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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1.共情


    苏式的早餐店,一进去就是热气腾腾。玻璃窗后的厨子还穿着单薄白衣,长袖撩到了胳臂上面,手里长筷一掠,掂量两下,面汤沥干,转身拨入背后已经调好酱料的大碗。


    沈知杳在柜台前抽了一张纸巾,给镜片上雾气抹掉。


    “要两碗小馄饨,半笼生煎,在这边吃。”徐轻已经熟练的点好了,连菜单都不需看。


    每每来店里。


    都会让沈知杳想起她还没完全和徐轻在一起的时候。


    恰是暧昧期。


    徐轻追的她。


    有着好好的车不开。


    非要每天坐着地铁赶去上班。


    到了徐轻这边的站台下,徐轻已经候着她。


    然后两个人一起来这家早餐店吃点什么。


    沈知杳一陈不变,独爱馄饨。徐轻细面馄饨喜爱参半,换着浇头吃,点了的焖肉还要分一半给自己。


    一晃,居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但记忆却恍若如昨。


    “味道真好。”


    徐轻还问过,这家的馅料都是店家凌晨就起来准备的。


    肉里掺了被剁得稀碎的虾泥和葱花,比之其他家,更加鲜香,也确实多贵了两块钱。


    “我能吃到八十岁。”可见沈知杳的喜爱。


    “那我们说好吃到八十岁,少一岁都不行。”徐轻捏着汤勺往嘴里喂了口汤。


    沈知杳一听这话,愣了愣。


    徐轻:“怎么了?”看着好像有点不开心。


    “没,突然想到那天看的电影台词了。”


    这两天一起看的都是老少咸宜的合家欢,应该没有什么悲伤的戏码。


    徐轻心思稍转,想起周五回来,沈知杳睡着了,平板里放的那部。


    一联系,就想到了程蝶衣的那句。


    “说好的唱一辈子戏,差一年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叫一辈子?”


    沈知杳瞠目结舌,这都能被徐轻猜个中?


    “你怎么这么熟?”


    徐轻得意:“姐姐的记性,那还用说?”


    “哼。”


    “好啦,因为之前做过张国荣先生的专题,这部电影看了太多遍。”也是因为很喜欢,经典台词都能背的程度:“所以你那天怎么也看了,这么悲伤的,还看睡了。”


    “眼睛看得太酸又太累了,想眯会儿,结果睡着了......”


    “小傻子。”


    “你才小傻子。”


    “小傻子。”


    “大傻子。”


    徐轻:“?”


    徐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沈知杳碗里捞走一个馄饨,吃掉。


    沈知杳护食道:“昂!你变了!”


    “嗯?”


    “以前你都不会这样,你都是省着给我吃的!”


    徐轻一听沈知杳提这事儿,不由揶揄道:“你也变了,你以前还会喂我吃的。”


    被堵了个正着。


    沈知杳看了眼自己碗里的,抿了抿唇,轻哼一声,舀了一个递到徐轻嘴边:“我现在也会。”


    都不过是玩笑罢了。


    徐轻欣然接受。


    即使她自己碗里还有没吃完的。


    沈知杳碗里的,总要更鲜香些。


    确实。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久了。


    一年多,感觉她们都变了不少,互相牵引着对方,去发觉一些从前从来不知道的隐秘,这些隐秘或许是好的,是无关年龄的温柔可爱,或许是坏的,是陈埋在过去里难以释怀的难与痛。


    好在有她在。


    日子也变得轻快。


    总能忘怀一些不开心的,记住一些开心的。


    回忆来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说些。


    这么一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两个人放在手边的手机同时一亮,不约而同地拿起来。


    原来是家庭群里的信息。


    方淑芬也拍了一张雪景照发到了群里,看来沪城也是一片白茫茫了。


    【方淑芬】:我们这边也落雪啦~


    【方淑芬】:你们俩小的,少玩雪,当心手上生冻疮!


    徐轻立马对着桌上的早餐来了一张丢进群里。


    【徐轻】:[图片]馋吗?


    【方淑芬】:[图片]你们严阿姨会让我吃素?


