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冲喜2

    红烛摇曳, 喜帐翻飞,莹莹烛光下,大红喜床明艳夺目, 用在久病之人身上, 却更教人形容苍白。

    宛若人间皆是繁华盛景,独独只有他在这繁华中枯败。

    长发披散在大红锦缎之上,赤玄相映,红白相辅,将这床上之人映衬得仿若一幅明艳的画, 勾人心弦。

    盖头垂在床畔, 半截在床上, 半截垂落在旁,象征着早生贵子的东西,在崔拂衣掌下, 咯得手心刺痛, 指尖微蜷。

    他微垂着眉眼,平静的神色中不露半丝痕迹,仿佛当真是寻常新婚夫郎,从前的一切过往,皆成了过眼云烟。

    未曾迎亲, 公鸡拜堂,连那合卺酒也是崔拂衣一人饮尽, 可终究, 这盖头是他亲手所揭,到底将这亲参与了一回。

    只是此时的崔拂衣未必在意罢了, 应缺心中笑笑,未曾多言。

    来到此间, 他终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病体缠绵沉重,便是想笑一笑,也要耗费极大的气力。

    所以原主在府中温润有礼,君子有方的好名声,许是一半因为本性,另一半则是因为身体并不允许他做出更多表情,展露丰富情绪。

    应缺竭力睁眼,将崔拂衣瞧上一番,却又因倦意上涌,力竭阖眼。

    病体沉重,却挡不住他脑中所想,将眼前的崔拂衣,与那次远远窥见对方高中后,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对比。

    无论如今是谁在此,也无法说前者比后者更好。

    前不久还曾是打马游街风头无两的状元郎,转眼间却成了他这命不久矣病秧子之妻,从前的满怀抱负,正如那海市蜃楼,浮生一梦,往前一步,破碎消散,看不见,也摸不着。

    可偏偏他还不能有半点怨怼,只因若非他这病秧子,若非这场将他困住一生的婚事,他早该被问罪发落,依律处斩。

    王府困住他的身,人/妻之名困住他的心,他却理应感恩戴德,恭顺认命。

    也不知和依律处斩比起来,哪个更好受些。

    后者不过身死,前者却能让人意志消磨,再不见从前。

    “我身子不便,无法招待夫郎……”

    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应缺便觉疲倦无比,他却无法强求,若是原身母亲得知爱子因崔拂衣而发病,崔拂衣今后在府中的待遇只怕是要一落千丈。

    如今崔拂衣尚且能因为他冲喜而得几分尊重,应缺好,他便好,应缺不好,他便人人可欺,无人可依。

    他的青青,今后便只能仰仗于他了。

    可命不久矣的他,又能仰仗多久呢?

    “夫郎自行歇息罢……”

    语毕,应缺便阖眼睡下。

    独留崔拂衣独自面对这满室喜庆,静待天明。

    喜服加身,红妆着面,却和这满室喜庆一般,白白浪费,无人共赏。

    当真如他人所说,暴殄天物。

    短短几日,几番遭遇,垂眸看向床上之人,崔拂衣一直漂萍无依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安定沉落。

    他闭了闭眼,虽身不由己,寄人篱下,可到底,眼前人看似并不难缠,如此,他便该万分庆幸,不是吗?

    崔拂衣心中嘲弄一笑,强迫自己再不去想。

    红烛静静燃至天明,直到鸡鸣之声响起,崔拂衣瞬间睁眼。

    他骤然翻身而起,身上未曾脱下的喜服依旧如昨日那般明艳。

    转头望去,便见身边之人依旧安然熟睡,未有要清醒的迹象。

    守在外间的丫鬟听到动静,迈着小步走来,脚步极轻,未曾听见半点声响。

    丫鬟行了一礼,低声询问:“世子妃,可要洗漱换衣?”

    崔拂衣拂开帐幔,下榻而来,对着丫鬟轻轻颔首。

    丫鬟见了不由在心中暗忖,不愧是曾经能引得无数姑娘哥儿心动的状元郎,这般风姿气度,便是她曾见过的皇子殿下都不可比,若非对方是世子殿下的夫郎,是这端王府的世子妃,只怕她也要动了心念。

    可惜,府中谁人不知,最不可得罪之人便是世子殿下,惹了王爷生气,尚可求情,可若是让世子殿下不悦,却会直接被王妃惩治,轻则发卖,重则打死。

    崔拂衣去了隔壁厢房,见丫鬟要上前伺候他沐浴,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你回隔壁守着,免得世子醒了,无人照应。”

    丫鬟闻言,福身称是,心中却暗道:世子妃虽刚进门,却俨然已经将世子殿下放在心上,王妃若是知道,定然心喜。

    崔拂衣沐浴更衣,藕粉色锦衣穿于身上,竟衬得他肤白娇嫩,柔美异常,从今往后,属于男子的衣物和赞美,便都与他无关了。

    王府规矩森严,只有世子的院子特许例外,三餐皆在小院中,不必去前厅与众人一同用膳。

    只是今日乃大婚第二日,新人当前去向长辈敬茶,认识府中各人。

    崔拂衣思及此,便洗得快了些,为免耽误时辰。

    然他回房时,却见桌上已经摆上了早膳,各色口味,一应俱全,俨然并非病人可用膳食。

    便是给他的?甚至考虑到了不知他口味偏好,便都备了些。

    “世子妃,请用膳。”

    崔拂衣往里间方向瞧了一眼,眼中似有询问,“请安的时辰是何时?”

    丫鬟袅袅一笑:“回世子妃,世子殿下吩咐先前,您先用早膳,待殿下醒来,再一同去拜见王爷王妃。”

    “虽是新婚,殿下却体贴若此,瞧着当真是将世子妃放在心上了。”

    崔拂衣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昨日他已然窥见这位世子殿下的情况,因而并未想过对方竟要同他一起请安。

    “世子殿下身子重要,不便来回折腾,请安我独自去便可。”

    丫鬟神色一顿,余光望了里间一眼,新婚第二日,独自请安敬茶可不好看,也难免会被夫家看轻,世子殿下思虑至此,这才拖着病体陪世子妃,却不想世子妃也因忧心世子殿下的身体,甘愿被人看轻,也要独自前往。

    菩萨保佑,世子殿下与世子妃这般恩爱,想来这门婚事当真如那道人所说,乃天赐良缘,能保世子殿下平安长乐。

    “世子妃请放心,院里的人已经去前院向王爷王妃禀报,世子殿下的意思,王爷王妃不会怪罪于您。”

    崔拂衣并未将此话放于心上,瑞王瑞王妃不会怪罪世子,却未必不会怪罪于他。

    崔家亦是世家大族,崔拂衣不过出身旁支,府中算计却已然见过不少。

    若非后宅倾轧,崔拂衣也不必以哥儿之身伪装多年。

    用过早膳,崔拂衣便要前往前院请安。

    正当丫鬟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应下时,里间传来些许动静。

    丫鬟心下微松,赶紧唤来屋外小厮:“殿下醒了!”

    下人鱼贯而入,热水巾帕一应俱全,起床更衣,擦洗身子,皆在床上完成,而那位瑞王世子,甚至不曾睁眼。

    一名伺候了应缺许多年的嬷嬷低头小声提点:“世子妃,您仔细瞧瞧,免得今后伺候世子殿下时,手忙脚乱。”

    崔拂衣望向明明醒了,依旧不曾睁眼的世子殿下,心中暗道:或许,这位世子殿下并不愿被他伺候。

    无论端方君子,亦或是市井小人,皆不愿被他人瞧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望着床榻上连擦身换衣,都需他人相助的应缺,崔拂衣一时竟不知,自己与这位世子殿下,究竟谁更可悲,更需怜悯。

    一人出身世家,身体康健,却一朝从云端跌落,十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往后余生我不是我,便是再叫从前之名,也并非从前之人,终其一生,都将困于深宅。

    一人出身王公贵族,生来便王权加身,富贵满堂,却为人所害,缠绵病榻,便是再多富贵亦换不回平安健康,如今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心中嘲弄地想:如此看来,他们二人当真是歪打正着,般配不已。

    第102章 冲喜3

    虽有下人伺候, 崔拂衣却也知自己不能当真如此袖手旁观,否则还不等他们前去敬茶,消息便能传入爱子如命的王妃耳中。

    在应缺被下人抱上木制轮椅上时, 崔拂衣便接过丫鬟手中的木梳, 自告奋勇道:“我来吧。”

    应缺方才懒懒掀了掀眼皮,微微一笑道:“寻常人家婚后翌日皆是丈夫为妻子梳妆,倒是夫人怜我体弱,便将我的活儿给替了……”

    短短一句话,他便似是累了, 缓了缓才接着道:“当是我比他人幸运, 得以有这与众不同。”

    “你们说, 是也不是?”

    一众丫鬟小厮皆是笑开了来,纷纷讨巧卖乖:“世子与世子妃夫妻恩爱,自是凡夫俗子比不得的。”

    崔拂衣手握发尾, 木梳却好似卡在发间, 不得移动分毫。

    片刻后,方才又顺顺利利地梳下去。

    发髻高挽,玉簪束冠,方才分明还是慵懒的模样,此时却成了翩翩郎君, 只这苍白病容,消瘦模样, 损了几分玉面公子相。

    崔拂衣从前听过无数赞誉, 其中容貌才华几乎半分,自己便是惊鸿貌, 看他人便都道寻常,此时瞧着眼前这位新婚夫君, 却心想,若他身体康健,必然也能在这京城公子榜上掀起一番风浪。

    铜镜中的公子睁开眼,似是将将睡醒的模样。

    “夫人,再瞧下去,便当真要耽误时辰了。”

    丫鬟们低低笑了,笑声揶揄。

    崔拂衣恍然回神,才知他们这是笑他看得久了。

    崔拂衣低下头去,心道:他才非是瞧那世子忘了时辰,他不过是……不过是……

    “父王母妃应当已经用完早膳,我们走吧,莫要让他们久等。”任由丫鬟为他披上披风,盖上薄被,应缺摊开手心,温声道,“夫人,你初至王府,尚不识路,可要牵紧为夫。”

    崔拂衣与应缺四目相对,却又微微垂眸,眼睫轻颤,“……拂衣为世子推素舆,不便牵手。”

    应缺向后倚靠,轻咳两声,声音轻软无力,竟是连咳嗽也费劲气力,却仍同崔拂衣轻语:“那非你之责,你是夫人,而非仆人。”

    崔拂衣……终究还是将手落于应缺手中,并非相信此言,而是瞧这世子殿下说话已是艰难,不愿再让对方耗费心力。

    掌心相触,入手仍是一片冰凉,竟是连掌心也无丝毫暖意,若非见应缺尚有喘息,还能言语,怕是要相信此人并非活人,而是一具尸身。

    王府乃先皇御赐,亭台楼阁,风台水榭,雕梁画栋,无一不美,无一不精,崔拂衣从前自是也见过众多宅院,却也为王府之用心微惊,转来又一想,世子久卧病榻,无法外出,王妃设法精心布置王府,也是应当。

    为往来方便,世子住的桃园与正院相隔不远,不过一刻钟便见到正院迎来之人。

    “王爷,王妃,世子世子妃到了!”

    瑞王妃忧心儿子,起身相迎,还未至门口,便见二人相携而来,虽广袖遮掩,却仍能窥见其两手相牵。

    见应缺精神不错,今日更是愿意亲自陪着崔拂衣来,便知对方对新婚妻子颇为满意,不知当真是冲喜于身体有益,又或是崔拂衣一身藕粉衬人,应缺今日面上似有淡粉微光,多了人气。

    王妃面上笑容难掩,“今日风大,怎得不多穿些?”

    崔拂衣低头看向应缺,见他身上里里外外,就差没裹上斗篷,思来想去,也不知还能加穿何物。

    “是儿子考虑不周,只想着夫人穿藕粉格外动人,便想让他穿与母亲瞧瞧,忘了今日风冷,该加件外衫才是。”

    直到应缺慢慢将整句说完,崔拂衣方才恍然,原是王妃问的是他,而非应缺。

    “是……拂衣也忘了,方才走来,也未觉冷,想来不妨事。”崔拂衣忙道,说罢,并看向应缺,却不想对方也正将目光落于自己身上,便又匆匆移开。

    见小夫妻互相维护,王妃非但未曾生气,反而更为欢喜。

    “果然是新婚燕尔,见你们感情好,为娘便也放心了。”

    王妃亲手褪下手上的晴空镯,伸手便要亲自为崔拂衣戴上。

    崔拂衣从前未曾戴过此类物件,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还是应缺微勾手指,提醒了他。

    崔拂衣低头,缓缓将手抬起,当那枚晴空镯戴在手上,崔拂衣微微福身,“多谢王妃。”

    王妃含笑将他扶起,“不必言谢,自小缺那日特地去见你状元游街时,我便知你是好孩子,今后,也盼你二人夫妻和乐,美满顺遂。”

    崔拂衣心头一跳,下意识看低头向应缺。

    特地看他游街?他如何知晓他是状元?又为何是为他而去,而非为了他人?

    他……认识自己?

    手上镯子触手温凉,却不知为何,竟觉发烫,教他握它不住。

    今日之前,崔拂衣也如外人揣测,只当瑞王府救他出狱,聘他入府,不过是为那道士八字之说,为那冲喜而来。

    今日之后,他却心有所感,或许事实并非如此。

    若此事当真,他便是欠下这位世子良多,余生当尽数偿还。

    他并不欣喜,只觉沉重。

    应缺余光微敛,淡淡笑道:“母亲,外面风大,还是进去说罢。”

    王妃连连点头:“对对,瞧瞧,一高兴,竟将这都忘了,你们快些进来。”

    见前厅空荡无人,崔拂衣心中惊疑,今日本该敬茶认人,如今却四下无人,可还是来迟了?

    低头看向应缺,见对方面无异色,方心下稍安。

    瑞王与瑞王妃拉着应缺闲聊几句,直到应缺面上流露出倦色,方才作罢,放二人回桃园时道:“日后无事,只初一十五来请安即可,至于府中其他人,不见也罢,他们不敢前去打扰,若当真有事,随你施为,不可受了委屈。”

    是不可委屈,而非不必委屈。

    崔拂衣恍然领悟瑞王世子在府上地位之高。

    “拂衣。”王妃亲热唤道,“为娘便将小缺交于你了。”

    崔拂衣心中稍沉,面上却是乖巧点头应下:“是……”思及应缺方才称呼,余光瞧了应缺一眼,口中称道,“母亲。”

    直到二人身形渐远,王妃才抹了眼角泪痕。

    瑞王上前宽慰:“缺儿如今成了亲,娶了妻,你也当放心了。”

    瑞王妃面无表情将眼前为她拭泪的手推开:“林嬷嬷,随本王妃回院。”

    林嬷嬷早对眼前情形习以为常,“是,王妃。”

    瑞王望着王妃背影,愁眉紧锁,心下一叹。

    瑞王与王妃本是青梅竹马,自幼定亲,王妃自小便喜爱追在瑞王身侧,吓退众多异性玩伴,随着日渐长大,王妃赶的便成了红颜知己。

    瑞王心中恼怒,越是与之作对,婚后更是大张旗鼓,广纳妾室,以气王妃为乐。

    直到世子出事,王妃彻底心死,瑞王方彻底醒悟,后悔莫及。

    “王爷,秦侧妃派人来告罪求情。”

    “让她继续病着,王妃何时消气,她何时解禁。”

    王府后院,粉衣女子咬牙暗恨:“她林乐仪生气,与本侧妃何干?王爷这是为了那林乐仪,丝毫不顾本王妃颜面!”

