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最不堪回首的回忆被勾起,方遥捏着座椅扶手的手指收紧到泛白。
后来,将娘亲安顿下葬,亲手刻上墓碑,从此她不再姓林,随母姓方,改名方遥。
她去往灵霄宗,跟要收她做弟子的掌门坦白了这一切。
执事堂的台阶很长,虞望丘身坐高位,幼瘦的女童跪在堂下,一字一顿地阐述自己杀了弑父之经过,说自己不配为仙宗弟子,愧对掌门赏识。
她嘴上说着不配和愧对,可她稚嫩的嗓音不卑不亢,坚定的眼眸里也丝毫没有后悔之意。
方遥自知仙门定然不会收一个弑父之人为徒,以为修仙之路就此断绝之时,令她没想到的是,虞望丘在了解始末后,不但没有责怪她,反而走下台阶,搀扶起她,面容慈和地同她说:
“孩子,你没有错,你若不杀他,在每个破镜闭关的夜晚,你都会为你娘的枉死而悔恨。你杀的不是父,是你的心魔,从此你的修仙路上再无心魔阻你。”
之后,果然如师父所说,方遥每每修炼突破都格外顺利。
她一生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更无心魔相妨。
不过此事也成了她心里最大的隐秘,除了师父,还有那把给她递柴刀的小狐狸,再无人知。
人人都说她方遥是光风霁月的大师姐,却不知她曾是弑父之人。
“你就是当初那头小狐狸?”方遥收紧的指节渐渐松开,抬眸定定地看向谢听。
这条独一无二的狐尾,方遥不相信世上还有第二只白狐能生得一模一样。
谢听见方遥久久不言,心下正忐忑时,忽然听到她问,狠狠一怔,泛红的眼尾瞬间蒙上雾气,差点落泪:“阿遥你……还记得我?”
方遥点点头,低声:“后来,我一直找不见你,还以为你已经……”
她当时想把那头和自己一样无父无母的可怜小白狐养在身边,可是给娘亲下葬后,她就再找不见那只小白狐了。
后来入了灵霄宗,她又回到村里几l次,回到曾经第一次遇见小白狐的那片山林,全都找不见它的踪迹。
“我当时知道你要去灵霄宗,所以我去了别的地方,想要变强……”
谢听睫羽颤动,面对她时,他总是拿不出丝毫做妖王的威仪和凶性,语气低柔卑微,微垂的狐耳和卷翘的狐尾,依稀有几l分当年小白狐的神态。
狐族一旦认定了一个人,至死都不会改变。
谢听如今还清晰记得,当年和她分别时的情景。
小白狐躲在树桩后,看着小姑娘在白芒纷飞的大雪里,一个人拿着铁锹铲挖着埋棺的土坑,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发紫。给娘亲立完墓碑后,她跪在雪地里哭了很久,它也跟着在树桩后默默流泪。
她哭够了,想起来它,在雪地里大声呼喊着“小狐狸”,小白狐忍了又忍,才没有冲出去扑向她。
它一路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把院门紧锁,坐上了去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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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霄宗的马车。
小白狐跟着马车的身后一路地跑,跑了整整一夜,来到了凌云峰下,小姑娘被两个宗门弟子带上了山,它在山下守了两日,小姑娘再没下来。
它知道小姑娘去找她自己的道了,而它也要去找自己道。普通白狐的寿命只有十年,它不愿在她身边当一只仅能陪伴她十年的宠物。
它得修炼成妖,才能配得上她。
人族的修炼之路艰难险苦,修炼成妖亦如是。
小白狐经常为了磨炼妖力和争抢地盘与其他野兽打得遍体鳞伤,寂静的夜晚躲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舔舐伤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它的利爪和犬齿在一次次搏斗中,磨砺得越来越锋利,身形越来越矫健。随着年岁增长,妖力增强,它的体型也愈来愈庞大。
每当想她想得不行时,白狐都会偷偷跑去凌云峰下,远远地看着小姑娘坐在飞行葫芦上和弟子们上课修炼,看着她有了新的朋友,有了同门师弟妹,它为她高兴,也更坚定了要追随她步伐的信心。
二百年过去,白狐眼中瘦弱善良的小姑娘,个头一点点拔高,长成了清丽动人的少女,成了灵霄宗最受器重的大师姐,而那头被族群遗弃的小白狐,一步步摸爬滚打,成为了妖界新晋的妖王。
谢听三言两句简要与方遥说了说,分开后自己如何修炼成妖王的事,其中的艰辛一笔带过。
“阿遥,我好高兴,你还能记得我……”
谢听嗓音低沉磁性,带着难掩的激动,彻底跪在她身侧,伏趴在她的腿上,双手交握着她的手,好似自知犯错、意图讨好她的大型犬。
他以为小姑娘早就不记得当初只有过两面之缘的小白狐了,原来被他惦念多年的人,心里也一直有一块属于他的位置,这就足够了。
方遥得知他是当年的小白狐后,被他欺骗的怒火消减了一些。
当初虽是她把小白狐从捕兽夹上救下,但小白狐衔来的那把柴刀,无疑也是挽救了她。
若非它这么做,当时仅有八岁的她未必能下得了决心弑父,心魔缠身的她在修炼之路上也未必会走这般长远。
“所以,你如今主动把子叶给我,是良心发现了?”
