凝含笑看了芸儿一眼,芸儿莫名心虚地低下头去。

    正在这时,房赟气喘吁吁跑来,他发冠歪斜,看上去十分狼狈,芸儿见到他直跺脚,问他昨夜去哪里了,不是说好去接殿下回宫。

    房赟也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他说昨夜自己在宫门外等的时候被人偷袭打昏了,刚刚在偏远的废弃宫殿中醒来,忙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众人一听,只道雪若出事了,小丫鬟们立刻哭了起来,房赟要冲去长信宫向君上报告。

    正在一团乱之时,忽闻宫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听到小福子在外面高声道:“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两人俱是一激动,连忙快步往外走。

    刚转过照壁就见雪若迈进了门槛,芸儿带着哭腔上前,“殿下,您可回来了!”

    雪若莫名地看着她,目光扫过站了一庭院的人,不解道:“大清早一个个都杵在这里作甚?”

    她发现碧凝也在里面,更加诧异,“碧凝你不在母后宫中服侍,怎么也回来了?”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见雪若神色如常,不知如何回答。

    芸儿率先开口:“昨夜您出宫后迟迟不归,我们担心您出了什么事”

    “出宫?”雪若一脸困惑,“我何曾出宫过?”

    芸儿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您不是和左先生去天”

    “殿下她昨夜确实不曾出宫。”一个低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紫服绶带的男子负手走了进来。

    “殿下昨夜与我在霁光殿下了一夜棋。”

    庭院内站在的众人纷纷颔首行礼,“见过左相大人!”

    傅临风点头,将手臂上搭的披风展开,从后面替雪若披上,柔声道:“清晨露气未消,当心着凉。”

    雪若身体一僵,略显尴尬,不动声色将披风拢好,轻声谢过:“多谢傅兄!”

    “你以前一直叫我临风。”傅临风对她微笑。

    雪若似想了想,点头,“好,临风,我们进殿去吧。”

    “好!”傅临风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紧跟在雪若身后往正殿走去。

    芸儿的眼睛睁得更大,她转头去看小福子,只见小福子嘴巴张得足以塞个鸡蛋进去。

    她刚想开口,就接触到碧凝的目光。

    碧凝对她默默摇头,她立刻抿唇不语,垂着头跟着一起往殿内走。

    雪若看上去有些疲累,在正殿的椅子上坐下后,吩咐小福子给傅临风上茶。

    她指着旁边的椅子道:“傅兄临风,坐吧。”

    芸儿站着下方,见雪若对傅临风的态度,惊得说不出话来,抬起头兀自诧异地看着两人,碧凝在她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收敛地垂下头去。

    傅临风在雪若身旁款款坐下,挥手屏退众人,才对雪若关切道:“看殿下脸色不太好,可是有哪里不适?”

    雪若一手撑着头,恹恹道:“不知为何,头晕得很,脑子里像有一团浆糊”

    傅临风递上一碗茶,善解人意道:“许是忽然得知我们的婚事定了,喜极而致。”

    “婚事?!”雪若震惊,眼中写满了懵圈,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我我要嫁给你?”

    傅临风点头,“君上许婚,你亲口答应的。”

    雪若努力想了想,拍着头苦恼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傅临风忙拉着她的手,缓言安慰,“你大病初愈,等你的身子调养好了,自然会想起来的。”

    “想起来”雪若喃喃,眼中无神,“想起来什么?”

    “想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傅临风专注地看着她,“多年前我就钟情于你,千里迢迢寻你而来,燕熙宫里教你读诗经,后来,我出征你替我送行,我们一起去卑兹罕,九死一生救回了君上”

    大巫师说,只有将雪若心里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的对象都换成他,抹去记忆的术法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雪若才会一心一意地爱上他。

    傅临风热切地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们经历了千难万险,终于走到了今天,君上赐婚,我们马上就要成为夫妻了。”

    雪若呆呆地看着他,被他握住的手发僵,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连声道歉,“对不起,临风,我有点记不清了,你给我一点时间缓缓好吗?”

    “没关系,我等你。”傅临风体贴入微。

    他清冷的目光睨过殿内诸,笑道:“殿下这宫中服侍的都太年轻了,难免照料不周全,君上放下不下,特意遣了个年长的嬷嬷来燕熙宫贴身服侍您。”

    雪若忙摆手,“不必,她们服侍得很好,况且我都用惯了。”

    傅临风不理她的反对,拍了拍手,门外走进来一个面相精明的中年妇人,向傅临风和雪若恭敬行礼。

    傅临风道:“这个赵嬷嬷入宫已经三十多年了,服侍主子经验丰富,就让她来日常照料您吧。”

    听说是王兄好意,雪若推脱不过,才无奈道:“如此也好,你替我谢过王兄的好意。”

    赵嬷嬷下去后,傅临风露出满意的表情,雪若揉了揉眉心,“临风,我昨夜怎么会在霁光殿”

    傅临风释然一笑,不徐不疾道:“你忘了吗?昨夜你睡不着,过来找我下棋,下着下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雪若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失了礼数。”

    “你没有失礼,我们本来就是未婚夫妻。”傅临风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心中波涛汹涌,悲喜难辨。

    雪若蹙起秀气的眉,叹息,“不知为何,我只觉得头重如山,昏昏沉沉,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

    傅临风暗自庆幸,看来自己与她之间那些不快和激烈冲突的回忆,也一并被抹掉了。

    他目光深沉,痛心疾首道:“你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全都是因为被贼人撸走时不慎头部受伤而导致。”

    “贼人?我被贼人掳走过?”

    雪若今日好似开打开了一个又一个装着未知东西的盒子,每一个都让她无比震惊。

    “是的,那个贼人名叫上官逸,”傅临风盯着她的眼睛,“你可记得此人?”

    雪若皱眉想了一会儿,“定北王上官谦的儿子?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他,是个病秧子,他怎么会变成贼人?”

    傅临风明显松了一口气。

    紧张的神色缓和下来,他冷声道:“此人辅佐前罪王篡夺王位,先是勾结卑兹罕扣押当今君上,又亲自押您去卑兹罕和亲。”

    雪若脸色发白,“竟然有这等事情!”

    “后来微臣派人救出君上,上官逸竟然投靠北魏,企图截杀君上于半道!所幸微臣调遣镇北和骁骑营及时相救才解围。后罪王倒台,君上登上大宝,上官逸狗急跳墙竟然勾结北魏将您掳走,直到前不久我们才把您救回来。”

    “我被他掳走了?”雪若捏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茶水泼到桌上,颤声道,“这贼子简直丧心病狂”

    “仔细烫到”傅临风忙将茶杯接过,拿出帕子细细替她擦拭手上水渍,轻捏着她的手,温声安慰:“殿下,都过去了现在你已经安全了,有我在你身边,你再也不用害怕。”

    她眼神渐冷,愤恨道:“不知可抓到那个贼子?”

    傅临风正色,目光变得阴沉,“殿下放心,那上官逸已被抓捕归案,明日就要金殿定罪,难逃一死。”

    雪若点头,“很好,定要将这贼人千刀万剐才解我心头之恨。”

    “他怎么能颠倒是非,胡说八道呢?”芸儿在窗外听不下去,低声怒道:“殿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过了一晚上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是不是被人下了降头?”