    当初为气林乐仪迎她入府之人是你,如今翻脸不认人之人仍是你。

    她便合该受这般苦楚?!

    “侧妃娘娘,三公子前来与您请安了。”伺候的嬷嬷机灵道,“您可要将泪痕擦上一擦,免得三少爷担心?”

    秦侧妃闻言忙以帕沾水,将泪痕拭尽,瞪向门口,“不长眼的狗奴才,还不快请三公子进来!”

    “母亲何故如此生气?”一道身影走来,屋中丫鬟皆纷纷低头,以掩面上羞红。

    比起病秧子世子,这位王府三公子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显然更得世人青睐。

    “无事,不过是今日本是世子世子妃敬茶之日,王爷竟不许我等出现,我去了,王妃还无故斥责王爷更是将我禁足,娘一时心中不忿,有些气恼。”

    三公子见状如何不知,定是他娘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惹恼了王妃。

    “母亲,日后谨言慎行,莫要莽撞。”次次当枪使,次次还上当。

    “娘又没说错,昨儿进门那位世子妃,谁不知他是……”

    “母亲。”三公子语气一沉。

    秦侧妃话音一滞,面上心虚一闪而过:“我、我不说便是了!”

    想到那位新入门的大嫂,三公子心中也难免复杂难言,“陛下尚且网开一面,若是母亲再提,言语嘲弄,传入陛下耳中,儿子怕是也要吃罪,亦或是不得重用。”

    秦侧妃心头一惊,未曾想到如此严重,一时也害怕起来,连忙捂嘴,表示再不敢多言,瞧着是真怕了。

    如此,三公子方才放下心来。

    世子缠绵病榻,不堪重用,王府终将换新世子,三公子亦不甘拱手让人,自是想要拔得头筹,他与秦侧妃一损俱损,算计秦侧妃之人,亦是算计他。

    三公子眸色渐沉。

    *

    回到桃园,行至昨夜所经之路,见道上仍有花瓣,自不会认为王府下人干活偷懒,如此,便只能是昨夜新下。

    残花如人,以新换旧,更替取代,曾经残留下的芳香,亦消散于风中,不留半丝痕迹。

    回到屋内,丫鬟们一早烧起了暖炉,进门便暖意融融,将方才在室外带来的寒意驱散。

    抬头凝视挡在眼前的山水屏风,想着内室之人此时在做之事,崔拂衣便面色微恙,片刻后,伺候的小厮捧着花瓶离开,崔拂衣才得以进入里间。

    越过屏风,便见应缺已然换了身衣衫,半靠在床头,手持书本,似在看书,只是不知为何,半晌未曾翻页。

    崔拂衣想到隔壁似有间堪比整间卧室一般大的书房,心想,原来世子喜读书。

    想来也是才学出众,若非久病在床,应当也能得一才子名声。

    他一边想着应缺手中是何书,竟如此引人入胜,一边前去关窗。

    “不必关上。”

    应缺视线从书上移开,微一抬头,看向崔拂衣。

    崔拂衣手仍扶着窗框,“世子受不得风。”

    应缺掩唇轻咳:“屋中尽是药味,我不喜,便散一散,稍后再关便是。”

    闻言,崔拂衣便也只好作罢。

    手中无事,四下无人,便是昨夜,也不如此时寂静尴尬。

    崔拂衣试图找些事做,方才关窗便是如此,不想却被应缺制止,一时令他不知该做甚,只好另起话题。

    “世子喜欢读书?”

    “……算是。”应缺又补了一句,无奈道,“左右我这身子,也无事可做。”

    不等崔拂衣接话,应缺目光轻轻一扫:“夫人不想问问,今日母亲所说之事?”

    何事?自是他似是认识他这件。

    第103章 冲喜4

    明窗半开, 清风徐来。

    不知是吹入喉间的哪一缕,勾动了一丝痒。

    “咳……”任是应缺再如何压制,仍有一声低咳从喉间溢出, 打碎了此刻弥漫在室内的这份凝滞。

    崔拂衣默然移开视线, 转身关窗。

    “世子受不得风,窗户还是关上为好。”

    “药味虽苦,拂衣却也受得。”

    若是在这药味中长久浸染,他想,或许自己也会如这世子一般, 习惯自然。

    应缺试图弯唇一笑, 却又觉疲惫异常, 原主本就病重无力,自他来后,更是病上加懒, 不愿动弹, 久而久之,不愿竟成了不能,后悔也无用。

    “倒是让夫人适应我了……”

    他微微阖眸,似要入睡。

    崔拂衣转头看向外间,话在喉间, 却又在即将出口是止住。

    他转身回头,回到床边, 双手小心扶着应缺腰背, 让他躺下。

    又帮忙解了应缺的外衫,将之挂于一旁。

    “我与世子之间, 倒也不必如此见外。”

    先不提那有何内情的救命之恩,只谈如今他们的身份, 便不必客气了。

    应缺躺下,好似恢复了些气力,微微睁眼望向崔拂衣,“……为何?”

    崔拂衣未曾与他对视,只微垂眼眸,淡声道:“我与世子,如今是夫妻。”

    瑞王府救他娶他,亦有求于他,崔拂衣深知自己能平安免罪,得益于谁,自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事。

    瑞王府要一位世子妃陪伴这位命不久矣的世子殿下,他便诚心相陪,应缺娶他的报酬,早已付过。

    “夫妻,便可如此吗……”应缺低声呢喃。

    他似是想到了第一个世界,他与青青亦是夫妻,便自然而然做了夫妻之事,有了夫妻之情。

    虽知晓不同情况不应一同比较,但应缺却想到,似乎总是夫妻二字,开始了他与青青的缘分。

    崔拂衣未曾听清应缺方才,低头看去,却见应缺已然转了话头,“当日偶然遇见夫人,夫人还并非如今模样。”

    应缺来到此间已有两年,原主的身子让他行动受限,无法亲自寻人,却也寻了画师,绘出画像,派人找寻。

    无人知晓那些或美或凡或相似的脸从何而来,如同无人问询应缺如何与他们相识。

    然,结果并不如人意,金银散了不少,消息却一无所获。

    得知崔拂衣,当真巧合,宛若命中注定。

    ……在他放弃寻找,听天由命后。

    应缺阖眸。

    原主当真命不久矣,在他来之前,便只余三年,两年已过,便只余一年。

    在他死后,庶弟方可袭爵,完成逆袭剧情。

    简而言之,他得死。

    应缺从未想过反抗。

    直到他不顾身体,上街游玩,一眼瞧见那打马行过的状元郎。

    “状元郎龙章凤姿,姓甚名谁?”

    “崔氏拂衣,字子衿。”

    崔拂衣,原是那反派皇子后宅禁脔兼谋士,后令反派全军覆没,一败涂地的罪魁祸首。

    而如今,他尚且是只做了一日的状元郎。

    于是回府后,他兴之所至,便成了伺机已久。

    “母亲,儿子回忆往昔,惊觉未能侍奉双亲,未能承欢膝下,未能传宗接代,实在不孝。”

    “儿子寿数将尽,欲娶一人进门,只愿在我走后,替我向双亲尽孝。”

    并非道士算命,那不过是欲救崔拂衣的借口。

    瑞王府心知肚明,皇帝心照不宣,如此崔拂衣才得以进王府。

    应缺想,与其困于反派后院,亦或是放回家去,被崔氏“自尽”,不如来他身边。

    他虽命不久矣,却也能护他一二。

    至于他死后……以未亡人身份,应当也能为瑞王府与皇室宗亲所庇佑。

    亦或是,无需人庇佑,青青原剧情中便能报仇雪恨,没道理如今不行。

    应缺心中笑意越浓。

    崔拂衣在床边坐下,身下原是铺成的大红锦缎,如今却尽数换成深青床褥。

    屋内成婚装饰,倒是尚未被撤去,仍能窥见昨夜之喜。

    “世子见我,是何模样?”

    “翩翩红衣,若神若仙。”

    崔拂衣抬眸轻扫,“我昨日亦是一身红衣。”

    应缺蓦然低语:“是我福薄,未能得见更多。”

    崔拂衣心中暗道:他们如今已是夫妻,莫说是红衣,便是无衣,他也见得,倒也不必如此失落。

    随后又想到,应缺口中的福薄,意指的或许并非昨夜,而是今后。

    “世子心地善良,好人好报,必有后福。”崔拂衣逐渐适应这位丈夫注定早亡之事,却不会挂于嘴边。

    “……”

    应缺未曾想过,自己竟有领好人卡这日,且是从他的青青口中。

    唇角微抽,幸而此时并未喝水饮茶,否则此时他兴许已经因咳呛太急,一命呜呼。

    这条命虽短,他却也想省着点用。

    然而崔拂衣却似是并不想让他如愿,在他阖眼不久,耳边便传来崔拂衣的声音。

    “世子救我娶我,可是心悦于拂衣?”

    “咳……”事到如今,便是未曾喝水饮茶,应缺仍是被唾液呛了一番,幸得不过咳了几声,便缓了下来,未曾丧命。

    崔拂衣一手配合胸前,扶着应缺后背,一手正缓缓在应缺胸前,为对方顺气。

    原本要上前的丫鬟,也只给二人换了热水,旺过暖炉,便又安安静静退了下去。

    室内只余夫妻二人。

    是的,夫妻。

    “世子可还好?”崔拂衣语气歉疚,他是真未想到,不过是一句简单询问,竟让应缺差点呛到岔气。

    这是为何?

    “我……无事……”艰难说完,应缺便再次躺下,这回,大约是心有准备,之后无论如何,也未再被呛。

    “心悦……如何?不曾心悦,又当如何?”应缺闭目反问,语气轻淡,声音沙哑。

    崔拂衣微微抬眸,瞧了应缺一眼。

    “心悦……自是无以为报,今后愿跟随在侧,侍奉左右,”

    “若不曾心悦……便是世子心善,亦将报之。”

    应缺眼皮微掀,“若我要你为我守孝终身?”

    崔拂衣点头应道:“亦无不可。”

    应缺重新阖眸,唇角微牵,“夫人,莫要轻易许诺。”

    “……尤其是为一个死人。”

    “……或是即将赴死之人。”

    崔拂衣并未觉得自己的诺言轻许,毕竟寻遍世间,若是非要找出一人,与他最亲近,于他最重要,便只剩应缺。

    ……只有应缺。

    为这最字,他便不算诺言轻许。

    应缺休憩,崔拂衣不愿打扰,起身欲离,不经意间,床边书册落于地上。

    崔拂衣伸手捡起,瞧见了那书名。

    《孙子兵法》。

    心道世子果真喜爱读书,连这武学心计之书竟也看得那般认真。

    若是应缺心中所想能被崔拂衣听见,崔拂衣此时便能听到:原是这本,怪道方才努力坚持,却仍是想睡。

    眼见崔拂衣起身,走向外间,即将越过屏风时,应缺忽然再次出声。

    “夫人……”

    声音之微弱,若是崔拂衣再向前两步,怕是都能错过。

    他顿在原地,转身回头。

    侧头望去,只见床上之人仍如方才那般,无声躺于床榻,悄无声息,仿若死去。

    “我身子不便,无法迎亲,此事,已率先告知于你。”

    崔拂衣记忆回到前几日,轻声应道:“拂衣知晓。”

    他并未对此有所责怪,亦或怨怼。

    “……可这拜堂,我却并未想过,让谁代替。”应缺缓了缓道。

    他本是要亲去的。

    可惜身子不争气。

    崔拂衣神色微顿,眼睫微垂。

    “……拂衣明白。”

    应缺唇角微动。

    “如此,若你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夫君罢……”

    半晌,方才听得一声轻语:“……夫君。”

    视线不自然地微别,转身之时,崔拂衣恍惚想到,方才询问心悦与否,应缺似乎并未正面回答。

    第104章 冲喜5

    崔拂衣青轻轻关门, “世子刚睡下,小声些,莫扰了他。”

    “是。”丫鬟欠身道。

    见崔拂衣手中拿着书, 便道:“世子妃将书交与奴婢, 奴婢将书放回便可。”

    崔拂衣将书搭在小臂,“不必,左右不过几步距离,正好也便我在书房好好瞧瞧。”

    他走了两步,却又似是想到什么, 回头问道:“是我鲁莽了, 不知世子书房可有禁忌?不得旁人瞧见的?”

    丫鬟纷纷一笑, “世子妃多虑了,世子一早便说,在这王府之中, 世子妃便如世子, 世子所去之处,世子妃便去得,世子所用之物,世子妃便用得。”

    崔拂衣眸光微动,视线垂至书册, 将孙子兵法四字细细描摹一番,心中想着, 他这位夫君, 当真是将兵法熟记于骨子里,才第二日, 便教他无措又无措,彷徨再彷徨。

    书房门前, 崔拂衣伸手轻推,随着一声吱呀轻响,房门便应声而开。

    不同于卧房满室药苦,房门一开,墨香扑面,沁人心脾。

    恍惚间,崔拂衣或以为自己还在家中,那时,他尚且还是世家子,只需读书科举,便是有所困顿,也不过是父亲厌恶,庶弟争宠此等小事。

    回神之时,才惊觉此时并非自家书房,不,认真说来,眼前如今亦是自家书房。

    过往尽消,早在他入狱之时,家中便宣告将他除族,便是后来“死了”,也未有人为他收敛立碑。

    兢兢业业二十年,却转头成空,除去名字,竟半点痕迹也未留下。

    崔拂衣心中苦笑一声,踏了进去。

    世子喜净,书房也干净整洁,书架上书籍排列有序,他循着类别之分,轻易便将这本兵书归于原处。

    还完了书,他却也不想回房。

    来到这王府中,便是卧室都有丫鬟留守,崔拂衣自觉已许久未曾有过独处时光。

    如今到了书房,他竟难得找到机会,不愿就此轻易离去。

    卧室有人,便是他那世子夫君有何状况,亦不会无人照顾,让他就暂且在此躲上一躲也无妨。

    他走到书桌前,望着干净不染纤尘的桌椅,一边坐下一边想道:这般干净,他那位夫君当真会用?

