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奚清川的要求,宁嘉徵并不意外。


    他本能地欲要拒绝,一启唇,即刻意识到了自己并无拒绝的权力。


    娘亲正被奚清川掐着脖颈,提在半空,而自己与小妹以及重华楼其他人亦前途未卜,端看奚清川的心情。


    他恨透了奚清川,不肯屈服,且他并非断袖,着实唤不出口。


    隋琼枝闻言,抹了抹眼泪,站起身来,挺直腰板,嘲笑道:“堂堂九天玄宗宗主为了得到一年仅一十又四的少年,非但害死其父,又以其母要挟其唤自己为‘夫君’,好不要脸,传出去定会沦为三界笑柄。”


    奚清川义正辞严地道:“一则,本宗主原就同你兄长订有婚约,绝非为了你兄长而害死你父亲;二则,你父亲宁重山奸.污杨长老的重孙女在先,杀害杨长老在后,罪不容诛。本宗主令他自裁,已是看在嘉徵的份上格外开恩;三则,本宗主绝不会沦为三界笑柄,三界反而要歌颂本宗主为惩恶扬善而大义灭亲,且不计较你兄长乃是罪人之子,愿意履行婚约,可谓是一诺千金。”


    “什么一诺千金,依本姑娘看,你是在往自己这张老脸上贴金,都一把年纪了,还出来祸害后辈晚生,为老不尊。”隋琼枝的修为远不及奚清川,惟能逞逞口舌之快,“老不羞,还不快将我娘亲放下来。”


    相较于堪堪一十又四的宁嘉徵,奚清川自认年纪是大了些。


    不过修士不问年纪,只重修为,他年长宁嘉徵一千余岁又如何?


    尽管如此,听这黄毛丫头骂他老,他仍是不太痛快。


    他修为高深,保养得宜,瞧来年近不惑,岂能算老?明明是风华正茂才对。


    若非眼下这黄毛丫头尚有利用价值,他定要割下她出言不逊的舌头,再毁了她尚未长成的面皮,使得她无颜见人。


    奚清川表面上一派谦谦君子风度,实则锱铢必较。


    宁嘉徵害怕小妹步爹爹以及三位师兄的后尘,扯了扯小妹的衣袂,耳语道:“爹爹临死前要我照顾好你,我不准你挑衅他,你之所为实乃以卵击石,你该当明白惹怒了这衣冠禽兽是什么下场。我们三人须得卧薪尝胆,以期来日能为爹爹洗刷冤屈,能教其为爹爹偿命。”


    隋琼枝将宁嘉徵的话听进去了,乖巧地道:“嗯,我们要为爹爹洗刷冤屈,教其为爹爹偿命。”


    奚清川耳力上佳,纵然宁嘉徵与隋琼枝将嗓音压得极低,他亦听得一清二楚。


    满腹仇恨,却被迫虚以为蛇的宁嘉徵调.教起来更有意思。


    有朝一日,他定会将宁嘉徵调.教成不知礼义廉耻,只知向他索求的娼.妓。


    他这般想着,通体舒畅,继而凝视着宁嘉徵道:“嘉徵可是记恨为夫了?才不愿唤为夫为‘夫君’?”


    宁嘉徵迎上奚清川惶惶不安的双目,心下冷笑,分明是奚清川仗势欺人,奚清川弄得来好似被他恃强凌弱了。


    他固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他不能看着娘亲被其活生生地掐死,故而不得不逼着自己硬生生地从牙缝间挤出了“夫君”二字。


    这一声“夫君”刺入他的耳蜗,直抵心脏,蔓遍全身,害得他既难受又恶心。


    这一声“夫君”彻底摧毁了他的不可一世,教他直觉得在“琼玑盛会”之上大杀四方的自己无异于井底之蛙,可悲可叹可笑。


    究竟是谁人说的只要夺得“琼玑盛会”的魁首,便能名扬天下,平步青云?


    何以他夺得“琼玑盛会”的魁首之后,面临的却是含冤莫白,家破人亡的境况?