    碧凝忙用眼锋示意她噤声,不远处赵嬷嬷抄着手走过,并不时往她们这边瞥一眼。

    另一边,紫宸宫的宫门外,左子衿被守卫们拦了下来。

    他刚回家休憩了一会儿,因为放心不下雪若,天刚蒙蒙亮就动身进宫了。

    “左先生,丞相大人有令,从今往后您不得入宫,对不住了!”守门的将领把他的令牌没收,扔给一旁的属下。

    左子衿闻言一惊,不禁又急又气,上前比划想解释,被几个守卫推到在地。

    “你这个哑巴最好识相一点,马上给我离开!再敢在此地纠缠,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将领叫嚣着。

    左子衿坐在地上,暗自心惊。

    宫里变天了。

    为你而生

    次日, 傅临风在承光殿上,当着群臣的面以通敌叛国、谋害二皇子等罪名宣布了对罪臣上官逸的判决。

    “判罪人上官逸处斩,五日后行刑!”傅临风高亢的声音在金殿上方回响。

    凌晔被押着跪在御前台阶下, 静静地听完判决, 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他抬起起头, 目光扫过龙案左侧摆放的一张空椅子,在那里久久停留。

    雪若果然兑现了最后一次探监时的承诺,今日宣判她没有出现在大殿上。

    他眼里的光黯下去,只剩一片深海般的冰冷漆黑。

    御花园的竹林小径中,正在悠闲散步的雪若停下了脚步。

    远方传来一声声低沉雄浑的钟声, 她静静听着,茫然失神。

    “殿下, 怎么了?”紧跟在她后面的赵嬷嬷问道。

    “你们听,承光殿那边敲钟了, ”雪若看向远处天青色的苍穹,定定地问,“今日朝廷上可是有什么大事吗?”

    赵嬷嬷欠身,笑着回道:“确实有喜事,今日早朝, 那罪臣上官逸的判决已经下来了。”

    一阵风拂起宫装的裙摆, 寒意直往身体里钻, 雪若拢紧了披风, 微微侧头, “哦如何判决的。”

    赵嬷嬷观察着她的表情, 接口又说:“那上官逸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判了五日后斩首。”

    雪若的目光停在远方流动的云上,好半天才点点头,“甚好。”

    说罢瞥了赵嬷嬷一眼,似笑非笑,“嬷嬷对朝堂上的事情也如此关心?”

    赵嬷嬷神色一凛,忙低头回道:“此等大快人心之事,宫内人人都盼着呢。”

    雪若勾了勾嘴角,似会意点头,“原来如此。”赵嬷嬷还要说什么,只听她冷声道:“走吧,太后还等着问安呢!”

    赵嬷嬷立刻闭嘴,刚要迈步,雪若却回过头,看了一眼赵嬷嬷身后的芸儿,诧异道:“芸儿,你哭什么?”

    芸儿抹了抹脸,红着眼睛不甘道:“没有哭,就是风吹了沙子进眼睛里了。”

    雪若转身上前,掏出一方丝帕替她细细擦去泪水,又掰开她的眼皮吹了吹,笑道:“好了,没沙子了。”

    不料芸儿眼泪如落珠一般不停掉下,拉住雪若的手,哽咽道:“殿下,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雪若一愣,喃喃道:“想不起来什么?”

    赵嬷嬷眼锋如刀一般划过来,截断了芸儿后面的话。

    芸儿蓦地想起傅临风昨日对他们说的话,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谁若敢在殿下面前提及半句她与那罪臣的事,立刻打死,绝不轻饶!”

    面对雪若询问的眼神,芸儿吸了吸鼻子,垂眸看向地面,低声道:“奴婢是说殿下想不起来,奴婢有迎风落泪之疾了吗?”

    雪若想了想,叹道:“确实想不起了,如今我这记性是越发不好了。”

    她拉起芸儿的手往前走,抚摸着她的手背,边柔声道:“那你低着些头走,别吹到风了,眼泪打心里来,流泪伤的可是心啊”

    芸儿侧头,望着她平静无波的神情,听着不徐不疾温和的声音,一时百感交集。

    若能永生永世忘记,倒也罢了。

    就怕有一天殿下找回了自己的心,怕是要痛不欲生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

    然而朝堂之上,当傅临风宣布了对凌晔处斩的判决后,大殿内片刻沉寂之后,立刻有大臣出列启奏。

    “臣启君上,昨夜长乐城中出现为上官逸喊冤的传单,传单上说傅丞相与北魏勾结,找人做伪证陷害上官逸在东梁杀害先太子。而做伪证的那个人,原来是个北魏的太监!”

    白发老臣的话语刚落,满朝哗然。

    傅临风面色骤沉,厉声道:“屈阁老,你不要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就可以包庇罪人给本官泼脏水!”

    屈阁老并不看他,而是向着龙案后的齐允轩拱手,沉痛陈词:“君上,北魏近日在边境陈兵数万威胁我国,大有趁我夏州与卑兹罕战事胶着之时坐收渔利,而在此时斩杀抗敌名将,将重挫军心啊!”

    他的学生,礼部侍郎也出列附议,“请君上将作证那人带上殿来对质!”

    “一派胡言,”站傅临风的大臣们立刻有人跳出来,“上官逸的罪证是板上钉钉,尔等竟然想替这样罪大恶极之人翻供吗?”

    “对!左相大人为国鞠躬尽瘁,岂容你们随意质疑?”

    殿上的纷争被齐允轩一记低沉的咳嗽声打断,他脸色发青,撑着手臂坐在龙座上,表情阴晴不定。

    冷冽的目光扫过傅临风,齐允轩清了清喉咙,“左相乃国之重臣,竟然有人胆敢攀诬,孤定要严查不贷!”

    傅临风心头一喜,颔首道:“君上明鉴,臣感激涕零!”

    他侧目瞥过跪在殿前的凌晔,见他神色从容淡定,似乎殿上的争执都与他混不相干,不由心底升起恼怒。

    傅临风心底冷笑,死到临头,倒看你还能强撑到几时?

    “孤对左相忠心深信不疑,他怎会陷害这罪人?”然而,齐允轩话锋一转,“来人,将那作证的李申带上殿来对质!”

    傅临风有些意外,诧异地望向龙座,随即接触到齐允轩淡漠而威严的眼神,让他心中一凛。

    他自然没什么可心虚的。

    当年斥候营人人都知道那些事情是凌晔干的,李申与凌晔那时并无交情,他只是如实作证而已,而且他说凌晔毁了斥候营,让他无家可归,所以愤然出来告发他。

    只是齐允轩竟然会宣李申上殿,让他有些意外。

    这是对他的不信任,还是对他的太信任,他心底说不出的古怪。

    李申很快就被侍卫们带到大殿上,跪在凌晔身前几步远的地方。

    面对传单上受傅临风指使的指控,他矢口否认。

    傅临风神情松了松,冷眼作壁上观。

    有大臣在下面建议,“君上,不如先查实此人是否净身,如确实净身,则可证明他是传单中所言的前北魏太监。”

    傅临风皱了皱眉,一时没有吭声,有些懊悔没有仔细调查李申的来历。

    李申闻言大惊。

    他伏跪在地,瑟瑟发抖,哀求道:“启启禀君上,小人虽然低贱,但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羞辱。”

    齐允轩笑着不以为然:“哪有太监可以随意出宫,这说法在孤看来甚是荒谬,傅爱卿,你说是不是啊?”

    傅临风面色不改,回道:“君上明鉴,都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蓄意诬陷微臣。”

    屈阁老大声冷笑,“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妨一查?”

    他身后又几个大臣附和,另一边亲傅临风的人立刻反驳。

    眼看殿上要再次吵得不可开交,齐允轩为难地问傅临风,“左相,你看,不如就让司礼监一测,也好堵了悠悠众口。”

    傅临风心里有异样的感觉,仍低下头去,“微臣遵命!”