    念头一起,他便又心生惭愧,世子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却在私下这般揣测于他,这样不好,不好。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皆是他从前尚且无力负担的品貌,只看着竟是不曾用过,崭新不已。

    读书人对文房四宝之心,娇妻美妾尚且不如,便是崔拂衣,此时也暗自意动。

    然他仍记着此乃世子书房,既是世子的,他便不可随意使用。

    崔拂衣心痒难耐,只好接着其他事物转移。

    随手拾起桌上一本《颂》,本是随意翻翻,想着若是能一观世子夫君的笔墨,便是再好不过。

    他却未想到,当书册轻翻,目之所及,却令他浑身一顿。

    翻页之声凝滞半空,手中书页似有些割手,崔拂衣险些未曾拿稳。

    他神色微顿,面色如常,唯有眼中瞳孔大小,似诉说着非同寻常。

    书籍平放,阳光落下,将那书页上的字样照得一个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非是什么锦绣佳句,亦非鉴赏分析,而是一个图案。

    若崔拂衣来看,便是这图案构图精美,形态雅致风趣,笔触细腻优雅,若是成画,必定是上品。

    然而,任凭再多给予夸赞,也无法掩饰,此物从上往下,从左往右看,都是个字型乌龟……

    任凭执笔人将它花得再美,再如何优雅,它仍是只乌龟。

    不过是画成了隶书模样。

    崔拂衣端详着书页半晌,仍想不明白,这位“大师”是何想法。

    将此等技艺用在此处。

    即便不说暴殄天物,也要被众多书生面称雅趣,背后荒唐。

    崔拂衣心想是否世子夫君所为,细想之下,竟觉极有可能。

    王府富贵,若非大儒名本,王府世子所用书籍,自是新书,此为其一。

    府中世子地位超然,不必担心书房或有他人闯入借用,此为其二。

    院内下人皆由王妃精挑细选,必不敢有以下犯上之人,此为其三。

    世子久病深宅,名声不显,便是成婚,亦未见相熟友人道贺,此为其四。

    如此,此画为世子所作应当属实。

    仔细想来,世子寿数不长,意皆龟长寿,也无不可。

    半晌,崔拂衣终究闭目。

    任凭他在心中为此事遍寻借口,依旧无法改变其事实。

    那样君子端方,温文尔雅的世子,竟喜好在书上画乌龟?

    且并非一只两只……

    便是他随手所翻,他便已瞧见好几只。

    寻常文人喜好梅兰竹菊,风花雪月,世子当真……不拘一格。

    *

    申时左右,应缺幽幽转醒,不见崔拂衣在屋中,便叫人来问:“夫人何在?”

    “回世子,夫人在隔壁厢房,同李嬷嬷说话。”丫鬟一边伺候应缺坐起穿衣一边答道。

    应缺:“可用过午膳?”

    “世子妃方才用过。”

    应缺:“用得可够?”

    丫鬟磕巴了一下,似是未曾想过世子会问得这般详细,看来世子妃在世子心中地位尚要提上一提。

    “应、应当用……”

    视线在与应缺相对时,丫鬟忽然福至心灵,磕巴消失,万分贴心道:“世子妃方才似是食欲不佳,不过稍稍动筷,有世子陪同,定能用的多些。”

    说罢,便转身去请世子妃,陪世子用膳。

    应缺心中将那丫鬟记了下来,想着可以赏些月钱,日后若是有机会,提拔升职也无不可。

    自从上个世界后,应缺便将不认人这习惯带了来,不必记此人是何人,左右是王妃安排之人,信得,用得,便足矣。

    如今倒是将认人重新捡了来。

    崔拂衣进门时,应缺将将入座。

    桌上布满各色菜肴,色香味俱全,一时间,竟压了屋中苦药一头,占据上风。

    “世子。”崔拂衣浅浅招呼。

    刚要入座,却见应缺仍看着自己,面露不解与期待。

    崔拂衣稍稍愣神,随后眼眸微转,再次道:“……夫君。”

    应缺眉眼微弯:“世子夫君……如此称呼,世间便也是独一份了。”

    崔拂衣不去看他,只道:“拂衣方才已经用过,我为……夫君布菜即可。”

    也罢,应缺本也并非当真觉得他用得少,不过是想让他陪着,便也未勉强。

    见世子妃亲力亲为,丫鬟们便也退开至外间,不去打扰夫妻二人。

    “夫人,那份糖莲子味道很是爽脆可口。”应缺适时道。

    崔拂衣手腕一转,本是想盛鸡汤的手便转去了糖莲子。

    一颗,两颗,三颗,没了。

    直到崔拂衣将碗收回,应缺仍静静看着他,分明无甚表情,却仍让崔拂衣指尖微颤。

    “李嬷嬷说,夫君体弱,性寒之物,不可多食。”

    应缺心道失望。

    他本就想趁崔拂衣不知他用餐情况而钻空子,谁知新入门的夫人太过勤快,小心思还未萌芽,便被按死。

    乖乖将崔拂衣递来的一颗莲子咬住,缓慢吞食,微动的腮帮时不时微微鼓起,倒显得他面上多了几分肉感。

    崔拂衣再次心想,若应缺身体康健,必定是位美男子。

    早膳时,崔拂衣心有杂念,未曾注意应缺用膳时的模样,若是那时便发现,或许……或许请安当真要迟到。

    三颗吃完,兴许是因他眼中失望太过明显,崔拂衣又夹了一颗进碗里,“最后一颗。”

    应缺竟微弯了唇,眼眸含光,“从前总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却不以为意。”

    “如今瞧着,其他不讲,只娶妻此一事,便是为真。”

    “道长所言不虚,夫人于我,果真福星。”

    过去二十年,崔拂衣从未听过如此夸赞,直白真诚,坦荡热烈,不由微微赧然。

    不过是多吃颗莲子,便如此夸赞,若是换了旁人家的妻子,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样样精通,岂非要夸上天去?

    崔拂衣心中如此想,却瞧不见自己紧绷的眉心,此时却全然松懈,更为轻松自然。

    用过午膳……或许已算不上午膳,应缺想去院中散步。

    他胃口不大,或者说,身体限制,他胃口不可大,也无需散步。

    可屋中药味浓重,长久待着也得闷出病来,崔拂衣便推应缺在院中走走。

    所谓桃园,院中自以桃林也主,便是崔拂衣曾有过的路。

    明明早前来瞧,地上仍是残花满地,如今再看,竟已是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连树上也没了桃花踪影。

    “院里伺候之人当真勤快。”崔拂衣道。

    应缺靠着椅背,转眸看他,“夫人为何夸他们,而非夸我?”

    “分明是我吩咐他们清理,才能这般干净。”

    崔拂衣神色微愣,似是未曾想到应缺有如此发言。

    却是丫鬟们先忍俊不禁,在旁称道:“世子所言甚是,奴婢等人所为不过分内之事,却是世子惦记着残花烂叶易沾鞋,不便行走,方叫奴婢清扫干净。”

    崔拂衣回想起昨夜一路踏来,芳香铺路,抿唇道:“倒也并非尽是残花烂叶,毫无用处。”

    “世子妃所言甚是,世子前日便吩咐奴婢们采集花瓣,一半用于它处,一半铺在您进院的道上,如此,便是您瞧不见路,也能随香而行。”

    “只这鲜花踩过一遍,便成了残花,世子方吩咐奴婢们连夜清扫。”

    原来那花香道竟是特地铺的?

    崔拂衣转眸望向应缺,不知他竟连这细枝末节都挂在心上。

    默然半晌,崔拂衣微微转眸道:“以花为路,以香为引,夫君若非深居府内,必然能得一风雅公子之名。”

    话音刚落,崔拂衣思及书房几只龟,又是一滞。

    自觉方才嘴快。

    风雅这般词汇,应当不会与乌龟有任何关系。

    应缺竟似还嫌这名不好,眼尾微撇,“我为夫人铺路,与风雅何干?”

    风雅为何物?可食否?

    轮椅垫着薄被,因有晚风,应缺裹的并非披风,而是斗篷,白兔毛边将其圈住,衬得其形似是多了些许可爱。

    这词本该与他无关,想来便是王妃眼中,应缺也应是位温和有度的贴心孝子。

    正如他今早所见。

    所以……必定是他误会了吧?

    崔拂衣微微敛眸。

    待屋内通完风,暖炉重新温暖里间,二人方才回屋。

    天色渐晚,屋内已然点亮烛光。

    应缺回到床上,便将下人挥退,连本该守在外间的丫鬟也未留。

    丫鬟虽有不安,却也听话退下。

    崔拂衣见状,心下了然,虽院中下人皆是王妃安排,世子命令却高于王妃。

    “夫君……可有话要说?”

    应缺抬头望他,微微一笑道:“是也不是。”

    “今日我在想,是否因为昨夜缺了拜堂,未喝合卺酒,才教夫人心中别扭。”

    “拜堂……如今便罢,倒是合卺酒,却能补上一杯,不知夫人可愿与我同饮?”

    第105章 冲喜6

    明烛空悬, 红帐垂帘。

    应缺半靠床头,半截身子都隐于帐内,崔拂衣方才恍然, 下人们仅换了床铺, 还未换过床帐,这红帐仍旧是昨夜模样。

    “夫君……不可饮酒。”

    半遮半掩,朦胧明灭,崔拂衣眼前似有出现了昨夜,毕竟是成亲, 便是卧在床榻, 应缺亦是穿了一身红色里衣。

    他却因心绪复杂, 未曾多看几眼。

    应缺神色淡淡,似是并不放在心上。

    “从来也未曾听说人可服毒,我也服了, 至今未死, 便是老天奖赏。”

    崔拂衣默然半晌,方才无语凝噎道:“夫君这般说自己,父王母妃若是听见,该如何伤心?”

    那亦是他们应得。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应缺始终相信命运安排。

    他伪装再好, 也非原主, 无法替其原谅理解。

    且观原主从前记忆言行,并非半丝怨恨也无。

    不过是寿数不长, 不愿深想。

    原主方才是君子,他却并非如此。

    “我能顺利成亲, 母亲自当为我欢喜。”他浅浅勾唇,眉目温柔,似是所言发自内心,绝无半句虚言。

    崔拂衣静静观他半晌,然红帐明烛照映垂落,掩了他几分神色,窥探不清。

    脑中再度闪过那些个乌龟图,如今想来,几只龟虽线条优美,却仍有些软绵无力,力气不足之感。

    如今应缺之果,亦是他人之因。

    却听一声轻笑,再次低头,只见应缺莞尔,“方才不过是随口说笑,夫人莫不是当了真?”

    崔拂衣仔细瞧他这般模样,一时竟不知,何时是玩笑。

    可既是对方如此说,那便是吧。

    “若是夫人不嫌弃合卺酒非酒,我也愿以茶代酒。”应缺神色认真。

    虽不知是否玩笑,但这以茶代酒,倒是不必拒绝。

    他取来温茶,虽摸着不如方才温暖,便将之放于暖炉上,待片刻后重新烧热,这才取出,倾倒于杯中。

    水汽氤氲,茶香四溢,一瞬之间,似有片刻朦胧了眉眼。

    待重新看清,便见崔拂衣眼眸清澈,不见半点阴霾。

    这却又不该,至少,此时尚且不该。

    茶杯轻转,递于应缺眼前:“夫君可盛得住?”

    应缺还未发话,他便又道:“夫君体弱,这杯,便由拂衣喂你即可。”

    应缺不觉被冒犯,眉眼微弯,“有夫人如此,应缺之幸也。”

    崔拂衣将将要喂,却又被应缺侧头止住。

    “夫君何意?”

    应缺抬眸望向他,微扬唇角,“合卺酒之前,尚有些话未曾同夫人说。”

    崔拂衣侧耳倾听。

    下一瞬,却猝不及防为应缺所击。

    “从进王府起,夫人便不再是曾经风靡京城的状元郎。”

    崔拂衣手中茶杯紧握,手心烫红一片。

    眼眸一瞬复杂难辨,

    片刻后方才自嘲笑道:“夫君……当真会伤人心。”

    “是,并非昨日,而是更早,我便不再是崔子衿了。”

    他常自称拂衣,又何尝不是提醒,不是适应。

    却不想他这位夫君,亦要对他敲打警醒。

    “夫人误会了。”

    “为夫并非有意语出伤人。”

    “不过是想告知夫人,便是不再是状元郎,夫人状元之才,却仍记在朝堂,记在世人心中。”

    崔拂衣蓦然垂眸,却见应缺也正含笑瞧着自己,四目相对间,似有流光闪烁其中。

    “我差人去听,夫人之名已然传遍大街小巷。”

    “有说书人、乞丐将故事宣扬开来,十户人家,八户曾听闻夫人以哥儿之身,夺状元之名。”

    “无数姑娘哥儿皆以夫人为荣,纷纷欲将夫人之才,夫人之勇效仿。”

    “儒士文官不愿承认夫人,却有更多人承认。”

    “自然,说夫人离经叛道,有辱读书科举之人亦有不少,但这却难免为人所笑,众多读书人尚且不如夫人,夫人存在,便是羞辱他们,争执最后,也不过掩面弃逃。”

    “崔子衿虽死,他却曾经存在,且将始终存在世人心中。”

    “千古之后,必定流芳。”

    应缺气力不足,说话极慢,每每说上半句,便要歇上一歇。

    崔拂衣亦未催促,他放下茶杯,走到床边,掀开红帐坐于应缺身旁,如今日那般,一手扶背,一手顺气。

    面上不动声色,替应缺顺气的手,却不过木然行之,心绪难掩。

    下一刻,崔拂衣便觉右手被人握住,应缺轻轻握着他,凉意透骨,却又似有一丝火苗,藏于手心,蕴于手掌。

    应缺无力转头看他,便任由自己依靠在崔拂衣胸膛,嗅着暗香,闭目养神。

    “夫人……你将名留青史。”

    便是崔拂衣再能淡定,听到这句仍不由动容。

    见应缺喘息艰难,声音无力,遂低声道:“我听到了……”

    “世子累了,便先睡吧。”

    崔拂衣一时竟忘了要唤夫君,也忘了方才还未喝的合卺茶。

    应缺却未如她所愿,安静躺下,而是仍靠在崔拂衣怀中。

    “而我,虽贵为亲王世子,却自小体弱,足不出户,籍籍无名,世人不知我,青史亦不知我。”

    “兴许,千百年后,我还要靠夫人,才能留下些许痕迹。”

    说到此处,应缺眉眼舒展,眼含期待。

    “届时,只盼夫人切莫忘了我。”

    崔拂衣却未被他迷惑,随即指出:“便是真有那一日,留的也是崔子衿之名,与我崔拂衣何干?”

    应缺一笑:“夫人竟发现了。”

    崔拂衣心想:这有何难。

    应缺叹道:“那为夫便当真半分痕迹也无。”

    崔拂衣指尖微颤。

    心也似随之而动。

    半晌,他方才动了动唇,“青史留名……又能如何?不过是身后名罢了,既已身死,又何须在意是否留名。”

    方才你可并非这般想的。

    应缺自然知道,崔拂衣不过是宽慰自己。

    应缺自然并非当真在意身后名,但见他竟对自己如此关心,应缺也不由心中勾唇。

    便是遭逢变故,身陷囹圄,青青仍是青青。

    “所以,夫人这些年来,所求为何?”

    崔拂衣被应缺一句话说得愣住。

    半晌,仍未能及时反应。

    “生前事,身后名?”

    “出人头地,报仇雪恨?”

    “荣华富贵,金玉满堂?”

    “亦或是位高权重,无人可欺?”

    崔拂衣久久未言。

    半晌,心中仍未想出一二,似哪个都行,却又似谁也不是。

    应缺笑了笑,仍在道:“若是身后名,崔子衿之名已然做到。”

    “若是报仇雪恨……我已着人去查你母亲意外亡故一事,想来不必耗费多久,便能有所进展。”

    崔拂衣不由手心微蜷,眸光复杂深邃,流光暗涌。

    连此事都有所安排,他的世子夫君,深谋远虑,落子之快,远超常人。

    “若是荣华富贵,位高权重……”应缺轻笑一声道。

    “夫人,瑞王府可算富贵?”

