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雪若再次来到了竹林小屋。

    她在竹舍院外坐了许久,一个人自言自语。

    “我一直没有放弃,我还想再试最后一次。”

    失踪多年的玉阳子昨日找上门来。

    他向雪若坦诚, 当年他以扶阴琴诱她穿越是被大巫师胁迫。

    他愧疚至今。

    扶阴琴虽然被毁, 但他用抢救出来的碎片,经过数年修复又重造了一把。

    他想赎自己的罪。

    “如果能解开血咒, 那么无论再哪个时空,记得或者不记得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阿晔”再一次唤他的名字,唇齿缱绻,尽是不舍。

    “你多保重”

    她很快离去。

    竹影摇动,她并不知道, 一墙之隔的院内。

    凌晔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听完了她最后的告别。

    *

    靖元二十八年, 冬夜。

    东梁郊外,茅屋的门被猝然推开, 黑袍青年快步进屋。

    他头上肩上都积着雪,回身关上门后,拎着一袋药直奔内室。

    “师父,你好些了吗”刚掀帘,他便急切地问。

    出乎他的意料, 身受重伤的师父看上去神采奕奕, 方才他出门抓药前, 师父刚吐过血。

    “为师好多了。”温归鸿微笑, 目光都变得有神。

    凌晔神色略宽, 但很快就低下头, 沮丧道:“外面风雪太大,镇上的大夫不肯出诊, 只开了这几副药”

    温归鸿摆手,“不碍事,方才有人替为师诊治过了。”

    “什么?”凌晔诧异,“是谁替您治病的?”

    温归鸿摇头,“是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她似乎很熟悉我这个病”

    “她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说云停没有死,说他在医圣谷里,让我们去找他”温归鸿激动不已,眼中放出光彩,从内到外仿佛焕然新生。

    “真的?”凌晔不敢相信,“她她到底是谁”

    “呃她说,”温归鸿咽了咽口水,打量凌晔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她说她是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凌晔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红着脸嘟囔,“我哪里来的妻子?”

    “这为师哪里知道”温归鸿咳了咳,心道他毕竟是王子,或许早早有了和房宫女,人家现在找上门来也未可知。

    “对了”他用手指了指一旁柜子,表情有些复杂。

    “她还留下个娃,说是你的孩子。”

    凌晔如雷轰顶。

    他猛地转头,看到柜子边露出个怯生生的小脑袋。

    是个瘪着嘴,大气不敢出,眼里蓄着一包泪的小奶娃。

    “这”凌晔哭笑不得,只觉无比荒唐,他从未娶妻,更何谈有娃。

    他跑过去,把小奶娃拎了出来,仔细端详,没想到小娃娃一碰就大哭。

    “娘亲呜呜呜”

    “娘亲回来阿诺再也不吃糖了娘亲不要走”

    茅屋外数步之遥,听到孩子的哭声,纤瘦的身影在雪中猝然转身。

    她蹲下身子,抱膝痛哭。

    小奶娃哭得声嘶力竭,两个小肉脚在凌晔衣袍上登出一连串脚印。

    凌晔把小奶娃放在地上,拔腿就出门去。

    果然,在屋外不远处,他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

    她低着头,似乎在抹泪。

    他气愤上前,正准备开口,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凌晔怔住。

    面前这女子的面容,他曾在梦中见过。

    只是梦中的她巧笑嫣然,梨涡甜美,眼下一颗泪痣明灭闪烁。

    而眼前的女子,面容憔悴,泪流满面。

    “你是谁?”他有几分激动,迟疑地问出心底的话。

    雪若凝视着他的年轻俊朗的面孔和明亮的双目,笑着流泪。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曾经是你的妻子。”

    凌晔听得有些混乱,“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雪若吸了吸鼻子,“这些都不重要,你只需记得我接下来说的话。”

    她整理了下思路,“孩子名叫思诺,符思诺,正月十五出生,是你的儿子。”

    如果这次她成功地改变了历史,那么诺诺就不复存在了,她舍不得,所以干脆带着他一起过来了。

    “你的母亲和父王都很爱你,你父王一直在找寻你,你若想为自己和温将军一家讨还公道,就一定要去宫里找你父王”

    “还有,千万,千万不要入斥候营”

    她快速说了一堆话,凌晔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都记了下来。

    “难道你是巫山神女?”他定定地问。

    雪若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他定是看了什么画本子,以为自己与他在梦里共赴巫山,产下一子,送了过来。

    “差不多吧”她忍住笑意,泪光涟涟,“不过我们的缘分已尽。”

    凌晔面色一僵,听到雪若轻轻地说,

    “我要走了”