    齐允轩使了个眼色,端木敏就上前要带李申下去检查。

    不料李申刚站起来,哆嗦着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扑通”再次跪倒在地。

    “不必查了,小人小人确实是残缺之身”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两手之间,声音颤抖。

    台下,凌晔看着李申的背影,眼中有复杂的神色。

    傅临风神情一震,李申是个太监?

    他竟然不知道这个事情!写传单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心头顿时升起不详之感。

    在朝臣的一片哗然声中,他脑子快速地转动着,想找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然而,下一刻李申的行为更让他始料未及。

    李申跪着爬到他的脚边,抓住他的袍子哀求道:“傅大人,求你替小人做主,小人已经按照你说的去做了说了,你不能不管小人死活啊!”

    朝中顿时炸开了锅,有恍然大悟怒斥傅临风的,也有替傅临风说话的。

    凌晔默然打量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来。

    傅临风像被毒蛇咬到一样,一脚将李申揣开,怒喝道:“你!你胡说八道,我何时让你说什么了?”

    他气得下意识要拔剑,才发现金殿上未曾佩剑,却听齐允轩也发怒道:“大胆刁民,竟敢红口白牙诬陷左相大人,还不拖下去打死!”

    李申一听要打死自己,吓得顾不得什么,受了刺激一般,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再次抱住傅临风的大腿,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响彻整个大殿。

    “傅大人,求你救救小人,你答应给的银子小人还没收到,眼下连命都要保不住了,救命啊!”

    傅临风一时挣脱不了,怒极反笑,“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李申抬头,一脸无辜,“是大人您啊!”

    傅临风气得说不出话来,瞠目欲裂,恨不得立刻掐死他。

    屈阁老等人一见此景,振奋不已,纷纷呵斥李申把实话说出来,会向君上求情饶他不死。

    傅临风愤怒抬头,指望齐允轩唤人将李申拖下去,不料齐允轩低着头小声咳嗽,并不发声。

    李申在几个大臣的威逼下,才吞吞吐吐招供:“小人确是北魏宫中一名内侍奉主子之命潜入东梁斥候营,斥候营被剿灭后小人无处可去,仍旧潜伏在废弃的营地。”

    “不久前,小人突然接到主子密令,前往夏州与傅大人接头,傅大人许诺小人重金,让小人按照他所说的在金殿上指证上官逸。”

    屈阁老追问道:“如此说来,你先前所做的都是伪证,刺杀前太子和犯下东梁灭门案的不是上官逸?”

    李申不敢抬头,唯唯诺诺道:“小人从未在斥候营见过此人”他用手指向跪在身后的凌晔。

    “供词都是傅大人事先编好给小人的”

    “你的主子是谁?”屈阁老厉声道。

    李申怯然看了一眼傅临风,鼓起勇气道:“北北魏太子,符凌止”

    一石激起千层浪,而今日的承光殿上仿佛千万碎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汹涌波涛。

    傅临风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头对上凌晔迥然有神的目光,忽然明白了。

    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

    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歪着头,双手用力拍了三下。

    众大臣还来不及唏嘘感叹,就被全副武装闯入的禁卫军震慑住了。

    “临风,这是怎么回事?”齐允轩变色,连忙问道,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房赟立刻拔剑上前护住他。

    禁卫军将大殿团团围住,虎视眈眈地看着众臣。

    傅临风并不回答齐允轩的问话,他从为首的禁卫军将领手中接过宝剑,指着凌晔朗声道:“是上官逸收买了这个人,欺君罔上颠倒黑白,大殿之上妖言惑众,危及君上安危,罪大当诛!”

    一直沉默不语的凌晔终于开口:“颠倒黑白的是谁,想必各位大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了,傅临风你何必狗急跳墙?”

    傅临风有一瞬间的恼怒,随即眼中闪过狠毒的光,拔出宝剑就往凌晔胸口刺来。

    跪在凌晔前测的李申见状,神色剧变,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挡剑。

    凌晔锐利的眼锋扫过来,里面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不要动,他在试探你!

    只要李申露出半分护着凌晔的举动,就坐实了两人串通一气,他方才指认傅临风的供词就全然作废了。

    李申立即收住动作,眼中却克制不住焦急。

    凌晔抬起下巴,对着迎面而来的剑光,丝毫没有惧色。

    傅临风的剑最终划了个弧度,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凌晔勾了勾唇,笑容中有了轻蔑的意味。

    “叛国逆臣,胆敢胡言乱语!”傅临风咬牙道。

    “傅临风,殿前带剑,你你这是要造反吗?”屈阁老怒斥道。

    话音未落,就见剑光一闪,下一秒傅临风一剑捅穿了屈阁老的胸膛。

    只听屈阁老一声惨叫,殿内惊呼过后霎时安静,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鲜血顺着剑流淌下来,滴落在金砖上。

    他猛地拔出宝剑,年迈的老臣重重地摔倒在地,当场毙命,再无声息。

    凌晔心底低叹,闭上了眼睛。

    傅临风眼中泛起血色,一脚踏在高处的台阶上,声冷如铁:“屈阁老襄助逆贼,当殿谋逆,傅某今日为君除害,还有谁想步他的后尘吗?”

    紫宸宫内五千禁卫军,宫外三十里驻扎的五万兵马都是他的人,各地藩王也纷纷投诚。

    隐忍布局多年,如今他有何惧?

    既然以礼相待,这些迂腐老臣不买账,那就杀鸡儆猴,绝不手软!

    “傅大人,君上在此,不得无礼!”房赟喝道。

    他身后的齐允轩脸色青白,握在龙案上的拳头微微发颤。

    傅临风侧目斜昵了齐允轩方向一眼,不以为意,“房将军差矣,我正在守护君上的安危!”

    森冷的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重臣,见无人开口,他冷笑着表示满意。

    转头蓦然看向李申,伸出手指:“将此人带下去关押,我就不信严刑拷打,问不出幕后指使人!”。

    禁卫军答应着,就要上来抓李申,傅临风忽听到身后齐允轩的声音响起:“临风,等一下!”

    一声“临风”让持剑的手蓦地一顿,宝剑停在半空中,他转过头去,“君上有何吩咐?”

    齐允轩撑着龙案站起来,“你忘了孤方才的话了?”

    傅临风不解,“君上指的是?”

    齐允轩脸色冷下来,寒光凛凛地看着李申:“孤方才说,此人竟敢诬陷当朝丞相,罪无可赦,死不足惜!”

    傅临风收剑,神色稍缓,仍旧阴恻恻地盯着齐允轩,冷笑了一下,“那依君上看,要如何处置此人?”

    齐允轩指着李申断然道:“房赟,立刻将此人斩杀于殿前!”

    房赟一怔,抬头与齐允轩对视片刻,颔首沉重道:“属下遵命!”