    作为先帝嫡幼子,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瑞王府若且不算富贵,天下便无富贵之人。

    崔拂衣点头。

    “瑞王府,可算位高权重?”

    宗室之中,瑞王与皇帝最亲,手中权利只多不少,作为其唯一嫡子,身份地位,自是不必再说。

    崔拂衣默然。

    “夫人嫁了我,便也占了权贵二字。”

    “如此,荣华富贵,权势名望,夫人便都有了。”

    “天下能比夫人幸运之人,大约……便只有为夫了罢。”应缺一本正经道。

    崔拂衣沉默片刻,蓦然失笑。

    他怎得未曾发现,原来他这端方文雅的夫君,竟有如此促狭的一面。

    “夫人这般好,我却能以这破败之身娶进家门,如何不幸运?”应缺言语之中未曾有分毫对自身病情的忌讳。

    崔拂衣却第一次,心生避忌。

    “道长曾言,我与夫君八字相合,夫君有我,自能福泽绵延。”

    他将这前因抬出,却不知所谓道士,所谓八字,皆是眼前之人所编,再无人比眼前人更知此话真假,知命数未来。

    应缺只是笑笑,未曾多言。

    “夫人,茶要凉了。”

    崔拂衣闻弦知意,遂端来茶杯,一手喂应缺,一手喂自己。

    应缺望着他,眉眼笑意不减。

    “望夫人今后一如今日,荣华富贵,权势名望,不曾离身。”

    语毕,杯中清茶饮尽。

    崔拂衣眸中明灭反复,神色难言。

    他心下了然,应缺今日所言,不过为他点明前路。

    今日之前,他尚且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罪人。

    今日之后,他便成了前尘已尽,人生圆满的贵人。

    不过寥寥几句言语,便能让他转暗为明,前路开阔。

    心中怨气渐消,迷茫尽散,唯余一片安然。

    “也祝夫君身体安泰,松鹤延年。”

    说罢,一饮而尽。

    一杯清茶,两段祝语。

    一字双喜,两般预言。

    唯有灯下影相重,恰似亲密无间。

    第106章 冲喜7

    喜鹊探窗, 百花相迎。

    清晨醒来,崔拂衣推窗而立,望着窗外红墙绿瓦, 天色晴好, 眉间舒展。

    长发松松挽起,行走拂袖间,慵懒春倦。

    从前他从未有睡到日上三竿之时,每每醒来时,天色尚且将明未明。

    如今也不知怎的, 竟轻易便学会了这惫懒之事, 似乎进了这瑞王府, 做了这世子妃,便当真将从前崔子衿的一切都忘了。

    丫鬟轻手轻脚端来铜盆热水,崔拂衣轻轻拂袖, 示意她们退下。

    崔拂衣不喜这等小事也要他人伺候, 左右他如今不必为功名利禄,汲汲营营,无事一身轻,倒也不介意耗时在这等琐事上。

    随着了解日渐加深,崔拂衣竟也能在照顾应缺一事上插上一手, 尤其又在每日用完膳后。

    崔拂衣轻描淡写望床上一扫,声音温和, “夫君, 已经过去一刻钟,再不喝, 药便凉了。”

    床头传来阵阵药香,应缺至今不知, 为何竟有人将那毒药般的苦味称为香,这等东西,何处算香?

    他双目紧闭,不为所动。

    崔拂衣放下昨日自书房寻来的一本杂记,夫君缠绵病榻,书房各色书籍齐全,莫说杂记游记,便是各色话本,书房中比之街上书肆亦是只多不少,崔拂衣不过匆匆扫过,便见几本曾经风靡一时,却惨遭封禁之禁书。

    可想而知,这般书籍,在这书房中不在少数。

    如此,崔拂衣在这王府之中,竟也有了闲事可做,目前,他只愿学世子夫君,阅览群书。

    而此时,崔拂衣那阅览群书的世子夫君,却正学那三岁小儿,不愿喝药。

    崔拂衣既觉好笑,又觉无奈,不知对方究竟从何处学的这无赖行径。

    “夫君不喝,可是恼拂衣无法与你同甘共苦?”

    崔拂衣行至床前,施施坐下,“若夫君愿意,拂衣这便让人去煮一碗黄连汤,夫君喝一口,我便喝一口。”

    应缺幽幽睁眼,无奈不解,“世上怎还有夫人这般自寻苦吃之人?”

    他见崔拂衣又要亲力亲为,投喂自己,他忙偏开头去,“我自行来便好。”

    苦一时,亦或是苦一个时辰,应缺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崔拂衣也未将药碗交于他,而是端着将碗沿送至应缺唇边。

    苍白唇色,黑褐药汤,如此搭配,既觉般配,又觉可怕,仿佛那是毒非药,并非救人性命,反而夺人生机。

    应缺逃药时一本正经,喝药时却也干脆利落,不曾退缩半分,若非崔拂衣当真见过应缺喝完药后狂吃蜜饯的模样,单看此时情况,崔拂衣当真要以为对方无所畏惧。

    不过,为这一碗药而无所畏惧,说来也实在好笑。

    “今日风和日丽,不如夫君领我在王府走走?自来这两日,拂衣还未曾仔细瞧过王府,不知夫君可有兴致?”

    崔拂衣虽改换身份,然他如今新身份亦不过是名头,所谓父母家族,皆是编造。

    没有娘家,自然也无需回门。

    应缺闻言,当即便道:“春深风凉,将那件青绿色外衫给夫人换上。”

    崔拂衣将将进门,便有王府绣娘们亲自连夜赶工,为他做了几身衣裳。

    青绿色那件,应缺尤其钟爱。

    崔拂衣心中暗忖,既是藕粉,又有青绿,也不知他这世子夫君究竟喜欢何种颜色。

    但既然对方喜欢,那他便穿给他瞧瞧也无妨。

    衣服上身,恍惚间,崔拂衣眼前似又浮现过往曾同穿青衣,以文会友,郊游踏青的模样。

    心中却不再有怨,不过些许遗憾萦绕盘旋,迟迟不肯离去。

    若是当初未曾暴露,他如今又当是何情形?

    应当是入职翰林,同众多前辈一般,看书修书。

    倒是与如今相差仿佛。

    他本应成为翰林院同僚,事情败露之时,也是翰林院反应最为激烈。

    世间因缘,不过如此。

    王府规模宏大,若凭二人一己之力,恐怕无法走遍整个王府。

    崔拂衣便教应缺随意走走停停,并不拘泥于何处。

    如此一来,所见风景虽多,所见之人便亦是如此,又多又杂。

    不过是小半个时辰,崔拂衣便见了几位前日敬茶当日应当所认之人。

    瑞王十余年来洁身自好,府中在未进过新人,可十余年前,瑞王府却是新人连连,每月从未间断。

    因此,如今府上后院妾室不在少数,庶出子女亦是上了两位数。

    方才见的,便是几位即将及笄的庶妹。

    “见过世子。”见到应缺,她们倒是恭敬有礼,行礼时,手中花篮也交于丫鬟手中。

    可崔拂衣却听得分明,她们口中称的是世子,而非兄长。

    瑞王府中,兄长之名算不得金贵,毕竟庶子亦有好几位。

    只这称呼,便能瞧出应缺与家中庶弟庶妹并不相熟。

    双方不过打个照面,便匆匆别过。

    前方游廊蜿蜒曲折,崔拂衣便稍稍退了半分,似隐隐相护。

    “家中兄弟姊妹不少,我虽并未有特别亲近之人,可若将来夫人与谁投缘,倒也不必刻意避忌。”应缺缓缓道。

    崔拂衣浅浅莞尔,“曾经拂衣家中亦有手足,却未有多少手足之情,如今想来,大约是拂衣心性凉薄,不善与手足相交。”

    他垂眸轻瞥,声音淡淡,却又似春风一缕,拂以柔情。

    “……倒是与夫君分外相似。”

    他已非幼童,无人陪伴时尚会哭泣,事到如今,他实难以与人深交,不过点头之交、表面客气便足矣。

    至于这位夫君,想来对方并不愿将时间浪费于此事上。

    否则便也不会是如今模样。

    正巧,崔拂衣方才正想着瑞王府中手足之情皆淡,便有一位眉目含笑的玉面公子迎面而来,笑盈盈向应缺与崔拂衣二人拱手。

    “大哥。”

    “……大嫂。”

    看向后者时,对方目光竟在崔拂衣身上多留一分。

    应缺将之尽收眼底,不动声色,“三弟。”

    应三公子关切询问:“今日大哥怎得忽然有意游园?”

    应缺:“我这副破败身子,确实应当在屋中静养,今日不过是见夫人刚进门,对府上尚且不熟,便想领他认认,多谢三弟关心。”

    他面露失落自嘲,俨然一副失意姿态。

    应三公子眼尾一跳,再顾不得不着痕迹去看崔拂衣,忙对应缺解释道:“大哥误会了,小弟不过是见今日有风,担心大哥受凉,未有不愿大哥游园之意。”

    应缺微微一笑:“三弟的关怀,我心中明白,瞧这方向,想来是父王找三弟有事商议,正事要紧,我便不多打扰了。”

    他挥挥手,示意下人将轮椅推至一旁,为应三公子让出路来。

    游廊边缘虽有围栏,然应缺身下轮椅乃重工巨制,体量非凡,若是往前冲去,极有可能冲出游廊,摔倒在外。

    应三公子望着应缺为他让出来的宽阔道路,眼皮直跳。

    人多眼杂,今日之事绝无可能隐瞒,若是传入瑞王瑞王妃耳中,他便是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世子虽不与庶出手足亲近,却也从未有所针对,若是见面,也是温和有礼。

    虽这不过是对方性情如此,却也让府中众多庶出弟妹松了口气。

    然,随着应缺日渐消瘦,再无回转之相,这份感念便成了寻常。

    虽无人敢当面对他不敬,心中如何想,却无人知。

    应三公子从不知道,这位在众人心中不过暂时占着世子之位的大哥,竟也有如此心机。

    谁又能想到,圈里的羊也会咬人?

    应三公子拱手一揖,“大哥多虑了,父王找我不过是为功课不足,稍后我再前去父王院里告罪,游廊危险,我还是先送大哥走出游廊为好。”

    说罢,他便要上前接替小厮,推应缺离开。

    小厮看向应缺,不敢松手。

    应缺眼眸微垂。

    “原来父王竟会指点你功课……那三弟可更要上心才是。”

    “我这里有下人,也有夫人,不必三弟多操心,三弟便快去吧,莫要让父王久等。”

    崔拂衣适时接替小厮,扶着轮椅,微微一笑道:“夫君言之有理,三弟去吧,不必顾及我们。”

    说罢,静静看着应三公子。

    后者额角微湿,前有绿茶兄长,后有严厉父王,此时当真是进退两难。

    片刻,他终究是不愿继续与应缺耗费时间,对方耗得起,自己却不然。

    匆匆告辞离去,转身刹那,面色微沉。

    行走片刻后,轻皱的眉眼逐渐舒展。

    有心机又如何,不过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结局注定是输,不足为惧。

    待人走后,崔拂衣方才低头垂眸,望向应缺,眸中似隐含笑意。

    “夫君……似乎与我所知有所不同。”

    应缺方才在应三面前放肆了些,气力耗损,此时背靠椅背,等待片刻,气息略缓,方才反问:“夫人所知的我,是何模样?”

    “端方有礼,温文尔雅,待人宽和……府上再无人能比得上夫君仁善。”崔拂衣将进府后所见所闻一一细数,其中难免有所夸大,却也并未偏离事实过多。

    至少,崔拂衣所见如此。

    应缺缓缓睁眼,抬眸望向崔拂衣,片刻后,又稍稍转眸望向走廊外的林间景色。

    翠绿青竹高嵩屹立,将这半边天空遮蔽,抬眼望去,便见这天青白两分,各自一半,云竹相映,煞是好看。

    “从前我不过一苟延残喘之人,许多事,便不愿太过计较。”

    崔拂衣行至他身边,倚栏垂眸,“那如今呢?”

    应缺瞧他一眼,又转眸笑道:“如今,我仍是一苟延残喘之人。”

    “……却再非孑然一身。”

    第107章 冲喜8+9

    游廊一遇, 未等到应缺二人回院,便传入瑞王瑞王妃耳中。

    待二人回去时,便已有人前来。

    “世子, 世子妃, 王妃见今日天好,差奴婢送来刚从南方送来的宋锦,做成衣裳,春日踏青正好。”

    王爷院中也送来一箱金银玉器,一箱古玩字画。

    应缺当场便命人打开箱子, “夫人若有看上眼的, 尽管挑选。”

    崔拂衣低头瞧了瞧, 见箱中物品皆是上等,字画亦是价值千金,心想王爷倒是舍得。

    他低头拾起一枚云子, 触手生温, 光滑细腻,阳光倾洒,灿若琉璃。

    “那便多谢父王母妃了。”崔拂衣道。

    应缺眼睫微垂,“只有父王母妃?”

    崔拂衣转头望向他,莞尔道:“自然还有夫君。”

    应缺这才收眉敛目, 满意微笑。

    见崔拂衣对那云子爱不释手,应缺便让人将其留下, 剩余皆存入库房。

    崔拂衣挑拣着云子, “夫君可会下棋?”

    应缺并不喜这等耗费脑力与时间之物,可原主会, 且棋艺精湛。

    在应缺看来无甚乐趣的棋局,却是原主鲜少足以打发时间之物。

    对下棋知之甚少的应缺:“……略知一二。”

    崔拂衣手持云子, 望向应缺,眼眸含光,其意不言而喻:“夫君?”

    应缺:“……”

    他略一挥手,示意下人将棋盘棋子摆放妥当。

    二人以桌而对,应缺眼眸微抬,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

    崔拂衣低头摆棋,未曾注意应缺目光。

    崔拂衣不欲让人说他欺负病弱夫君,便让对方先手,并言让其一子。

    未免应缺累着,他连落子都让应缺口述,他来落子。

    棋局开始,崔拂衣便欲观测应缺棋风。

    然而十余子落下,崔拂衣却越看眉心越紧。

    抬眸望向眼前人,轻轻一笑,语带威胁:“夫君,若你之后落子仍是如此,便莫要怪我欺负人了。”

    应缺微微侧头垂眸,神色失落,“夫人方才观棋目不转睛,如今方才肯抬头瞧我一眼。”

    崔拂衣一时语塞,耳边传来些许低笑声,抬头看去,果然是那些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小厮,纷纷低头忍笑,满目揶揄。

    没来由的,崔拂衣竟也觉胸口温热,蔓延脖颈。

    “咳!”轻咳一声,崔拂衣也不再抬头,继续看棋。

    却也不知道怎的,方才应缺所言不断浮现,萦绕心间,令人挥之不去,想忘却不得。

    引得崔拂衣每落一子便要微微抬眸,将眼前人瞧上一眼。

    而每每抬眸,却都与应缺四目相对,对视一眼,见对方唇边隐含笑意,便又垂下眸去。

    心中纷乱,连手下的棋也失了几分认真谨慎,待他回神,却见棋盘已然黑子多,白子少。

    崔拂衣凝眉醒神,抬头看了应缺一眼,“降我警惕,乱我心神,夫君当真狡诈。”

    他竟将开始应缺宛如稚子般随性落子,被他点出后认真落子,也当成了应缺计谋。

    应缺微微含笑,“夫人,兵不厌诈。”

    应缺竟也认了,仿佛他方才当真设下计谋,而非开始不懂下棋。

    崔拂衣心中暗自警惕,不欲再让应缺如意,然而不知为何,他每落一子,便都觉熟悉,棋子黑白之间,虽针锋相对,却又隐隐和谐。

    又过了半个时辰,应缺背靠椅背,不知何时,已阖眸浅寐。

    “夫君?”崔拂衣唤人,却未有回应,抬头见此,方才惊觉时间已久,可应缺却未言一句累。

    心生愧疚,崔拂衣招手唤来下人,让对方收敛棋子,自己则是起身,推动轮椅,欲回屋中。

    应缺似是感到身下晃动,眼珠轻滚,半晌,却仍未醒来。

    走进里间,见有下人意欲上前,将应缺抱回床榻。

    崔拂衣心念微动,莫名蹙眉。

    在小厮即将触碰应缺前,崔拂衣几步上前,低声道:“我来吧。”

    小厮一顿,却是乖觉让开,只是并未退下,反而站立在旁,注目着二人。

    崔拂衣俯身弯腰,小心伸手,小心抱起。

    太轻了!