    她看了他最后一眼,用扶阴琴穿越,如果她不回归到原本的世界,那么所改变的一切都会复原。

    所以,他们不会相遇,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谁。

    “神女姐姐”凌晔急了,上前一步。

    他想拉住她,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了。

    这一刹那,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没有风,树也不动,漫天大雪停在空中。

    雪若缓缓走向他,穿过停在空中的雪,雪片粘在她的头发上,脸上

    无数过往的画面和声音湍湍流过,向着遥远的方向飘去。

    “阿若,我喜欢你,盼着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小糖人,我天天都买糖给你吃,好不好。”

    “阿若,你知道吗我等着你长大,等了六年”

    眼前场景纷乱交叠,一身黑色劲服的青年,银色盔甲意气风发的少将军,青衫飘飘眉间蕴着忧伤的书生

    他们在夜光蝶洞中拥吻,在漫山红叶前驻足,在草原上纵马,挽着袖子,埋下一坛坛枫糖酒

    回忆一片片地变淡,消散不见,如消失的泡沫,再也无处找寻。

    只剩下眼前真实的面容。

    她深深地注视着凌晔,伸出手指,轻轻地抚触他的脸颊。

    “你曾经答应来找我,为了这句承诺,让你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这一世,你不必这么苦了不要再困在地狱里了”

    泪涌出来,她踮起脚,在他唇上印上了一个吻。

    “永别了阿晔”

    飞扬的裙裾消失的同时,停在空中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凌晔抚唇,怅然若失

    *

    时光飞逝,转眼来到八年后。

    夏州国刚刚经历了一场兵变。

    世子齐允礼篡位登基。将先王软禁在别宫,慧贵妃和其二子一女被贬为庶人,终身囚在后宫做苦役。

    废公主齐雪若洗完如小山一般高的一大盆衣服时,两只手被冻成了红萝卜。

    她精疲力尽地刚想回屋歇息,管事嬷嬷却让她把几个下人屋的马桶都刷了。

    她懒得争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下人房。

    正坐在炕上嗑瓜子的几个宫女见她进来,不由轻蔑取笑。 “还当自己是公主呢,现在连我们都不如。”

    “就是,你看她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我呸!”

    雪若在自己睡的塌前停步。

    上面被泼了水,被褥都湿透了。

    宫女们见状,在一旁吃吃地笑。

    雪若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将手中马桶里的秽物一股脑全倒她们塌上。

    屋内顿时炸开了锅。

    几个宫女扯着雪若的头发,把她拉到院子里,一顿拳打脚踢。

    管事嬷嬷早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皇后派人暗中交代,可以随意折辱这个王宫里曾经唯一的公主,因此她们也狗仗人势,可劲地折腾雪若。

    没想到,雪若也不是善茬,有股子就算弄死我,也要咬掉你一块肉的虎劲,这几个宫女个个都吃过亏。

    今日逮着这个机会可不得好好报复一下。

    雪若低着头,与她们厮打在一起,身上挨了不少拳脚,一声也不肯讨饶。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排小石子,打得宫女个个哭爹喊娘,抬头四顾,却不见人影,吓得一个个逃回屋子。

    雪若独自站着院子里,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裳,看了看墙外的摇动的树,径直出了月洞门。

    树杈上倚着个蒙面黑衣人,正好整以暇地抄着手,看着她走过来。

    “你在这里看戏看得很是开心嘛,见我被人揍,也不上来帮忙。”

    雪若仰起头,鬓发凌乱,没好气道。

    黑衣人从树上跃下,他身量很高,墨眉修长,一双狭长得眼眸生得尤其好看。

    “这你就错怪我了,”他笑吟吟地走过来,“上次出手太早,你怪我不让你发挥,今日可曾过瘾?”

    雪若鼻子哼了哼,赌气道:“我看你是蓄意报复。”

    见她真生气了,黑衣人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包糖点心,外加一叠画本子,不出片刻就把雪若给哄开心了。

    “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营生的?”雪若啃着糖糕,捎带嘴问了句。

    黑衣人顿了顿,笑道:“我是个杀手,叫苏五郎。”

    “杀手,苏五郎。”雪若来了兴趣,夸赞道,“听上去很酷呢。”

    黑衣人有些哭笑不得,“不愧是你。”

    “可是你怎么会跑过来管我的闲事呢?”雪若有些好奇,忽闪着眼睛问。

    黑衣人看着她稚嫩的脸忍俊不禁,咳了咳,严肃道:“我这不是杀人途中,顺道过来做个好事,这样就功过相抵了。”

    雪若“扑哧”笑出来,狡黠如狐,“我会信你的鬼话?”