    他知道这是君上故意在考验自己的忠诚,他别无选择。

    房赟拖着沉重的铁剑,缓缓向李申走去,每一步都有些艰难。

    李申此时一改方才的怯懦和战战兢兢,反而坐直了身体,神情坦然地迎接着死亡的到来。

    凌晔心中悲痛,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能力救李申了。

    李申背后是一座九龙衔珠的烛台,他的身影笼在黄色的光晕中,将目光投向凌晔,眼中有着平静而温暖的笑意。

    他不动声色地拉起自己的衣袖,凌晔看到他手臂上露出来不显眼的刺青,是凤尾兰的形状。

    凤尾兰,向阳而生的花,父王为他培养的每一个死士的身上都有这个刺青。

    只因他名字中的“晔”字代表着阳光,每一株不起眼的凤尾兰,都只为他而活。

    李申从潜伏在斥候营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他。

    他是自愿成为死士的,只因在冰冷的禁宫里,那个因为净身而半死不活的小太监,被还是孩子的五王子悉心照料几日,捡回了一条命。

    生下来只尝过苦的人,只要有人给他一点点甜,就足以填满他的整个人生,他愿意付出余生来报答。

    哪怕到死,被守护的那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但这就是死士的宿命。

    原来李申对他的当庭指证,是孤注一掷的舍命相救。

    凌晔牙根紧了紧,有酸涩刺痛的液体缓缓流过喉间。

    “得罪了”房赟站着李申面前,说罢他拔出长剑,猛然刺向李申的胸口。

    凌晔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炸开,眼前血雾飞扬,李申一声都没有吭,就倒了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李申抽搐的身体,和他身上汩汩冒血的血洞

    片刻之后,禁卫军将领上前探了李申的鼻息,向傅临风禀告:“大人,他死了!”

    傅临风转身,拱手向齐允轩施礼:“君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单膝跪地,殿内的禁卫军也随着跪倒,紧接着是所有的大臣,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片。

    一声声的“三呼万岁”,齐允轩缓慢地,失神地坐了下去,双手摸索着扶稳了龙椅。

    下了朝,傅临风换下了沾血的官袍,穿了一身宝蓝色常服,兴匆匆赶往燕熙宫。

    听说公主在休息,他一路径直往寝殿走。

    “左相大人,殿下睡了”芸儿想在门口阻拦他,被不知道哪里跳出来的赵嬷嬷一把拽住,芸儿纤弱无法挣脱膀圆腰粗的妇人,一路挣扎一路被拉走了。

    傅临风推门进去,入眼一道水晶珠帘,雪若正和衣倚在帘后的软塌上,鬓发微散,露着半边脸,漆黑的睫毛低垂,粉面剔透有种不真实的美。

    他凝神看了她一会,只觉得无法自制,将她揽进怀中,迟疑了一下,低头吻了下她的眉心。

    将她轻轻抱起,雪若安静地伏在他胸前,他只觉手中的身体柔软轻盈,闻着她发间衣裙上的淡淡清香,熏然欲醉。

    亲自将她抱上床,亲手替她脱了外衫。

    除去她的丝履时,他灼热的目光停留在那洁白而纤细的脚腕上,从未离她如此近过,只觉得一阵阵晕眩。

    他稳了稳心神,把被子给她盖上时触碰到肩头,指端的热力直透薄如蝉翼的外衫。

    雪若在梦中似有察觉,翻了个身,把背对向他。

    傅临风想起不日后的两件喜事,顿觉心满意足人生圆满,他在床边坐了良久,才起身离去。

    听到脚步远去,雪若睁开眼,目光冷漠古怪。

    探情

    傍晚时分, 傅临风再次造访燕熙宫,正在院子里指挥宫女们洒扫的赵嬷嬷立刻迎了上来,告诉他殿下已经醒了。

    她屏退其余下人, 上前堆着笑, 低声对傅临风道:“丞相大人,大喜事啊!”

    傅临风眉峰微挑, 停下脚步,“何事?”

    “今日奴婢陪公子殿下去觐见太后,在太后的劝说下,殿下已经同意了您定的婚期,就在六日之后。”

    傅临风喜上眉梢, “当真?”

    “当真,千真万确。”赵嬷嬷想了想, 又接口:“不过殿下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傅临风一顿,“发生什么事了?”

    赵嬷嬷向四周看看, 压低嗓子,“只因在回宫的路上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傅临风面色沉下来,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哦?什么闲言碎语?”

    “有两个司礼监的小太监在嚼舌根,不巧被殿下路过听了个正着。”

    傅临风眼神蓦地锐利, 寒声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赵嬷嬷心内一慌, 有些结巴:“就是殿下与那上官逸的事情, 其实也没有说太多, 就被奴婢给喝止。但殿下当时就板了脸, 一言不发地回了宫。”

    傅临风心头略松, 神色缓和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赵嬷嬷刚要退下, 又被他叫住,淡淡问道:“这燕熙宫里其他人你可看紧了些,提防他们在殿下面前说些不该说的。”

    “奴婢日夜盯着这些人,像芸儿、小福子那几个人,无事都不让他们进正殿,况且这宫里宫外的守卫都是大人亲自安排的,您放宽心!”赵嬷嬷拍着胸脯保证。

    傅临风点头,赵嬷嬷又颇为自得道:“我看殿下与芸儿他们也不甚亲近,有事倒与奴婢说得多些。”

    傅临风脚步一顿,皱眉沉吟片刻,随即摆手让赵嬷嬷退下。

    虽说大巫师抹去殿下与那凌晔有关的所有记忆,为何她连性子都变了。

    她向来热爱自由,最厌恶被人拘管和安排,原本担心她容不下自己安排进来的赵嬷嬷,可是

    难道她在刻意委屈求全?

    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心头顿时警觉。

    走进内殿的时候,看到雪若正独自逗着金丝笼里的栗鼠玩,脸上并不见赵嬷嬷说的不开心。

    她把手中的胡萝卜条伸进笼子,栗鼠立刻用胖乎乎的爪子接过胡萝卜,“嘎吱嘎吱”吃得脆响,雪若目不转睛地盯着黍鼠,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傅临风背着手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才低声咳了一下。

    听到声响,雪若转头,笑道,“这宫里的下人们越发惫懒了,左相大人来了都无人通报。”

    “是我让他们不要通报,免得打搅殿下。”傅临风温声回道。

    他弯下腰,饶有兴趣地伸出一个手指,挠了挠栗鼠肥肥的肚皮,立刻被栗鼠伸爪打掉。

    他被栗鼠逗得哈哈大笑,“这个小东西看上去十分可爱,只是这么大的笼子只住它一个,未免有些孤单了,我让人再送一只过来吧。”

    雪若摇头,“不必了,栗鼠寿命有限,又傻又专情,若再送过来一只培养了感情,到时又要分离,不定连那只也活不了。”

    她说的很轻很慢,语气波澜不惊,可是听在傅临风耳中,却莫名有些扎心。

    “对了,今日早朝可有什么新鲜事吗?”雪若用手抚摸着栗鼠的脑袋,漫不经心的问。

    傅临风眼中疑云骤起,不动声色笑道:“君上在殿上判处上官逸斩刑,五日后行刑。”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雪若的脸,雪若漆黑的眸子定住不动,半天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沉静的笑容:“王兄圣明。”她咬了咬牙,“若不严惩那贼人,本宫必要去讨还公道!”

    这笑如同窗外冬日淡薄的日光转瞬消逝,她咬牙一字一句道:“天道轮回,善恶有报,真是罪有应得!”

    “今日在大殿上还发生了一件事儿。”傅临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步步紧逼。

    “哦,什么事儿?”雪若漠然垂下眼眸,打开笼子,将栗鼠抱出来,放在膝头轻轻抚摸。

    “那个指证上官逸的李申居然在大殿上翻供,原来他竟是与那罪人一伙的,故意假意作证,还存心诬陷下官。”

    “哦?”雪若手指一顿,“竟有此事”她眨了眨眼睛,“那后来如何了?”

    傅临风没有掩饰心里的得意,“所幸君上明察秋毫,不受妖言蛊惑,派房将军将此人当殿斩杀!”