    崔拂衣心中念头一闪。

    应缺身形并不矮小,只是身上没肉,手到之处,尽是骨头,轻轻抚摸,便能观其轮廓。

    外表看着,仅是有些瘦弱,没有血色,抱在怀中,方知其病骨支离。

    将人小心放回床榻,脱去外衫,盖好被子,期间应缺似是醒过,却未曾睁眼。

    待到一切做完,崔拂衣方才离开,轻关房门。

    “府中一直负责世子病情之人是谁?”

    “是位姓薛的府医。”

    “薛府医出身杏林世家,医术高明,曾经入职太医院,只因得罪了人,又对官场倾轧不喜,这才辞官归家,专心研究医道,后被王爷请入府中,专为世子把脉看诊。”丫鬟红梅简略答道。

    “那便请薛府医前来一趟,就说我有事相询。”

    “是。”

    一刻多钟,薛府医便应邀而来。

    蓄着美须,身着灰衣,“在下见过世子妃。”

    “薛府医不必多礼,想必您心中已然知晓我请您来所为何事。”崔拂衣开门见山。

    薛府医:“世子妃与世子夫妻情深,关心世子身体,理所应当。”

    “既然如此,劳烦薛府医如实相告,夫君他,可还有治病之法?”崔拂衣手撑书桌,眸中期待。

    薛府医面露惭愧:“请恕在下才疏学浅……”

    世子久病多年,若是能好,早便好了,人在幼小时最便于养身,越早养,越易养好。

    世子当年所中之毒,乃是冲着要他的命而来,能将世子自鬼门关救回,已是那位老大夫医术高明。

    几年时间,老大夫调养有方,世子渐有好转,从卧床不起,到后来能够下床走动。

    只可惜老大夫年事已高,几年之后驾鹤西去,而他弟子,却无一人继承他全部本事。

    薛府医也是那位老大夫学生之一,如今也不过是勉强维持不继续恶化,却对应缺日常耗损束手无策。

    就像面对一位老人,能让对方不再生病,却无法阻止对方身体衰退老去。

    若老大夫还在,或许尚有转机,只可惜……

    崔拂衣眼眸垂落,光芒散去。

    其实这并不意外,若当真能救,也无需他多问,王府自会为其倾尽全力,而非如今,几乎全府默认,应缺命不久矣。

    “我知道了,劳烦薛府医走一趟,我让人送您回去。”

    待人走后,崔拂衣坐回椅中,单手支着头,不经意间,目光停落于桌上书册。

    思及书中乌龟,不由唇角微扬,扬至一半,却又顿住。

    伸手拿起,随手一翻,将那隽秀笔迹映入眼中。

    右手边笔墨书香,左手边云子棋盘。

    崔拂衣忽而手中一顿,垂眸落于棋盘上,今日棋局幕幕浮现,颗颗云子盘旋,光点连成线。

    崔拂衣倏然一笑,闭目扶额。

    怪道熟悉,愿是那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竟走他的棋风,与他周旋。

    在自己尚觉他随性玩闹,故意逗人时,他竟以看清了自己。

    这便是他的世子夫君?

    仿若诗篇,需细细读研。

    *

    出春入夏,天气渐暖。

    瑞王妃走动渐勤,她心知儿子早膳用得晚,今日故意在应缺院中的早膳时辰来。

    进门便见到崔拂衣正在为应缺凉粥,随即眉眼微松。

    见是她来,崔拂衣起身行礼,“见过母妃。”

    瑞王妃扶起他手臂,“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今日我来得巧了,正好给你带了花露。”

    丫鬟将东西呈上。

    所谓花露,乃一道去年兴起的甜品,口感似羹,口味似蜜,只是此物性凉,便是应缺几次想尝,却也未能如愿。

    “母亲从前不许我吃,如今却主动送于夫人,果真有了儿媳,儿子便非亲生了。”应缺故作失落。

    瑞王妃笑容愈深,“如今已经成亲,竟还如幼童般,也不怕被你夫人笑话。”

    崔拂衣笑而不语。

    应缺望了他一眼,语气悠悠:“我的夫人,自是向着我的。”

    崔拂衣不由别开眼去,但若仔细去瞧,那眼中却也笑着。

    瑞王妃将其尽收眼底,不由放下心来。

    虽有下人传递消息,可只有亲眼所见,才能亲自确定。

    “前日送来的布料,我让绣娘赶工裁衣,如今已然做好了送来,料子轻薄柔软,如今穿正合适,都是正时兴的样式,你们年轻人穿,定然倾倒无数佳人。”

    应缺默然。

    他不由怀疑,这位母亲究竟是为他着想,又或是专程拆台。

    他一病人,穿得再好,也形销骨立,难掩病容。

    夫人却是才貌双全,锦衣华服,光彩照人。

    如此,便是夫人再不介意,旁人见了,也要摇头叹息,心道一朵鲜花配牛粪,暴殄天物。

    央不过瑞王妃,崔拂衣只得收下衣服。

    待瑞王妃走后,屋中再剩下夫妻二人。

    用过早膳,应缺叫住要去书房的崔拂衣,后者回头,目露疑惑。

    “夫君还有何事?”

    应缺眉眼微弯,含笑望他,“母亲好意,晚辈自当领受,然我身体孱弱,不便频繁换衣,不如夫人先带我领了这好意如何?”

    崔拂衣心下了然,这是要他去换衣裳。

    倒也无妨。

    衣服就在一旁,他上前去取,却动作一顿,转头看去,见应缺果然正看着自己,却是眸光澄澈,态度坦荡。

    “夫人?”应缺目光询问。

    崔拂衣垂眸敛目,抱起衣物走到屏风后。

    应缺晚醒早睡,同住以来,每日他醒时,崔拂衣已然穿衣洗漱完毕。

    今日尚且是崔拂衣当着对方的面换衣裳,虽有屏风遮挡,却仍觉赧意渐涌。

    任是面如白玉,胸前也似着了红裳。

    偏那人还在另一端出声相询:“夫人?可要帮忙?”

    “……不必。”

    应缺便也不再询问,端看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知其垂眸掩下含笑目光。

    瑞王妃眼光自是极好,崔拂衣一身云烟蓝,当真飘渺如烟,似轻雾缭绕。

    应缺望着对方,心中竟与瑞王妃意见相同。

    或许当真该带崔拂衣出门转转。

    不为别的,只因这般佳人,正该享那世间繁华。

    “咳、咳咳……”应缺猝不及防,接连咳嗽。

    崔拂衣快步上前,为他顺气。

    待应缺缓过气来,他方才问:“夫君可是哪里不舒服?”

    应缺轻轻摇头,“不过是夫人甚美,竟教人忘了呼吸。”

    崔拂衣的手一顿。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应缺是玩笑又或是正经。

    却见应缺面上又未有玩笑之色,崔拂衣:“……”

    应缺握住崔拂衣的手,微微一笑:“夫人,明日若是晴好,你我一同上街如何?”

    崔拂衣眉心微蹙,“夫君身子不好,不宜出门。”

    应缺抬头,目光真诚:“多亏夫人悉心照料,今日身子渐好,出去不久也无妨。”

    崔拂衣仍是不肯,询问丫鬟小厮,众人齐齐沉默,他们自是不愿世子出门,可世子是主非奴,他们如何能置喙?

    “你们只说从前世子可否出府便罢。”崔拂衣不欲与他们为难。

    红梅略松了口气,“回世子妃,世子往日并不出府。”

    上次出府,还是见崔拂衣中状元。

    再上次,便是年前尚未入冬时,时隔将近半年。

    崔拂衣默然半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寻常大户人家中的闺阁女子,都未有他夫君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原本他仍想反对,闻言竟略有动摇。

    他不知应缺寿数还剩几何,却也知道,便是再有五年、十年,若未来当真如这般约束,余生能瞧见王府之外的次数也不过两手之数。

    轻易便能数清。

    连他从前一月也不如。

    崔拂衣尚且有前半生自在,应缺却从生到死,都不得自由。

    应缺仍握着崔拂衣的手,仰头望他,“夫人?”

    他不必开口,双眼便能说话。

    崔拂衣……崔拂衣竟不愿拒绝。

    罢了,瑞王妃都这般说,想来偶尔去一次应当也无妨。

    只是……

    “夫君不怕有人认出我来?”崔拂衣想着明日若是戴上帷帽,应当能遮掩一二。

    应缺:“那又如何,陛下赐婚,谁有话说?”

    崔拂衣微微抿唇,“他们未必敢说陛下,却不怕说你我。”

    他样貌未变,姓名未改,这般拙劣的掩饰,便是他从前同窗中最笨之人,也能认出。

    应缺微微弯唇,“我体弱多病,无力争辩,若当真有人闲极若此,那便让他今后与我去九泉之下细说罢。”

    崔拂衣心想,大约是无人愿意与夫君细细说道的。

    翌日

    崔拂衣一早便起身,换上昨日应缺特地要求的云烟蓝,便开始为应缺准备。

    里衣,中衣,外裳,披风,斗篷,一应俱全。

    最后还有一顶帷帽。

    这本是为崔拂衣而备,然崔拂衣不用,反而给应缺用上。

    当瞧着应缺乖乖为自己装扮,崔拂衣心中竟略感满足。

    他似是找到了新目标,今后每日都为应缺装扮一番。

    似乎比李嬷嬷教的针线有趣极多。

    应缺头顶帷帽,瞧不见自己模样,却也能想到,如今的自己,堪比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连半点容貌也不得露。

    虽知晓是崔拂衣担心他受风,却仍是略感无奈。

    如此这般,上街又能瞧见多少?

    崔拂衣围着他转上一圈,随后转头询问:“我在帷帽垂帘剪两个洞如何?”

    应缺:“……”那他或许要带足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崔拂衣眉眼一弯,抬手将应缺头顶的帷帽摘下,戴在自己头上。

    “未免夫君要与他人去九泉之下理论,这帷帽还是我戴上为好。”

    “时候不早,走吧,夫君。”

    *

    今日并无特别,不过是个寻常日子,街上行人不算少,然往来行人见到应缺一行人,皆不自觉避开。

    应缺并不低调,所穿之衣,所戴之冠,所佩之环,皆是寻常人也能瞧出的价值不菲,崔拂衣亦然。

    身后数名小厮护卫,瞧着便是大户人家出身。

    京城虽然匾额砸到十人,其中九人是官,却也无人会愿意主动上前招惹。

    二人在富贵街上闲逛一圈,却未有入眼之物,只觉这些全然比不上王府府库藏品。

    应缺已许诺,“回府便带你进库房瞧瞧。”

    思及日前王爷送来的两箱东西,崔拂衣心中微动:“也如上次那般?”

    应缺:“只有更好。”

    崔拂衣心道:难怪上次半分意外也无。

    应缺当真是难得出门,便是不买,也要将每间店铺逛上一圈,左右轮流推轮椅乃几个护卫,身强体壮,并不累。

    “春桃,你瞧见两只苍蝇了吗?”

    首饰铺子里,应缺正把玩着一支桃花簪,想象崔拂衣戴上会是何模样。

    会否当真似桃花成仙?

    “小姐,瞧见了,苍蝇见缝便钻,越是臭的越喜欢,小姐您可要小心些,莫要被苍蝇给粘上了。”

    应缺抬头看去,便见一主一仆,正一唱一和,见众人目之所及,便是自己方向,面上不恼,只凑近崔拂衣道:“夫人,你可听见有人说话?”

    崔拂衣摇头,“未曾。”

    应缺:“那我怎得好似听见了声音?”

    崔拂衣:“约莫是犬吠。”

    应缺认真点头,“夫人言之有理。”

    他将桃花簪放回,“那咱们便走吧,免得被疯狗缠上。”

    崔拂衣便也依他,二人相携离去,独留那位小姐气得面色涨红。

    丫鬟小心翼翼问道:“小姐,桃花簪还要吗?”

    她家小姐昨日便瞧中了这支簪,却因未带齐银钱,没能买下,今日特地前来,却见已别人正在赏玩,还当自己买不到,一时气恼,口不择言。

    却不想对方竟也如此气量狭小,竟当众指桑骂槐羞辱回来。

    今日且有熟人在场,算是脸面全无。

    小姐反手拍她一掌,“要什么要!还不打道回府!”

    街上,崔拂衣理了理应缺头上发冠,“夫君那般计较,恐要被骂小气。”

    应缺:“夫人不喜?”

    崔拂衣摇头,“我甚欢喜。”

    却不知应缺竟也有如此尖锐模样。

    从开始的端方君子,到之后的画龟大师,再到今日牙尖睚眦必报。

    似乎每每都能戳中他心,令他会心一笑。

    走到书局,应缺随意略过……略过失败,崔拂衣走向书局时脚步坚定。

    “夫君书房书籍,似有些日子未曾上新了?”崔拂衣道。

    应缺竟不知,对方是如何发现的这点。

    那间书房中的书籍数不胜数,便是他到来两年,也未曾一一数过,更未全然看过,崔拂衣又是如何知晓?

    “听红梅说,夫君已经许久不进书房。”

    崔拂衣低声道。

    应缺心想,回府后便着人在书房放上一张床榻,日后再进书房,他人如何得知自己在看书或是睡觉?

    “掌柜,将近日新书都拿一份。”崔拂衣进去便道。

    掌柜闻言眉眼都笑了开来,“夫郎来得正巧,前几日便有几本新书,我让伙计给您打包。”

    他见崔拂衣头戴帷帽,衣着与那位轮椅上的公子瞧着便如出一辙,想来应是夫妻。

    “夫郎戴上帷帽难免行走不便,摘下何妨?”左右对方夫君也在,其他未出嫁的哥儿都敢不戴帷帽。

    崔拂衣失笑:“短短时日未曾出门,如今竟是时兴不戴帷帽了?”