    高档酒店的自助早餐,光是品类就让人咋舌。徐轻刚想称赞,就看到徐耀中发了一张咸菜配淡粥的照片进来,旁边丁宝还在探头探脑,两只眼睛尽都敛着小坏呢。


    【徐耀中】:[图片]没事,我还有猫


    一直都在窥屏的沈知杳噗笑出声。


    虽然沈知杳不多话,平日里也是窥屏,


    但总觉得,好像自从这个群里加上了沈知杳,连带着父母辈也都有些变化了。


    变得可爱了,想分享的事也稍微多了些。


    【方淑芬】:@杳杳我们杳杳都不出来说话呀?


    被点名的沈知杳呆住。


    眼看着徐轻已经举着手机看过来,沈知杳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要是把我丑照发出去我跟你拼了!”


    徐轻咳嗽一声:“不丑,好看的要命。”这一句,算是还给了沈知杳。


    不过徐轻到底还是疼爱沈知杳,百依百顺,没有把照片发出去。


    “你自己回还是我帮你回?”


    【沈知杳】:在呢,阿姨


    刚回复完没两秒,方淑芬那边就连了一通视频电话过来,吓得沈知杳差点把手机都甩掉了,她求助地看向徐轻,不知所措。


    徐轻也不明所以,但还是在自己那边接了电话。


    屏幕里方淑芬明显画好了妆,穿得也是相当漂亮,也不知道这大雪天的穿皮草抗不抗风。


    然后徐耀中那边也接了,镜头里却是丁宝放大了的猫脸。


    “怎么打视频电话?”徐轻有些无语。


    他们家总体还是偏冷清些的,像这种直接群里打视频电话的少之又少。


    “给你严阿姨看看。”


    说着方淑芬那边镜头一转,就露出严妱柳的脸来。


    严妱柳亲切地跟徐轻还有徐耀中打招呼,婉柔节制:“阿轻好,耀哥也好久不见,还有杳杳?”


    徐耀中抱着猫,用丁宝的爪子在屏幕前面摇了摇:“严老师也是好久不见啊,我就不露脸了,在美女面前有碍观瞻。”


    方淑芬气笑了:“要命了,你,我们还不稀的看。”


    潜台词都很明显了,人家就是要来看沈知杳的。


    然而沈知杳已经完全手脚蜷缩了。


    这还不如让她直接见真人。


    视频真的要她老命。


    徐轻无奈一叹:“她不好意思的。”


    呜呜,还是徐轻懂她疼她。


    方淑芬也是早有预料:“唉,我就知道。”


    徐轻又说:“妆都没化,我们俩都是素面朝天蓬头垢面的,哪里好意思叫严阿姨看。”


    原来徐轻也没有直接正对着摄像头,而是悄悄地用手按住了:“哪天严阿姨来家里,我烧上一桌菜,正正经经请你们几个长辈来吃一次?”


    论这种社交情商,十个沈知杳都比不过徐轻一个。


    那人真的是手到擒来。


    果然方淑芬那边被抚了个服服帖帖。


    严妱柳点头一笑:“好呀,如果是阿轻亲自下厨,那我是一定要来的了,你到时候可别嫌我麻烦。”


    “怎么会呢。”徐轻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盯着生煎发愣的沈知杳:“阿姨我们现在还在人家面店里,这么打电话也怪不好意思的,先挂了?”


    严妱柳那边手机已经递还给方淑芬了:“好的呀,你们吃好。”


    徐轻:“你们也是。”


    徐耀中倒也难得开起了玩笑:“可怜见的,就我没得吃、没得玩、没人陪。”


    “但叔叔有丁宝陪啊。”一直都不吱声的沈知杳突然冒出来一句。


    徐耀中:“陪个啥,都快被它折腾死了,昨天晚上扒了我一晚上的门。”


    “真好啊......”沈知杳居然羡慕上了。


    徐耀中:“要不这猫送你们那里去养吧?”


    徐轻淡淡扫了沈知杳一眼,没搭话,但眼神仿佛在说:你觉得有只猫天天扒我们房门真的好吗?