    “我看你这个公主做得也没有什么滋味,不如跟我走吧。”黑衣人忽然说。

    雪若感到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随即笑道:“可是,我做不来杀手的,啥也不会。”

    黑衣人凝视着她:“你会的,你会做得很好。”

    月光下他的眼睛如同深海,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雪若看着感觉自己要身不由己被吸进去。

    她怔怔地开口,“我要嫁人了。”

    黑衣人明显一僵,竟拉住她的手,“你要嫁给谁?”

    雪若扯了扯嘴角,似乎很不情愿回答,“镇北王的独子,上官逸。”

    黑衣人不屑,“那个病秧子。”

    “王上说如果我嫁过去,就可以将母亲和哥哥们放出来。”雪若有些忧伤,手里的糖糕也不香了,用手撑着脸苦恼。

    黑衣人思考了一瞬,似乎下定决心一般,“阿若,你是我的妻子,怎么能嫁给别人呢?”

    手被他微凉的手握住,雪若的脸和脑子却开始发热。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暗黑界人士说话都这么跳脱的吗?

    “我怎么就成了你的妻子了,我刚刚才知道你叫什么”她喃喃道。

    黑衣人神色冷峻,自言自语道,“看来不能再拖了。”

    他把雪若的手握得更紧一些,热切道:“阿若,我会来娶你的,你等着我。”

    说罢,身影一晃就消失无踪了。

    雪若手举在空中,半天没回过神来。

    默默寻思,奇怪,他怎么会叫我阿若?

    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无端得欢喜和甜蜜。

    人算不如天算,雪若并没有嫁给镇北王的独子,只因夏州邻国北魏悍然出兵,攻打夏州。

    领兵的是新登基的北魏王。

    他骁勇善战,银甲白马,身先士卒,率铁骑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不出半月竟直捣长乐而来。

    夏州王齐允礼懦弱愚蠢,被北魏铁骑吓破了胆,立马派使节提出和谈。

    谁知那年轻的北魏王,既不要他割地,也不要他让权,只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娶昭月公主齐雪若为王后。

    齐允礼大喜过望。

    消息传到后宫杂役房,雪若收拾行李,准备逃跑。

    听说那北魏王年少荒淫,尚未有妻妾,自己不过二十出头,便有个十一岁的儿子。

    她可不想去做别人的便宜娘。

    她觉得自己逃婚是这个原因,反正肯定不是,不是因为那日月下的承诺和深海般的眸光。

    很快,她就被捉了回来。

    北魏王不知从哪里得知她逃婚,扬言如果公主不嫁就踏平夏州。

    雪若最终点头了。

    作为一国公主,为大义为黎民百姓,生死都不辞,何况一嫁?

    只是那月夜身影,始终如心头一点朱砂痣,拂之不去。

    迎亲那日,宫门大开,对面奔过来一个半大的男孩。

    见到她就跪拜,抱着她的腿,边哭边喊娘。

    雪若被吓得不轻,这便宜儿子情感如此丰富,倒让她有些消受不起。

    她扶起男孩,柔着嗓子装大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娘亲,您不记得了,是您给孩儿取的名字,思诺,孩儿叫符思诺。”

    “父君也叫孩儿小六,因为父君等了娘亲两个六年”

    男孩哭得一抽一抽,雪若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

    一旁来下聘礼的国师温云停也跟着抹眼泪,他是个俊秀斯文年轻人,听说他也是个名医。

    雪若不由对他多看了几眼。

    “李申,快把太子扶起来。”温国师轻声吩咐。

    穿着紫袍的太监首领出列,忙躬身扶起符思诺。

    “娘亲,快跟我们回宫,父君和我等你许久了。”

    小太子刚起身,又上前亲热地挽住雪若的胳膊。

    雪若暗自流汗,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烦恼。

    洞房夜。

    北魏王挑起新王后的盖头,深情凝视。

    雪若忐忑抬头,怔住。

    她认得那双狭长的眼眸。

    “你你是君上?”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就是时常来看自己的那个黑衣杀手。

    “我是你的夫君,凌晔。”

    他拖起她的手,将一块雕刻着青龙的玉佩放入她掌心。

    雪若茫然地看着他,“夫君”

    眼前人的身影笼在柔和的灯光中,第一次看到他的全脸,原来如此好看。

    凌晔微笑,目光如水。

    “阿若,记不得不要紧。”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镜。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让我慢慢地讲给你听,我们的故事”

    *

    那一年,寒潭瀑布边。

    她仰起头,大胆地用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梨涡溶溶,巧笑盈盈。

    “小逸逸,跟着我混,有你的好日子过~”

    全文终,感谢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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