    掌柜笑道:“谁说不是,自哥儿当状元此事流传后,可有些姑娘哥儿们闹的,倒是有人想管,却也管不住。”如今街上姑娘哥儿也渐渐多了。

    崔拂衣转向应缺,隔着帷帽,瞧不见对方模样,但崔拂衣知道自己在笑。

    思及对方曾经所言,竟也不差分毫。

    “如此也好。”

    “不止书架所上几本,今日更有一本新书还未曾上架,不知夫郎可有兴一观?”掌柜卖力推销新书。

    崔拂衣思绪尚且沉浸在方才帷帽之事,未曾多想,“给我瞧瞧。”

    掌柜伸手从柜子里抽出一本,小心递给崔拂衣,低声道:“夫郎或与你夫君一同看。”

    崔拂衣先自行看了,然而仅看第一页,手便顿住。

    半晌,他方才用力合上,将之退还掌柜,“多谢推荐,却是不必了。”

    掌柜一愣,“夫郎可看清了?此书作者可是云水君,也算名家大作。”

    崔拂衣从未曾想名家大作也能用在此处。

    “不……”

    “此书所画,正合您和您夫君,你当真不再考虑?”

    崔拂衣思及方才所见画面,便觉手足无措,“当真不必……我夫君他……”

    夫君应缺因不喜书局气息,仍坚持等在门外,不肯进。

    崔拂衣见状,便压低声音:“我夫君他……无需此书……”

    掌柜福至心灵,小心看了眼门口闭目养神的应缺,心生同情,方才弯腰拿出另一本书,偷偷塞给崔拂衣。

    “方才有所冒犯,这本便送与夫郎赔礼。”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夫郎放心,这本无需你夫君。”

    崔拂衣:“……”

    第108章 冲喜10+11

    书本入手, 烫得泛红。

    崔拂衣正欲放下,却见伙计提着已然找好的书本走来。

    “夫郎,您的书找好了, 您手里还有一本, 小的给您一起包起。”伙计不由分说,便眼疾手快将崔拂衣手中书本一同拿来,用纸包缠妥当,方重新交与崔拂衣。

    “夫郎,您的书, 承惠, 一共八十七两五钱。”掌柜把掌算好道。

    门外呼唤适时传来:“夫人?”

    崔拂衣霎时低头, 面上神色如常,若无其事,“好了, 夫君, 书有些重,我提不动。”

    随后护卫上前,抬手便将一捆书提上,“

    崔拂衣紧随其后,出了书局。

    掌柜望着那二人, 一人坐于轮椅,一人行动自如, 虽非相配, 瞧着却又些许自然,无人可插入。

    待行至繁华街道, 嘈杂之声环绕耳边,崔拂衣方才醒神, 自方才书本中离开。

    再低头一瞧,便见方才尚且百无聊赖之人,此时眼中也已洋溢勃勃兴致。

    “夫君不喜读书?”崔拂衣笑问,方才可不见应缺这般欣喜。

    应缺神色微顿,抬眸暗暗一瞥,“家中自有众多书籍,若看完,也可差人去买。”

    “既已外出,已然应当瞧些不一样的。”

    崔拂衣若有所思点头,“夫君言之有理。”

    既然如此,崔拂衣自当应应缺所求。

    二人行至茶楼酒肆,登上二楼,寻了个靠窗,视野正好的位置坐下。

    叫了些茶与茶点,听着楼下歌女一展歌喉。

    “夫君,喝茶。”见应缺将清茶饮尽,崔拂衣方才道,“虽非上好茶叶,却也非同寻常。”

    “只是夫君尽饮好茶,这杯恐入不了夫君之口。”

    应缺伸手,待崔拂衣再次将茶杯满上,低头垂眸,茶面之上,隐有眼睫轻颤,唇角微弯,“于我而言,世上最好的茶已然尝过,再见其他,都不过尔尔,便也无甚区别。”

    崔拂衣微微侧耳倾听,“最好的茶?”

    应缺适时抬眸,微微一笑,眸带星光,“夫人也喝过,可是忘了?”

    崔拂衣灵光一闪,新婚第二晚,应缺请的那杯合卺茶,骤然浮现于眼前。

    他亦是垂下眸去,唇边含笑。

    与他共饮合卺酒,那便是最好的茶吗?

    茶楼位高,二楼自有遮挡,应缺便让崔拂衣将帷帽取下,此时二人对坐而笑,神色清晰落入对面酒楼有心人眼中。

    “蒋二,对面似是崔兄?”

    蒋二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如今不可再叫崔兄。”

    王七公子讪讪道:“不过一时嘴快。”

    蒋二公子淡声道:“日后莫在嘴快,尽是麻烦。”

    王七公子抬眸远眺,远远瞧见崔拂衣与人对坐而笑,神色自然松快,丝毫看不出困顿颓靡之态。

    见他为应缺斟茶,喂应缺点心,为应缺整衣弄发,为……

    举止自然亲昵,未有半分不愿。

    他怔然叹道:“我本以为他是为人所迫,身不由己,还想着寻着机会照顾他,他日……若有机会,再寻机会使他脱身,如今瞧着,却是我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

    几人同窗数载,相识多年,感情非比寻常,便是得知崔拂衣真身乃是哥儿,虽有别扭,却更是担心。

    当日婚礼他们也曾参加,却只能远远看着,无法上前相谈。

    今日再见,却是不知是否该上前相谈。

    他尚在纠结,蒋二公子却已起身向外。

    “你走哪儿去?”

    “偶遇。”

    “他那病秧子夫君还在。”

    “正是他在,若非你想与他私会?”

    “……”

    如此,一人便成了二人。

    不多时,应缺身旁便多了一位白衣公子,“二位,茶楼客座不多,可否容我与二位拼个桌?”

    白衣公子身旁,还有一蓝衣公子相随,拱手称礼,态度倒是不错。

    然,应缺低头望向桌面,七八点心,三两壶茶,便将桌子占去大半。

    如此,竟还有人前来拼桌?

    抬眸望向崔拂衣,后者却已眸光微亮,欣然应允。

    “二位请坐。”

    应缺:“……”

    他眼眸微转,目光落于二人身上,若有似无带着打量。

    “蒋兄,王兄,这是……我家夫君。”崔拂衣略一卡壳,轻轻一瞥,眼含柔光,“你们不必客气。”

    应缺微微一笑,“原是夫人旧友,应某在此失礼了。”

    蒋二公子与王七公子未曾想崔拂衣如此坦然直白,心中已然知晓,对方与眼前这位夫君当真亲近。

    二人双双拱手,算是施礼。

    应缺抬眸一扫,一名护卫便主动上前,“不知二位公子是何口味,小人再行点单,今日我家夫郎与旧友相会,自然该我家公子请客。”

    护卫言语客气,尽显主人姿态,而他所代表之人,显然是那言笑温和,锋芒不显的崔拂衣夫君。

    “咳……”应缺轻咳一声,“在下身子不好,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哪里,该是我二人打扰才是。”

    虽未有表现,二人却隐隐觉得,应缺对他们并不欢迎。

    崔拂衣正欲再次为应缺倒热茶,手试茶温,却觉茶微凉,便唤人将茶壶重新放于炉上烧一烧。

    “可觉得冷?我将窗户关上。”崔拂衣关切问。

    应缺笑染眉眼,“是有些,可屋中烧着炉子,若再将窗户关上,恐二位公子觉得闷。”

    崔拂衣便道:“且留条缝便是。”他竟也问都不问那二人,便径直起身关窗。

    二人默默对视一眼

    应缺眼含歉意,唇角却隐隐微扬,“在下身子不好,夫人过于紧张,让二位见笑了。”

    蒋二、王七:“……”

    “并未……只是意外二位感情如此之好。”

    应缺闻言面露黯然,“在下身子不好,幸得夫人垂怜,不曾嫌弃,却是我拖累于他。”

    再次听见身子不好四字,二人嘴角微抽,心道:莫非崔子衿对此人和颜悦色,笑意盈盈,也是因为对方身子不好,待到对方寿数尽时,便可轻易脱身?

    他们自然不信此玩笑之言,然应缺此番姿态,俨然自己身子不好,处处皆有理,处处可用到。

    崔拂衣适时走来,温声相询:“今日出来这般久,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便不必再多言,闭目歇息片刻罢。”

    应缺眉眼弯弯,“无妨,二位公子很是客气。”

    二位仅仅说了一句的公子:“……”

    “他们说夫人与我感情好。”应缺微微含笑,似是心悦。

    崔拂衣闻言眼眸微转,又因有他人在旁,一时竟不知该看向何处才好。

    “我却道是夫人心善,不曾嫌弃……”

    一块点心喂进口中,堵住了应缺未曾出口的尾音,亦止住了他未曾说完之言语。

    “夫君若是喜欢,便教人将这儿的茶点方子买下?”崔拂衣问道。

    应缺并未揭穿他转移话题之意,也未曾回去应或是不应。

    只在吃完口中点心后,靠在椅背,“夫人,我困了……”

    崔拂衣坐落于应缺身侧,与之右手相握,“那便睡吧。”

    应缺当真困了,在此话说完不久,便闭目熟睡过去,蒋二王七目瞪口呆。

    “崔……”王七下意识唤道。

    崔拂衣以指抵唇,示意小声。

    片刻后,几人来到屏风后,低声交谈。

    “一月不见,你似是变化许多。”任是蒋二性情沉稳,如今见状亦是不由感叹。

    崔拂衣浅浅勾唇:“如今,我名唤拂衣。”

    二人领会其意。

    心中更为复杂。

    片刻,却也拱手祝道:“同窗数载,虽不赞同,却也祝你得偿所愿。”

    崔拂衣心中一顿。

    “多谢。”

    得偿所愿?

    有所愿,方才有所偿。

    前事已了,而如今,他心中所愿又是为何?

    待应缺醒来,屋中已没了那二人踪迹。

    “夫人?”

    崔拂衣将锦帕浸湿,为应缺轻擦双眼。

    “夫君可清醒了?”

    便是热水,到了脸上也凉了,应缺如何能不醒。

    “嗯……醒了。”

    “醒了,便该回家了。”崔拂衣为他披上斗篷。

    应缺视线一扫:“那二位旧友呢?”

    崔拂衣微微勾唇:“他们自觉不受夫君待见,早已先行离去。”

    应缺眼皮微跳,心道冤枉,面上却不显,只淡声道:“我未曾不待见谁,夫人莫要冤枉于我。”

    崔拂衣笑意愈深,“夫君说的是,所以他们是不愿打扰你我夫妻二人,这才先行离去。”

    应缺闻言这才满意。

    不等他露出微笑,便听崔拂衣又道:“只是他二人离去之前,多番叮嘱我看顾好夫君身子与心情,便是身子不好,也要宽心,方能长寿。”

    应缺微微抿唇,抬眸望他,眸光认真。

    “夫人,想要我长寿?”

    崔拂衣神情微顿,笑容微敛,片刻后,神色肃然,“与夫君相识以来,我自认诚心待之,却不知夫君竟如此揣测于我。”

    “我既嫁与夫君,夫君既是恩人,又是亲人,我非无情无义之辈,如何不盼着夫君好?”

    应缺轻轻一笑,欠声道:“我并非此意。”

    “只是觉得……若夫人这般想,恐要失望。”

    “不如,换个愿望。”

    失望?

    如何失望?

    还未曾希望,未曾努力,便要失望了吗?

    望着应缺始终浅笑盈盈的神色,崔拂衣心中越沉。

    “夫君可是见过阎罗判官,知你命数?”崔拂衣双眸定定望向他,满目认真。

    应缺摇头,“未曾。”

    “夫君又或是见过牛头马面,勾你魂魄?”崔拂衣又问。

    应缺再次摇头,“也未曾。”

    “既未有阎王夺命,判官划名,夫君如何能定自身命数?”

    “拂衣自小便认人定胜天,不认命,从前不认,今后亦然。”崔拂衣望着眼前人,心绪纷杂。

    他本是要认命的。

    在自己暴露时,在深陷牢狱时,在身不由己,嫁与此人时……

    可应缺将为他解开牢笼,为他指点迷津,为他看天高海阔。

    他让他不认命。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自己先认了命?

    先前他还不知自己有何愿,如今,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夫君,随我一起试试如何?”

    应缺定定望着他,似要将他一颦一笑,连那微颤的眼睫也记在眼中,片刻,方才微微眨眼,“……什么?”

    崔拂衣蹲下身,伏在应缺手边,微微阖眸,声音淡淡:“试试,人是否能改命。”

    崔拂衣心有所愿,望应缺长命百岁,岁岁安宁。

    应缺眸光沉静,静静落于崔拂衣身上。

    耳边嘈杂喧嚣声不断,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许久以前,应缺尚且随心所欲,未曾将寿命放在心上,虽付出代价,却也不过是知道教训,却从未领会其意,未曾共情。

    今日之前,他仍无法全然理解人类对生命之执着。

    可今日之后,他似是终于领会当年池眷青所狠为何。

    恍然发现,他真该死。

    虽然他也确实死了。

    而今……他将再次死去。

    是否算偿还当年之债?

    不……若说还债,青青所受之苦又当如何算?

    因此,这并非还债,不过是……命运请他一品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茶楼内人生百态,茶楼外人间烟火。

    他们身处这喧嚣中,唯一安宁之处。

    半晌,应缺眉眼舒展,微微一笑,“好。”

    *

    应缺说到做到,当真在书房放了张一张床,一张榻,然这床榻尚未被他使用,便被崔拂衣占了去。

    应缺本想将那好读书的形象装上一装,崔拂衣却不让他如愿。

    最终,应缺只好当真做一回那好读书的世子爷。

    同崔拂衣一起,在书房读书。

    然比起崔拂衣的认真上进,他便显得懒散悠闲许多。

    也罢,左右他不过一病人,既是病人,自当以养病为主。

    应缺理直气壮地想。

    然每每见到崔拂衣看书至深夜,应缺便又难免心虚,若非为他,崔拂衣也不必这般努力看医书,虽无用,却也是他一番真心。

    应缺几次起念,将自己命数如此之话告知对方,却又几番回想对方先前所言,如此岂非出尔反尔?

    “夫君,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安睡。”崔拂衣自案牍中抬头,见天色不早,该就寝了。

    应缺看向书房中的床,“我在这儿睡。”

    崔拂衣眉心微蹙,“书房太亮,夫君不好睡。”

    应缺:“无事,再亮再暗,我都无妨。”

    崔拂衣不许。

    如此,行动不便与行动自如差别分外明显。

    “来人。”二人齐齐传唤。

    应缺:“今夜我在书房留宿。”

    崔拂衣:“送世子回卧房。”

    下人面面相觑,视线轮转,看一眼应缺,又看一眼崔拂衣,一时进退两难。

    世子与世子妃争执,却苦了他们这些下人,这该如何是好?

    在下人们想着是否派人告知王妃时,便见崔拂衣已然推着应缺,出了书房。

    “夫人,你可还记得院中当家做主之人是谁?”应缺声音沉沉,似在威胁。

    “自然是世子。”崔拂衣答得干脆,毫不犹豫。

    应缺:“所以夫人是在以下犯上?”