    沈知杳接收到徐轻投来的视线,抿了抿唇颇有些不舍地婉拒:“不了不了,我们不夺人所爱。”


    徐轻这才满意:“爸妈,阿姨,我们吃好了,要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我和你严阿姨今天也要出去玩呢,拜拜。”


    看长辈相继退出了视频电话,徐轻才挂:“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徐轻在的时候沈知杳基本就是个跟屁虫,反正知道那人会安排妥当,自己索性就懒得想:“你有吗?”


    “外面应该是去不了了,开车也不安全,买点零食回去吧。”


    “好呀。”


    不愧是,干啥啥不行,宅家第一名的大宝贝。


    将碗里盘里的早饭收了个尾,两个人步行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些小吃,顺带买了一副‘大富翁’准备就此用棋打发今天的时间。


    “那个严阿姨跟你妈妈关系很好?”


    “嗯,虽然不常见面,但在我知道的我妈的那些小姐妹里,关系应该是最好的。”徐轻将袋子换了个手拎,右手牵着沈知杳,路上的雪融了一半,现在都成了半结冰的碴子,滑的很。


    “这次采访的就是严阿姨的两个徒弟,我跟你说过的,阿珠和阿桑。”


    沈知杳点头:“是一对的那个。”


    “是呀,当初阿珠和阿桑出柜,严阿姨可是第一个公开支持的,我觉得我妈能接受我们,多少受点严阿姨影响。”


    徐轻呼了一口气,叹笑道:“其实最开始,我妈很不理解,还特意去开导严阿姨,说她太纵容小辈,又觉得她这么做不是在保护,反而是害她们......”


    沈知杳:“严阿姨好特别......”


    原以为方女士已经算通透的,没想到还有更厉害的。


    “给你看这个。”徐轻拿出手机,翻开短视频平台:“我之前做采访准备工作的时候基本上把阿珠的小视频都看了,你看看这条。”


    沈知杳接过来。


    如果说其他的小短片还都是模棱两可,那这条基本上已经很明显了。


    不是戏服扮相。


    脱去那身行头之后,就相当于走出那场台上的故事,回到了她们生活本身。


    眼目含情的脸颊吻,明显不过的情侣装,以及没有掩饰的对戒......


    翻看下面的评论,果然置于热评第二的,就有骂声了。


    满嘴礼义廉耻,实则自己才是那个面皮不要的跳梁小丑。


    这些辱骂的评论阿珠都没有回,只有一条——


    “你看下面有一条,说到严老师的。”


    沈知杳已经看到了。


    那条说:这年头的戏子都是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吗?喜欢女人?真叫人作呕?看来尊师也没好好教养你们,不知道女人要传宗接代相夫教子?果然戏子无情,都是下九流的东西!


    阿珠就回复了这一条,说:九年制义务教育就让你学会了这几个词?正经的国粹不学不通,翘辫子的东西倒是学了个有模有样?


    骂的也算是挺重的。


    好在这样的评论也不算太多,应该是后面被一些支持的粉丝举报过,有些就删评或是看不见了。


    沈知杳看得心里一睹,佩服阿珠和阿桑的勇气,又觉得这事如果放在徐轻的身上,自己根本不愿意接受。


    她不想徐轻被人说。


    “后来严阿姨还发了条朋友圈,特别刚,说,我6岁开始学戏,14岁上台,现在56岁,戏本子读过一折又一折,唱过情,诉过怨,也不敢随便去置言任何人的情爱,我一个做师父还不会随意说她们,轮得到有些人来说?”


    沈知杳愣住。


    没想到那么一个说话雅得仿佛云中月的女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之后,至少圈子里没有人在提这事儿啦。”


    沈知杳感叹:“她好厉害......”


    “严阿姨在戏曲界还是有名望的。”


    阿珠和阿桑是严妱柳的两个得意门生,与其说是师徒,甚至更亲近似母女。这么一想,那她自己没有孩子?


    沈知杳:“严阿姨自己的孩子呢?”


    “严阿姨没有孩子。”


    “她没结婚吗?”