    他与先前的魁首截然不同,从头至尾,未杀过一人。


    他到底何处做错了,才会落得如此田地?


    因为自己这身皮囊入了奚清川的眼?


    他攥紧了“牵机”的剑柄,恨不得马上将皮囊刮花,念及重华楼上下,他强行忍住了。


    依照奚清川的为人,怕是会气得将重华楼屠得一干二净,还会冠以惩奸除恶之名。


    “嘉徵这唤的是‘夫君’,还是‘仇敌’?嘉徵是怪为夫替天行道么?”奚清川委屈地指控道,“哪有做人娘子的会提着剑唤‘夫君’?”


    当然是仇敌。


    这奚清川居然有脸委屈。


    好一个替天行道,委实是引人发笑。


    指不定这奚清川曾经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干过不少腌臜之事。


    奚清川的一声“娘子”更是教宁嘉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奈何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宁嘉徵只得收了“牵机”,又放软了嗓子道:“夫君。”


    “哎,娘子,夫君在。”奚清川应了一声,眉开眼笑,“再唤一声。”


    宁嘉徵顺从地第三次唤道:“夫君。”


    隋琼枝并不喜欢狂妄自大,总是欺负她,欺负“王不留行”的阿兄,见得阿兄尊严扫地地唤杀父仇人“夫君”,她心里头不是滋味,登时双目发酸。


    她的阿兄理当一直狂妄自大,见神杀神,遇佛杀佛才是。


    不知三年的光阴是否足够他们反杀奚清川?


    定要足够,否则,三年后,她的阿兄便要嫁予这杀千刀的奚清川了,奚清川定会变着法子磋磨阿兄。


    不情不愿的“夫君”动听得很,但终究不及床.笫之上的“夫君”动听。


    奚清川听了三声“夫君”,姑且满足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隋华卿放了下来,并满面歉意地道:“岳母,得罪了。”


    宁嘉徵厌恶奚清川的伪善,不看奚清川一眼,伸手去扶隋华卿。


    隋华卿不住地咳嗽着,直要将心肝脾肺一并咳出。


    宁嘉徵轻拍着娘亲的背脊,为娘亲顺气。


    娘亲未及缓过气来,便又冲向了奚清川。


    他从未见过如此面目狰狞,狼狈不堪的娘亲。


    娘亲与爹爹恩爱非常,成亲多年,依旧如胶似漆。


    娘亲明知自己不是奚清川的对手亦毫无惧色,显然是由于难以承受失去爹爹的痛苦,而想为爹爹殉情吧?


    可是他舍不得娘亲,他自私得很,想要留住娘亲。


    是以,他紧紧地抱住了娘亲,劝道:“娘亲,活下去,爹爹若泉下有知,定想见娘亲活下去。”


    娘亲却恍若未闻,一面拼命挣扎着,急欲挣脱,一面朝着奚清川张牙舞爪。


    “娘亲。”他唯恐自己失怙之后又失恃,心急火燎,催得原就逆行的筋脉疼痛难当。


    他不受自控地吐出一口血来,洒了娘亲满身。


    隋华卿面上一烫,终是冷静了下来。


    她还有一儿一女,且还未复仇,远远不是殉情的好时候。


    “徵儿,你无事吧?”她将身体摇晃不休的幼子抱在了怀中。


    “我无……”宁嘉徵不及说罢,吐血不止,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他鼻尖隐约能嗅到红豆圆子羹的香气,不久前,他还在为夺得了“琼玑盛会”的魁首而春风得意,逢人便沾沾自喜地自称“本魁首”,现如今他这个魁首面对奚清川,不仅落于下风,更是一败涂地,甚至连三魂七魄都仿佛被奚清川从肉身当中抽离了出来,动弹不得;不久前,“王不留行”还活蹦乱跳,现如今“王不留行”奄奄一息;不久前,他还在师兄们面前吹嘘自己是如何如何得厉害,如何如何得风光,现如今,师兄们皆已命丧黄泉;不久前,他们一家四口还阖家团圆,现如今爹爹业已含冤而死。


    不久前的一切如同黄粱一梦,兴许他一直身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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