    崔拂衣低头一笑,“当家做主之人是世子,而拂衣,则做世子的主。”

    应缺神色微顿。

    四周下人皆心中紧张,忧心世子会倍感冒犯,勃然大怒,又忧心世子会暗生闷气,憋在心头。

    至于世子不生气?

    当真会如此吗?

    桃园中人皆知,世子虽性情温和,与人为善,却绝非能被他人做主之人,王爷王妃尚且不能,又何况世子妃?

    便是世子与世子妃感情极好,二人却也仍成亲日短,如何能与王爷王妃相提并论?

    便在众人心中皆忐忑不安,准备去请王妃时,却听一声低低回应:“好……”

    语气之温柔,声音之眷恋,乃前所未有。

    至少,桃园中人皆未曾听过。

    众人不禁用余光看去,却见世子此时已然靠在椅背,安然阖眸,面上未有半分怒意,反而唇边隐含笑意,似是只被顺毛的狸奴,吃饱喝足舔了舔唇,懒洋洋打着盹儿。

    分明是夜色渐浓,他们却不知怎的齐齐做了白日梦,所以,眼前果真是梦?

    应缺不知众人所想,他闭目养神,却是浑身舒坦。

    恍惚中,他似又被青青养着、管着,在他之下,无忧无虑。

    他愿为青青遮风挡雨,可被青青养着,更令他眷恋沉迷。

    崔拂衣自看医书,欲学医术,并常向薛府医请教一事,不过几日,便传入王妃耳中。

    王妃并未觉得崔拂衣做无用功,只觉得这儿媳难得一遇,嫁给儿子非但不曾怨言,还真心以待,如今更是愿意为儿子开始学医。

    不提有用与否,便是这份真心,已无人能抵。

    儿子受苦多年,如今终于苦尽甘来,若是可以,王妃当真想让身体渐好的儿子再与崔拂衣成一次亲。

    “崔家如今已是如何?”儿媳对儿子真心实意,她也不好懈怠。

    “回王妃,崔家如今那位继夫人刚刚被休,因为害死前任主母而入狱,崔家已经将她所生子女除族。”下人小声禀报。

    除族,与崔拂衣当时的待遇别无二致。

    “无能之人,事发之后,便将一切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连应辙此人都比不上。”王妃面露嫌弃。

    刚到门口的瑞王:“……”

    半晌,他轻叹口气,“你许多年未曾夸过我了……”

    瑞王妃一顿,再回头时,眉目微凝。

    便是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夸赞,瑞王也要让那崔家后悔莫及。

    他虽喜瑞王妃难得夸赞,却厌恶那等人竟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他也配?

    崔拂衣得知崔父谋害发妻,崔氏为保名声将其除族,其人已经押入大牢时,恍惚着想是否身处梦中,所见所闻皆是梦?

    待应缺含住他手中糖心卷,肌肤相触,热意霎时蔓延整只手臂,崔拂衣方才回神,不着痕迹放下手臂,却未察觉,手指微僵,便是放下,状态也未曾变过。

    应缺暗自瞧着那只手,眼底隐含兴味盎然,面上却是一本正经。

    “夫人方才可是在想崔家之事?”

    崔拂衣缓缓点头,“未曾想过变化如此之快。”

    应缺:“需得感谢父王母亲,改日请安时,夫人多说些漂亮话,将父王母亲哄得高兴,便足够了。”

    崔拂衣却是不赞同,微微蹙眉,“当真?”

    “一份正经礼物也不备?”崔拂衣未曾见过对长辈如此无理,且与应缺孝顺形象不符。

    应缺:“桃园之物无一不是父王母亲所赐,借花献佛,实非诚心。”

    应缺试图解释并非自己不孝,而是无论送什么差了些许。

    “不如说些好听话,做对孝子贤媳,父王母亲便心悦不已。”

    王府富贵,便是礼物再贵重,也未必能入王爷王妃之眼,崔拂衣心觉夫君说得不对,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待他回神时,却觉手指被人勾住。

    一根,两根,三根……直至整只手皆被握入掌中。

    低头看去,却见应缺眉眼弯弯,含笑相望:“夫人,你可知孝子贤媳应当如何做?”

    崔拂衣微微抿唇,眼眸流转,欲抽回手,思及应缺病重无力,刚入府时,说上几句便喘不过气,便只这手方才勾得不易,心下不忍。

    嘴上却道:“自是侍奉长辈,日日不敢懈怠。”

    应缺眸中故作失落,“夫人日后可是要日日请安?岂非我醒来再见不到夫人,再不可与夫人共进早膳?”

    崔拂衣不由随之想象,越是想象,便越是不愿。

    见应缺直直看着自己,便知他有话要说,遂配合道:“既然如此,夫君有何意见?”

    应缺眉眼一弯,莞尔道:“确有一二见解。”

    “父王所爱为母亲,母亲所爱为我,夫人若要讨父王母亲欢心,最应做的,便是讨我欢心。”

    “我若欢喜,母亲便欢喜,母亲欢喜,父王便也如是。”

    见应缺当真说得一本正经,崔拂衣再难忍住心中笑意。

    他这夫君,当真大言不惭。

    却又言之有理。

    应缺尚有一句,崔拂衣若要讨他欢心,便要让自己开心。

    然而此话还未出口,便见眼前一黑,却是被人蒙上眼睛。

    下一刻,应缺只觉手背一暖,似有温热落于手背与指尖。

    待到眼前重现光明,便见崔拂衣瞧着面色如常,唯有指尖触觉传来些许僵硬。

    “如此,夫君可算欢喜?”

    第109章 冲喜12+13

    鬼迷心窍……

    方才定是鬼迷六心窍。

    否则他怎会……怎会……那般胆大包天, 不知羞……

    崔拂衣脑中心绪纷扰,杂乱无章。

    间或抬眸望向前方一眼,只得心中庆幸, 应缺在前, 他则落于后方,不至于被对方窥见此时模样。

    可若如此,他亦无法窥探对方神色,令人心痒。

    不、不应如此,他何故心痒?

    不过是鬼迷心窍……鬼迷心窍罢了。

    应缺背靠椅背, 微微阖眸, 虽未睁眼, 脑中却将方才情状反复浮现。

    应缺想,他果真并非君子。

    见崔拂衣方才模样,他未曾有半分退却之念, 心中唯有半是欢喜, 半是心疼。

    欢喜于青青动情,亦心疼于对方动情。

    应缺认真回想,在决意娶对方时,他未曾料想到今日吗?

    自然不是。

    他虽未想,却心中知晓, 必定有今日。

    亲人相弃背离,友人渐行渐远, 他的青青, 终究将目光落于他一人身上。

    果然,一如既往的欢喜非常。

    应缺并未阻止, 也不愿阻止。

    时至今日,应缺心中清楚明白, 即便自己命不久矣,即便自己注定离去,他依然渴求着这份欢喜,依然不愿大度放手,任由青青离开。

    若是常人,多半会因病自惭形秽,主动避让,便是当真心动,也仍要在心中忍耐,直到身死随自己永埋黄土,无人知晓。

    可他却不愿。

    若青青无动于衷,亦或是亲友之情也罢,青青选择如何,他的选择便亦是如此。

    即便知晓自己注定早亡,即便知晓青青终究徒劳,即便知道青青会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束手无策,悲痛满怀,他仍是不改。

    他便是这般自私,便是心中再知晓从前有着诸多过错,却仍与同眷青时一般无二。

    应缺微微勾唇。

    他可真坏啊,应缺想。

    可那又如何?

    他的青青,总会原谅他的。

    但到底心有所愧,应缺表现于喝药更主动,更干脆,也定时早睡,不再与青青争书房。

    他开始更爱惜己身。

    应缺曾与崔拂衣说,欲讨好王爷,感谢王爷,最终是要怜他爱他与他好。

    崔拂衣是否做到他尚且不知,应缺自己却亲身示范,做得十分周到。

    崔拂衣深知医术并非速成,在脑热渐渐退去后,他便也冷静下来,未再日夜读书,更多将心神费于应缺身体上。

    寻找名医,询问病情,亲自煎药……

    直到应缺卧于床榻,目光懒懒一扫,“夫人……”

    崔拂衣放下手中药方,转头看他,“夫君有何吩咐?”

    应缺:“你我夫妻,竟也要这般生疏,用上吩咐二字?”

    崔拂衣听着,心觉应缺似有气,却又不知气从何来,这才起身坐于应缺床前,探手试温,见应缺体温如常,方才放下心来。

    “夫君可有何不适?”

    应缺摇头。

    那如何心中不悦?

    见他面上疑惑明显,应缺方才指尖微勾。

    崔拂衣低眸垂目,唇角微扬,却也将手放于应缺手中,两手握紧。

    应缺这才满意,声音温和,语调缱绻。

    “夫人看书询医煎药,皆是为我。”

    “我却只愿夫人瞧我看我守我。”

    这是怨崔拂衣为着其他,冷落他了。

    崔拂衣心头微动,垂眸入目尽是应缺满目真诚,坦然直白。

    字字句句皆向崔拂衣诉说:“夫人,你瞧瞧我。”

    霎时便令崔拂衣丢盔弃甲,再不愿离开半步。

    他缓缓俯身,面颊贴于应缺手边,笑意避开应缺视线,唯有声音缱绻悦耳:“好,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应缺体寒多病,平时除去体质远逊常人,较之旁人更易生病,偶感风寒便会上吐下泻,体若瓷瓶,轻易碰不得。

    崔拂衣进门三月,如今已至盛夏,天气炎热,应缺体虚易出汗,崔拂衣需与丫鬟时时瞧着,若是衣衫湿了,便要更换新的。

    若仅是如此也罢,偏生应缺身心娇贵,怕冷,怕热,冷时尚能穿衣生炉,热时便是赤身裸体也无用,何况应缺不欲与外人赤身裸体。

    应缺贪凉,小厨房做的冰碗本是为崔拂衣所做,在此之前,它便不在小厨房菜单中。

    而如今,院子多了位主子,菜品自然也更新许多,冰碗便是其中之一。

    应缺不得用冰碗,唯有崔拂衣用时,才能从他口中得那一两口,姿态之卑微,崔拂衣不由心生怜意。

    然思及前两次应缺受凉生病之景,崔拂衣到底狠下心来,未让应缺得逞。

    应缺满目失望。

    平时应缺所食饭菜便与崔拂衣多有不同。

    应缺所用乃是药膳,再如何精细仍有苦味,崔拂衣所用膳食却色香味俱全。

    为此,应缺曾多次调侃,“夫人进门后,倒显得我从前日子皆苦了。”

    崔拂衣作为应缺之妻,不得纵容他弄坏身子,却也愿关怀夫君心情,“今后夫君膳食用什么,拂衣便用什么,如何?”

    应缺望着他轻轻一笑,“夫人,你这般待我,我却并不欢喜,只觉你因我吃苦。”

    “他人或以同甘共苦为乐,夫人却本因我而委屈良多,不愿夫人再在膳食上有所受累。”

    “夫人且答应我,莫要因我而亏待自己。”

    崔拂衣脑中却不知为何,闪过那日书局之遇,掌柜之言。

    寻常人家妻子夫郎皆有夫君……他家却不然,若要他不委屈自己,难道应当另寻他人,亦或是……

    崔拂衣面颊微热,垂下头去,恼自己竟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却是抬眸间或瞧着应缺一眼,眼中神色,令应缺背脊发凉。

    应缺眉心微蹙,突然发汗,又病了?

    *

    因着应缺怪他冷落,崔拂衣便想着为应缺做些什么。

    倒不拘泥是否彼此付出,而是消磨时光,且夫妻一起。

    先前且下过棋,然下棋所需精力,恐并非应缺所能承受,不是上选。

    最终,竟是红梅出的主意。

    “世子妃何不为世子读书?世子从前最喜读书,却因身子日渐消沉而逐渐荒废,若世子妃愿意为世子读书,想必世子定会开怀。”

    世子妃亦是读书人,必然不会厌恶读书,此法两全其美,如何不好?

    崔拂衣闻言,也如这般认为。

    他去了书房,本是想寻两本志怪游记类书籍,然进入之后,却被书海花花世界迷了眼,沉溺半晌,方才清醒。

    寻至志怪游记类,目光且意外瞧见一本熟人……哦不,是熟书。

    《临渊游记》

    掌柜送他那本。

    新书送回府上,便由丫鬟分类放置,这本书名写有游记,自然被存入游记类,却不知其内游记非彼游记。

    崔拂衣拿着此书,一时竟不知该放于何处。

    他遍寻半晌,终究是在一列书架中窥见几分蹊跷。

    《金钗园》

    《群芳梦》

    《百花争艳》

    《林间吹箫》

    ……

    崔拂衣眼皮微跳。

    他从前虽未看过,却也知晓些许有名禁书,还曾见同窗私下转手,读后畅谈,每每遇此情景,他虽避开,却仍有言语入耳。

    今日倒巧,从前所听闻的诸多禁书,竟皆在此处看了个遍。

    崔拂衣脑中回放薛府医之言,“世子体弱,切忌耗费精元,不宜行房。”

    那时崔拂衣站在原地胸前脖颈皆红了个遍,脑中却想:原来夫君还能行房?那他与掌柜之言便是错了。

    崔拂衣俯身取书,随手翻开,虽未见书上墨迹,却见书籍页角磨损,显然并非新书,已然被人看过。

    至于看书之人……不做他想。

    崔拂衣匆匆合上,将书放回,连带那本“游记”一起。

    随手寻了本志怪话本,便回了卧房。

    应缺抬眸瞧他,本是随意,却见他形色略有匆忙,且脖颈胸前浅浅泛红,眸光微动。

    “夫人拿了何书?竟这般匆忙?”

    崔拂衣拂袖而坐,“寻了许久,却只寻了本志怪话本,瞧这书尚新,夫君应当未曾看过。”

    应缺眉眼微弯:“看过也无妨,夫人再读一遍,便是新看一遍。”

    崔拂衣微微一笑,便也读了起来。

    书中乃是鬼怪故事,众多故事组成合集,开头是书生科举赶考,路过山野荒寺,在此借住一宿。

    情节略有老套,崔拂衣并未在意,继续读了下去。

    之后果不其然,书生荒寺遇鬼,鬼魂乃一貌美女子,听她言说,生前也是位官家千金,却因后宅争斗为庶妹所害,投胎不成,被困寺中寻一有缘人。

    有缘人需正阳之人,火气旺盛,方能救她水火。

    书生为人心善,愿解救貌美女鬼,却听那女鬼说:“小女子为阴气所困,公子元阳尚在,若愿用元阳破我枷锁,小女子必当得救。”

    读到此处,崔拂衣已觉不对,声音渐弱,抬头瞧上应缺一眼,却见应缺仍是安然倾听,似是对这故事略感兴趣。

    见状,本欲换个故事的崔拂衣却是将话咽回,继续读来。

    然故事发展不为他所控,书生听了那女鬼之言,却是又羞又喜,“姑娘怎知小生元阳尚在?”

    随后便是那女鬼不着痕迹轻佻勾引。

    崔拂衣几番张嘴,却仍未能将那等羞耻文字念出,半晌,他合上书,“夫君,今日读书已久,明日再继续如何?”

    应缺抬眸分明是看他,却又并未拆穿这蹩脚谎言,故事分明刚过开头,如何便久了?