    徐轻看了一眼沈知杳。


    眼神中带着踟蹰。


    沈知杳忽有所感,刚想问,就听徐轻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哦,严老师以前也是结过婚的。”


    故事还挺长的。


    徐轻一路讲回了家里。


    沈知杳难得很感兴趣,总是在提问催促。


    严妱柳以前不叫严妱柳,还有个更贴地气的名字,就叫小柳,严小柳,有韧劲,好养活的名字。


    事实上,确实是好养活啊,那个年代大家都还很穷,乡下更是如此,尚且是点不起煤油灯读不起书的年代。


    更何况严妱柳连个家都没有呢。


    父母出门务工再也没有回来,才是牙牙学语的年纪跟着独亲奶奶一起苦熬日子,没多久,奶奶也没了,屁大点的小女孩被邻居接济,没多久就被送给了戏班子。


    6岁学戏,14岁上台,也是因为她长得水灵乖巧,懂事也好学,吃得少唱得好,最终连班头都要夸一句,是她祖师爷赏饭吃。


    “她和程蝶衣好像......”


    “像,也不像。”这些事也是从方淑芬那边听来的,怎么说呢,长辈的事作为小辈没什么好置喙的,但如果了解了,也就慢慢能理解他们苦口婆心。


    “后来严阿姨就改了名叫严妱柳,毕竟总要有个跟角儿相配的名儿,14岁以后,逐渐风光唱出了名气,结果偏偏遇上了一个人。”


    “她丈夫?”


    徐轻点头:“那男的原来跟我爸是一个文艺团的,但后来我爸为了讨(娶)我妈,就老老实实谋了个老师岗位嘛,不过那男的后来就觅着了机会进了演艺圈工作,名字可能我们这一辈已经不太知道了,叫胡德。”


    “嗯嗯?”沈知杳并不在意那人叫什么,她只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胡德也是个年少有才气,写过剧本也拍过戏,演了个正剧讨喜的角色就出了名,但在此之前,他因缘巧合看过严阿姨一场戏,从此以后对阿姨心心念念再也不能忘怀,据说好像是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追场看戏写情书,最终博得芳心抱得美人归,当时很多人都祝福他们,包括我爸妈。”


    “可能所有人都觉得那男人这么痴情,一定会对严阿姨很好吧,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一直到结过婚,也相安无事了一两年,直到胡德进了演艺圈......”徐轻有点说不下去了:“这也跟我妈一直不喜欢我进娱乐圈有关系,因为胡德的那些事,她自此再也没有对娱乐圈的那些人有过好感。”


    沈知杳:“......”


    其实故事说到这里也是能预见了。


    一个才子,踏进了那么一个五颜六色的染缸里,面对太多诱惑与欲望,一着不慎就堕入其中,再也没有办法抽身。


    从酒桌、交际上学来了那套抽烟酗酒赌博玩女人,一旦染上瘾哪里还能有理智,哪里还能记得起家里的娇妻,就算再是弱柳扶风、再是曾经惊鸿一瞥,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严妱柳是个戏痴没错,她也要奔波,等热恋与婚姻的激情褪去,她还是要回归工作,两个人慢慢聚少离多,直到东窗事发,看清胡德的真面目之后,才惶惶然不知所措。


    “不过后来那个男人也没什么好下场,酒驾自己冲到了河里淹死了,判定是个意外,但我妈,你知道的,一辈子都恨死了,说他那是被狐媚子灌了迷魂汤,才淹死的。”


    “好难过哦......”沈知杳眼角都红了,噘着嘴不开心,要哭了的样子。


    那么好的一个女人。


    就算是老了。


    还依旧保持着赤忱和淡雅,不知道的,都还以为她会是个出身于富贵之家书香门第的小姐,谁知道居然有着这么凄然悲惨的经历。


    徐轻也叹气:“用我妈的话来说,恨她爱戏,将一辈子都耗在了上面。但还好她又爱戏,不然真不知道那段日子怎么熬。”


    沈知杳刚还好,一听这话更忍不住,直接呜呜得哭出来了。


    徐轻心里一揪,又是难过又是好笑,连忙把人搂过来:“怎么啦怎么啦,怎么这么难过呀,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呜呜我也不知道。”


    “就是好难过。”


    后来想想,那也不只是一种简单的共情。


    那是经历过隐秘的痛苦,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张玉芳,又或是看到了那么多本应该被好好对待,却被人间辜负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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