    “啊!”雪若突然低叫了一声。

    傅临风心头一沉,目光犀利地看着她。

    雪若的指尖上浮起米粒大小的血珠,她气鼓鼓地龙猫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不知好歹的畜生,竟然敢咬我!”

    傅临风关切道:“让我看看。”说着拉住她的手,查看上面的伤口,轻声道:“疼吗?”

    雪若摇头,“不疼。”

    傅临风指着她怀里的栗鼠,板着脸批评:“你这个小坏蛋,是不是把殿下的手当胡萝卜了?!”

    栗鼠被他吓住,瞪着委屈的小眼睛,瘪瘪嘴,“吱吱”哭着就往雪若怀里钻。

    雪若“扑哧”笑出来,忙搂住栗鼠圆鼓鼓的身体,摸了把它的圆脑袋,哄道:“好了好了,我不怪你了,别气了。”

    傅临风用桌上的丝帕小心地将雪若指尖的血擦去。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那个指认上官逸的人又翻供了?”雪若一边摸着栗鼠,随口道。

    傅临风眯着眼睛,神色不动,“是的,不过他已经被当殿正法了。”

    “真是个蠢人!帮着那罪人,又怎么会有好下场?”雪若冷笑道。

    虽然她一直以“罪人”来称呼凌晔,但从她嘴里说出与凌晔相关的任何话,都让傅临风感到不适。

    雪若柳眉一横,抱着黍鼠语带娇嗔:“你无端说这些事情干嘛,看把我们小乖乖吓成这样。”

    傅临风望着她眸色深沉,笑道,“是我不好,我们二人独处时不该提那些”

    他捏了下她的手,声音低下去,用了极温柔的语气。

    雪若却盯着他的手上的纱布:“临风,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傅临风心里蓦地柔软,胸中的坚冰消融成汤汤春水,将裹着纱布的手缩进袖子里,“不碍事了,多谢殿下关心。”

    他迟疑了一下,忽怔然道:“雪若,谢谢你。”

    “谢我什么?”雪若抬眸,眼神明澈。

    雪若回宫那日,他兴冲冲地前去燕熙宫相见,雪若见他转头就走,他心急拉住她的胳膊,谁知她从袖子拿出一把匕首,反手就扎穿了他的掌心。

    他认得那把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在那个时空,是十三不舍得离身之物。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叫我的名字?”她血红着眼睛怒斥。

    那一刻,他浑身冰冷僵硬,心底的痛盖过了掌上的刺骨伤。

    傅临风回神,动容望她,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激动。“雪若,我听说了,你答应婚期。”

    “雪若”二字在唇齿间轻轻辗过,珍贵又怜惜,让人感慨万千。

    她果然已经把符凌晔从记忆深处完全抹去了。

    雪落笑了笑,将黍鼠放进笼子里,小心地关好门。

    “也许应该我谢你才对,堂堂的丞相大人愿意娶我这么一个名声不怎样的女子。”她淡淡道。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傅临风脸色一沉,“可是因为今天那两个嚼舌根子的奴才惹你不高兴了?我这就派侍卫将他们都杀了,给你出气!“”

    “算了,赵嬷嬷已经罚他们跪了三个时辰了,如今宫内外已经流言纷纷,若再杀了他们,定有人会说我心虚灭口,要堵住世人的悠悠之口。”雪落平静地说。

    她自嘲笑笑,感伤道:“不过他们说的也不错,我确实被那罪人掳去过。在世人眼里,我与他之间有着ι兲??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今就算嫁给你,只怕也会拖累你的名声。”

    “雪若,我不介意。”傅临风不觉握紧她的手。

    雪若脸色发白,苦笑:“可是我介意。”

    她眼神漆黑,眸光坚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恨不能手刃那人,为王室、为自己讨一个清白名声!”

    傅临风心头一震,还想再说什么,雪若却站了起来,说有点累了想去歇着。

    几个时辰后,当傅临风再次来到燕熙宫时,雪若正在后面的庭院里练习射箭。

    “雪若,我有办法了!”他高兴地说。

    雪若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办法”

    傅临风压低眉眼,神采飞扬,“我有办法既可以处死上官逸,又可以让你与他从此划清界限,维护王室的清名。”

    雪若将弓拉圆,“嗖”地一声,羽箭正中靶心。

    “好箭法!”傅临风鼓掌赞叹。

    雪若笑着抹去额头的汗珠,“这还不是你这个师父教的箭法,你这是变着法子来夸自己吗?”

    傅临风低头咳了咳,讪讪地赔笑。

    暗自心喜,她果然把符凌晔与她之间发生的事情,都替换成了自己。

    “对了,”雪若转头看他,“你刚才说什么办法来着?”

    次日,长乐城内外沸沸扬扬地流传着两条重磅消息。

    第一条,叛国罪臣上官逸的斩刑改为箭刑,由昭月公主亲自执行。

    第二条,昭月公主下嫁当朝丞相傅临风,成亲日就在处决上官逸的次日。

    断头饭

    距离长乐二百多里外的边陲, 上官逸被判死刑的消息传到了宁南军中,为前主将鸣不平的激愤之情迅速地在三军中弥漫开来。

    “上官大人为夏州出生入死,浴血奋战, 竟然被诬陷为叛国罪人处死, 还有没有天理公道?”

    “是!说大人通敌谋逆,他若是要谋逆, 当年重兵在握的时候反了,现在的天下恐怕早就不姓齐了!”

    “连大人这样的忠臣良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兄弟们为朝廷卖命,还有什么出路?”

    “他娘的,老子看不下去了, 干脆反了得了,我们杀去长乐把法场劫了, 救出上官大人!”

    元裴重重拍了一下桌案。

    “住嘴!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也是你等可以说的?”

    军帐内骤然安静下来。

    为首的副将瞄了眼元裴铁青的脸, 略微调整了一下表情,语气仍有些忿忿:“王爷,我们都是粗人,话糙理不糙。听说如今朝廷都被那个姓傅的操控了,连君上都拿他没办法, 他早就看我们这些骁骑营旧部不顺眼了, 迟早要对付我们的。”

    旁边的络腮胡子将领也补充道, “是啊, 北魏近日在北疆屯兵十万大军, 傅临风串通北魏, 挟天子以令诸侯,眼下除了咱们宁南王军外, 其余六大藩王都被迫投诚了。”

    先前开口的副将接着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揭竿而起,我们宁南军好歹也曾经是夏州最厉害的王军,干脆一鼓作气打到长乐把大人救下来,将傅临风这个祸害铲除了。”

    元裴冷笑:“我们往长乐打,扔了宁阳城不管了,拱手送给卑兹汗人吗?”

    他声音蓦地严厉:“连卑兹汗长毛贼都打不过,还想着造反?”

    自从上官逸的判决传来,军心动荡,将士们都无心应战,卑兹汗趁机连夺数城,军中一片颓靡之气。

    听了他的话,军帐中沉默下来,方才积极发言的几人都垂头不言,面露愧色。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王这些年殚精竭虑才将骁骑营和镇北军的主力保存下来,你们脑子一热做蠢事,难道不是给傅临风送上剿灭宁南军的理由吗?!”

    他的声音如铁石般坚硬,却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比你们每一个人都想救上官大人,但我相信,大人一定不希望我们冲动行事,落入他人陷阱。”

    元裴摆了摆手,“与其在这里抱怨,不如想着怎样夺回被卑兹罕攻占的城池!都下去!”