    “明日也是方才那一故事?”应缺眨眼询问。

    崔拂衣:“……”

    应缺莞尔一笑:“夫人,为夫也元阳尚在,若是他人以我之病讥嘲于你,你便借此事讥嘲回去,寻常官宦世家公子,初精之后便有丫鬟通房教导人事,他们都没我清白。”

    崔拂衣如今已非是脖颈胸前略微泛红,而是面颊涨红。

    哪有……哪有男子这般说自己的?!

    寻常男子也只以经验丰富,技术高超为荣,从未有男子以清白为荣!

    至少,从前崔拂衣从未听过。

    但如今,却是有了。

    应缺温柔望他,“夫人,从前我为自己守身,今后便是为夫人守身如玉。”

    崔拂衣脑中却想,当真是为我守身,而非不得不守身?

    然此言未曾出口,便又被他堪堪止住。

    半晌,终究是别开头去,掩住面上羞赧笑意。

    应缺,当真是位另类夫君。

    *

    端午时节,王府难得举办家宴,今日,无论后院妾室女眷,亦或是外出公务的男丁,皆会回府参加宴会。

    人多事杂,王妃本不愿应缺出面,应缺却体贴道:“府上人都去,我却龟缩院中,不仅母亲与我被指失礼,更教他人看轻,儿子不愿让母亲为他人所攻讦。”

    王妃自是感动不已,回院中筹备家宴,务必要让儿子待遇乃别人拍马莫及。

    待她走后,崔拂衣方才关心询问:“夫君当真愿去?”

    应缺:“夫人可曾见我委屈自己?”

    崔拂衣摇头。

    应缺虽体弱,可无论桃园事务,亦或是与人交锋,他都未曾失策过。

    崔拂衣自是相信他所能。

    只是……“夫君莫看劳累了。”

    应缺并不觉累,望着王府众人,尽看人心百态,应缺甚至颇觉有趣。

    他喜欢别人不喜看他,却又不得不对他恭敬顺从的模样。

    如今,也不过是想将此感受与夫人分享而已。

    细细算来,本次家宴乃崔拂衣进门后,人最整齐的一回用膳。

    应缺久病缠身,最后到场亦是正常。

    待他与崔拂衣来时,众人皆已落座。

    见他到来,除去王爷王妃,其余众人皆起身行礼,“给大哥/世子请安。”

    应缺随意颔首,“父王,母亲。”

    众人落座,崔拂衣本应去内眷那桌,却在错身时被应缺伸手握住,“父王,母亲,儿子身子不便,离不得人,夫人得跟着照顾我。”

    王妃半点不曾犹豫,“世子随世子妃落座。”

    随后,众人便眼睁睁瞧着,应缺随着崔拂衣,坐在内眷主位,原本坐在此处的一位年岁较小的王府庶出哥儿便退去了另一桌。

    应缺未有半点拘谨,落座开席后,便让崔拂衣为自己夹菜。

    因着应缺,今日席面上有好些药膳,皆是应缺平时用的。

    让人不喜这味道,动筷极少,崔拂衣瞧着,便又难免生出些许心疼。

    “夫人,我想尝尝糖丸子。”应缺低声央求。

    崔拂衣未见王妃阻止,便知其意,夹了一颗喂给应缺。

    旁人见了,难免心中微动。

    “世子与世子妃当真新婚燕尔,恩爱非常,冲喜冲喜,如今竟也成了,今年瞧着世子生病日子也不比往年多,身子确有好转,与世子妃也恩爱和乐,指不定哪日,便能让世子妃有孕,传宗接代,让王妃如愿以偿。”

    “届时,妹妹可要前来好生恭喜一番,王妃可莫要嫌弃,拒妹妹于门外。”

    说话之人乃一位无子侧妃,性子向来不好,王府之中无人喜她,她也不喜众人,平时惯会挑事拱火,见王府不得安宁,她便高兴。

    当年她也曾是骄傲之人,为瑞王所惑,不计名分进了后院,却不想落得这般下场,她既如此,旁人自然也不行好过。

    此言一出,女眷之中寂静无声,男子那方更是落针可闻。

    众人虽知那侧妃故意如此说,虽知应缺身子仍然不好,虽知一切不过是随意揣测……

    然,此念一起,便再难按住。

    莫非那无名道士当真高人,挑选的八字正与世子相合,否则从前分明是那般骄傲之人,怎会甘心落得一冲喜嫁人的下场,且所嫁之人还是一位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分明是挟恩以报,越是骄傲,便应越是抗拒才是,怎会与那病秧子如此恩爱?

    除去道士法力高超,有真本事外,再与其他可能。

    既然如此,那有福星庇佑之后,应缺能有子嗣,似乎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短短一番话,在众人心中翻涌个遍,崔拂衣微微凝眉,未曾想到应缺病重至此,仍有人意图算计于他。

    “夫人,想喝骨汤。”应缺声音温雅平静,听不出半点异样,似是并未将方才那人所言放在心上。

    崔拂衣回神,微微抿唇,却是认认真真为应缺盛骨汤。

    骨汤乃大师傅熬了几个时辰才炖好的高汤,瞧着清透澄澈,实则融了众多精华,汤鲜味美,只喝一口,便令人不愿停下。

    应缺虽遗憾不可多喝,但自来此间以来,应缺已然习惯克制与质朴。

    无人接话,稀稀落落筷子碰撞声响,宴席再次回归正轨,仿佛方才插曲未曾出现。

    那位侧妃也未有不悦,反而吃得正欢。

    她深知看着未有反应,并非实际未有变化。

    有的人,有的事,注定无法安宁,只消轻描淡写几句点拨,便会火光四起,令人无处逃离。

    “世、世子?!”一声惊呼,惊得满桌人皆转头看去。

    却见一位庶出小姐看着应缺,说话磕绊,眼含惊恐。

    再循着她目光看去,众人齐齐顿住。

    却见应缺眉目低垂,面上却有一道晶莹水迹,自眼睛,到下颌,一路蜿蜒而下,至到水滴垂坠,滴于碗中。

    惊慌之后,众人皆陷入死寂。

    世子在哭?

    世子哭了?

    世子暗自垂泪?

    无论哪一句,似乎都不应出现在眼前。

    然偏偏事实如此。

    应缺面上当真有泪痕。

    便是王妃也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崔拂衣面上更是显而易见慌乱无措,下意识慌忙用袖子去擦,却又因衣上绣花刺伤肌肤,这才想起怀中锦帕,手持锦帕,小心点去应缺面上渐干的水迹。

    他微微动唇,似有言欲说,却又因心绪喧闹纷杂,不知自何处说起。

    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见到这样一番情景,因而一时也失了方寸。

    半晌,方才有一个念头清晰升起。

    方才喝的汤,便是为了这滴泪吗?

    场面再度陷入寂静之中,最终,竟是应缺将这寂静打破。

    他未曾对这滴泪有半句解释,也未对自己妇人之姿有任何自惭形秽的模样。

    只是微微弯唇,望向崔拂衣道:“抱歉,夫人,方才失态了。”

    “……无事。”崔拂衣顿了顿道。

    他也不知自己是否应当带应缺离席,毕竟如今几桌人皆小心翼翼,故作淡定,窥探他与应缺言行。

    应缺显然并未有任何要离去之意。

    当着王府众多人之面,他语带歉疚,“夫人,你嫁与我,不得夫妻之欢,不得子嗣之喜,要与我这行将就木之人共处一室,如今还要因此为人所嘲,实在委屈。”

    崔拂衣脑中浮现前不久应缺听话本有言。

    那时应缺便让他以清白回讽他人,不在意自己半点名声,如今竟也如此,当真身体力行为崔拂衣示范,如何以这等……这等方式回应他人攻击。

    崔拂衣一时想笑,却又心疼。

    他的夫君,竟将自身伤口化为利刃,为他披荆斩棘。

    应缺虽是异类,却是只为他而已。

    一时之间,崔拂衣竟也不去在意应缺所说的私房话为众人所听,他只想让应缺莫要再继续,众人听了这番话,只会对崔拂衣心生同情,却对应缺嘲笑于心里。

    便是心里,崔拂衣也不愿意。

    “这些……我并未介意。”崔拂衣又给他喂了一颗糖丸,只愿让他嘴甜心甜。

    “你也不必放于心上。”平白惹人生气。

    应缺面上淡淡一笑,分明自然无比,却落在他人眼中,却又自带些许苦意。

    “我只是在想,若我走后,你又当如何?”

    应缺最后落下一声重锤,狠狠敲在众人心里,“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一处。”

    崔拂衣抬眸望去,不知他要说何事。

    “夫人,在我走之前,从族中过继一子与你如何?”

    此言一出,今日这家宴便就此索然无味起来,无人再在意桌上山珍海味,吃进口中皆味同嚼蜡。

    王妃默默红了眼,便是崔拂衣也心乱如麻。

    细看下来,竟唯有应缺一人,未曾少吃半口。

    嗯,糖丸真甜。

    第110章 冲喜14

    夜深人静, 明月高悬,回到桃园后,应缺任由下人伺候洗漱换衣。

    寻常崔拂衣本该一旁照顾, 今日却未曾跟去, 直到应缺回来,仍见崔拂衣坐于床沿,手持书本,却未曾翻动半分。

    “夫人?”

    崔拂衣微微醒神,方才起身相让, 待应缺被抱回床榻, 他也随之坐下。

    崔拂衣放下手中书本, 从丫鬟手中接过巾帕,为应缺擦拭仍沾着水汽的长发。

    应缺身子不好,头发便也随他如此, 软塌塌的, 柔弱无力。

    然这般触感却是极好,崔拂衣平日便极爱为应缺梳头束发。

    如今摸着,更有爱不释手之意。

    “夫君……今日之言,可是当真?”崔拂衣声音淡淡,却在这室内听得分明。

    应缺微掀眼皮, 本是随意,却在触及对方时, 逐渐带了些许正经。

    “夫人以为呢?”

    崔拂衣垂眸望他, 半晌,方才莞尔一笑:“夫君是故意的。”

    “薛府医说, 夫君今年情况较好,兴许, 是有回转之意,他们便怕了。”

    瞧得出来,崔拂衣面带喜意,并非是为揭穿他人真面目,而是因应缺情况比往年好。

    应缺唇边含笑,仔细去瞧,却能瞧见这笑意不达眼底。

    眸中隐有沉思。

    今日之前,他是当真未曾想过过继之事。

    今日之后,他却觉得未必不可。

    主角原也碍不着他什么,自己左右都要死,二人也未有什么仇怨,应缺也不会莫名针对对方。

    今日之后,却未必如此。

    应缺自不会认为自己有错,那便只怪主角他们贪心不足,意图肖想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东西既然属于他,便没有他尚且在世,便有人觊觎之理。

    是夜,烛火渐灭,将熄未熄时,应缺安然阖眸,便觉额头一暖,似有素手轻抚眉间,仿若哄人入眠。

    “夫君可是应了我,要与天争命,如何能轻易言弃?”

    崔拂衣心中血缘淡泊,亲生的便罢,过继而来的子嗣,在他心中重量不及应缺半根发丝。

    翌日,应缺便听说那位郑侧妃生了重病,未免感染王府中人,被送去庄子静养。

    至于何时回来,能否回来,未有定数。

    众人皆知,对方许是再也无法回府,此番杀鸡儆猴,俨然做给府中其他人看。

    众人心中坠坠,却仍未能阻止那妄念丛生。

    应缺若是身体康健便也罢了,他们自会安分守己,可既然应缺本就要被老天收去,他们如何不能争上一争?若当真被那所谓过继嗣子摘了桃子,他们岂能甘心?

    却也有人另辟蹊径,既然应缺有过继之意,那过继外人子嗣,如何能有过继亲侄血缘亲近?

    左右应缺命不久矣,待他死后,自有法子让孩子认回亲爹。

    心怀此念之人,遂有所行动,不出一月,便有几位庶出弟弟院中妾室有孕一事传入应缺耳中。

    应缺尚未有何反应,崔拂衣却率先沉下眼眸。

    所有人都觊觎应缺的世子之位,且如此光明正大。

    无人能说他们多子多福不对,便是王爷,也多少给了赏赐,毕竟这府中孙辈极少,不过有两位庶孙小姐。

    崔拂衣却难有任何喜色。

    应缺伸手与他相握,语气虽淡,神色却认真,“夫人放心,便是当真过继,我也绝不会过继他们的子嗣。”

    感受着手上些许温热,崔拂衣眸色仍旧冷沉,“……他们都认为夫君注定英年早逝,命不久矣。”

    这才是他心中不喜之因。

    崔拂衣何曾在意他人是否未曾娶正妻便有了庶出子嗣,他在意的,不过是他们心中所想所念,皆是应缺寿命。

    应缺耳边似有浮现昨夜所闻,双眸微阖,未再言语。

    半晌方才微微一笑:“不提这些,池塘里荷花开得正好,明日咱们去瞧瞧。”

    时节正暖,应缺衣着轻便,人也轻快不少。

    湖面清风拂来,惊动满池涟漪。

    莲叶漂浮,荷花摇曳,令整面碧湖活了过来。

    应缺躺于软榻上,迎着清风,手中不时向下丢着鱼食,瞧着鱼食撒下,湖中金鲤翻飞,生动非常。

    “夫君再喂,只怕是要将它们撑死了。”

    崔拂衣端来清茶。

    应缺兴趣寥寥。

    却又见崔拂衣不知如何从身后变出一碗奶白甜汤,还未靠近,应缺便嗅到那熟悉的香甜气息。

    应缺眸光微亮,抬眸看向崔拂衣。

    崔拂衣:“今日只有一碗。”

    应缺面上似有不满,却仍是将那甜汤接了去,“夫人是怕我如池中蠢鱼一般,也被撑死吗?”

    崔拂衣面无表情将汤碗重新自应缺手中夺来。

    “夫君若再这般说话,别说今日,今后也不必再喝。”

    他不喜欢听那个字。

    可他终究是要死的,应缺想。

    若是从前,他定会直言不讳,然到了如今,他终不似从前那般无忌。

    竟也明白,有些话说得,有些话,则不必说得那般明白。

    气氛略有沉凝,应缺目光落在那甜汤上,指腹轻轻摩挲。

    如何才能从生气的夫人手中拿回甜汤,这是个问题。

    还未等应缺有所动作,原处却渐渐传来些许人声脚步声,似有人逐渐靠近。

    “那边什么动静?”崔拂衣起身前行几步。

    小厮回应:“世子妃,是四公子带着同窗在府中赏玩,不知怎得来了这里。”

    “小的这便去请人离开。”。

    四公子,亦是那妾室有孕之人,觊觎王府世子之位,希望应缺英年早逝其中之一。

    从前未曾显山露水,如今却有了几分张扬。

    “不必,不要让人靠近便是。”

    “是。”

    崔拂衣回身,便见应缺已然端着甜汤,喝了大半。

    “夫君,不问自取是为贼。”

    “夫人都是我的,遑论区区一碗汤。”说话之余,最后一口也喝了个干净。

    崔拂衣快步行来,仍是未赶上。

    见应缺眉眼舒展,似有笑意,崔拂衣微微抿唇,忽而俯身低头,舌尖将那唇边甜意拭去。

    四目相对,不闪不避。

    清风拂来,暗香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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