方遥蹙眉审度着他,这狐狸做了这么大的圈套把她网住,骗人又骗色,骗了她整整三年,怎么忽然就改变了想法?
不太对劲……
方遥脑海中电光一闪,水月境的这个幻境她先前也有些耳闻,镜花水月,一境双面,进入幻境的人不记得生前之事,而出幻境的人则会遗忘在幻境中的全部。
“这子叶你还有吗?”方遥问他。
谢听喉头吞咽了下,低声:“……只有一片。”
在她失忆时,谢听说这叶子没有副作用,也不算是骗她,这叶子的确没有副作用,但他没告诉她的是,这叶子只有一片。
“你为何不等出了幻境再把这叶子给我?”方遥把手从他温热的掌心寸寸抽离,眉眼覆上了些凉意,“你是不
是打算……把我和俩孩子永远困在这儿?”
谢听垂下眼眸,从衣袖中拿出了一片颜色更深的叶片:“我身上还有一片母叶,带在身上能抵消出境的记忆消抹,阿遥,如果你觉得幻境记忆珍贵,还想认下我们,那这片母叶就放在你身上,我们一起出幻境。”
母叶对他没那么重要,哪怕遗失了幻境里的记忆,他还是爱方遥的,再看到她身边带着半妖狐狸的崽崽,他相信自己能判断出发生了什么。
谢听原本是打算十年后再出境,可是没想到这么快有了崽,加之对阿遥的愧疚与日俱增,一句谎言总要有无数的谎言去圆,他不堪重负,所以谢听决定告诉方遥真相,让她去选择。
但他又怕出了幻境、恢复记忆的阿遥,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一怒之下不要他和俩崽子了,所以想到在幻境里就给她子叶。
先试探方遥恢复记忆后的态度,如果她愿意留在幻境,便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她没生气,想和他们一起出幻境,那便出,他身上还有一片母叶能保全她的记忆。
可如果她真气极了,后悔了,谢听尚有余地——付出所有修为,永世和她锁在幻境里,哪怕做一对怨偶,他也绝不要和阿遥分开。
三种结果,谢听都考虑到了,没想到方遥直接将他隐藏的小心思点破。
方遥看着他手里的叶片,品出了他话里的言外之意。
如果她愿意接受他和孩子,那他就给她母叶,带他们提前离开幻境,如果不愿,就是生生世世锁在这幻境之中不得而出。
他看似给她选择,实则是把最后的退路都切断了,他看似卑微地跪在她面前认错,脑子里却仍没有放下占有她的执念。
“啪。”
短促清脆的响声,方遥柔嫩的掌心打在他的脸颊上,男人白皙的面颊上缓缓浮现一道红印。
她冷声道:“谢听,你还真不愧是狐妖。”
狡猾极了。
他告诉她真相,是不想背负愧疚感,他不但想和她永生锁在一起,又想和恢复记忆、完完整整的她在一起。
他多贪心啊。
方遥本来因为看在他是那头小白狐的份上,刚消解一些的怒火又因为他这看似认错又坚决不改的态度挑了上来。
尽管她并未想过丢下他们独自离开幻境,可她不喜欢别人替她做决定,更是惩罚他这三年的欺骗。
谢听挨了她这力道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不仅没躲开,越发地往前凑,拿起她的手,把脸颊贴上她的掌心,身后狐尾也跟着缠上来,他望着她的桃花眼眨了下,嗓音低柔:“打我能消气的话,你多打几l下,拿鞭子抽我也行。”