    军帐内的将领们不敢多言,讪讪退了下去。

    元裴转头看向军帐一侧端坐着,一直默不作声的余彦。

    “余将军,卑兹罕很快会再度攻来”元裴思忖着问,有些为难,“可否请你们的两万暗军襄助宁南军退敌?”

    余彦看了眼元裴,“无少主本人的指令,谁都无法调动暗军。”

    元裴抿唇,不再言语,好一会才轻声问道:“余将军方才神色郁郁,可是在想着营救上官大人的事情?”

    余彦摇头,“那日天牢劫狱失败,临别时少主关照,不许我们再尝试救他。”

    “他说若他身死,便就地解散所有死士和暗军”

    他抬手抹了抹眼角,竭力使自己平静,“少主为自己选了这样一条路,从此都要活在世人的口诛笔伐中。宁南军中尚有为他鸣不平之人。可是若干年后,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他曾经为夏州付出的一切?”

    元裴仰头,喉间酸涩,“大人一直受寒毒折磨,他自知命不久矣,不愿意再连累任何人,故情愿以上官逸的身份离开人世,让自己真实的身份永远被遗忘和掩埋。”

    余彦忽然握拳砸在桌上,“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公主殿下会亲自对他处刑。她怎会如此狠毒,难道因为大人要与她和离,她便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夫吗?”

    “余将军慎言!”元裴打断他,目光幽深悲悯,“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心道余彦是大人的暗卫首领,他不了解公主殿下有所误会也是正常,但他是一路见证他们二人的感情的,但长乐通报不会作假,使他的反驳变得无力。

    正如大人走前再三关照,时局动荡,他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傅临风正好将叛乱的罪名扣在宁南军头上。

    余彦冷笑,“三日后就要行刑,到那时让我们拭目以待!”

    三日后……听着他的话语,元裴的目光穿过的军帐被风吹开的大门,看向了远处的青天白云。

    这一刻,他仿佛能感觉到时光缓缓走过刻度,将天牢中那人的生命一步步推向尽头,想到这里,心口阵阵发紧。

    *

    在紫宸宫中最高之处,钦天阁的星空台,散发白袍的异族男子正凝神眺望苍穹。

    身后穿来轻甲和衣料摩擦的声音,大巫师侧头,只见守卫们齐刷刷地行礼。

    傅临风拎着锦袍下摆,从台阶下缓步走上来。

    “大巫师,可从星象中看到了什么?”傅临风问道,他神色轻松,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

    几日前,傅临风代齐允轩下旨驱逐了玉阳子,遣禁卫军将钦天阁层层把守起来。

    大巫师神色凝重地望向东南方向,“你看那里,孤狼星再现,众星黯然失色,天生异象,必有大事发生。你可记得八年前那个夜晚的星象,与今日简直一模一样。”

    傅临风心内一沉。

    那次孤狼星现世,还是苏辰的符凌晔横空出世,杀了斥候营营主,剑挑四大堂主,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后接管了斥候营。

    他冷笑一声,“符凌晔如今已不足为惧,后日便是他的行刑之日,若孤狼是他的命星,此刻定然黯沉无比。就算孤狼星再度出现,大巫师又怎知指的是同一人?”

    他伸出两指,悠然整理了一下衣襟,意气风发,“如今在下手握重权,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等闲为之。难道此番这孤狼星未必不是暗示紫宸宫即将易主?”

    数年图谋,一朝功成,既登九五之巅,为何他就不能是那颗扭转乾坤的孤狼星。

    大巫师表情高深莫测,“这次的确不一样,孤狼星比八年前更加闪亮,但却透露着强弩之末,盛极转衰的陨落之势”

    傅临风面色微寒,随即不以为然道:“星象之说,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

    他向前几步,面对繁星点点的蓝黑色天幕张开双臂,意气风发道:“我不会忘了当年结盟时的承诺,我要让殷离族人重返夏州,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让巫族的人重见天日,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阳光下行走。”

    大巫师心潮涌动,看着他的背影,又不无担忧道:“你考虑清楚了,真的要娶公主殿下?难道不怕她有朝一日恢复记忆,杀了你吗?”

    傅临风依旧面对黑夜,没有回头。

    唇边渐渐有了笑意,他坚定道:“我要娶她!当她还是个这么高的小姑娘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

    他转过身来,用手比划了个在胸口以下的高度,目光变得柔软,“我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就算她有天恢复记忆,也丧失了杀我的能力。”

    大巫师轻笑,不予置评,“明日起我要闭关修炼十日,这期间可帮不上你忙了。”

    傅临风点头,“你要的东西已经替你都准备好了,大巫师尽可放心闭关。”

    大巫师面露忧色,沉吟道:“我现在唯一不放心的是那个人与我拥有同样力量的那人”

    “你说鬼神医?”

    “不错。”

    傅临风不以为意,“上次他被我们抓捕时受了不轻的伤,虽然被他侥幸逃走,想来一把年纪估计也活不了几日,不必在意。”

    大巫师神情模辩,干裂的唇抿起,面容益发沧桑,长久地陷入沉默中。

    傅临风从钦天阁出来时,他的贴身侍卫吕蒙上前禀告:“大人,那个商人何大富一直在府上等您回去,好像要向您辞行。”

    “哦?”傅临风有些诧异,淡声道:“知道了。”心情莫名轻松起来。

    他跳上马车匆匆回府,进门时,何大富已经在丞相府里吃了几轮茶,磕着瓜子与管家聊了半日天了。

    数次进京用钱财开路,何大富俨然成了丞相府的常客。

    见傅临风回府,何大富忙起身,端正衣襟恭敬行礼。

    他说收到家中急报母亲病重,明日就要动身赶回平临了,深憾无法参加丞相大人与公主的大婚了。

    傅临风怔了怔,随即温和地关心了他母亲的情况,何大富边回答边抹眼泪,说恐怕凶多吉少。

    傅临风好言宽慰几句。

    何大富令手下抬上来一箱珍宝,说是自己给丞相大婚的贺礼,聊表一点心意。

    他此次进京已经向傅临风资助了十车金银,数十个沉甸甸的箱子直接抬进丞相府,此番再度献出珍宝贺礼,傅临风脸上的笑意更深。

    将贺礼收下后,傅临风亲笔写了通关令纸给何大富助他顺利返乡。

    何大富拿了令纸感激不尽,说这次回平临,还带了几车在京城采购的商品,一路上免不得各种盘查。

    傅临风微笑:“有了本官亲笔令纸,没有人敢盘查你,夏州境内可畅通无阻!”

    *

    第二日,赵嬷嬷在内殿服侍雪若试穿婚礼的喜服。

    面对镜子里身穿红妆的丽人,赵嬷嬷啧啧赞叹:“殿下穿着大红喜服,更衬得雪肌花容,倾国倾城啊!”

    雪若有些心不在焉:“这两日怎么没见芸儿?”

    赵嬷嬷道:“芸儿姑娘粗手粗脚,昨日端茶还打碎了个琉璃盏,我让她去院子找到杂活干干。”

    雪若轻笑,“她就是从小被我惯的,又娇气又不会干活,还特别怕疼,上次绣花扎到手,叫唤了半天。”

    “也就是殿下您待下人好,在其他那些娘娘宫里,芸儿姑娘这样可要吃苦头了。”赵嬷嬷酸溜溜道。

    雪若将喜服脱下扔在凳上,淡淡道:“烦劳嬷嬷去请傅丞相过来,我有话同他说。”

    赵嬷嬷一听殿下千年难得主动找丞相一回,顿时眉开眼笑:“好好,老奴这就去请丞相。”

    殿外庭院一角的耳房里热气腾腾,灶台上正滚着一小锅粥,芸儿手执一柄菜刀,不住地剁在砧板上的一条死鱼上。

    “砍死你,砍死你,你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她一边剁,一边骂道。

    小福子从门外探进头来,低声咳了一下,问:“这鱼跟你有仇?都快粉身碎骨了!”

    芸儿瞥了他一样,不再吭声,咬着唇继续剁在鱼背上。

    “啊呀,你恨傅临风,也不要拿鱼出气啊。”小福子夺过她手里的菜刀,压低了声音,“粥都滚了这么久,鱼片还没下去,你忘了左先生嘱咐,要好生照顾殿下的身子了?”

    芸儿蹲在一旁的墙角,抱着膝盖,赌气道:“现在宫里哪一处不是傅临风的眼线,连君上都被他挟制起来,左先生也进不了宫,不知道他怎样了。”

    她的鼻子慢慢发红,一抽一抽地说:“他竟然让殿下亲手杀了自己心爱之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残忍的人?”

    “嘘!”小福子往外面看了一眼,手里利索地片着鱼片:“你少说两句吧,眼下我们能活着都不容易了。”

    忽然听到赵嬷嬷在外面唤芸儿,芸儿与小福子对望一眼,警惕道:“她又要搞什么花样了?”

    她忙抹了抹脸,又拍拍裙子,整理了一下才走出去和赵嬷嬷打招呼。

    “殿下叫你进殿去,想与你说几句话。”赵嬷嬷笑眯眯道,说完她自己带着两个宫女往外走。

    芸儿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有点懵,心道今天怎么回事,终于肯放我与殿下单独见面了。

    她顾不得多想,立刻一溜小跑往内殿去了。

    *

    当天晚上,狱卒从雕花食盒里取出了数样精致的小菜、一壶酒和一碗白饭,对着凌晔道:“这是上头赏赐的,吃了这碗断头饭,天明之后就准备上路吧。”

    牢房内忽然亮起来,几个侍卫举着灯笼恭敬地在门外排开两边,傅临风一身锦袍阔步走了进来。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凌晔,缓缓道:“菜还算可口吗?”

    凌晔看了他一眼,端坐不动,淡然微笑:“双手不便,看过即吃过吧,好歹跟你道声谢。”

    傅临风轻“哦”了一声,勾了勾嘴角,面露遗憾,“忘了你手废了,尝不到美味佳肴,太可惜了。”

    他似笑非笑,意味深长,“不过你不必谢我,因为这些都与我无关,而是有人替你准备的”

    说着,他让开了身体。

    凌晔抬眸,眉心微动。

    他看到了傅临风身后站立的雪若。

    她披着白狐裘披风,黑发红唇十分醒目,只是眼眸中淡漠如同古井中的水,寒冷、看不到半点生气。

    镇魂之链

    牢狱中的空气潮湿, 略带霉味,隔着摇曳的烛光,两人静静地望着彼此。

    只是片刻的寂静, 却好像一生那么长久。

    凌晔率先开口, 唇边有浅淡的微笑,“多谢殿下恩赐美食, 想必十分可口。”

    雪若拢着披风,在几步开外站立不动,声音无波无澜,“上官大人此时尚能谈笑风生,不免令人佩服。”

    听她叫自己“上官大人”的那一瞬间, 凌晔有回到两年前在紫宸宫初见她时的错觉。

    那时在殿外相遇时,她也是这样唤他, 脸上的陌生和戒备与此刻如出一辙。

    见他恍神,雪若眸光冷了下去, 微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道:“想必你已知晓,明日由本宫亲自对你执箭刑”

    凌晔平静地看着她,眼中微动。

    “得左相亲传,本宫虽对自己箭法颇为自信”雪若转头望向傅临风, 傅临风忙会意点头。

    凌晔抬眸, 听清了她的话, 唇角逸出一抹凉薄的笑意。

    “但也不会让你受太多苦, ” 她低头, 轻抚刚上了鲜红蔻丹的指甲, “箭头淬了毒,即使一箭未中要害, 也不必担忧。”

    凌晔颔首,“多谢殿□□恤罪臣。”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却始终没有看他。

    她冷笑了下,缓声道:“明日生死殊途,今夜本宫与傅丞相特来相送。”

    傅临风背着手,站在雪若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二人。

    “哦…”凌晔盯着她的眼睛,她开口闭口不离傅临风,凌晔脸上却缓缓浮现苦笑,“殿下重情,罪臣感激涕零。”

    平常的一句话,傅临风挑眉,心里有根刺扎了一下。

    “住嘴!”雪若蓦地打断凌晔的话,面若寒霜,“上官逸,本宫与你何曾有情,不要太看得起自己。如今本宫不惜手染鲜血,也要亲自将你正法,正是向世人表明王室对待叛国逆贼的立场!”

    一番话说得正义凛然,凌晔怔然望着她,脸色白得几欲透明。

    他缓缓点头,声音微哑,“殿下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雪若长叹了一声,一句话仿佛从肺腑之中幽幽而来,“愿你此去不堕地府,早日投胎,重新做人。”

    傅临风松开了一直捏着袖口的手,肩膀松弛下去。

    “不堕地府,重新做人”凌晔眼神空茫,笑容苍白,“多谢殿下良言,”

    他抬眸,静静望她:“还请殿下保重玉体,只要殿下平安顺遂,在下便可含笑九泉。”

    雪若微怔,有一瞬的失神,幽幽道:“上官逸,明日之后,本宫便可平安顺遂。”

    凌晔恭敬颔首,看向地面,“在下定当成全殿下所想。”

    雪若看着他,语气略和缓:“既如此,我有一物相赠于你。”

    凌晔怔住,不解地看着她。

    雪若拨开披风,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傅临风从袖子取出亮闪闪的一物,轻轻放在她掌心上。

    原来是一条银制链条,中间连着一块刻有符咒的鸡血石。

    前日雪若听闻要她亲手处决上官逸,吓得惊惶难安,她说自己没杀过人,说自己怕鬼,怕上官逸找她索命,犹豫着不敢答应。

    后来,赵嬷嬷从宫外找高人请了这个带有符咒的鸡血石,交给傅临风。

    高人说,链子上的是镇魂石,犯人带上此物上路,死后便不会化为厉鬼,向杀他的人索命。

    雪若得了这镇魂链如获至宝,终于同意亲自上刑场执刑,向世人证明自己与上官逸没有瓜葛,反而恨他入骨。

    为此,她还去靶场练了几回箭,傅临风发现她的箭术十分精湛,既欣慰放心,又有些微酸。

    纵然她已经忘了跟符凌晔有关的记忆,但箭术这样的技能已经变成了身体本能,他只恨不能跳进回忆里,把所有符凌晔渗透进她生活的点滴都统统抹去。

    雪若将链子挂在手上,鸡血石在烛光下发出幽诡的红光,“你戴着它上路吧。”

    凌晔讶然,“这这是什么?”

    雪若平静道:“这是可助你超生之物。”

    她把链子交给狱卒,狱卒上前要套在凌晔脖子上,凌晔下意识地躲了下。

    “上官逸,戴上它吧。” 雪若从狱卒手中接过链子,缓缓走上前,“明日之后,你我恩怨两讫,死生不复相见!”