方遥要被他死乞白赖的样子气笑了,“你想得美。”
然而事已至此,打也打了,方遥又无法把全部的过错都推给他。
他虽拉她入幻境,但在幻境里发生的种种,他从未强迫过她,哪怕一次。
他们在幻境里拜过天地,他们同床共枕快三年,他们还有了一双可
爱的儿女……
此时的俩崽崽似乎感受到爹娘在吵架,也不添乱,两个小脑袋挨在一起乖巧地睡着了,只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方遥望着婴儿床里香甜熟睡的俩崽崽,心里那点余气渐渐平复。
俩崽崽她要,这睡过的白狐她也要,再气还真能丢了不成。
然而一想到谢听的妖王身份……再加上出幻境后,就要丢失幻境记忆的自己。
方遥闭了闭眼,已经能预想到出幻境后会遇到怎样的麻烦事。
谢听察觉到她似乎没那么生气了,小声提议:“阿遥,我方才见过另一对生活在幻境里的夫妻,他们过得很幸福,我们……”
方遥摇头打断他:“人不能一直生活在幻境虚像里。”
她想了想,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腰际,然而摸了个空,挑眉问他:“我的储物袋呢?”
谢听唔了一声,连忙起身道:“我去给你拿。”
入幻境后,花妖说怕他露馅,让他把她的贴身之物包括雪寂剑都藏起来了。
谢听找来她的储物袋和雪寂剑,方遥把剑挂回腰间,打开储物袋,从里面找出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玉佩,递给他:“母叶你自己拿着,这块玉佩是我娘的遗物,出去之后,以此物为证,我会相信你说的话。”
失忆了一次后,方遥才知道记忆有多珍贵,她不能拿走谢听的记忆来换自己。
至少在此时此刻、恢复了所有记忆的她,依然爱着他们,方遥觉得和他们在一起的三年,甚至是她二百多年的回忆里过得最快乐,最色彩斑斓的日子。
然而幻境再好,终究要面对现实。
她莫名失踪了三年,她师父还有她的师弟妹们,只怕都快急疯了。
想到这,方遥有些坐不住了,果断起身,对谢听道:“抱上俩孩子,我们现在就出幻境。”
……
古墟深林中,静谧无风的幽潭中,突然爆出一声偌大的破水声。
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怀中抱着昏迷的女修从水面中一跃而出,肩头还一左一右地趴着两只昏睡的半妖狐狸崽。
“你们出来的可真是时候——救命啊!”
尚未跃出水面时,谢听隐约听到有兵刃相接之声,暗道不妙,但幻境一出,再难回头。
他彻底跳出水面,放眼望去,花妖正在跟十几l只已经化形的大妖正在缠斗。花妖身上的藤蔓被砍出了好几l道伤口,叶片也七零八落,掉得满地都是。
方才在幻境中时,谢听试图和花妖连接神念,可是怎么都连不上。
好在花妖提前告诉过他幻境隐藏的出口位置,谢听这才能顺利带着方遥和俩崽崽从幻境脱身。
没想到它顾不上连神念,是因为在打架。
正在和花妖缠斗的大妖们见到谢听,脸上立刻浮现出激动之色:“他出来了!”
“果然,宿玉就藏在水月境里!”
“兄弟们上!宰了妖王,我们就是妖王!”