    此话如同咒语一般,凌晔五雷击顶,颓然垂眸,不再抗拒。

    雪若亲手将链子套在了他的脖间。

    做完这一切,雪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大的囚室里只剩下傅临风与凌晔两人相对。

    “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吧?”傅临风嗤笑,压低看上去锐利的眉眼,“让殿下送你上路,是我对你最大的仁慈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凌晔愤怒道。

    傅临风侧头,轻拂去衣袍上的灰尘,“替她做出正确的选择,忘掉一些无谓的人和事罢了!”

    他冷锐地看向凌晔,“从今往后,她身边那个位置,只能有我一人。”

    凌晔呆坐无言,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曾在窥灵镜里无数次看过雪若的余生,在他死之后,她仍然在王宫中过着安逸愉快的生活。

    原来原来如同鬼神医曾抹去他的记忆那样,雪若也被人抹去了记忆。

    那些与他相关的全部回忆,都像泡沫一样在她脑海中逐一破灭、消散

    原来如此这样也好。

    凌晔抽回神思,冷冷地看着他,“德不配位必有灾祸,你会被自己的野心葬送的。”

    见他没有想象中的悲愤欲绝,傅临风有些失望,遂仰头大笑,“明日就要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是你,就让你此刻呈一下口舌之快,也是无妨。”

    凌晔意味深长地微笑,“傅临风,这个谐音的名字想必是符凌止给你取的吧,提醒你永远是北魏王室的一条狗吗?”

    傅临风变色,咬牙沉默了一瞬,在袖中握紧了拳头,“符凌晔,你不要太嚣张!”

    凌晔看着他,不徐不疾地说,“你真的以为符凌止会助殷离族侵占中州吗?他不过是利用你控制夏州罢了。你或许不知道,符凌止儿时伴读就是在殷离□□中被杀,他内心痛恨一切异族,等他完全掌控夏州,便是清除殷离人之时。”

    傅临风避开他的目光,以掩饰内心的动摇和慌张,他看着牢房内一角的地上,恨声道:“死到临头还想挑拨离间,当初若不是你残暴镇压,殷离族人怎么会死伤惨重,我全家几乎都死在最后那一战里符凌晔,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他双目发赤,声音沙哑,“我恨不能剥你皮,饮你血,我曾对天神发誓,定要诛杀你报血海深仇。”

    凌晔正色道:“殷离人原本可与中州百姓和平共处,可惜你们贪婪无耻,欺压、驱逐中州百姓,当时我奉命剿灭乃天道人心所向,问心无愧。”

    他垂下眼眸,声音有些黯然,“尽管如此,但对于你家人的境遇我很抱歉,我们站在不同的立场,战事无情,刀枪无眼。”

    “抱歉?我不用你的道歉。”傅临风古怪地笑了下,他眼神蓦然亮起,悲怆而兴奋,“如今我已经达成当日誓言,能亲眼看到你失去所有,死在心爱女人之手,这是多么快意的一件事啊!”

    凌晔怜悯地望着他,“你眼下拥有的都是借助北魏之力获得的,你可知当日剿灭殷离族最后一战,城池久攻不下,盛夏军中痢疾爆发兵力受挫,是北魏那边传来的情报,又派了两万精兵扮成夏州军,才一举攻破城池。”

    他眸光深邃,“这些,都是符凌止的授意,他没有跟你说过吧?”

    傅临风身体晃了晃,勉强站稳,喃喃道:“死到临头,你还在妖言惑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过说出了真相而已。”

    说了许久的话,凌晔已经有些支撑不住,阖目气息不均道:“你若不信,便当我没说过吧。”

    傅临风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却又无处发泄,咬牙道:“忘了告诉你一件喜事,你死后的第二日,就是我与雪若成亲之日。”

    凌晔淡然睁眼,看不出悲喜,“娑婆世界,各有因果,你觉得欢喜便好。”

    垂眸不复再言。

    傅临风拂袖而去,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相信符凌晔的危言耸听,那些都是他临死前的挑拨直言。

    可是为何心中烦躁异常,仿佛压着一股熊熊野火,把浑身骨骼都炙烤的“咯吱”作响。

    喧闹了半晌的囚室再次回复到幽暗的死寂,凌晔靠墙阖目养神,静待天明。

    也许,明日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太阳升起。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他低叹了一声,忽觉从未有过的疲惫,想到很快就能长久地休息了,倒也有些欣慰。

    过不了多久,牢房外的甬道深处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又有谁来了?他疲倦得不想睁眼。

    “大人”沙哑而震惊的声音从牢门外传来,仿佛穿越了时光从遥远的回忆而来。

    凌晔睁开眼,望着扶栏而立的英武男子,笑道:“央金,你怎么来了?”

    穿着百济武将服的魁梧男子扑通跪倒,颤声道:“央金嘉措见过大人!”

    凌晔忙道:“不可,如今你已是百济驸马兼上将军,怎可对我一个罪人行此大礼?快起来。”

    央嘉措摇头,“若非大人当日提携和相护,央金怕一辈子都是个异族乞丐。”

    他眼中蓄着泪,悲痛道:“如今大人蒙冤落难,央金无能相救不得,只能来见大人最后一面了。”

    凌晔望着眼前昔日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得力下属,不禁心潮彭拜,又感叹又欣慰。

    *

    “什么?央嘉措去探天牢探视符凌晔,谁允许的?!”傅临风拍案而起。

    吕蒙拱手回禀,“他白日去面见君上,说要见符凌晔一面,并替他收尸,君上答应了。”

    傅临风不屑冷笑,“他一个北魏人,在夏州被处决,却要百济人替他收尸,真是滑稽。”

    他脸上冷峻下来,“他们在狱中交谈了些什么?”

    吕蒙道:“属下亲自去监听的,除了回忆几句在骁骑营作战的往事,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央嘉措说要替符凌晔收尸,符凌晔只是道谢,没有再说什么。”

    傅临风摆摆手,“算了,让他去吧,君上真是耳根子软!”

    他有些不放心,又问:“左子衿最近有何动静?”

    吕蒙回答,“他几次闯宫未成,现在消停地呆在医馆里闭门不出。”

    “盯紧他,他早已不是我们的人了。”

    “属下遵命!”

    “宫内还有其它异动吗?”

    吕蒙想了想,“倒是没发现又什么特别的,因公主殿下大婚,近日王室众女眷纷纷去太后、公主殿下处道贺,连平时修佛从不露面的清平长公主也派永妍郡主进宫了。”

    “哦?她们与燕熙宫常年不往来。”傅临风不在意地应了一声,随即释然笑道,“听闻永妍郡主的驸马在侍郎位子待了多年,怕是也想求本官提一提,所以才向殿下套近乎。”

    想着自己权势如日中天,婚后连公主殿下都要低头向他讨要人情,不觉心情大好,将方才狱中的憋闷气抛之脑后了。

    他让吕蒙下去休息,自己却有些亢奋,无法安睡,立在窗前看着一轮圆月从中天一分分落下。

    算算也有五六年了,如果没有发现那个惊天的秘密,又怎能将符凌晔这个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对手彻底打倒。

    他骗了雪若。

    让赵嬷嬷找来的那根镇魂链,并非让人不能变为厉鬼,而是镇住佩戴之人的魂魄,永世在轮回苦海之中不能超生。

    符凌晔将永堕地狱,连转世投胎都不可能。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边透出一丝青白色的微光。

    渐渐地,天空如同渲染着淡粉浅紫的水墨色画布,片刻之后,万丈金芒涌出地平线。

    日出的金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的心不可抑止地愉悦起来,仿佛看到了自己同样耀目的青云之路。

    远处的刑场响起沉闷的鼓点,那是禁卫军集结的号令,一个时辰后便是行刑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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