方遥还处在被消抹记忆的深度昏迷中,谢听先把她和俩崽崽放到水潭边的草地里,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局。
这些妖显然是奔着他来的,他刚成为妖王不久,根基还不稳,妖军里有不少妖都不服他,暗地里招兵买马,想要取而代之。
他藏在幻境里的这三年,这些胆大包天的妖显然在四处找寻他的下落,都查到古墟里来了。
“交给你了我的妖王,我实在不擅长打架,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我先走一步!……”
谢听一出手,这些大妖瞬间就转移了火力,花妖立刻钻入了潭水中,回幻境里养伤去了。
不到万不得已,它也不想钻进幻境,植物类的妖靠自己修炼很慢,它这幻境卖票换修为的生意做得好好的,自打他俩入幻境后,这古墟里隔三差五就有修士和大妖前来找人。
它平日靠着伪装普通藤蔓的障眼法,都躲过了他们的搜查,恰好今日,那群大妖里有个它的同类,一眼识破了它,还没说上两句就动起了手,砍得它浑身是伤,沉睡百年都不一定能养得回来。
早知道当初就不做他俩的生意了!
而作为和花妖的交易,谢听在踏出幻境之时,便感觉到他身上的百年修为瞬间被汲取一空。
本就损了百年修为,还要应对十几l头大妖,谢听有些力不从心,显出了巨狐原形,全靠着护妻和护崽的意念,鏖战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那十几l头妖全部咬死。
望着满地鲜血狼藉,还未来得及喘口气的白狐陡然浑身一僵,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天空。
他们打斗的动静太大,又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这次似乎是人修,而且还是好几l个,修为都不低。
而此时白狐体内妖力空空,别说打架,已然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它连忙叼起俩崽崽,钻入了周遭的山林之中。
白狐刚藏匿好身形,几l道身穿雪青色道服的身影相继御剑降落在潭水边,发现躺在草坪上的方遥,立刻围上去查看状况,而此时方遥也悠悠转醒。
“大师姐!我们可算找到你了!”
方遥一睁开眼,就看见景郁守在她身边,双眼泛红,一脸的激动惊喜。
她晃了晃仍有些昏沉的脑袋,隐隐想起方才她正想采药时,被一头藤蔓花妖偷袭,险些拉进潭水中,那头花妖呢?
方遥奇怪地看着满地妖族尸体,问景郁:“这地上怎么这么多大妖的尸首,是你们杀的?”
“师兄、师姐,这些妖族都死透了,而且从伤痕看,是另一头大妖干的。”一个小弟子查看完地上所有的尸首,前来禀报。
“我们刚到这里,看来似乎是他们妖族内斗,”景郁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关切地问她,“大师姐,只要你没事就好,你这三年都去哪了?我们跟师父都快担心死了。”
“你说什么?三年?”
方遥满脸不可思议地震惊,她这一昏迷竟睡了三年?
“是啊,这三年我们
都快把这古墟翻了个底朝天了。”
方遥埋头苦想了片刻,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来这里只是想给师妹采药草,然后被一头藤蔓妖偷袭,之后就昏了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皱眉揉着额角,总觉得她好像忘记什么重要的事。
景郁看了看周遭:“这里不太安全,我们快回宗吧,师父见到你平安无事,肯定要高兴坏了。”
方遥点点头,解下腰间的雪寂剑,欲随他们御剑离开。
树林中,白狐无声地瞧着这一幕,牙关微微咬紧,淡金竖瞳闪烁着水光。
被白狐叼着后衣领的崽崽们相继苏醒,他们年龄太小,本来也存不住记忆,光靠气味识人。
阿圆摇晃地悬挂在半空中,圆溜乌黑的眼睛跟着爹爹的视线,看向不远处水潭边的人,短暂的茫然后,她忽然伸出白胖的小手,身体挣扎地前倾,虚虚抓向那抹雪色纤细的身影:“……娘,七。”
方遥的脚步一停,往他们藏身的树林里看去。
然而树林里的光线昏暗,加上茂密的树丛完全遮盖住了他们的身形。
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跟着同宗弟子们御剑走了。
良久,白狐僵滞在原地的身形动了动,把嘴里叼着的崽崽放在肩头,转身往与方遥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它的妖力恢复了一丝,白狐的身形拉高变长,重新变成了人形模样,俩只崽崽还稳稳地趴伏在他的肩头。
俩崽崽耷拉着狐尾,眼里泛着委屈的泪光,带着哭音,嘴里一直咕哝着“娘七”、“娘七”。
“崽崽,我们先回妖界……”
谢听抬起手背擦去唇角的血迹,用手心摸了摸俩崽子的发顶抚慰,嗓音夹着一丝失意落魄,但却无比坚定。
“娘亲,会再见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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